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叹息桥 > 第九章

第九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李平,我不得不这样做,为着你的缘故,你必须离开我去寻求新生活。”

    “倘若我不愿意呢。”

    “轮不到你选择。”

    “或者我情愿一辈子做夏彭年的女朋友。”

    “为人情妇并不是一份好职业,过几年你会知道,名誉坏了之后,再也找不到合适的人。”

    “或者我不想再找什么人。”

    “你才二十三岁,现在决定独身到老是太早了一点了。”

    李平紧抱住他。

    夏彭年苦涩的说:“对不起李平,世上那么多人,我没有爱你最多。”

    李平说:“我希望维修车永远不要来。”

    “你知道什么,李平,我也这样想。”

    事与愿违,它还是来了。

    他们两人乘直升飞机折返中途站,没有逗留。

    回到草莓山道,才知道什么叫做恍如隔世。

    佣人看见李平,吃了一惊,原说要到一月底才回来,她没有准备,正在工作间熨衣裳。

    见到李平,连忙出来侍候,忘了把一只小小无线电关上。

    李平听到熟悉的歌词传出来,仍然是那温柔凄凉的声音:一串世事如雾便过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纷纷的笑泪如落叶片片,匆匆的爱恨盛满每一天,从前流浪着遥望永恒,今天醒觉也如红尘

    李平有种冲动,想打烂这只无线电,把它踢到角落,踏个粉碎,但是她没有那样做,她只是缓缓伸出手,轻轻把它关掉。

    忍得太久了,她已经不在乎发泄,命运要是决定这样安排她的出路,把整幢小洋房撕成碎片也不管。

    她锁上房门。

    女佣前来叫她吃饭,把门敲了又敲,李平只是不应。

    下人有点担心,司机自告奋勇,去请了夏彭年过来。

    夏彭年站在门口,叫她:“李平,开门,别傻气。”

    李平坐在织绵缎面子的贵妃塌上,抱着琴,把额角抵在螺旋形的琴头上,不去应他。

    她不想见任何人,不想说任何话。

    “李平,开门,你若不满意,我们另作安排。”

    但是,再也没有更好的安排了,夏彭年深思熟虑,他的计划,永远是彼时被地最妥当的策略,他已尽可能为每一个人着想,努力做到面面俱圆。

    越是这样,越是可悲,越没有转圆余地。

    夏彭年在房外徘徊,他精神也相当萎靡,身上碰巧又穿着一套纯细麻西装,已经团得稀皱,更添三分憔悴。

    “李平,不要折磨自己,不要折磨我,整件事里面,我比你难过。”

    夏彭年哈出一口气。

    他在有生之年,从没想过有一日会说出这一类不像人说的文艺腔来,偏偏他说了,字字又出自肺腑。

    “李平,让我们开心见诚的谈一谈。”

    李平干脆走到露台去,拉上玻璃长窗,不听他言语。

    夏彭年内心枯槁,长叹一声,疲倦的退到书房休息。

    他倒在沙发上,无言地看住天花板。

    多年多年前的陈家大宅,吊灯底都设有圆型玫瑰花图案,小小的夏彭年在练习小提琴的空档,双目不敢斜视,总是抬起头,佯装端详灯饰。

    那美丽的小女孩李和有时会因为他的呆相忍不住笑出来。

    笑声同李平一模一样,仿如银铃,深深印在夏彭年的脑海中。

    一亘与李平分手,他不肯定忘得了她,她或许会,因为她年轻,有的是时间,十年不能,二十年也差不多了,四十出头的女性,芳华正茂,有什不能做,她一定可以摆脱过去所有阴影。

    然后,她会感激他。

    他心酸的想,他从来没有如此为一位女性设想过,可是偏偏她又为这个对他抱恨。

    他跳起来,走到花园去,抬起头张望李平。

    李平厌烦的退入房内。

    夏彭年拾起石子,扔进露台,发出嗒嗒恼人的声音。

    李平用双手捧着头。

    夏彭年这样闹下去,她更不能静心思考。

    幸亏他终于回了公司。

    晚上他又来了,没有再敲门,独自吃完饭,在那张熟悉的长沙发上假寝。

    半夜醒来,他看见李平坐在他对面,神色温柔地看住他。

    夏彭年十分心酸“李平”他喉咙沙哑。

    李平马上递上一杯菊花茶。

    他呷一口“不生气了?”

