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他们的顾问由一辆大房车接走。

    之之同哥哥说:“这位先生帮过你们很大的忙吧。”

    陈知点点头“他没有者啬过财力物力。”

    “他是本市的一名富商。”

    “是,之之,你大抵已猜到他是谁。”

    “本市有文化而又有财富的人实在不多。”

    吕良与张翔两人倒在沙发上,掩着面孔,毫不掩饰他俩失望伤心之情。

    之之本来对他俩没有好感,一直认为他们带坏陈知,此刻看到他们衷心的表现,态度不由得较为温和。

    她劝慰他们:“任何事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功。”

    吕良擦一擦眼角“你说得对。”

    之之看看表“我们的家人快要回来。”

    张翔说:“我们这就告辞。”

    之之忍不住同他们说:“祝你们幸运。”

    “谢谢你,陈之,我们永远感激你的支持。”

    吕良也说:“陈之,祝福你婚后生活快乐。”

    陈之眼眶都红了。

    她退到一边,看着陈知与他们话别。

    客人清场之后,兄妹俩收拾茶几上的杯盏。

    他俩异常沉默,手足动作迅速,并没有再为刚才的事交换意见。

    电话铃骤然响起来,之之吓一跳,松手摔碎一只玻璃杯。

    是张学人找之之。

    “张学人,”她忽然磨着他问:“你会永远以我为重,善待我,尊敬我的意愿,支持我,爱护我?”

    学人在电话另一头笑出来“陈之,我同你在一起,并非为着践踏你,轻蔑你,刻薄你,陈之,我又没心理变态,当然会尽我的力对你好。”

    之之满意了,轻轻问:“你现在在哪里?”

    “有位亲戚自新加坡赶来与我父母会面。”

    之之笑“广东人的亲戚最多。”

    “对,几时叫你出来逐一向他们叩头斟茶。”

    之之掩着嘴骇笑。

    天真可爱的她似已浑忘适才那一幕。

    厨房里陈知感慨地屈膝拾起碎玻璃,一不小心割开一只手指,鲜红怵目的血滴出来。

    这一点点血是否白流根本不要紧,陈知用毛巾按住小小伤口,独自坐下发呆。

    舅舅舅母回来了。

    他们很识时务,已经故意迟到半小时。

    看完一场无聊的电影,再挤进咖啡店里,好不容易才消磨这些钟数,季力与吴彤不由得不怀疑他们是老了,连玩都玩不动。

    真庆幸终于正式结了婚,可以名正言顺懒在家中,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家常,谁也不用把谁的最好一面展示招摇。

    赞美婚姻制度,哈利路亚。

    捱到门口,吴彤说:“我整个人酸臭死了。”

    季力含笑“三天不让我们洗澡吃饭,已与越南船民没有太大分别。”

    回到家,吴彤如释重负,上楼放一缸水,倒些浴盐,浸下去,闭上双目,深深享受。

    季力在一套笑道:“一会儿起来,又是一个高贵的人。”

    吴彤睁开眼睛说:“不用你讲我也知道我们幸运。”

    “有些人不知道。”

    “这上下怕也全都知道了。”

    季力停一停“对,老太太说要回来住。”

    “她本来就在这里住。”吴彤懒洋洋。

    “你会习惯一屋子都是人?”

    吴彤答:“季力,季庄可以应付的人与事,我都可以学习应付。”

    季力十分感动。

    吴彤另有一个想法,多年来她独居生活,太平盛世繁花似锦的时节,倒也罢了,至怕失意寂寥,孤清得难以形容,她会有恐惧,怕将来年老衰弱之体万一有什么事都没人知道。

    现在陈家有老有少,热热闹闹,不知多好,吴彤欢迎这个转变,试想想,出门不用带锁匙,回家只要伸手揿铃。

    吃的是大锅饭,三餐正餐之外,还有上点心下点心宵夜,吴彤好比加入一间制度完善的大公司,一切不用操心。

    为自己打算了这么多年,她乐得休息。

    听说陈老太每个月都会拿私蓄出来炖冰糖燕窝,凡是女眷,人人有分享用。

    不因这甜品矜贵,吴彤也是赚钱的人,洋派的她亦全然不相信一种小鸟用涎沫筑成的巢有什么营养价值,但是由老太太来照料小辈这种细节,感觉却非常好。

    吴彤忽然问丈夫:“你怎么会想到结婚?”

