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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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在停车场话别。

    乃娟在倒后镜看有无人跟踪她。

    本来,被人盯梢是可怕的感觉,但是李至中做得十分含蓄,永远在最适当的时候才会出现,有一两次,还待她先看到他。

    像一个最灵活合拍的舞伴,进退恰到好处,永远不会踩到她足尖。

    就在那个时候,乃娟忍不住,把车掉头驶往郊外,到李至中家里去。

    她当然记得那一幢充满南洋风味的住宅。

    黄昏,太阳落山,原来他家门口有一株桂花,细小白色米状花朵发出不可思议浓香,晒了一个下午,热气把花香蒸得更高更远,无处不在。

    乃娟只觉迷惘。

    她伏在驾驶盘上一会,耳朵有理智之音低声说:“吴乃娟,走吧,也许他已经搬走,现在是祖孙三代一家八口住在这里。”

    再不走,她才要看心理医生。

    正想把车子掉头,屋内忽然开亮了灯。

    乃娟忐忑。

    她看到他的身影从书房走到客厅,拿了一迭报纸,又回到书房。

    接着,帘子拉拢,只余奶黄色灯光。

    他仍在本市,他尚未离开。

    他一个人在家,没有女伴。

    乃娟缓缓驾车离去。

    在进市区的红绿灯前停下,一侧头,发觉旁边停着一辆跑车,司机正探头看她。

    接触到她的目光,又不好意思地痹篇。

    乃娟蓦然想起,原来自己有偷窥的毛病,啊,先是静静在一旁看看利家亮,然后,又轮到李至中。

    她一额都是冷汗,这不是心理变态吗?

    红灯已过,身后汽车都响号催她,乃娟这才醒觉,匆匆把车开走。

    她心境久久不能平复。

    但是,第二天还是得起来如常工作生活。

    利家亮打电话来“乃娟,我在医院工作,今日稍后才见面。”

    乃娟反而松口气,她并没打算接受这种密不通风式追求。

    她约马礼文喝茶。

    “只我们两人,有甚幺事吗?”

    “没事不能吃舨?就今日中午可好?”

    “我来接你。”

    这是马礼文的优点,没有企图,他亦愿照顾女性。

    乃娟知道有些男人,深夜答应主人送客,车子驶到一半,居然好意思说:“某小姐,你在此地下车可好?很容易叫出租车。”

    所以,乃娟赚到薪水,头一件事,便是买车,凡事不求人,不伤和气。

    马礼文是个聪明人,接到乃娟便问:“是碧好叫你与我谈判?”

    乃娟笑而不语。

    “两夫妻需叫旁人传话,关系已经危殆。”

    “马先生,我不算旁人。”

    “是,乃娟,你像我家好姐妹。”

    “马兄,你应把碧好放首位。”

    马礼文叹口气“乃娟,我在碧好面前,一直都是趴着爬,你没看见吗?”

    乃娟不出声。

    “我已贴地,她还不满足,每一个人都有底线,我不能不照顾子女,一定与前妻有接触,非出钱出力不可,她若不能接受,我也没有办法。”

    乃娟苦笑。

    “乃娟,碧好换了是你,一定能够包容了解,那么,我也会更加感恩。”

    乃娟轻轻说:“我才不会搭上有前妻有孩子的男人。”

    马礼文啼笑皆非。

    “失去碧好,你可以生活?”

    “我一直有工作。”

    “碧好是贤内助,替你拉许多关系。”

    “这是事实,我一直感激她。”

    “多迁就她一点,你已经有一任前妻,够了,无论经济上或是感情上,你都负担不起第二次。”

    “你说得对。

    他们买了麦记汉堡咖啡在车上吃。

    马礼文发牢騒:“做人真烦。”

    乃娟嗤一声笑出来“你得化繁为简呀。”

    马礼文深深叹口气“孩子们已经在外国寄宿,不过假期返来而已。”

    “你俩多久没度假了?”

    “这种额外开销,又需碧好开支票,可省即省。”

    “她并不吝啬。”

    马礼文苦笑“人会变,乃娟,最近她话也比较多。”

    “我劝劝她。”

    “不,乃娟。她也受够了,每个月开销,她负担了大半。”

    乃娟微笑“她要维持如此高档生活水准,厨子奶妈打杂一大堆,自然得付出代价。”

    “乃娟,难得你这样公道。”

    “据我所知,碧好想做母亲。”

    “我不是好父亲,我已经怕了。”

    “唉。”

    他们之间,有许多解不开的结。

    “乃娟,你有无发觉一个离过婚的人像一块裁坏了的布,再也无法制成一件衣服?”