    “你也许不相信,我这辈子,没有气过任何人,任何事。”

    “那你应该气我,显得我与众不同。”

    李平不出声。

    她额角上有一轮印子,看清楚了,是琴柄上的图案,夏彭年忍不住伸手替她揉两揉。

    “我都是为你好。”他说。

    李平别转头,嗤一声笑出来。

    夏彭年恁地婆妈,也许他急于要说服自己,所以重复又重复。

    “得了,我相信你是为我好。”

    “我在这十年内都不打算结婚,我并无企图甩掉你,有你在身边,我是最快乐的男人,但我不忍心拖累你,毕竟一个女孩子的岁月经不起沧桑。”

    李平低声说:“我知道是有那么一天,满以为等到我三十出头,你嫌我人老珠黄,才提出分手,谁知才一年多一点,你就叫我下堂,真像晴天霹雳。”

    夏彭年在下午忘了刮胡须,此刻他握住李平的手,在下巴摩娑,李平的手心,总比常人的热一点。

    也许真的应该狠一狠心,把她留在身边,等到双方都腻了才给她一笔款子,让她开精品店也好,炒股票黄金也好,好使本市又添一个不安份的艳妇,多一个传奇。

    但是他想她有正常的生活,迟了就不及了,他要她正式嫁人,养育孩子,有一个幸福的、纯属她的家庭,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丈夫是她最忠实的朋友、最有力的臂膀。

    “我不会叫你一个人去异乡。”

    李平扬起一条眉毛。

    夏彭年又已经布好了棋子。

    “我派朱明智陪你。”

    呵朱小姐;李平宽了心。

    “她是一个可靠的人,公私双方面都可以帮到你,分公司她占二十个巴仙,自然会鼎力相助。”

    夏彭年自觉似在吩咐身后事,恍如托孤,心中无限凄凉。

    “你这一去,我要你忘记在本市发生过的一切事故,把你生命中这四年完全抹掉,擦得干干净净,我不准你提起一只字,有谁故意要触你霉头,在你跟前说起一丝一缕前尘往事,我要你告诉他,你忘了,你什么都不记得。”

    李平苦笑“你知道我做不到。”

    “做不到是你自己的事,午夜梦徊,你爱怎么回味就怎么和味,但人前人后,我要你装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你可以的,我们都可以,人都是这般活下来的。”

    李平伏在他胸前。

    “一切都安排好了,李平,我替你做独立移民,时髦的都会女性,手上连一张护照都没有,未免逊色。”

    李平面孔朝下,声音难免哽咽,她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我到哪里去。”

    “我没有同你说过?加拿大多伦多,你会喜欢的。”

    夏彭年停了一停,清了清喉咙。

    “我替你在市区置了公寓,隔壁一个单位已经租予朱明智,还有,你随时可以回来,这间屋子,永远属于你。”

    他长叹一声,父债子还,他们两家的纠缠,到此为止尽数化解,何尝不是美事。

    “你对我太好了。”

    李平真可爱,她永远可以在最黑暗的情况中看到光明的一面,庆幸她得到的,从不为溜走的悲伤。

    “我把要说的都说尽了。”他的声音呜咽。

    第二天,夏彭年与李平又重新开始做人,若无其事,双双回到公司上班。

    饼两天,朱明智那组人也回来了。

    夏彭年私下与她详谈。

    讲完公事,便说私事。

    夏彭年问:“有没有见到简明小姐?”

    “你指马嘉烈吧。”

    嗯,已经是熟朋友了。

    夏彭年笑“把女儿中伊利沙伯或马嘉烈,可见是希望她有点作为的。”

    朱明智笑“将来生女儿,切记叫她们菲菲或蒂蒂。”

    “说说马嘉烈简明。”

    “她也叫我说说夏彭年。”

    “你怎么说?”

    “我敢说什么?”朱明智笑。

    夏彭年沉默。

    “马嘉烈简明曾经含蓄地提及,她闻说夏彭年有一个来自中国的情妇。”

    夏彭年笑“这对于我们将来合作颇有影响,你如何回答?”

