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叹息桥 > 第六章

第六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李平当下问:“我能做什么,接待员?”

    “李平,你要是坚持这么想,没有人能够帮你忙。”

    “对不起。”

    “朱明智会教你。”

    这几天李平去朝见朱小姐,一见面,就知道她们可以成为朋友。

    她就是李平羡慕的大都会女性代表:漂亮、正直、智慧,能干、果断、爽朗,没有任何后**独靠学问及努力做到这个地位。

    李平不由自主的崇拜她。

    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朱明智人如其名,在李平没有出现之前,她召集三十多个下属开过会议,半真半假的说:“我们有位新同事,下个月来上班,大抵你们都知道她的身份。这个烫山芋,我并不想接,但是不得不接,只得视为一项挑战。我要你们速速搞通思想,新同事在位期间,我不要听到一言半语有关她的闲言闲语,以免连累他人,即使不能成为她的朋友,也请听其自然。我个人的想法是:每个人都应该得到一个机会。”

    手下诸大小将领一律会心微笑。

    照说,像夏彭年这样的人,再宠一个女人,也该把她搁得远远的,公私分明。竟然把她放在左右,要朱明智培训她,可见已经着魔,无可救葯。

    一向英明神武的老板居然行此愚着,犯此奇险,反而令他们觉得此举浪漫无匹,心一软,原谅了他。

    李平进到这间空气调节恒久维持在摄氏二十五度的办公室,有点怯意。

    朱小姐接见她,看到李平红花绿叶的套装配金色假首饰以及一双翠绿困金边的鞋了,便在心中暗呼,上主,我如何应付这个女子呢,她简直是个一人马戏班嘛。

    但是朱明智随即看到她谦卑的眼神及有礼有姿态,李平的身体语言传达清楚的讯息:她衷心愿意学习。

    朱明智中文虽然不大灵光,也不由得想起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句谚语来。

    她决定给她一次机会。

    “请坐。”她对李平说。

    “谢谢你。”李平说。

    啊已经不容易了,她不是没有神志的。

    “你是我个人助理。”

    “是,多谢朱小姐栽培。”

    朱明智从没听过这种老式对白,大吃一惊,继而叹口气。

    夏彭年派这个任务给她的时候,曾经说:“赋你全权,绝不干涉。”

    她答:“彭,你要开除我,不必来这么阴险的毒招。”

    朱明智对训练哈佛管理科硕士都不感兴趣,何况是一个刚正在学英语会话的女孩子。

    但是夏彭年说:“我觉得你俩有许多相似之处。”

    这句话感动了她。朱明智在工作十年后才进修获得大学文凭,一直认为是项成就,于是不再言语。

    况且三五七天后,这女郎玩腻了,起不了床,该场匪夷所思的游戏即告结束。

    李平“上了一天班”接触到城内一群年轻才俊,他们与夜校的同学、日本料理店的伙伴,以及她过往接触到的有很大的分别:老练、世故、自律、有礼,对她突出的外型像是视若无睹,十分客气,但难以亲近。

    那八小时内,李平捧着朱小姐指定要她阅读的文件,起码有三十次以上同自己说:回去算了,回去做一只宠猫算了。

    但是鼓起勇气,熬下去,捧着字典苦苦查阅商用词语。

    夏彭年并没有过来看她,他成天要开会。

    午饭,与朱明智一起吃。

    李平腼腆的问她:“为什么整间写字楼的职员都似穿制服?”

    朱一怔“是吗,这是你的感觉?”倒很新鲜。

    “你们好像爱煞灰色。”

    “我们?”朱明智哑然失笑。

    “为什么?”

    朱明智和颜悦色的回答:“我个人认为,工作时间,一件衣服,如果吸引到任何注意力,便不是好选择。”

    李平怔怔的“我也要穿灰色?”

    “你不必。”朱微笑。

    李平想,我偏要跟风,向阁下学习。

    下午,她接到卓敏的电话。

    这个鬼灵精。

    聪明的卓敏永远找得到她。

    “你在上班?”她讶异地问。

    李平有点怕卓敏,只是笑。

    “李平,羡明想见你。”

    李平一震。

    “你可方便出来?”

