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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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公公婆婆
他相貌堂堂，气度不凡，不像农家子弟。
十一岁那年，他随父亲离开故乡高州，一路颠簸而来。父亲的脚步似乎总不想停，肩上那副担子晃啊晃，每到一处村落，那“铃铛铃铛”的声音尤其清脆。他问父亲，家在哪？父亲摸着他的头，慈爱地笑，担子到哪，家就在哪。
于是他一直翘盼着担子真正的卸下，那样，他就有个遮阳蔽日的家了。终于，看到这片蓝蓝的海，父亲似乎寻觅到了他的蓬莱仙岛，担子一放下，长长舒了一口气，说，我们的家到了！家只是一间土茅房，但也是父亲多年的积攒了。与所有背井离乡的人一样，他们没有赖以生存的土地，父亲继续挑着他那小针小线，走街串巷。
十八岁那年，父亲把母亲接了过来，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三分薄田和一进一出的两间大屋。父亲也真怪，有了土地有了房子竟从此弃了铃铛，又恋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生活。他嗫嚅了半天，也没敢把话吐出来。父亲捋了捋自己的白发，说，安稳。
隐隐地，他觉察父亲老了，不想过那种走东乡蹿西村的日子。他默默地从父亲那接过有些残损的担子。父亲震惊，他说，我想到城里去！
他比父亲更执着，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勤劳加智慧，三五年下来，居然有了小小的积蓄。那是个明媚的春日，他攥着白花花的银子，露一角得意的笑。
年少得志，他决定把事业做大。父亲却说，先成家吧。他思量了一下，摇头。俗语说，男人三十而立。他，还有六七年呢！六年，又一个大世界！
弃货担，做船运。小针线成了大布匹，后来又添了药材、茶叶。让它们都坐上船只，从南海到东海，又从东海到南洋。船越走越远，家业越做越大。然而父亲说什么也不干了，这飘飘荡荡的日子何日是尽头，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呀？
他回家的时候，父亲已网罗了上中下村的女孩，其中不乏眉清目秀的，他竟一点都不动心。
她随父亲到他家做客。虽没有十分的容貌，但安安静静坐在桌边，竟也是一种动人。后来他了解，她父亲是个越南翻译家，一家人原住在越南，不想那里时局动荡不安，唯有又折道回国。
她一直有温婉的笑，这是最温暖他的地方。一个人时时漂在海上，寂寞时仰望星空，也见这暖暖的笑靥。她对他几乎是一见钟情，相貌俊美，又是青年才俊。
爱的故事在双方家长的撮合下开始演绎，开始丰厚。
她庆幸，在众多女子灼灼的目光中，她轻易赢得了那个年代女人尤为梦想的少奶奶生活。身为叶家少奶奶，她两手不沾水。他疼爱她，说，给我养很多很多的孩子吧！
孩子接踵而至，小生命的诞生让她有做母亲的喜悦与兴奋。然而，兴奋过后，她孤独了。他长年累月的漂泊，让固守家中的她，寂寞相伴。午后，她捧一本古诗，一杯咖啡，切切地念“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再后来，咖啡搁在麻将边上，纤纤玉手上还多了一根香烟。
他不喜欢她云烟缭绕的日子，然而，寂寞无处可消。短暂的温存后，又是长久的相思。年年月月，相思成河，相思成空。别人眼中高贵的少奶生活，空寂如许。
他的事业如日中天，而曾经的恩爱也在一吞一吐中弥散。在他眼中，昔日的爱妻已成只会生养的机器。像所有事业有成的男人一样，他萌生了纳妾的想法。可想法刚从嘴边溜出来，她陡然瞪圆了眼，怒目而视！