    朱明智讶异的说:“根本没有这种事,统共是谣言,完全是中伤。”

    “她可相信?”

    朱明智说:“她有什么理由不相信,随便派个人来调查一下就明白了。”

    “她可漂亮?”

    “简明三姐妹都胜在气质,当然,同一般人眼中那种大耳环大花衫的亮丽是有点距离的,但你不会失望。”

    朱明智把话说得再白没有了。

    “约有多大年纪?”

    “年纪不轻了,保养得非常好。”

    “没有五十岁吧。”

    “但不比你小,彭。”

    “我的天。”

    “别紧张,如今四十出头的女性完全看不出来。”

    “四十!”

    “彭,你自己也中年人。”

    “但是女人”

    “思想封建,”朱明智不悦之情形于色,她很少在老板面前原形毕露。

    “我们刚接受女性三十并非茶渣。”

    “这种年龄正是一个最成熟的年华。”

    “我猜你是对的,她不过是我将来的生意伙伴,管它呢,只要她头脑精明,作风果断。”

    朱明智啼笑皆非。

    “明智,”夏彭年叹口气“你准备打理行装吧,我把李平交给你了。”

    朱明智说:“彭,你会喜欢马嘉烈的。”

    “是吗。”

    “你的命好,生命中的女性都可靠,而且爱你。”

    “明智,”他又俏皮的笑起来“物以类聚。”

    朱明智只得摇头笑。

    “你可以出去了。”夏彭年说。

    “多谢你提拔,夏先生。”

    “在敝公司十二年,明智,这是你应得的。”

    “我们离开之后,你可要获得详细报告?”

    “不。”

    夏彭年走到窗前,背着朱明智,过一会儿,唏嘘的说:“不过如果李平结婚的话,通知我一声。”

    朱明智没有回答,她离开夏彭年的房间。

    对于这次远行,朱明智比李平兴奋,几乎每天中午吃饭,她都乐意拨十分钟出来谈这件事。

    李平知道成熟的朱小姐极少为某人某事笑或哭,不想剥夺她的乐趣,只是微笑聆听。

    “从来没有人为我铺过路,李平,这是头一趟。”

    李平由衷地说;“我真的佩服你。”

    “这次我们不带寄仓行李,乘头等,一抵步直出海关,不消十分钟,否则排在那种不谙英语一家十口拖大带小的移民身后,一轮四小时,岂非要老命。”

    李平笑说:“我当然听你的。”

    朱明智握住李平的手“我们就像姐妹一样。”

    李平马上感动了,她渴望有个姐姐不知有多久,可怜李和与她虽然同胞而生,两人却从未见过面,她说:“请你多多照应我。”

    “你太谦和了,李平。”

    开头李平不知道卓敏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李平,你要移民?”

    “是的。”

    “已经验过身体了?”

    李平猛地想起,当日往医务所,由司机送去,此人难保不与同事说起,传到王父耳中,再转告媳妇。

    夏彭年当然是对的,住在原地,根本无法开始新生活。

    李平答:“入境证过一两个月就出来。”

    “夏先生与你同去吗?”

    李平微笑“你没听说?我们分了手。”

    卓敏沉默一会儿才说:“李平,你走之前,总要抽空让我俩替你饯行。”

    “何用抽空,你别以为我真的很忙,我有的是时间,随时都可以见贤伉俪。“

    结婚以后,名正言顺,卓敏的声音不但恢复从前的神采。更添两分自信“你爱去什么地方?”

    李平想了想“卓敏,记得那间饮冰室吗?”

    “我知道你指哪一家,李平,已经拆掉了。”

    “噫!”

    卓敏笑“怎么,想念它?”

    “我刚刚才弄明白,原来西冷红茶即系锡兰红茶。”

    卓敏大笑。

    李平涸祈慰,心情开朗对孕妇太过重要。

    “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喝咖啡。”

    “好的,我来请客。”李平说了地方。

    “当然,那还用说,否则一吃把我们半个月的收入吃掉,怎么吃得消。”

    卓敏的俏皮活泼又回来了,可见生活十分过得去。

    “星期六中午,十二点半。”

    “一言为定。”

    到这个时候,李平才忽然实实在在感觉到,她真个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这样青的山,这样蓝的海,原来都不过是她的踏脚石,经过坎坷的童年及少年时期,不知从此能否踏上康庄大道。

    当年在小小饮冰室中一切盼望,如今都已达到,夫复何求。

    但是为什么,当她听到卓敏讲到“我们”心中却有一丝羡慕,半分彷徨,些微失落?