    李平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也渴望见到王羡明。

    卓敏又说:“没想到我竟协助你们藕断丝连。”声音有许多无奈。

    李平太知道卓敏,王羡明是她的克星。

    “我现在不方便说太多,明天中午等你电话。”李平不想被人看见她说私人电话。

    卓敏吁出一口气“明天见。”

    李平放下听筒,朱明智便推门来,李平十分庆幸。

    朱坐下便说:“我不欲你错过一星期五天的学习,夏先生已同意你上课时间由上午九时至十一时,下课立即到这里实习,你认为如何?”

    李平当然知道这是命令,根本没有征询的意思,朱小姐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站起,这时回道:“是。”

    朱明智笑一笑,出去了。

    李平发呆。

    这是干什么?

    夏彭年为何要她受军训,他为何要栽培她?

    上进是很吃苦的一件事,要提出抗议的话,还来得及,否则假期真正过去。

    下班,她同司机说:“假如夏先生问起,说我去买东西。”

    她走到时装店,买了几套朱式套装,然后去搭计程车。

    车驶到一半,李平与司机攀起来。

    “你是车主还是租车开?”

    年轻的司机在倒后镜里看清楚乘客的容貌,十分意外,是哪一个女明星呢,一时认不出来。

    “租车,”他答:“一辆计程车连牌照兼首次登记税要五十万哪,哪里置得起。”

    “租车怎算?”

    司机又看她一眼“日更租金一百元左右。”

    “收入多少?”

    “约莫三百。”

    “啊,那也有两百赚头。”

    “小姐,”司机笑了“油钱由我们自负,一更赚一百,已算了不起,遇到塞车,血本无归。”

    他不明白女乘客怎么会有兴趣知道他们的苦处。

    李平一听,顿时气馁。

    王羡明永生永世翻不了身,出不了头。

    司机说下去:“成万个行家争这一口饭吃,我要是有本事。立即改行,要不就买一辆计程车做车主。”

    李平仔细聆听。

    “五十万,一个月分期付款七千,捱七年,可以做老板。”司机喃喃自语。

    李平不出声。

    五十万,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一笔数目,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又微不足道。

    李平怔怔地,满怀心事地动起脑筋来。

    计程车停下来,司机说:“到了,小姐。”

    李平付了丰厚的小费。

    夏彭年闻声自屋中出来,接过李平手中的袋袋包包。

    他问:“喜欢办公厅生涯吗?”

    李平说:“这个问题,才一天经验,怎么回答得出来。”

    夏彭年知道李平,这表示她不十分欣赏他的安排。

    她心事含蓄,从不直接表达。

    他有点失望“那么,我们取消这项主意。”

    “让我试三个月,一百天之后,没有进展,我会知难而退。”

    夏彭年又高兴起来“好,一言为定。”

    当下李平问:“彭年,你给我的钱,我可以自由动用吗?”

    夏彭年一怔“当然可以。”

    “你不过问?”

    “要问就不会把款子过到你名下。”

    李平微笑“谢谢你彭年。”

    “打算做投资?”

    “在考虑。”

    “公司里有许多专家,你可以请教他们。”

    “我会很小心。”

    夏彭年笑一笑。

    第二天中午,卓敏的电话还没有到,朱小姐就同李平说:“跟我来,好叫你熟习午餐会议。”

    李平才一怔,朱小姐已经扬起一角眉毛,像是说:小姐,你不是要我早半年预约吧。

    李平只得说:“我马上过来。”

    朱小姐说:“有话留给玛丽代你交代好了。”

    “是。”

    没有特权嘛,李平想,她把她当一般职员,随即又笑出来,一般职员岂能得到这样的待遇?再没有特权,也还是特权份子。

    她仔细吩咐玛丽,用许多“麻烦你”、“谢谢你”、“请你”、“不好意思”这类词语,太着意了,像玛丽这种老资格的行政秘书不禁会心微笑。

    李平出来约半小时,玛丽便接到找李小姐的电话。

    是男孩子打来的。男孩,不是男人,因为声音怯生生:“李平小姐在吗?”

    玛丽有礼地答:“李小姐出去开会。”

    那边静寂,没有反应。

    “请问可要留个口讯?”

    “不用了,下午我再找她。”

    “贵姓?”

    已经挂断了。

    玛丽耸耸肩,这一定是李小姐微时的朋友,不然,为何不大大方方陈词?