她流泪，原以为嫁了一个开明的青年，没想到骨子还是旧的。他落寞，这本是人之常情，怎到了她这就过不去了呢？
他犟，她拧。星球与星球的碰撞，飞溅激越的火花。最终，他摒弃了那心思，生活似乎又回复了原来的样子。但她的心，已经有了恨。她不再是那个只会玩牌喝咖啡消磨时光的女子，开始思量自己的后半生。于是，在一个他又离家的日子，自作主张地以妈妈的名义在城里买了一幢小洋楼，整整一百块大洋。
他心疼，却已成定局。再后来，全家都搬了进去。上下两层的木房子，孩子四处奔跑，喧闹嘈杂，竟也热闹几许，快乐几许。
他尤其喜欢向街的四页小窗，虽没有雕龙画凤，但也古朴大方。
原是旧式的人，自然喜好旧东西。
城里的家就这样安了下来。他依旧月月出海，她时时纸牌。只是，这样风平浪静没有维系太久，那一趟出海，遭遇风暴，整个船队损失惨重。
丢失船只的那段日子，他颓靡不振。她没有过多的慰藉，只悄悄地换了喜爱的那袭华衣，摇身一变，成了最最质朴的女子。
在她看来，生死由命，富贵由天。只是她不曾料到的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公元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新中国成立。这对于全国人民来说天大的喜事，对他不啻于一个难于逾越的坎。
“公私合并”跟着被提起，她劝，放下吧！这回是他瞪圆了目，吼，这是我打拼了半辈子的身家！他不舍，咬了牙横竖不干。可胳膊拧不过大腿，渺小的个人如何博弈得了残酷的历史，最终，资产被没收。他，不再是那个远近闻名的“叶老爷”一夜之间，他一贫如洗。
从此他改了称号，高佬叶。这名字俗，却符合他现在的身份。老爷与游医，这跨度的确大，可历史使然，他唯有顺从。说起做医，也是有渊源的。当年好心接济的一个老郎中，没儿没女的，临死把独门绝技传于他。最初只想有点常识，没想到有一天用它来混一口饭，养家糊口。
只是，他太丢不起这面子了，远远，躲到乡下。天天面向那个船开进开出的地方，日日醉在当年的梦境中。
她已不是富贵荣华集一身的少奶，数张嗷嗷待哺的嘴，让“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月月巴望他做游医的那点钱，日子异常艰辛。泪水悄然滑落，孩子也在一旁呜咽。只有把心一横，泪一抹，她给自己一个笑：不就求生活吗？那么多的坎都过来了！
两袖一挽，她开始缝缝补补的日子。从头开始，日子远不是抹一把泪那么简单，每想前进一小步，脚下仿佛有千斤的铅坠着。她咬紧牙，任凭一双纤柔白皙的手变黑变粗粝，为了孩子，她得扛。
再后来，好友介绍她进了服装厂。凭着心灵手巧，很快在厂子站稳了脚跟。每逢下班回家，捎一些订扣子的活儿，老小齐上，倒也补贴了家用。
苦日子总算熬了过来。他的心还是沉在那港湾，回不来了。偶尔也有念想从前的时候，捋一下额前的头发，竟已斑白。
思念是一种痛，怀想更是。
好日子终于来了，他和她也都老了。当年的恩爱，已是记忆里的一层灰。她对他，还是有恨，不是为当年的纳妾，而是艰难岁月里的独自坚守。他懂，默默地，无语。
爱情不是风花雪月，爱情不是花前月下。爱情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细碎生活，有甘有苦，有快乐也有伤悲。
他越来越老，越来越像个孩子。一丁点大的事，陡然勃怒，发狠的拍桌子。她恼，为图清静，随七儿生活去。
连拌嘴的人都没有，终究落寞。然而，他太要强了，不愿到七儿那，请回妻子。这个一生放不下霸气的男人，终究如尘进了土。寂然。