    “李平。”夏彭年推门进来。

    他有这个坏习惯,进下属的房间从来不敲门,好像熟不拘礼,其实非常霸道。

    “在做什么?”

    “冥想。”

    “那只琴你记得手提。”

    “我不会把它带走。”

    夏彭年一怔“什么,那你到了那边,玩什么乐器?”

    “从头开始。”

    “哦,愿闻其详。”

    李平赌气的说:“我改习色士风。”

    夏彭年呆了三秒钟,随即轰然大笑“李平,女人玩色士风,只怕不甚雅观。”

    李平没有动气,她温柔地笑眯眯说:“将来不知道谁嫁给你,受你这套大男人脾气。”

    夏彭年即时收敛笑脸,喉咙干涸。

    李平还不放过他,笑道:“但愿她与你旗鼓相当,给你段欢乐时光。”

    “别诅咒我,李平。”

    他轻轻过去搂住她的纤腰。

    她就要走了,他再也没有顾忌。

    “除非你答应我”

    “要我的人头当球踢也可以。”

    “彭年,”李平微笑“我相信你已经听过这句话多次,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讲:没有人爱我,会比你爱我更多。”

    夏彭年鼻子酸涩“李平,你肯定,你的确这么想?”

    “百分之一百。”

    他反而松开她,走到沙发坐上。

    “彭年,与我一起去看那座叹息桥,我不愿意与别人同行。”

    “李平,你的旨意行地在上。”

    “谢谢你彭年。”

    最后一次相聚。

    星期六,李平准时赴约。

    但王羡明夫妇比她更早,已经选定一张台子,对正入口处,李平一进去他们就看见张望,是她的天职。

    卓敏说:“她来了。”

    白衬衫,花裙子,领子俏皮翻起来,在这种天气,袖口照样卷得老高,李平笑着走近,王羡明站起替她拉椅子。

    卓敏看丈夫一眼,他从来不为她做这些,不过,卓敏宽慰的想,夫妻之间,何必拘礼。

    李平随手放下外套,叫了杯咖啡。

    “生活好吗?”李平寒暄。

    卓敏答:“很好。”

    王羡明像是没听见,只顾看着双手,卓敏用手肘轻轻推他一下。

    他才像小学生被师长提醒似的,连忙说:“很清苦,一双手不停,下班还得做菜做饭,周末大扫除,是不是?”他看着卓敏,似想获得批准。

    李平说:“为家庭是应该的。”

    王羡明摸摸后脑“为着家为着孩子”他傻呼呼的笑了。

    卓敏拍拍他手背“你尽挑这些日常琐事,芝麻绿豆的乱说,李平没有兴趣。”

    “不,”李平转动咖啡杯子“我爱听,现在一天开几个钟头车子?”

    卓敏代他发言“十三四个小时。”

    李平讶异“那多辛苦。”

    王羡明笑“时间不用来赚钱,也是浪掷,不看电视,就打桌球。”

    他大大的长进了。

    “李平,”卓敏说:“我们会想念你。”

    王羡明有点不安“你会回来探亲的吧。”

    李平抬起头“亲,哪里来的亲?老朋友知道得最清楚,我统共只认识你们两位。”

    卓敏冲动的说:“那么就回来看我们。”

    李平微笑“短时期恐怕不能够,我想在彼邦住三四年,拿到护照再说。”

    卓敏说:“李平,你一定另有奇逢。”

    李平失笑,嗳的一声。

    王羡明说:“卓敏有道理。”

    李平笑“她是你大上皇,当然字字珠玑。”

    卓敏听在其中,只觉舒服,李平此时应对的段数,绝对一流,挥洒自如,把这些日子里所受的训练,贯通融汇,举手投足,简直光芒四射。

    李平说:“都忘了最重要的事,来,让我看看孩子长得多大了。”

    卓敏挪一身子,笑说:“还只是胚胎呢。”

    肮部隆然,李平伸手轻轻触摸,卓敏的小腿已经有点肿胖,可见负担不轻。

    李平说:“中国人最聪明,自娘胎里便开始计算年龄,实际上现在我们说的每一句话,科学已经证明,胎胚全部听得懂。”

    王羡明但笑不语。

    李平间:“叫什么名字?”