    照李小姐适才着迹的样子,她好像还顶在乎这个电话。

    玛丽不想多管闲事,趁老板外出,取出一本小说来读。

    李平这次外出,到下午三点才回来,又被朱明智捉住问她刚才到底听懂多少。

    李平的答案叫朱明智吃惊,她完全外行,但具摄影机记;忆,现场四个人的对白句句记得一清二楚,并且具推理头脑,能够把事情分析一二。

    朱明智不敢待慢,她分明遇上可造之才,连忙把李平不明白的窃诀一一点破,把对方的企业、自家的弱点、人家的优点、夏氏的长处全部解释清楚。

    李平听得入迷,太精彩了,没想到原来商场谤本同战场一样,在一旁观战已经这么刺激。

    她的地平线忽然拓广,如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朱明智看到她双眼发光,知道此人迟早会上瘾。

    她感喟说:“二十年来,我都没有收过徒儿。”

    “朱小姐,你就收我吧。”

    朱明智点起一枝烟“岂敢岂敢。”她微笑。

    李平低下头。

    “时间差不多了,你休息一下,可以下班。”

    李平只得退出。

    朱明智喷出一口烟,可惜李平身后有个夏彭年,她始终是他的傀儡,永远摆不脱这个男人的影子,否则痛下苦功,可以真正成才。

    但,如果没夏彭年,李平何来机会,不知多少人才格于时运,淹没云云众生之中。

    夏彭年推门进来“她如何?”

    朱明智按熄香烟站起来,虽是夏彭年手下重臣,礼数,更要做足。

    “不坏。”她说。

    “愿闻其详。”

    “不嚣张不恃宠,心中有尊卑之分,十分大方得体,再加冰雪聪明。”

    “是可造之才?”

    “彭,你要造谁,谁就是人才。”

    夏彭年大笑起来。“真有那么厉害?”

    朱明智喜欢李平,难得她没有一丝小老鼠偷到油吃那种小家子气。

    “你给我看住李平。”

    “好大的责任。”

    “我会报答你的。”

    轮到朱明智笑了。

    “我对李平有很高的期望。”

    朱明智不想知道夏李之间的私事,太危险了,于是说:“放心,我会教她我懂的一切。”

    夏彭年高高兴兴的出去。

    他去找李平,看到她在讲电话,听到她与对方说:“卓敏,对不起,我临时有事,明天好不好,明天一定行。”

    夏彭年马上给她一个手势,表示一会儿再来,心中却想,原来李平也有她的小朋友。

    他不打算干涉她,无论李平如何小心维系这一种友谊,总会受环境干扰而无疾而终,到最后,她会同朱明智这一级的人成为莫逆。

    李平稍后到他房间“你找我?”

    “今晚我们出去吃饭。”

    夏彭年看清楚李平改是改穿灰色纯麻套装,但内穿一件白底佻皮红点的衬衫,一双红鞋尽露马脚,他不由自主笑出来。

    李平呶一呶嘴,娇嗔地拔脚就走。

    夏彭年待追上去,一想这是办公室,才由得她去。

    他很快乐,喜孜孜在大班椅上转个圈,白天也能看到李平,太理想了。

    那夜,在城里最好的法国饭店,李平喝着克鲁格香槟的时候想:王羡明,从来不把她当小玩意。

    人就是这样,吃饱了便想得到其他的,特别是自尊。

    夏彭年喜欢她,但总觉得她不够好,要改造她,看她脱胎换骨。

    王羡明的看法不一样,李平是他的女神,就那么简单。

    李平已尽得吃西菜的精髓,再挑剔的社交仪态专家,也看不出任何纰漏。

    此时的她却忽然想起行角熟食档的汤团来,许久没有吃了,一团面粉当中裹一颗小小黄糖那种,人生如果像它就好了,香且糯,代价又不贵。

    李平听到夏彭年问:“要甜品嘛,巧克力苏芙利?”

    李平摇摇头“不,谢谢,我吃不下。”

    她把胃里的空位置留着,第二天中午,见到卓敏,刚想建议去吃汤团,发觉王羡明没有来。

    她问:“羡明呢?”