    季力不耐烦“女人最讨厌的时候便是人次又一次说这种废话的时候。”

    吴彤噤声。

    嘴角一直挂着甜的笑容,在该刹那,无论前途是明是暗,她都是快乐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陈之捧着电话如热锅上蚂蚁般发问:“来得及吗,来得及赶回来吗?”

    陈知给妹妹老大白眼,接过电话,问母亲:“奶奶心情好些没有?背脊的皮肤敏感怎么样?”

    之之在一旁顿足。

    季庄在那边同儿子说:“一言难尽,奶奶像是老了十年,脸颊都陷下去。”

    “怎么搞的。”

    “回来再说。”

    “对,张学人父母周四返澳洲,约会不能改期,之之毛燥之极。”

    “我们明早就上飞机,你叫之之放心,还有,告诉她,世上除出陈之,还有其他的人存在。”

    陈知笑“算了,母亲,她就快出嫁,一了百了,管她呢。”挂断电话。

    陈之追问:“你讲我什么坏话?陈知,你嚼什么蛆,你胆敢离间我们母女感情。”

    陈知看着妹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你细想去。”

    兄妹俩撕打着出门。

    陈知受家国情怀纠缠,被逼忍气吞声,只能佯狂玩世。

    之之一直紧紧算着时间,飞机回航大抵需要十三小时,在公司里她不忘找学人诉苦。

    学人十分镇定“伯母说可以就可以,她惯于办大事,懂得把握时间。”

    “那么多事堆在一起发生,”之之呻吟“顾此失彼也会有可能。”

    学人大笑“没有事,还算香港,还是香港人?”

    真的,天天添增新的,更多的压力,全世界压力之都排第三名,不要以为第一第二是纽约与东京,才不,第一是黎巴嫩的具鲁特,第二是爱尔兰的具尔法斯特,两地都是长期战区,第三使轮到香港。

    “松弛一点,之之,”学人笑“双方父母是否在场其实并不重要。”

    之之作深呼吸,紧张的时候最有帮助,她大力吸气,吐气,

    然后抱怨说:“如果有朝一日生癌,便是这件事故害的。”

    张学人无奈,摇头,笑。

    季庄不会辜负任何人所托,她如期返港。

    之之在候机室看到母亲一个箭步上去拥抱。

    季庄看到女儿没有化妆的素脸,觉得之之异样地小,长途飞机的劳累使季庄精神恍惚,意旨力未脑控制时空“之之,”季庄抱住女儿,只当伊十三四岁“之之,妈妈在这里。”她仍是女儿全能的母亲。

    之之转过头去,看到祖父母,愣住。

    岂止老了十年,简直像掉了包,两老一向精神奕奕,神色十足,没想到往外国兜一个圈子回来,威头尽数打倒,脸容憔悴,神情萎靡。

    之之百思不得其解,照说温哥华是个好地方,天气通年凉爽,居住环境上佳,食物中蔬果海鲜肉类应有尽有,莫非两老受到人为虐待?

    之之不由得松开妈妈的手过去扶住祖母,谁知老太太怔怔地挂下泪来。

    之之第一次看到祖母流泪,她是个一向受尊敬,有威严的老人,之之震惊,天,祖母受了什么样的委屈。

    一行数人,拥撮着两老回家。

    祖母一进屋,便走入房间,闩上门,再也没出来。

    之之想同母亲说活,只见妈妈倦极累极地摆摆手,不欲多讲。

    她只得去找父亲。

    陈开友有点烦“之之,你为什么不学哥哥,他从来不理闲事。”

    之之承认:“我同哥哥差得远,我特别爱寻根究底。”

    陈开友对女儿说:“这件事已经近去,不要再提,只当没有发生过,才是最聪明的办法。”

    他用一大块热毛巾,裹住自己的头脸。

    “俩才能有没有被人骗钱?”

    陈开友拉下毛巾“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把姑姑当什么人。”

    之之这才放下一颗心。

    虽云钱财身外物,非到必要,谁原舍弃。

    陈开友叮嘱女儿:“别在爷爷奶奶面前提这件事。”

    “是。”倒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是水土不服,明白吗?”

    “明白,明白。”之之唯唯诺诺。

    陈开友见她如许调皮,不禁笑出来。

    是夜众人见只有远忧,没有近虑,已经心满意足,不由得沉沉睡去。

    只有之之,因第二天是大日子,睡到半夜醒来,转侧数次,有点紧张,便去自己失眠,起来找东西吃。

    到了楼下,之之看到祖母一人坐在漆黑的客堂中,一下接一下地扇着扇子。

    之之故意放响脚步,走近祖母身边,蹲下来。

    老人握住孙女的手“之之,”她的声音很恍惚很迷惘“告诉我,我是真的回来了吗?”