时光眨眼又是十余年。洗尽铅华，青春少女已成耄耋老妇。儿孙缠绕的她，连深情的祝福也听不大清了。但她还是那个贵气的女子，哪怕耳背口哑，仍报以灿灿的一笑。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公公婆婆
他相貌堂堂，气度不凡，不像农家子弟。
十一岁那年，他随父亲离开故乡高州，一路颠簸而来。父亲的脚步似乎总不想停，肩上那副担子晃啊晃，每到一处村落，那“铃铛铃铛”的声音尤其清脆。他问父亲，家在哪？父亲摸着他的头，慈爱地笑，担子到哪，家就在哪。
于是他一直翘盼着担子真正的卸下，那样，他就有个遮阳蔽日的家了。终于，看到这片蓝蓝的海，父亲似乎寻觅到了他的蓬莱仙岛，担子一放下，长长舒了一口气，说，我们的家到了！家只是一间土茅房，但也是父亲多年的积攒了。与所有背井离乡的人一样，他们没有赖以生存的土地，父亲继续挑着他那小针小线，走街串巷。
十八岁那年，父亲把母亲接了过来，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三分薄田和一进一出的两间大屋。父亲也真怪，有了土地有了房子竟从此弃了铃铛，又恋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生活。他嗫嚅了半天，也没敢把话吐出来。父亲捋了捋自己的白发，说，安稳。
隐隐地，他觉察父亲老了，不想过那种走东乡蹿西村的日子。他默默地从父亲那接过有些残损的担子。父亲震惊，他说，我想到城里去！
他比父亲更执着，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勤劳加智慧，三五年下来，居然有了小小的积蓄。那是个明媚的春日，他攥着白花花的银子，露一角得意的笑。
年少得志，他决定把事业做大。父亲却说，先成家吧。他思量了一下，摇头。俗语说，男人三十而立。他，还有六七年呢！六年，又一个大世界！
弃货担，做船运。小针线成了大布匹，后来又添了药材、茶叶。让它们都坐上船只，从南海到东海，又从东海到南洋。船越走越远，家业越做越大。然而父亲说什么也不干了，这飘飘荡荡的日子何日是尽头，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呀？
他回家的时候，父亲已网罗了上中下村的女孩，其中不乏眉清目秀的，他竟一点都不动心。
她随父亲到他家做客。虽没有十分的容貌，但安安静静坐在桌边，竟也是一种动人。后来他了解，她父亲是个越南翻译家，一家人原住在越南，不想那里时局动荡不安，唯有又折道回国。
她一直有温婉的笑，这是最温暖他的地方。一个人时时漂在海上，寂寞时仰望星空，也见这暖暖的笑靥。她对他几乎是一见钟情，相貌俊美，又是青年才俊。
爱的故事在双方家长的撮合下开始演绎，开始丰厚。
她庆幸，在众多女子灼灼的目光中，她轻易赢得了那个年代女人尤为梦想的少奶奶生活。身为叶家少奶奶，她两手不沾水。他疼爱她，说，给我养很多很多的孩子吧！
孩子接踵而至，小生命的诞生让她有做母亲的喜悦与兴奋。然而，兴奋过后，她孤独了。他长年累月的漂泊，让固守家中的她，寂寞相伴。午后，她捧一本古诗，一杯咖啡，切切地念“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再后来，咖啡搁在麻将边上，纤纤玉手上还多了一根香烟。
他不喜欢她云烟缭绕的日子，然而，寂寞无处可消。短暂的温存后，又是长久的相思。年年月月，相思成河，相思成空。别人眼中高贵的少奶生活，空寂如许。
他的事业如日中天，而曾经的恩爱也在一吞一吐中弥散。在他眼中，昔日的爱妻已成只会生养的机器。像所有事业有成的男人一样，他萌生了纳妾的想法。可想法刚从嘴边溜出来，她陡然瞪圆了眼，怒目而视！
她流泪，原以为嫁了一个开明的青年，没想到骨子还是旧的。他落寞，这本是人之常情，怎到了她这就过不去了呢？