    乃娟有点头痛。

    “时间到了,我送你回办公室。”

    回到公司,乃娟找止痛剂服食。

    她真不明白世上怎幺还会有金婚纪念这回事,婚姻如此难以维持,马氏伉俪之间有看不可谅解的分歧。

    碧好电话来了“他怎幺说?”

    “他有他的难处。”

    乃娟揉看太阳穴。

    “那即是不愿改变现状。”

    “碧好,我还要开会,下了班与你联络。”

    “我明白。”

    乃娟在两个钟头后走出会议室,下班时间已届,头痛加剧,叫她坐立不安。

    她提早下班,回到家里,用冰袋镇着整个面孔。

    电话钤响,她不去接听,录音机里有人这样留言:“利家亮医生留话给吴乃娟小姐:手术发生意外,需延长时间补救,稍后联络。”

    这是何等样艰辛工作,在手术室等间一站十数小时,病人万一失救,一定难过得几个晚上睡不着。

    乃娟轻轻叹口气。

    所以工余要到社区中心帮老人小孩做性质完全不一样的纯体力劳动:打球、游泳、体操。

    她打一个侧,睡着了。

    梦见一只手,轻轻揭开她额上冰袋,这只手宽大润厚,手指比较短,不是一双艺术家的手,但是强壮可靠有力,她顺势握着这只手。

    “至中,你毕竟仍然跟着我。”

    “我看到你那双爱慕的眼神,不愿走开,我多幺希望我是你意中人。”

    “那不是爱恋的目光,你看错了,那是寂寞无主,寻求寄托的眼神。”

    咚咚咚有人敲门。

    “至中,为甚幺老是不能好好与你说完想说的话?”

    乃娟睁开眼睛,四肢不听使唤。

    终于起来开门,门外站着面如死灰的马礼文。

    “你怎幺了?”

    他接过乃娟手里的冰袋,往自己头上敷,老实不客气似死鱼般躺到她的长沙发上。

    “她走了。”

    “谁走?走往何处?”

    “碧好,已乘飞机往伦敦,我查问过,班机在三十分钟前起飞。”

    “你说甚幺?我不久之前才与她通过电话。”

    “有钱好办事,总有头等飞机票在等她。”

    “气坏我,也不与我商量一下。”

    马礼文说:“我以为你一早知道。”

    “她没说会马上走。”

    “乃娟,我尽了力,相信她也尽了力,算了。”

    “怎幺可以算数,追上去,求她回来。”

    马礼文问:“有无烈酒?我不喝那种香水般红酒绿酒。”

    乃娟给他一大杯威士忌加冰。

    他灌了几口酒“我又不是血气方刚,冲动有劲的小伙子,我哪里追得动。”

    他说的是实话,他脸与肩膀都垮垮地,肚子松松,像戴着一个救生圈。

    “她叫律师通知我,给我三个月时间签分居书以及搬出现址。”

    没想到王碧好办事能力这样高超。

    “乃娟,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他的话已经说完。

    “打算怎幺样?”

    “好好振作,找房子搬,把孩子们叫回来读公校,还有,到健身院去把从前的身型练回来。”

    “听了都替你高兴。”

    他长长叹息一声,面色仍未好转。

    似想在乃娟这里挽回一些甚幺,终于还是不得不走。

    他一出门,电话来了。

    “对不起,来不及道别。”

    “碧好,你在甚幺地方?”

    “飞机上,已经觉得轻松。”

    “那就真的没有救了。”

    “有空来看我,天涯若毗邻。”

    “再见,珍重。”

    乃娟颓然,这是她辅导史上最失败的例子。

    从此马家解散,她又少了一个好去处。

    教授那里已没有她这个徒弟的位置,连碧好家那个避难所也失去,连二接一打击,真叫人吃不消。

    乃娟呆呆坐着。

    门钤又响起来。

    来人是利家亮医生。

    他的面色比马礼文还要难看,分明是手术室里出了毛病。

    利家亮看到冰袋便拿着往头上搁。

    乃娟连忙说:“我帮你拿一只冰冻的。”

    急急自冰格里取一只新鲜的给他。

    他也躺在那张沙发上呻吟。

    “怎幺了,说我听听。”

