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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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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人救之不及,但有人救得及!

    这人任谁也想不到,是秦遥!

    他站在秦倦身侧,本已伸出了手,只是一直没有落到秦倦身上,大变突起,他想也未想,顺势伸手扑出,一把抓住了如音的手:“小心!”

    但他终究不是练武之人,如音这跌倒之势太猛,他根本拉她不住,反而被她一带,一足踏上青苔,跟着滑了出去!

    秦筝惊魂未定,大错又生,尖叫一声,却是反应不及!

    但她反应不及,秦倦却比她反应快得多!他几乎是同时向如音伸出了手,见形势不对,他又一把拉住秦遥的手,但以他的力气,哪里抓得住两个人的体重?只听秦筝的尖叫之声未绝,石上“哧”的一声,三个人跌跌撞撞,纠缠在那一丈见方的大石上,下面便是山风瑟瑟的绝崖,形势汲汲可危。

    这都是一刹那间的事,如音这一借力,腾身跃起,她纯是练武之人的本能反应,跌倒之后,一跃而起。而静念刚刚在此时反应过来,一掠而来,一把把她带出了十丈之外。

    但静念只顾着如音的安全,他这一掠,何尝不是本能的反应?一掠出去,两人双双惊呼“遭了!”

    石上还有两个不会武功的人!

    只见前面的如音一旦消失,秦遥就要面临跌入绝崖的险境!而且他适才被如音挡住视线,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形势是多么危险,现在如音一掠而去,他猛然看见足下山风阵阵,烟雾弥生,登时吓得呆了,竟不知道要逃!

    秦倦却是有备,他早知如音遇险,必有人会救,如今真正危险的,是他这个今日不知为何恍恍惚惚的大哥!一时之间无计可施,也没有时间容他算计,当下用力一扯秦遥,自己向前扑去,翻滚于地,用自己的身体来挡住秦遥的顺滑之势。

    那都是一念之间的事,秦遥向后跌倒,慈眉师太晚了一步,正好一把接住;但秦遥却在那一时之间清醒过来,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一切都来不及了,一年前的那一场噩梦像附骨之蛆一般重现,也许惟一有所不同的是他还来得及惊叫一声:“二弟!”

    秦倦翻滚的身子自是不会在绝崖边自动停下来的,也许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已滚到了崖边,那时秦遥遇险,秦倦舍身相救,快得令人不及转念,还没有人想清楚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只见秦倦的身影在崖边一闪,登时消失,同时如影随行,有一个人影随着他跳了下去那人影本是要救他的,但无力回天,只听“哧”的一声,半片被撕落的衣袖随风而起,飘得半天来高。

    秦遥惨白着脸,慢慢向秦筝刚才站的那个位置看去,果然芳踪杳然,她早已不在了。

    耳边自是有人惊呼,众人纷纷四散掠开,力图能挽回什么。

    如音和静念掠了回来,如音似要下到崖底去寻找,静念又不知在念叨什么。

    但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了,他哭不出来,突然明白为什么当年秦筝以为秦倦落崖身死时她会笑?

    因为哀到痛极,哀到心死,哪里还会有眼泪?

    从眼里看出来,哪一件事不是可笑的?

    他们死了,这世界于我还有什么意义?看着众人忙忙碌碌,只觉得好笑,很好笑!

    一件物事飘落下来,他顺手接住。

    那是半片衣袖,依稀是秦倦的道袍,衣袖之上一口咯血分外鲜明,如今已微微变了颜色。秦遥呆呆地看着,突然想到一些他从来未曾想过的事。

    “就因为你的牺牲,所以我这一辈子都要为你而活!”那是秦倦说的吧?当时他听着,只觉得委屈。

    “你只会用你的最可怜把我绑在你身边!你不是最可怜的人,你是最自私的人!”那是秦筝说的,但后来,她却向自己道了歉。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毕竟,这十年来,牺牲得最多的还是他;但他几乎忘记了,当年之所以能下这么大的决心,是因为他希望秦倦能够幸福曾几何时,这种牺牲成了自己恃之妄为的本钱,他利用了这种资历,去伤害自己所爱的人?他明明知道,他和她是相爱的,为什么自己会依仗着自己所受的伤害,去强占本不属于自己的爱?当秦倦回家之初,还可以说他不知道秦筝的心事,他可以去争;但在那之后,他怎能还自欺欺人,说自己不是有心的这本是一场不公平的争夺啊!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说要,秦倦无论什么都会让给自己;只要他说要,秦筝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伤心。难道,就因为这样,自己就能要得心安理得?就能因此而幸福?那是筑在他和她的痛苦上的幸福,难道自己就能享有得心平气和?