    “当然,”之之讶异“你此刻便在家里。”

    “之之,”祖母疑惑地看着她“可是我的肉身也回来了?”

    之之打一个冷颤,她明白祖母的意思,祖母误会自己还魂。

    可怜的老人,她一定受了极大刺激。

    之之替祖母打扇“你累了,一觉睡醒,就知道真的到了家,奶奶,明天是我订婚日子,你若休息足够,便与我们一起吃顿饭。”

    除老太握住之之手不肯放。

    “奶奶,我替你斟杯茶。”

    除老太惯喝的玫瑰普洱放在一只白瓷罐里,之之熟悉地执了适当分量,用开水冲开,再加半杯冷水,她捧着杯子,服侍祖母一口一口喝下去。

    之之边帮祖母捶背边问:“舒服点没有?”

    除老太点点头,闭上双目“是,我是到家了。”

    之之把祖母扶进房,老人的脚步不如往日利落,竟有点蹒跚。

    “好好睡,明天见。”

    之之小时候发烧,祖母也是这样看着她入睡,现在轮到小的来照顾老的。

    之之觉得这间老屋似有魔力,离开它,即失去生趣活力,不管是祖母也好,舅舅也好,最后还是要回来才能心身安乐。

    之之走到天井,采摘一碟子白兰花,放在祖母床头,这样,即使在梦魂中,也知道是回了家。

    之之猜想新移民多多少少会有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的感受。

    香港这个上范,要忘却要搁在脑后,都不容易。它会悄悄上心头,在伤怀日,寂寥时,奈何天,盘踞不走。

    可怕。

    之之睡过了头。

    “懒之,”有人出力摇她“嫁过去还这么着,丢尽陈家的脸。”

    之之朦胧地申辩“奶奶”她揉着双目。

    奶奶,是奶奶的声音,之之跳起来,双臂挂住祖母的脖子,哈哈哈地笑,祖母恢复常态了,感谢上天。

    老太被之之出力一坠,差些没闪腰,急急高声说:“快松手,别以为你只有三岁。”

    季庄推门进来“之之,你今天上不上班?”

    之之建议“大家休息一天如何?”

    季庄摇头“不行,今日公司有事。”

    她得赶回去逼着一班女孩子逐个电话拨通请客人来参观新装,本来这种服务算是特惠关照,只通知熟客,这一季连买过一条皮带的稀客都不能放过。

    之之抱怨“妈,你有眼袋。”

    “不要紧,”季庄答:“学人的妈妈也有。”

    老太太说:“我那件灰紫色绉纱旗袍大约还能派上用场。”

    陈开友自浴室出来,听到陈家三代女子的对话,不禁苦笑。

    这是什么,这是黄莲树下弹琵琶最佳现身说法。

    他并不是嫁女求荣的那种人,之之婚后固然有资格申请父母到澳洲入籍,但抵达异乡还不是全得靠自己,他又刚刚见过两老痛苦的坏例子,更加添烦恼,梳洗的时候看到镜子里两鬓又斑白不少,不禁吟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最难堪的是,无论心中如何凄苦傍徨,仍得涂脂抹粉,强颜欢笑,演出好戏,不能透露半丝愁容。

    大家都那么努力,连老太太都愿意助兴,陈开友焉敢大意。

    可是不了解内情的外人却把港人当作十三点:这种情况之下,居然坯照祥吃喝玩乐。

    时间逼紧,再也不容各人悲秋,大伙匆匆出门上班。

    一年比一年难过,一年一年照祥的过。

    难怪有人看到新的日历会惊叫失声,厚厚一叠,整整三百六十五天,不知多少机失埋伏其中,又不知要应付几许牛鬼蛇神,都得一一靠肉身捱过。

    做人还需要什么成就,还好好活着已是一项成就,不必苛求了。

    陈之回到公司,打算把订婚消息悄悄告诉一两个相好的同事,却遍寻李张玉珍不护。

    还是秘书小姐告诉她:“李太进了医院生养,陈小姐你同她那么视诩不知道?”

    陈之张大嘴巴:“好像还没有到期。”

    “听说有点意外,好似有早产迹象。”

    “哪一间医院?”