    卓敏答:“他开夜更车”

    “现在是白天。”

    “小姐,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卓敏的心情似乎欠佳。

    她说下去:“明明约的是昨天,你又偏偏爽约,昨晚羡明把车开出去,在大光豪夜总会门外接客,不知怎地,与人争执起来,额角上擦伤油皮,一双眼睛,肿得似烂熟桃子。”

    李平吓一跳,惯性的低下头。

    “今天我根本不想见你,是他叫我来的,他说:你推我我推你,这个朋友恐怕做不下去。李平,这样毛躁的一个人,独独对你恒久忍耐,处处为你设想。”

    “他伤得不重吧。”

    “是他先动手,捱完揍,对方气平了,不用他去派出所,否则岂非更烦。”

    卓敏处处护着他,以王羡明发言人的姿态出现,李平闻弦歌而知雅意,不问可知,卓敏此刻已以羡明的红颜知已自居。

    李平当然懂得做人的道理,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帮羡明一把。

    她微微笑,试探地说:“我早说过,你们是一对。”

    卓敏刷地涨红子面孔。

    她顾左右方方他:“我换了一份文员工作,薪酬比从前高。”

    李平衷心说:“那多好,简直好极了。”

    “我自己也还满意,老实说,离乡别井,倘若生活没有改善,又为何来,有些人会用到往上爬这种字眼,那是故意歪曲上进心,丑化人往高处的心理。”

    李平苦笑,她仍是她最谈得来的朋友“卓敏,你是上进,我是不择手段。”

    “你太谦虚了,不是每个人都有耍手段的机会的。”

    寒暄已毕,李平踏入正题:“卓敏,我有事同你商量。”

    “我知道你不会平白无故赴我的约。”

    卓敏仍然一句是一句,绝无拖欠。

    “卓敏,开计程车,也是一行正职。”

    “不偷不抢不拐不骗,自然是正当行业。”

    “租车开,太吃苦了。”

    卓敏大眼睛朝李平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假如说,有位车主,愿意把租金折为车款,把车子给他用,若干年后,车子属于他,他干不干?”

    卓敏冷笑“那把车主莫非发神经?”

    “也许,但有可能,他想偿还王羡明。”

    “王羡明不想念不劳而获。”

    “卓敏,他还得省吃省用苦干做若干年,没有人要把车子送给他。”

    “人欠他,他又欠人,一生糊涂帐,哪里还得清。”

    “卓敏,人人纠缠不清,独你撇脱清高,不如做尼姑去。”

    “李平,你为什么不直接向王羡明讲?”

    李平微微笑,一顶高帽子无形无迹地送过去“他一向只听你的话,卓敏。”

    斑卓敏此刻那里还是李平的对手,只觉李平深明她意,深知她心。正是:人要好话听,佛要香烟受。

    当下卓敏口气软化“车从何来?”

    “你家亲戚众多。”李平提醒她。

    “都是穷人。”

    “这些细节,慢慢筹划,主要是大前提获你通过。”

    卓敏刚想说什么,李平又抢着说:“你慢慢考虑周详了,才知会我不迟。”

    午聚时间有限,卓敏是不敢迟到,李平则怕人看小,不想迟到。

    回到写字间,她嘘出一口气,靠在门上,闭上眼睛,像是卸下部分担子。

    谁知朱明智叫住她:“李平,你回来了吗。”

    李平心想,我可没迟到呀。

    “夏先生打锣找你,有要紧事。”

    “我这就去见他。”

    “他已经回草莓山道去了,叫你立即赶到。”

    李平顿觉十分尴尬,明明是办公时间,夏彭年却如此着迹,把她呼来喝去,在众人面前破坏她形象:根本不像是出来做事的人。

    朱明智像是看澈她的心事。“你放心,这确是件事,你坐我的车,玛丽只当你替我办事,没有人知道。”

    李平感激朱小姐的细心,赶着去了。

    朱明智看着她背影摇摇头。

    这就是李平难脑粕贵之处了,不少办公厅女郎巴不得人前人后暗示同事伊与老板有暖昧的一手。李平,明明是这种身份,却还努力划清公私界限。

    做她也难,朱明智叹口气,李平还年轻,好胜心强,总不明白,一旦走进这只镀金笼子,便终身脱不了金丝雀的身份。

    转变包装,于事无补。

    李平一上车,就接到电话。

    夏彭年兴奋而愉快的说:“叫司机尽速赶来。”

    “彭年,是什么事?”