    哈哈,他看着如音,其实作孽的心性人人都有,自己又比这女尼好上多少?至少,她作了孽,她肯认,而自己却从来不觉得自己错,他连这小女子都不女口!

    看着衣袖上的血迹,他闭上眼静静感受秦倦所经历的痛二弟,是那样柔弱的人,受不起丝毫伤害的抱病的身子,秀气得一点烟尘不染,他拿什么去抵受这种痛苦?他太聪明了,聪明得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的痛,从不曾形诸于色;太聪明,让他自以为是地要去保护别人,而不曾顾及了自己。结果,为了救他这个窝囊废,二弟从人人敬仰的“七公子”落得落崖毁容,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遭人讥笑嫌弃而他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他二度舍身相救,不惜两次落崖?他从不知道,最该顾惜的是谁的身体?是谁的命?二弟越想就越是心痛,越是为他而苦,太傻了!太傻了!秦遥的泪慢慢滑了下来,他什么也不要听,什么也不要看,让他专心想一次二弟,谁也不要打搅他。

    *******

    肖飞再一次接到秦倦的消息,竟然是这样的结果,怎能不让他惊怒交急?惊的是秦倦还在人间;怒的是他竟然又开这种落崖的玩笑,竟然完全不给人为他做一点事的机会,就这样消失了?!他日夜兼程赶到峨嵋,此时此刻,今时今日,他就是把整个峨嵋山翻过来,也要把秦倦找出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别人如何想他不管,他只知道秦倦为千凰楼付出太多,千凰楼假如不能给他一点补偿,那怎么还有脸面在江湖上立足?他知道他在千凰楼夺权颇为招人非议,但那是他应得的,他并不在乎;秦倦是他的对手,但何尝不是一个值得尊敬、值得千凰楼倾全力相护的楼主?他绝不会因为秦倦已退出千凰楼而忘记了他的十年辛劳,那是最辛苦的十年啊!

    峨嵋绝谷。

    青草湿地,白花碎点,落叶缤纷。

    这是一处沼泽,是山与山之间极小的一处空隙,被峨嵋山苍苍林海所掩盖,若不是笔直地从上面掉下来,还真找不到这里。

    其实那绝崖并不高,因为云气缭绕,山中光线隐隐约约,林木森森,所以在上面看起来好像很高,一旦落了下来,才知其实不然。

    说是不高,但也有数十丈近百丈的高下,他们能够未死,还是赖了这一处沼泽。沼泽中尽是水草淤泥,人跌人其中,除了溅了一身淤泥,在沼泽中砸出个大洞之外,倒也并未受什么伤。

    过了好半天,秦筝才自跌落的昏眩中清醒,一睁开眼,就看见树叶。

    郁郁如翠的树叶,正亭亭地遮着头顶,峨嵋山中的云气化成水珠,正延着叶的边缘,缓缓地滑落

    静静的林木,清新的气息,淡淡的夕阳之光柔柔地笼罩着树稍,也柔柔地笼罩着身周的这一片柔柔的青草地,无比清晰的感觉像在做梦,一下跌入了童年的梦境,是那么的不真实。

    良久良久,她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微微挣动了一下:“倦”一开口,才知道自己声音暗哑,可能,受到太大的震荡,受了伤。

    “我在这里。”一个声音几乎在耳边说,声音低柔,气息淡淡地吹在她的耳际,吹起了她的发丝。

    “你怎么样?”秦筝挣扎地要起身“你受伤了吗?”