    “不清楚,”秘书说:“问李太家人一定知道。”

    之之很关心这个在大时代孕育的婴儿,心急如焚,下午她本想偷点时间去做头发,如果要到医院,就得蓬头垢面兄未来公婆。

    秘书过来报告:“在呈马利医院。”

    之之惨叫一声,舍己为人,冲下楼去叫计程车。

    在医院门口的花档把人家一整桶白玫瑰花全部买下来,捧着上妇产科。

    之之一边病房看见四张病床。

    近门的不是李张玉珍,她轻轻走近窗口,看到同事紧闭双目,正在休息。

    隆然肚皮已学平复,之之悄悄把花分插在两只瓶子里。

    也许是脚步声,也件是花香,李张玉珍缓缓张开眼睛,之之过去握住她双手,却不敢问婴儿的讯息。

    李张见是陈之,露出一丝笑容,轻轻说:“三十个星期就抢着出世了。”

    之之紧张“没问题吧。”

    “要在氧气箱里住上一个月。”

    之之见她寂寞地躺着,不服气地问:“家人呢?”

    “都跑下去看新生儿了。”

    对,谁会注意到可怜的吃尽苦头的产妇。

    之之忿忿不平。

    李张轻轻说:“是个女孩子。”

    之之回过神来“太好了,她会爱惜你,你起码可以有十五年温馨、辛苦也是值得。”

    李张泪盈于睫“谢谢你,陈之。”

    “你没有娘家,要吃什么,告诉我,我替你弄。”

    李张并没有客套“嘴巴淡,想吃鲜味的东西。”

    “没问题,我负责你的晚餐,明天开始。”

    “陈之,你恁地义气。”

    陈之按按她的手,叫她休息。

    之之甫到门口,别的同事也上来了。

    她好奇地到育婴室去看那个女婴。

    育婴室所有设备都坦荡荡,雪白通透,一目了然.看护隔着大玻璃指一指透明的氧气箱,之之看到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儿裸体蜷缩其间。

    之之以为小东西会觉得痛苦,没有,她正津津有味在啜食一只拇指。

    一看就知道谁是门士谁不是,一看就知道谁会轻言放弃谁不会,这名幼婴,肯定会活至耋髦。

    之之伸手轻轻抹掉一滴眼泪。

    她心安理得回家去,吩咐家务助理做多一分黄鱼参羹,明日在指定的时间送一壶到指定的地点。

    家务助理铁青着脸同陈太太去要求加薪水。

    吴彤看见之之,吓一跳“你的头发,你的化妆!”

    吴彤自己已打扮得七七八八,不但恢复旧日水准,且更上一层楼,她胖了一点,恰恰把昔日眉梢眼角的细纹填满,伸手投足有分自信,看上去舒服。

    “快,之之,我来帮你洗头。”

    陈知闻言浩叹“只要把东江水关一关,全市人就要跪叫大王饶命,脊椎实难坚硬,情有可原。”

    季力劝道:“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谁不原谅你?你肯放过自己就行。”

    吴彤问之之:“这两舅甥说话你听懂没有?”

    之之却答:“只剩三十分钟,舅母帮帮忙。”

    结果还是迟到十分钟。

    两老与陈开友季庄及陈知五人打头阵,季力吴彤与陈之押后。

    张家见到如此阵仗,又惊又喜。

    惊的是人多势众,张学人以后怕要谨慎做人,喜的是三代同堂,和睦相处,好不热闹,人人羡慕。

    两老被请到上座。

    茶过数巡,之之只见祖母向祖父使一个眼色,祖父便闲闲说:“将来学人与之之如果要组织小家庭,我们这里有一分妆奁。”

    季庄十分意外,扬起一道眉毛,阵开友差些儿没啊出来,两老真救了他们。

    只见阵老先生掏出一只盒子交给学人“这是小小见面礼。”精光灿烂的金表一只。

    陈开友顿时觉得脸上有了光彩,清清喉咙,声线也开始响亮,心中盘算,就算只是办小型喜酒,也非得请广荣兄大驾光临不可。

    张家也有备而来,回敬一只钻戒。

    吴彤是识货之人,华生绝学在钻研各种名牌,一看便晓得是意大利手工,异常名贵的一件首怖,不由得点了点头。

    倒是学人与之之,根本不察觉双方家任已经高明地过了招,只竟如此正大光明在长辈的祝福下订婚乃天下一大乐事,开始得这么好,已经成功一半。

    陈知那略为孤僻的脾气又发作,沉默如金,只是纷作陈知,举案大嚼。

    张家伯母忙著替他夹菜,一直想把这好青年介绍给亲友的女儿。

    妹妹嫁到这头人家,陈知十分满意,只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身躯忽然胖大许多,这些时候,不见了妈妈,问祖母,祖母笑道:“给你生弟弟去了。”结果妈妈抱着这小小妹回来。