    “病人失救。”

    乃娟已经猜到。

    “是个只得十五岁的少女。”

    “别难过,她已去了上帝处司琴。”

    利家亮哽咽叹息,气氛如铁般沉重。

    乃娟也斟一大杯威士忌加冰给他。

    利医生呷了一大口“唉。”

    不知是吴乃娟的成功还是失败,不停有男人跑了来躺着对她唉声叹息。

    她亦有一份艰辛的工作,也需要娱乐,她在公余亦希望看到一张笑脸。

    很明显,利家亮不能叫她轻松。

    当下利医生说:“我还得回去当更。”

    “已经很久没去杜区中心了吧。”

    “星期三中午会去。”

    “届时见。”

    “我明早来接你。”

    “不必拘泥这些。”

    乃娟伸出手指,轩轻抚摩他嘴唇,但他身心已经累到极点,只轻轻握住乃娟的手。

    他告辞离去。

    乃娟站到露台,看看海景,直到疲倦。

    第二天,是宣布升职的大口子。

    同事们蠢蠢欲动。

    谁暗中已得到消息,一早便四出找更新更大的住宅,谁已订下筵席,要同上司庆祝,谁去买了鲜花糖果,先放在储物室,随时取出奉献。

    乃娟知道自己升职机会不大,她不依常规办事,做得好不计分,更重要的是你得会做人,上下和睦,打点得舒舒服服,按时按节请客,大家有好处。

    乃娟统共不会这些。

    她是孤儿,不懂人际关系。

    大家闹哄哄打探消息去了,乃娟独自坐办公室做资料。

    有人咳嗽一声。

    她抬起头来“咦,江总。”

    她让座。

    “乃娟,我明年一月退休。”

    “我听说过。”

    “接替我位置是一个人称都会良知霸气十足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的女人。”

    乃娟微笑“我也是女人。”

    “你是待字闺中的妙龄女。”

    乃娟不出声。

    “你表现优良,我决定升你职,高一级,做事比较方便,若果有人故意刁难,你声音也大些。”

    乃娟十分感动,一时不知说甚幺才好。

    “我积累了一大堆假期,可以提早离职,但是忽然恋恋办公室。”

    “江总,申请延期退休。”

    “我申请过,没批准,得让年轻人升上来嘛。”

    乃娟说:“那么,早些得回自由,也是好的。”

    他忽然凝视乃娟“是你这双眼睛吧,来求助的人都说,吴小姐双目洞悉一切机关。”

    乃娟失笑。

    江总叹口气“我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不过,每早看到你纤秀身形出现,心中总是欢快,开会有你在,精神特别好,说话也精简。”

    乃娟呆住。

    太意外了,她没想到江总对她会有别的意思。

    三年同事,他从未对她说过额外的话,有过非分表示,他是一个值得尊重的男人。

    太突然了。

    只见这中年人微微笑“没想到吧,三年来你做了我的强心剂。”

    乃娟说不出话来。

    “小儿今年大学毕业,只比你小几岁,我有自知之明,远远欣赏你,已经心满意足。”

    乃娟不好意思正面看他。

    他站起来“乃娟,祝你前途似锦。”

    乃娟连忙说:“谢谢你。”

    江总悄悄走出她的房间。

    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好人,一直沉默忍耐,到了今日,才把心事告诉她。

    乃娟从来没有好好注意过他,他喜欢周末的同事打桥牌,她从不奉陪,她有自己的社交圈子,下了班就是下了班,不再与这票人混。

    她真不知他对她有特殊感觉。

    乃娟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利家亮俊美的身型上。

    这时,同事们一涌而入“恭喜恭喜,乃娟,请客吃饭。”

    马上有人奉上鲜花,还有人拍照,都叫乃娟汗颜。

    乃娟打开荷包,把所有现钞取出交给清心“包我身上,多除少补,大家高兴。”

    清心取饼现钞“所有人跟我来。”

    走剩一个人,房间马上恢复宁静。

    是魏华。

    “只升你一人。”语气不大友善。

    乃娟说:“我运气好。”

    魏华说:“新主任是我表姐。”呵,是来施展下马威。

    乃娟答:“那多好。”

    “她行事比较公正。”讽刺得不得了。

    “一定,一定。”乃娟唯唯喏喏。

    魏华哼一声,出去了。

    乃娟松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