    一只带着疤痕,却仍看得出白皙修长的手把她按住,一双无比漂亮的乌黑眸子看着她,眉头微蹙:“你受伤了。别动,好好躺着。”他的声音带着他从未有过的温柔,而并非对敌之时的幽冷犀利“不要动,这里虽然很脏,但我不知道你伤得如何,最好别动。”

    秦筝呆了呆,忍不住好笑,她斜睨了秦倦一眼,眼神里有微微的妩媚与嘲笑之色:“除了这里很脏,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她死里逃生,眼见两人双双无事,心情为之一松,露出了她的娇妍之色。

    秦倦一怔,他并不笨,或者是太聪明了,微微一笑:“那你说呢?”他轻轻叹了口气,此时无人在旁,他无需掩饰自己的爱怜之色,幽幽地道:“你跳下来做什么?我跌下来,是形势所迫,你跳下来做什么?你忘了大哥他”

    秦筝摇了摇头,脸上的女儿娇态顿时尽显:“我们现在不说他好吗?”她幽幽地看着开满白花的青草地“我从没想过要随你下来,”她又摇了摇头“等我知道发生什么事时,我已经在这里了。”

    “傻子,若不是跌入这里,你岂不是死得不明不白?”秦倦蹙眉“以后当了大哥的妻子,你也这样任性妄为,让大哥为你担心吗?”

    秦筝呆呆地看他:“你心心念念,就只为他着想?”她缓缓支起身来,一把推开他要扶的手,明艳的脸色开始变得冰冷“现在没有旁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真的希望我嫁给大哥吗?”她蹙着眉,用一种审视的冰冷的眼光看着他,等着他回答。

    “无论我希不希望,你始终都是要嫁给大哥的,不是吗?”秦倦顿了一下,很平静地答道。

    “我不要听这么聪明的回答,”秦筝语气开始变得尖锐“我只要听,真的,是或不是!”她明明知道他是爱她的,他自己也承认,但为什么,他就是不愿坦然,他就是要逃避?她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希望知道自己的心是有地方寄托的,希望他可以给一句温柔,可以让她借以回忆终生,为什么他就是不肯?

    秦倦看了她良久,看着她脸上的期待与薄怒为什么,在他和她一起的时候,总是要忍不住争吵?而在最危急最痛苦的时刻才可以心心相通?他嘴角泛起一阵苦笑,常说最羡林中鸳鸯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为什么他和她却是平日无事怒目相向,而生死关头却可以毫不迟疑为对方而死?他心中想着,嘴里却平静地道:“真的。”

    “啪”的一声,秦筝甩了他一记耳光,咬牙道:“你抱着你的大哥去死吧!”她本对秦遥也是极好,但她对秦倦这一句话抱了太大的希望,她本以为秦倦明白她的期盼,明白她的苦楚,以为他会给她一点依托一点爱,但他太无情了!无情得让她口不择言,只希望能一句话狠狠将他伤到底,就像他对她一样!一句话说完,她猛地从沼泽地里起身,往外奔去。

    “筝!”秦倦的呼唤远远传来。她跌下来时震动了内腑,这发力一跑,只觉得眼冒金星,心中痛极,也不知是身上的伤在痛,还是心里太伤心失望他竟然不追来!竟然放她一个人在这荒山深谷里!她知道她终是不会忤逆他的意思,她是会嫁给秦遥的,那也是她的意愿,并非只为了秦倦,也是为了秦遥;难道她会因为他的一句话就悔婚不成?他以为她是多么天真多么痴傻的小女孩?以为她不知道轻重缓急?她是会痴缠不休的女子吗?她在他心中,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心中不断地转念,完全没看自己跑到了哪里,突然足下一绊,她惊呼一声,跌人了谷底一处天然的低洼地里,里面长满长枝的藤蔓,加之湿泥浅水,她一掉下去,被水草缠住了腰,竟然爬不出来,又惊又怒,又是惶恐,难道她就要在这烂泥水草中死么?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秦倦叫不住秦筝,心知要糟:“筝,回来!这里太”他连一句话都没说完;就伏在地上喘息,不住咳嗽,左手按着心口,眉头紧蹙。他不是不想追出去,而是追不出去。他的身子比之秦筝犹自不如,这一跌,几乎没要了他半条命,更扭伤了左足,哪里还走得动?等他好不容易缓一口气:“太危险”秦筝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他尽力让自己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她走的那个方向追去,走了莫约十来丈远,眼前一黑,他知道自己要昏过去,当下无计可施,提高声音叫了一声:“筝”这一声呼喊用尽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微微一晃,向前扑倒。

    秦筝在烂泥潭里挣扎,她气了一会儿,自己也知道自己太过任性,无论如何,在这地方,实不该任性胡闹的。她本不是糊涂的人,自己想想也觉得太过分,冷静下来,突然想起难道他不是不愿追她出来,而是他不能她知道他的身体不好,他说未伤,怎知是不是怕她担心,有意隐瞒的?等一下,她突然呆了一下,全身几乎一下冷到了极处他有说他没有受伤吗?没有他没有说!他只是让她以为他没有受伤而已!