    “大事。”

    李平受他感染,笑起来“什么大事。”

    “到来你就知道。”他竟挂断电话。

    什么大事,生意上的来往,再大买卖,他也引以为常,不会提起,那究竟是什么事。车子抵小洋房门口,李平已经知道非同小可。

    她看到夏家的大车停在门口,那是夏镇夷的座驾,出动到老太爷,一定有事。

    他们在等她。

    前来启门的是夏彭年,他一脸的笑容:“李平,猜猜是谁来了。”

    夏彭年把身子侧一侧,让她看清楚室内情况,李平立即称呼:“夏伯伯,伯母。”

    “李平,这是谁?”

    李平一停睛,看到夏氏夫妇当中站着一位瘦削的妇女,她怔住,过半晌,缓缓向前踏一步,轻轻地,不置信,试探地问:“妈妈?”

    是,是她的母亲。

    李平转过头去,夏彭年竟秘密地把她接了出来。

    此刻他正看着李平微笑。

    李平大意外了,百感交集,只会得呆呆看住母亲。

    夏镇夷说:“我们先告辞,晚上一起吃顿便饭。”

    夏太太也说:“你们母女俩必然有体己话要讲。”

    由夏彭年把他们送出去。

    李平这才上去握住母亲的手“妈妈,你来了。”

    到这一天,算一算,母女已足足三年没有见面。

    李平只觉得母亲又干又瘦,额角眉梢眼边嘴旁,统统密密麻麻布满细纹。

    她神情惘然,彷徨多过欢快,母女俩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李平让她坐,她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像一个孩子初次到陌生人家做客。

    李平又让她喝茶。

    夏彭年回来了,双手插在裤袋里微笑。

    李平迎上去,悄悄抱怨:“你都不同我商量。”

    夏彭年说:“你总是犹疑不决。”

    李平有苦说不出,过一会儿问:“她以什么身份居留?”

    “游客,不喜欢的话,可以随时回去。”

    李平一听,才松了口气。

    夏彭年这才发觉李平与母亲并不亲厚,有点犹疑,原本是一番好意,要给李平一份惊喜,不过,母女总是母女,不用替她们担心。

    他说:“我已告诉伯母,我们下个月订婚。”

    啊,李平想,这使她身份明朗许多。

    “你怕在伯母面前,没有交代吧。”

    他什么都想到了。

    “黄昏我来接你们。”

    夏彭年走了之后,屋里只剩下李平母女。

    她坐到母亲身边去“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熟人吧。”

    “到现在我才想起来,原来是他。”

    “你指夏伯伯?”

    “可不是,他是你外公行里的_个秘书。”

    李平说:“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

    “想都没想到,”李母微笑“以前他叫我大小姐,替我养的蚕找桑叶吃。”

    李平可以想外公家最繁华时节的盛况。

    “三十几年的事了,说来做什么,不过这样念旧的人家,无论在什么年代,都算少有。”

    李平说:“他们一家都对我好。”

    “李平,你舅舅呢?”

    舅舅,多么陌生的一个名词,李平几乎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我搬出来已经有一年多。”

    李母担心的问:“你同彭年打算几时结婚?”

    李平知道母亲一有机会必定会问这个问题。

    经过那么多的劫难,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她所关心的仍然是如此原始琐碎简单的事。

    也好,李平想,证明不折不挠,是人类天性。

    “时机到了才谈婚姻问题。”

    “但是你人已经先过来了。”

    不可思议,李平看着母亲,在这个水门汀森林里,求生存活下来已是天大的本事及运气,她却来计较名份面子。

    李平站起来“妈妈,你休息一会儿吧。”

    李母当下发话:“也许我是不该来的。”

    “可是你已经来了。”

    “咪咪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妈妈,咪咪是咪咪,我是我,她叫李和,我叫李平,我们是两个人。”

    李母不出声。

    李平掩着面孔“妈妈我们不要吵了,请你体察我的难处,这三年,我总在梦中看到你,谢天谢地我们终于见面。”

    李母吁出一口气。

    “妈妈,既然来度假,好好的轻松两个星期,想吃什么告诉我,爱上什么地方,也尽管同我说,别想太多。”

    李平领她到睡房休息。

    她取出提琴,也不弹,把它捧在手上,对它说话:“母亲从来不曾喜欢过我。”她轻轻诉苦“无论我做什么,同李和一比,马上分出优劣,”李平叹口气“我又不能拿李和作榜样,我根本没有机会认识她。”

    说完了,图书室一片静寂,李平把琴轻轻放回盒子。

    待会儿母亲看见了,又会得皱眉头,说声:“你还在玩这个”?