    卓敏说:“他祖父自有分数。”

    说到这里,话题已尽。

    当然,如有必要,李平还可以扯到两伊战争,宇宙发现最大星系,香江小姐竞争但,有没有必要呢。

    她终于说:“我真替你们高兴。”

    卓敏警觉的说:“还要好好挣扎呢。”

    这时候,李平的司机找进来,俯身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话,又静静退出去。

    王羡明当然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从前就做这份工作。

    他问:“可是有事,要走了吧。”

    李平摆摆手“不急。”她笑说。

    卓敏说:“记得吗,开头的时候,我们并排坐。”

    李平微笑。

    她想说,不记得了,有时候,情愿忘记,也有时候,情愿仍是他们的一份子。

    卓敏说:“李平,现在你什么都有。”

    “我?”李平大吃一惊“我一无所有才真,你们,你们才拥有一切。”

    卓敏讶异“我与羡明没有选择,小市民命运,小市民生活。”

    李平凝视他俩,卓敏有点不安。

    李平终于说:“我要走了。”

    卓敏站起来拥抱她,当中碍着一个肚子,李平又笑了。

    王羡明沉默地,把一切都看在眼内。

    他与李平握手。“你走吧,”他说:“我们付帐。”

    李平点点头,搭着外套,转头离去。

    一转背,她就想起,忘记给他们通讯地址,想回头,但一定神,又转变念头,往出路直走。

    有许多事,回不了头。

    王羡明送走李平的背影,叫侍者再给他一杯咖啡。

    卓敏说:“李平真美。”

    “唔,似有心事。”

    “她一直这样,想得特别多,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心事重重。”

    “她还会见我们吗?”

    “羡明,我想不会了。”

    王羡明沉默一会儿,同卓敏说:“事实上我不记得我认识过她。”

    卓敏一怔,她一时没听明白。

    “你想想卓敏,她对我们诉过心事,抑或谈过往事,我们真的认识她?”

    卓敏不说什么,也许,也许等孩子十周岁的时候,她会玩笑似的提起,丈夫在若干年前,曾经迷恋过一个叫李平的女孩子。

    她希望届时王羡明会轻描淡写的答:“我更迷恋夏梦,又不见你惦念。”

    但卓敏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她最好维持缄默。

    李平终于走了,而且不打算回来。

    王羡明心里是什么滋味,卓敏猜到一二。

    她问:“你在想什么?”

    王羡明说:“他们都说现在开新界车赚得更多,听说运输署又打算放宽新界车范围。”

    “你打算怎么样?”卓敏笑问。

    “同一班手足商量一下。”

    “那么还等什么,走吧。”

    李平坐在车中,自然听不到这一番话。

    车里电话在响,她接听,是夏彭年。

    “我已同令堂交待得一清二楚,她好像很高兴,问你打算念哪一间大学。”

    李平不出声。

    “你走之前,应该亲自与她话别。”

    “你不明白,彭年,在她心目中,她只有一个女儿。”

    “这样的成见,到今天也理应消除。”

    李平问:“她想不想与我说话?”

    夏彭年沉哦“她说她很放心。”

    “看。”

    夏彭年也不再勉强她,父子母女兄弟姐妹之间,也讲缘份。

    “晚上有个饭局,你的上海话可以派用场。”

    “我还以为你要我讲法文。”

    “八点钟接你。”

    “是。”

    “还有,我们后天飞米兰转车赴威尼斯。”

    “啊。”

    夏彭年苦笑“耽会儿见。”