    “该死!”秦筝暗暗在心中恨恨地道“你若出了什么事,我绝不原谅你!永远不原谅你!”却不知这“我绝不原谅你!”她已不知对他说过多少次了,若不是太在乎,怎会如此容易为他动怒?

    她心中担心之极,根本忘了自己刚才还满心怨怼,在心中指责他这里不好,那里不好。这时,远远传来。一声“筝”是秦倦的声音,听得出他底气不足,叫了一声之后就再无声息。

    秦筝真的怕了,她不敢了,不敢再任性,不敢再乱发脾气只要秦倦无事,要她怎样都行,只要他没事!她突然非常非常珍惜刚才与秦倦并肩坐在那沼泽的树下,看那山中的云气缓缓化为水滴那本是她今生都未曾有过的奢望。与他并肩,像小时候一般看着青草地上的小白花,但为什么,自己仍不知足,仍奢望着他能给什么承诺,给什么爱?她不要什么承诺什么爱了,她真的不要了,只要他没事,她下地狱也甘之如饴啊!她慢慢地苦笑,到了如今这个境地,竟仍不知道要如何相处,两个人相爱本是不易,相处更难;假如不知道珍惜,不知道关怀体谅,只会吵吵闹闹乱发脾气,那算什么?有一份爱已是难得,为什么不懂得去温柔去珍惜?傻啊,真是傻啊,竺已经有了世上最值得珍惜的,竟还会在乎什么承诺?假如一切可以重来,她发誓不会再让他担心难过,因为他担心难过了,自己又如何幸福?

    如果上天让她生出此地,她愿安分守己地让秦遥增福。愿断了这份痴念,只要他希望!她突然无比明甲为什么当年秦遥能够为秦倦作出如此惨痛的决定因为为了自己所爱的人的幸福。人可以有这么大的勇气去承担一切的牺牲,无论是多大的牺牲!那不是苦,是一种骄傲啊!

    等秦倦幽幽醒来,眼前是一张又是泥,又是水,还满身挂满树叶青蔓的脸。

    那脸上充满担忧的神色,秦筝不管自己身上是多么狼狈,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她身上的泥已经半干了,不知已这样看了他多久,只是坐在他的身旁,看着他的脸。

    秦倦忍不住轻笑,慢慢支起身来:“你怎么弄成这样?跑到哪里去了?”他抬头看了一下,这里便是刚才跌落时所躺的那棵树下,树叶晶亮,不时滑落的水珠静静闪着透明的七色之光,如梦似幻。

    秦筝看着他,声音带着未曾褪去的惊恐:“我我以为”

    “以为我再也醒不过来?”秦倦笑了,他看着她惶恐不安的眼睛,忍不住心中一股温柔泛起,让他柔声道“傻子,你知道我的身体从来不好,偶尔是这样的,没事的,不值得你担心。”这令人又痴又怜的小傻瓜,也不知跑到了哪里,听到他的叫唤,竟又这样跑了回来,真让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不是的,”秦筝惶恐之色未褪,急急地问:“你是不是哪里受了伤?有没有哪里不适?”她伸出手,想去碰触秦倦的肩,但却又不敢,像当秦倦是雪作的人儿,被她一碰就会化了。

    秦倦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他伸手握住秦筝伸出来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笑道:“我不是真的风一吹就倒的人,你不用怕,我不会不见的。”

    秦筝苍白的脸上逐渐泛起红晕,她的手自他的眉间划过,怔怔地想着这些伤若是还未愈合,那该是怎样的痛?“你本来就是风一吹就倒的,”她低声道“本来你才是最该被人保护的,为什么总是你在保护别人?然后那么多伤,就由你一个人承受?你以为你是铜铸铁打的?你才是傻子,我不怜惜你,谁来怜惜?有谁会在乎你的辛苦?”