    非常精灵,非常爱哭,陈知一走近小床,她便叫嚷起来,陈知时感遗憾,他从来没有好好抱过她。

    今日要出嫁了。

    近两年是必然要移民的,跟着丈夫去得近近,如薄鲍英一祥,自生长地飘向不知名的土壤,开花结子。

    除知落落寡攻,感慨良多。

    季力叫两杯啤酒,与外甥对饮。

    饭后陈氏夫妇邀请亲家到老屋小坐,张先生夫人只致勃勃的答应下来。

    年轻一辈开小差,连学人之之都跟着大伙去喝咖啡聊天。

    都下半场了,大酒店茶座席无虚设,热闹得不得了。

    “市面可是恢复了?”吴彤问。

    “总得吃同喝呀。”她丈夫答得有理。

    吴彤说:“看到老先生老太太恢复精神,真令人放心。”

    季力问:“有谁知道在那边倒底发生过什么事。”

    之之说:“爸妈都不肯讲,我心痒难搔。”

    陈知喝一口爱尔兰咖啡,慢条斯理地答:“我知道。”

    众人齐齐说:“快告坼我们,别买关子。”

    陈知笑笑。

    之之说:“慢着,这是谁同你说的?”

    陈知答;“是温市的朋友告诉我的,那小城能有多大,华人间一点点小消息,不胫而走。”

    季力说:“之之,别打岔,听陈知讲。”

    陈知双目看着杯子“两老到了温市,已经诸般不惯,姑夫姑姑日常甚,亦无暇嘘暖问寒,于是一个开始咳嗽,另一个皮肤敏感又发作。

    “喂,”之之催“你会不会讲故事?废话连篇。”

    季力急道:“你这一打搅他只有讲得更慢了。”

    吴彤问:“后来又发生什么事?”

    “爷爷奶奶本来打算尽量适应,唐人街茶楼有人见过他俩去喝茶。”

    之之瞪着她哥哥,好生不耐烦,学人暗暗好笑。

    陈之终于说到戏肉“谁知有一个星期六,姑丈姑姑晚上有应酬,六点钟就出去了,两老闷极上床,被异声惊醒,张眼一看,已被两个金毛小子用利器指住。”

    “哎呀,”之之叫:“姑姑家竟没装防盗设施。”

    “老人家被捆绑了半夜,十一点多,姑姑姑丈回家才把他们救过来,第二天他们就决定回香港。”

    吴彤与季力面面相觑。

    之之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松一口气。

    学人说:“他们运气不好。”

    陈知笑笑“连气好才真,发生这件事,令他们马上有所抉择,回到老地方生活。”

    吴彤点点头“每件事都不能单独看,关乎连锁反应,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之之说:“可怜的爷爷奶奶,吓死他们,难怪顶梁骨像走了真魂。”只觉得不忍,又刁蛮地问未婚夫:“喂,悉尼多不多贼?”

    季力与吴彤偷笑,张学人开始知道滋味了。

    陈知说:“这种事每个都会都有。”

    之之气问:“最后有无抓到这两个毛贼?”

    陈知又是苦笑。

    之之拍桌子“岂有此理!”

    吴彤说;“可怜老人白吃哑巴亏。”

    之之说:“奶奶死里逃生,惊饰之余,不信肉身已经脱险,还以为只是魂魄到了家里。”

    众皆恻然。

    这个时候,隔壁台子有人大叫陈家兄妹名字:“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谓知也,陈知与陈之,别来无恙乎。”

    陈知先皱上眉头,如此喧哗,决非他的朋友。

    之之抬起眼,看到那堆穿花衫的年轻人,也吃了惊,什么,他们是她的朋友?她几时结交过这样一群人。

    之之勉强招呼“嗨苏珊你好,乔治喂咪咪,有两三年不见了”

    其中一位非常讶异“这个时候你们还在香港?”