    李平挂上电话,闭目养神。

    夏彭年并不想她忘记他,不然怎么故意挑沙漠同她摊牌,到威尼斯去分手。

    他分明要她余生都记得他。

    威尼斯一直在下沉。

    它并不是永恒的城市。

    因同样原因,夏彭年与李平爱上它。

    他俩抵达那一日,春寒料峭,正下毛毛雨,圣马可广场潮涨,游人的靴鞋统统浸在水里,群鸽躲往檐底下,小贩纷纷在商店门口兜售纪念品。

    那种纷乱简直同上海有得比,两个城市都历劫沧桑并非一张白纸,每一个巷口,每一条弄堂,都有它的故事。

    他们没有带伞,广场上演歌剧,夏彭年买了票子,与李平并排坐,握着她的手,伸进他大衣袋里取暖,把说明书折成一顶纸帽,叫李平戴着遮雨。

    居然席无虚座。

    小贩过来销售雨具,李平苦中作乐,同他讨价还价。

    “太贵了,五元美金。”

    那小贩生气“你们是度蜜月来的吧,这么高兴,就给我赚一些。”

    欧洲人都是言语专家,讲完英文,又同前排的游客说起德语来。

    李平看在这一点份上,给他十块钱。

    音乐奏起。

    是纪亚孔目普昔尼的蝴蝶夫人。

    夏彭年与李平四目交投,无限凄苦。

    雨渐渐大了,四周围的人大叹吃不消,但他俩却坐到终场,并不觉时间飞逝。

    夏彭年紧握着李平的手不放,两只手都有点麻木,但不舍得。

    呢大衣汲饱雨水,渐渐沉重,寒气透心,李平忍耐着,夏彭年却打个哆嗦。

    臂众散去,工作人员在台上收拾旗鼓。

    暮色合拢,夏彭年轻轻说:“再不回去只怕要患肺炎。”

    李平搓了搓膝头才站得起来。

    收折椅的工人很了解的笑笑“度蜜月?”

    李平点点头,随即仰起面孔,向夏彭年;“我们有多少时间?”

    “七十二小时。”

    李平低下头“那就不够时间睡眠了,是不是。”

    “是的。”

    他们真的没有睡。

    第二天还是下雨,照样到大运河去坐平底船。

    李平说:“这是我最快乐的时刻,也是我最悲伤的时刻。”

    来到这种地方,人莫名其妙的进入诗情画意,感触万千。

    他们俩并不觉得困,夏彭年看上去略见憔悴,李平多双黑眼圈。

    找到一间跳舞厅,四边都是长镜,金碧辉煌的洛可可装修已经褪色,水晶灯的缨络掉得七零八落,但夏彭年与李平天天黄昏前来跳舞。

    乐队见他们的兴致如此好,士气也激昂起来,努力吹奏。

    可惜是淡季,舞池里只得两对人。

    另一对是老年人,可能是庆祝钻婚纪念。

    老太太穿珠灰色缎服,体态轻盈,一曲华尔滋跳得滚瓜烂熟。

    李平偷偷看他们,同夏彭年说:“老夫妻不多见了。”

    “有是有的,”夏彭年答:“这样恩爱,却是难得。”

    李平笑说:“谁叫你不肯娶我。”

    “但我恐怕会比你早许多时间而去,李平。”

    “借口。”

    两老像是猜到他们在说什么,报以笑脸。

    “我们走吧。”李平说。

    “为什么?”

    “我怕他们过来问我们是否度蜜月。”

    时间逼近,像打仗一样,事情不置信地发生。

    最后的晨曦,夏彭年与李平站在著名的叹息桥上。

    他眼睛酸涩,精神恍惚,声音重浊。

    她强自振作,心怀重压,暗然销魂。

    整个天空是灰紫色的,只在东方有一丝鱼肚白,雨水堕在河中,圈圈涟漪,烟雾蒙蒙。

    他说:“景色美得叫人叹息。”

    她说:“不止是这样的缘故吧。”

    “啊。”

    “你看,彭年,人生就像一道桥,我们自彼处来,往那头去,一边走,一边不住叹息,因恨事太多。”

    夏彭年怜惜的问:“这些年来,也总有叫你高兴的事。”

    李平抬起头,思想像是飞出老远,过半晌她说:“现在我知道了,在那个时候,我也不是不快乐的。”

    “现在呢?”

    李平忽然笑了,过半晌她答:“现在,现在我也不是不快乐。”

    她轻轻叹息一声,转过脸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