    秦倦微微叹息:“我们不说这些好么?”他上下打量着她,越看越是眉头紧蹙“你到哪里去了?”他看见她一身狼狈,比之她从这里奔出去的时候还狼狈了十分,她的腰际微微泛着一片殷红“你”他咬牙怒道“你还口口声声问我受伤了没?你自己呢?你到哪里弄伤了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秦筝不自然地拉了一下腰间的衣襟,脸上微微一红:“我我跌进了那边的水坑里,那水坑里有许多长长的蔓草,缠住了我,我听见你在叫我”她越说越是小声,不敢看秦倦的一脸愠色,声若蚊蚋“我爬不出来,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着急起来”

    “怎么样?”秦倦眉头紧蹙。

    “出门的时候,肖飞叫我带了匕首”秦筝轻轻地道。

    “你怕我出事,所以拿匕首去划身上的蔓草?想要能够爬出来?结果划伤了自己,是不是?”秦倦问。

    秦筝吐了口气,轻轻地道:“你总是这么聪明。”

    秦倦瞪着她,也只有她敢在他面前这样装傻,气了一阵,他也只能叹息:“伤得怎么样?”

    “没怎样。”秦筝听他的口气就知道他已经不追究了,嘴角掩不住丝丝笑意,抬起头来“倦,不要担心我。莫忘了,现在躺在地上的人不是我。”

    秦倦摇了摇头,这个又妩媚又狡猾的小女子,他真的拿她没办法:“匕首呢?”

    “在这里。”她伸出右手,手上握着一明晃晃的匕首,看得出虽非宝刃,却也是利器。

    “你身上带着火摺子吗?”秦倦看了一眼天色,问。

    “带着。”秦筝微微敛着眉,这样子分外艳,让她虽然遍身泥泞,却依然有她的那种如火一般的盛极之美。

    秦倦看了她一眼,心中微微一跳,当下不敢再看下去,他转过头去:“你用匕首斩下树枝,点火生烟,让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

    “我不要。”秦筝很坚决地摇头,她摇头的时候,更显她的卓绝之色。

    秦倦颇为意外,他一向知道大多数人的心思,却不明白她的意思:“为什么?”他以为,她一向是锦衣玉食的小姐,平生没有经历过江湖风波,落到这等田地,应该是急着离开的。他也不忍,看她素来华贵的衣裳变成如今这种模样,更不忍看她憔悴的容色,她是该站在蔷薇花海之中,身着红衣的女子啊!

    “回去,就有大哥。”秦筝闷闷地道,她缓缓把脸挨到他的脸上,低低地道:“倦,能不能不要想他们,只有我和你。你给我一点回忆,好不好?”她依偎着秦倦而坐,把脸抵在他肩上,缓缓闭上眼睛,眼角有泪闪闪发光。

    秦倦嗅着她淡淡的幽香,心中骤然一软。他幽幽地叹了一声,声音终于露出了他从未表露的苦涩之意:“给你回忆?”

    “爱我一天,好不好?”她未曾这样的哀婉,哀婉得像楚楚的眼泪,她也未曾这样的温柔,未曾以这样绝望的温柔望着他那一双眼睛

    秦倦闭上眼睛,他无法掩饰他心头的震动与激荡:“筝”

    “我不要听,”不再任性胡闹,秦筝幽幽地道“我什么也不想,你知不知道,明年,我就真的要嫁给大哥了。是千凰楼肖飞作的主,他以为,那是你的心愿”她摇了摇头“我能说什么?我什么也不能说。他是你的兄弟,你的朋友,他只是在维护你。”

    秦倦能说什么?他笑得好苦,但又能如何?能怨谁?