    之之看着她谈谈说;“你又何尝不在香港。”

    她理直气壮地答:“我们是游客,趁香港消未大变时来作最后观光。”

    之之一口浊气上涌,咳嗽起来。

    陈知脸色铁青,阴霾密布。”

    学人识趣,马上对陈知说;“我不知道卫生间在哪里,陈知情陪我走一趟。”

    之之看着她的朋友,这些人有的是她大学同学,有些是旧同事,以前常常玩在一起,现在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分:拿护照的人。

    “喂之之,”那个叫乔治的说:“你看我们多勇敢,在这种时刻毅然返港,你佩不佩服我?”咕咕的笑起来。

    吴彤按着之之的手,怕之之忍耐力有限。

    季力马上召侍者结帐。

    那苏珊也问:“之之,你一向算是能首善造,告诉我们,此刻作为香港人,感受如何?”

    之之一句话都说不出。

    那苏珊趋向前来“你们都受了内伤是不是,告诉我,痛不痛?”

    电光石火间,之之想起一个老英国笑话:有英人腰间中箭,旁人还要故意来调侃问他痛不痛,他答:“只有在我笑的时候。”

    也许这群人一点恶意都没有,也许是之之崩口人忌崩口碗,不管怎样,之之忽然答:“只有在我们笑的时候。”

    那班朋友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典故,马上知道过分,马上噤声,讪讪说下次再见。

    季力说:“我们走吧。”

    吴彤拍拍之之背脊“不要生气,人家付出的代价更大。”

    会合陈知与学人,来到街上,才发觉已下了好一阵子的雨,道路湿滑,雨丝萧萧,竟有些微凉意,不知是哪个孙悟空借来了芭蕉扇,把火焰山扇得凉快起来。

    学人说:“我去取车,你们在这里等一等。”

    之之低下头,发觉新鞋踩在一连水的汽油虹彩里,反映出霓虹光管在黑暗中眨眼,她忽然感慨万千把订婚的喜气赶得荡然无存。

    吴彤拉拉地的手“之之,快别这样,无论如何。我们都已是最幸福的中国人。”

    之之强笑“我没有什么样。”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街角转出长长的队伍,一边举着横额,一边叫口号,步伐整齐地操过来。

    电视台与报纸记者紧紧追随,使行人退避三舍。

    季力说:“越来越有游行的经验了。”仍然不表同情,仍然那么讽刺。

    “这次是为什么?”吴彤问。

    季力说:“且听他们的口号。”

    带头的少壮派高声呼喊:“强行遣反,立即实施强行遣返!”

    吴彤说:“啊,他们要赶走滞港的越南难民。”

    季力冷笑一声“相煎何太急。”

    那个队伍站停了,继续叫:“反对万宜水库建造难民营,反对政府漠视民意。”

    季力问之之:“你帮哪一边?”

    之之笑笑,没有答案,只希望学人快把车子驶到面前。

    季力说:“拖出公海,活活溺毙?也都是人类呀,何故手段残酷。”

    陈知忍不住说:“人多地窄,实难无限度收容。”

    季力恼怒地指着外甥;“小子你一天到晚与我唱反调,倒底有完没完。”

    吴彤早引以为常,笑笑同之之说:“你看他俩多好,有来有往有消遣。”

    之之意与阑珊,只是不响。

    学人的车子终于来了,大家争着上座。

    季力自称腿长,坚持坐前边,一路与陈知吵吵闹闹返到家门。

    之之静静坐着,看到车子玻璃窗上洒满水珠,亮晶晶似星光灿烂。

    到了陈宅,学人刚刚好把父母接走,大家在门口热烈话别。

    “到悉尼来玩。”

    “一定一定”

    “再见珍重。”

    “不送不送。”

    之之卸了妆,换上睡衣,正打算看小说,季庄进来,轻轻掩上门,叮嘱道:“年底有假期,我们陪你到悉尼去结婚。”

    这么快?之之一时茫然。

    季庄补一句“你爹想顺便到澳洲看看环境。”

    之之点点头。

    季庄稍觉不安,像是利用了女儿,随即说:“之之,你一直是好孩子。”

    见之之嘴角挂着谈谈笑意,没有言语,便回转自己睡房。

    之之继续读小说,一直到全家都睡稳了,才起床下楼。

    她先留张字条给家务助理:明日清做八宝豆辩酱拎到医院去给李太太。

    然后走到祖母的藤椅上坐下,享受天井外的白兰花香。

    之之轻轻自言自语:“伤处痛不痛?只有在我笑的时候。”

    照说她不应笑,但之之偏偏仰起头,大笑起来。

    然后痛得面无人色,落下泪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