    母亲爱她,那是一定的,但表达方式却令她说不出的难堪。

    傍晚,夏彭年来接,同李平说:“我已替伯母安排好节目,不用你费神。”

    李平笑,这个人,无论办什么事,都舒服妥贴。

    “看得出她受了很大的创伤,李平,帮助她度个愉快假期。”

    “彭年,我还没有谢你。”

    “哟,不敢当,只要不怪奴才办事不力,奴才已经心满意足。”

    谁说世上没有快乐的人,谁要寻求人版,把夏彭年推出示范。

    一连数天,李平停了上课时间,她母亲忙于游览名市名胜。

    好几次,李平想叫母亲留下来,让她尽点孝心,话到嘴角,又缩回去。

    只要她玩得高兴,李平于愿已足。

    趁着她兴致高,李平问她:“还喜欢这里吗?”

    “我不会打算久留,你们忙得那么厉害,看得出这个社会属于年轻人。”

    李平不说什么。

    “李平,这三年来,看样子你也很吃了一点苦。”

    她强笑“没有,我过得很好。”

    “待你结婚的时候,或许我会再来主持你的婚礼。”

    李平握住母亲的手。

    夏彭年私下与李平说:“要不要把霍氏夫妇请出来见一见。”

    李平答:“不用了,何必呢,大家都怀着鬼胎,我又不急于表演今非昔比,所有恩怨告个段落算了。”

    夏彭年说:“一切随你。”

    听上去好像拥有极大自由,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李平笑一笑。

    李母的心情较前几天好得多,越是这样,李平越与她相敬如宾,什么重要话都不去说,没有话题,就一味干笑,夏彭年旁观者清,觉得李平很累。

    他满以为母女会得相拥痛哭,大诉衷情,不料两人都是硬骨头。

    当天,李平待母亲睡了,站在露台看风景,适逢十五,月如银盘。

    夏彭年告诉她:“伯母说,她过两天就要回去。”

    “她肯来见我,已经难得。”

    “怎么,”夏彭年笑“你做过什么令她失望的事不成。”

    李平过一会儿才答:“她一直怀念李和,认为我是次货,无法代替李和。”

    “你多心。”

    “没有,我确不能同姐姐比,我穿她的衣服,睡她的床,长得像她,但不是她。”

    “我相信你比她强壮。”

    李平笑“我是粗胚。”

    夏彭年说:“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子。”

    李平答:“我很幸运。”

    夏彭年略觉意外,跟着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是很多的。”

    但是,如果夏家同李平外祖父没有渊源,她就没有今天的地位,更不要说是讨价还价的机会。

    还是幸运的。

    李平听见母亲咳嗽。

    她进睡房去,看到母亲正取起茶杯。

    李平坐在床脚。

    “你还没休息?”

    李平微笑“我还不累。”

    “这两个礼拜,我玩也玩过,看也看足,休息两日,要回去了。”

    “是。”

    “不如把舅舅请出来吃顿饭。”

    “妈妈,他早已恢复了本姓。”

    “啊。”

    “他的厂,也不叫陈氏制衣。”

    “但是”

    李平说:“他同外公的纠葛,算了。”

    李母怔怔的“当年你外公收他为过房儿子,外婆反对无效。制衣厂的资本,却由你外婆垫出来。”

    李平想了一想,反而帮老霍说话“不过他们夫妻的确长袖善舞。”

    李母无奈地说:“总算是一场亲戚。”

    “何必叫他见了你心惊胆颤。”

    李母又追问:“他照顾过你,有没有?”

    “有。我在他那里,住饼一年多,他管我吃住,还给我一份工作。”

    李母似征询女儿意见似说:“那就算了。”

    她躺下来。

    已经损失太多,受过太大的打击,一切她都不计较了。

    “你若真想见他的话”

    “不,”李母摆摆手“他也不会认得我了。”

    李平放下一颗心来,她怕霍某有意无意间露了口风,使她母亲难堪。

    李平不想老人家知道太多,纯为她好。

    她听到李母长长一声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