    “我什么也不想,假如我真的别无选择,只能嫁给大哥,那么是不是说我这今生今世都已经结束?从今往后,我就只是‘秦夫人’?”秦筝慢慢地道“我只是想要一点回忆,让我在今后的数十年里,可以依靠,可以让我觉得,我这一辈子还是好的,至少,我不仅被人爱着,我也爱过人。”

    秦倦声音是哑的:“你恨我吗?如果没有我,也许,你便不一定要嫁给大哥,你可以选择自己的幸福”

    秦筝摇头:“无论有没有你,结果都是一样,如果没有你,我的结果是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爱人与被爱的苦,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幸福,永远把对大哥的同情与怜惜当作爱。”她顿了一顿“爱我一天,好不好?”她轻轻地问。

    假如还有人拒绝得了这样的哀怨,那就根本不是—个活人了,那只可能是一个死人。秦倦睁开眼睛,不看秦筝的表情,轻轻地吻上她的唇,他眼里的泪就滑落到她的脸上,滑落到她的唇间,是苦的。

    “倦,我唱一首歌给你听好不好?”秦倦终于肯爱她,秦筝今生最大的心愿终于可以成真,即使只有一天,那也是从下辈子偷来的,她眼睛都在闪光,亮得像明媚的烛火。

    秦倦答应了爱她一天,自然不会忤逆她的意思,即使他更宁愿这样看她,看她到永远,但他仍微微一笑:“你唱吧。”他记得,当年在戏班子里,她也是这样一天到晚拉着他,缠着他要唱歌给他听,结果是常常他不胜其烦,两个人争吵起来。

    她看了他一眼,嘴角带笑,知道他也想起了幼时的旧事,轻轻一笑之后,她轻轻地唱了起来:“芄兰之支,童子佩玺。虽则佩玺,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芄兰之支,童子佩牒。虽则佩牒,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拌声悠扬,幽幽有出世之音,像跨越了十年的时光,让两人回到了从前。

    这是诗经卫风的一首小诗,叫做芄兰。

    秦倦近十年没有听过这样清丽的小曲,当年觉得好生无趣,如今却是痴了。

    他静静地回想诗意。

    芄兰的枝条啊,弯得那么漂亮;那个男孩子啊,腰间佩着角雉;虽然他是这样的得意,他却不愿意喜爱我。他的容貌是这样的漂亮又神气,衣带长垂,飘得让我心动。

    芄兰的枝条啊,弯得那么漂亮;那个男孩子啊,把扳指带在手指上;虽然他是这样的得意,他却不愿和我亲昵。他的容貌是这样的漂亮又神气,衣带长垂,飘得让我心动。

    她是这样地一直跟在他身后吗?是这样一直等着他吗?

    秦筝唱完了,却见他怔怔地发愣,心下一怔,不禁怒道:“你有没有在听啊?”

    秦倦一笑,抬起头来,看着她,也轻轻地唱:“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皎人浏兮。舒忧受兮,劳心搔兮。

    月出照兮,皎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秦筝怔怔地听着,脸上微微一红:“你捉弄人啦!”

    这是诗经陈风的月出。秦倦的声音低柔,让歌越发动人的不是他有如何魅人的嗓子,而是他那低低韵味,那是情人的歌,不是戏子的曲。

    月出,月光皎亮,俏丽的人儿多么美貌,缓步蛮腰,让我悄悄为她心力消耗。

    月出,月光皓洁,俏丽的人儿多么美貌,缓步轻盈,让我为她不安烦躁。

    月出,月光当头,俏丽的人儿多么美貌,缓步婀娜,让我为她费尽辛劳。

    秦倦听她别扭,也只是笑笑,缓缓地道:“弋言加之,与之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秦筝慢慢地念道:“弋言加之,与之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她淡淡地苦笑,这是诗经女曰鸡鸣的一句,等到明日日出鸡鸣,这一切,就都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而已。

    “倦,你的脸受伤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她侧过头问。

    秦倦摇了摇头,笑笑:“你问这干什么?”

    “你不伤心吗?”秦筝惘然地看着他的脸“你本是”

    她没有说完,秦倦打断她:“你在乎吗?”

    秦筝想了想,也摇了摇头:“我只是惋惜。”

    秦倦微微一笑:“惋惜什么?”

    “本来很美的东西,被毁了,我当然惋惜。”秦筝似笑非笑,玩笑地点着他的脸“我就不信你会如此大度,秦大楼主都可以成仙了,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怨?你骗骗别人还可以,拿来骗我秦大楼主不觉得自己太高估自己的能耐了吗?”

    秦倦扬起眉,本是要生气的,却是笑了:“你想知道什么?证明什么?”