他犟，她拧。星球与星球的碰撞，飞溅激越的火花。最终，他摒弃了那心思，生活似乎又回复了原来的样子。但她的心，已经有了恨。她不再是那个只会玩牌喝咖啡消磨时光的女子，开始思量自己的后半生。于是，在一个他又离家的日子，自作主张地以妈妈的名义在城里买了一幢小洋楼，整整一百块大洋。
他心疼，却已成定局。再后来，全家都搬了进去。上下两层的木房子，孩子四处奔跑，喧闹嘈杂，竟也热闹几许，快乐几许。
他尤其喜欢向街的四页小窗，虽没有雕龙画凤，但也古朴大方。
原是旧式的人，自然喜好旧东西。
城里的家就这样安了下来。他依旧月月出海，她时时纸牌。只是，这样风平浪静没有维系太久，那一趟出海，遭遇风暴，整个船队损失惨重。
丢失船只的那段日子，他颓靡不振。她没有过多的慰藉，只悄悄地换了喜爱的那袭华衣，摇身一变，成了最最质朴的女子。
在她看来，生死由命，富贵由天。只是她不曾料到的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公元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新中国成立。这对于全国人民来说天大的喜事，对他不啻于一个难于逾越的坎。
“公私合并”跟着被提起，她劝，放下吧！这回是他瞪圆了目，吼，这是我打拼了半辈子的身家！他不舍，咬了牙横竖不干。可胳膊拧不过大腿，渺小的个人如何博弈得了残酷的历史，最终，资产被没收。他，不再是那个远近闻名的“叶老爷”一夜之间，他一贫如洗。
从此他改了称号，高佬叶。这名字俗，却符合他现在的身份。老爷与游医，这跨度的确大，可历史使然，他唯有顺从。说起做医，也是有渊源的。当年好心接济的一个老郎中，没儿没女的，临死把独门绝技传于他。最初只想有点常识，没想到有一天用它来混一口饭，养家糊口。
只是，他太丢不起这面子了，远远，躲到乡下。天天面向那个船开进开出的地方，日日醉在当年的梦境中。
她已不是富贵荣华集一身的少奶，数张嗷嗷待哺的嘴，让“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月月巴望他做游医的那点钱，日子异常艰辛。泪水悄然滑落，孩子也在一旁呜咽。只有把心一横，泪一抹，她给自己一个笑：不就求生活吗？那么多的坎都过来了！
两袖一挽，她开始缝缝补补的日子。从头开始，日子远不是抹一把泪那么简单，每想前进一小步，脚下仿佛有千斤的铅坠着。她咬紧牙，任凭一双纤柔白皙的手变黑变粗粝，为了孩子，她得扛。
再后来，好友介绍她进了服装厂。凭着心灵手巧，很快在厂子站稳了脚跟。每逢下班回家，捎一些订扣子的活儿，老小齐上，倒也补贴了家用。
苦日子总算熬了过来。他的心还是沉在那港湾，回不来了。偶尔也有念想从前的时候，捋一下额前的头发，竟已斑白。
思念是一种痛，怀想更是。
好日子终于来了，他和她也都老了。当年的恩爱，已是记忆里的一层灰。她对他，还是有恨，不是为当年的纳妾，而是艰难岁月里的独自坚守。他懂，默默地，无语。
爱情不是风花雪月，爱情不是花前月下。爱情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细碎生活，有甘有苦，有快乐也有伤悲。
他越来越老，越来越像个孩子。一丁点大的事，陡然勃怒，发狠的拍桌子。她恼，为图清静，随七儿生活去。
连拌嘴的人都没有，终究落寞。然而，他太要强了，不愿到七儿那，请回妻子。这个一生放不下霸气的男人，终究如尘进了土。寂然。
时光眨眼又是十余年。洗尽铅华，青春少女已成耄耋老妇。儿孙缠绕的她，连深情的祝福也听不大清了。但她还是那个贵气的女子，哪怕耳背口哑，仍报以灿灿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