    “我美不美?”秦筝懒懒地倚在他身旁,懒懒地问。

    秦倦失笑,难道她就想证明这个?“美,你一直都很美。”

    “所以假若毁容的是我,我是会很伤心的。上天给了我这样一张脸,我也白得了那么多年,听过那么多赞美,嫉妒的也有,羡慕的也有,一旦一天什么荣耀都失去,怎么能不伤心?”秦筝倚在秦倦怀里,舒服地道,声音仍是懒懒的“说不伤心是骗人的,你为什么总要隐瞒?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又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何必矫情?”

    秦倦又是笑笑:“我没有骗你,受伤之后,只知道痛,哪里还有精神去想矫情不矫情?因为真的很痛。”

    他隐下一句话没说,不知道伤心吗?知道的,在她和秦遥走进来的那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痛苦与绝望!他已永远配不上她。所以,能够爱她一天,不仅是她的梦境,也是他的全部

    秦筝累了,在他怀里朦胧欲睡,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道:“如果我有时间,我会想办法医好你的脸,我不喜欢”她柔柔地换了口气,眼睛已经闭上了,那气息吹在秦倦耳际,带着她的柔软与芳香“不喜欢你”秦倦把耳凑向她的唇,只听到她喃喃地道:“不喜欢你伤心”

    眼圈骤然微微有些发热,他轻轻叹了一声,傻瓜,这世上,也只有她,才会那么在乎他的感受。他伤不伤心,自己都未曾在乎过。太多年的经历,早让他学会漠视,变得麻木,也只有她,才念兹在兹,全心全意计较自己的感受啊!怎能说不为她心痛?怎能说不会动容?只可惜自己不,他和她都不能忽视秦遥的感受。大哥,是自始至终最无辜的人,又怎么能因为这些,而伤害了他?他没有忘记,他能有今天,是秦遥舍弃尊严,舍弃一切换来的,秦遥爱着筝,他又怎么能不成全?秦遥守护了筝十年,让她可以自由地长大,不至于为了生活奔忙,于是他保住了她的犀利与明艳,而自己又做过什么?

    爱是不能代替所有发生过的一切的,人,无论渴求得多么热切,却不能忽略了旁人所曾经为之付出的代价。

    一夜就在平淡无声之中过去,原本计划的彻夜长谈,抵不住险死还生的疲惫,他和她都睡了。

    也许,在梦中,依然可以灵犀相通,可以继续梦中之梦,影中之影。

    懊醒的终是要醒的,等秦倦睁开眼睛,便看见晨光。

    那晨光原本很美。

    淡淡的阳光自疏疏的流叶之间淡淡地倾泻,如发光的流水,又如透明的水晶,但看在秦倦眼中却着实不怎么令人欢欣。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秦筝背对着他,正自扫去身上已干的泥土,轻轻地低唱。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从来善于言谈、舌辩千军,但此时此刻,他又能说什么?

    说昨日过得很美好,还是说他永远不会忘记她?说他永远记得她的情?

    心中千头万绪,张开嘴,说的却是:“我们该回去了。”他听见自己说得很平静,仿佛心绪镇定。

    “啪”的一声,她折断了身边拇指粗的一根树枝,回过身来,带着一身晨光,向他微微一笑:“我们走吧。”

    他无言地起身,她体贴地扶住他,撑着他受伤的左足,向山头的峨嵋大殿而去。

    秦倦忆起了当年她扶着他在林子里躲避敬王爷的追兵,一样的沉默而体贴人微,只是今日的她更见了经历风霜的神姿。

    令人怜惜的女子啊!

    多少年没经眼的书,如今突然淡淡地涌上心头,似乎有那样的一阙词

    “花信来时,恨无人似花依然。又成春瘦,折断门前柳。

    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纷飞后,泪痕和酒,湿了双罗袖。”

    不曾体会那样的缠绵,便只以为那是词中人的痴绝,如今又到哪里去埋怨自己的缘起缘灭?

    他不曾回头,所以不知道,也没有看见,刚才秦筝所坐的那片地前,几句用手指所划,几不可辨的字迹。

    山为证,水为媒,秦筝嫁予秦倦,此生此世,不离不弃,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