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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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我和学校一位朋友来到一座建于河畔一片荒野上的小庙跟前。严格意义上讲，这是一座祠堂，始建于唐代中叶，供奉的“柳公”历史上确有其人，关于他的传说如同这一带遍地都是的一种紫色小花，千百年来长盛不衰。
据说当年洪水肆虐，一对妙龄姐妹在洪峰间挣扎，柳公先是救起了妹妹，又扎个猛子捞起了姐姐，柳公奋力把姐姐推向岸边，姐姐抓住了一棵柳树，柳公却被一个巨浪带走了。柳公在旋涡中投来的最后一瞥让这位小姐终身难忘。这生死之间的最后一瞥，化作了这条叫做英溪的河流的缕缕柔波，让她忘记了晨昏四季的交替和轮回。
小庙长年香火旺盛，前来进香的有老人，更有青年男女。庙里的“柳公”菩萨扮相俊美，据说许多女孩子跨出庙门的时候还频频回首，仿佛要把“柳公”菩萨那静穆却充满柔情的目光带走似的。
当我们跨进庙门的时候，正在讨论潮州方言“后生”的丰富含义。这个来自民间的词语，已由名词活用为形容词，用来形容年老却显清秀俊美的男子。这时，一位老者迎了上来，朋友脱口而出：“这位老人真‘后生’啊！”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我们感到这个冬日的下午是那样的丰富多彩。在小庙的屋檐下，老者向我们讲述了他的故事。
“我今年六十七岁了，在这庙里也呆了多年了。我的家就在河的对岸，不过，几间祖屋早坍塌了。
“我父亲早亡，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我十九岁那年，村上来了一对江北来的讨饭母女。她们来到我家门前的时候，我正在屋檐下晒太阳。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女孩子，跟在她娘的后面，拿怯生生的目光看我。这个后来我才知道叫小英的女孩子，有着和她娘一样菜色的脸。小英的身体很单薄，一条脏兮兮的大罩衫穿在她的身上仿佛套在树丫上，老是在风中飘。这凄楚的景象让我真想叫她一声妹子。
“小英和她娘白天讨饭，晚上就在这个小庙里住。我心里记挂她们，农闲时常和她们一起出去。那时候讨饭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我记得小英老是冲着我笑。她笑的时候很好看，我当时坚信天上七仙女也是这样笑的。我也笑，嘻嘻地傻笑。她母亲也笑，我从她的眼角看出来的。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村子里的人也笑，他们一笑全都露出黄黄的牙齿。他们说，一对小的，带了娘游走他乡哪。我记得这时候小英总是满脸通红，拉起她娘的衣袖离我远远的。
“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有笑的日子。小英的身体悄悄地在笑声里发生着变化，我总是忍不住偷偷地看她。有一次我们正从沿河村出来，走在去往前村的路上。路边的桑地里紫色的桑葚压弯了枝头，馋得我们直流口水。小英她娘说，你们倆去采些吃吧。我们相视一笑，钻入桑树荫里。我们越走越深，只听见远处水田里的蛙叫声和桑地里地蝉的鸣叫声。
小英本能地快跑起来，‘小英’，我边追边叫。当我追上英莲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胸脯在不停地晃着，我说‘小英’，她说‘什么’。我看她的时候她早已背过身去。我说小英，我们，我们采桑葚吧。
她怯怯地看我爬上一棵最大的桑树。就在小英低头用大桑叶制作装桑葚的桑包包时，我看见桑叶间的缝隙里漏下许多光斑，洒在小英的身上，有几片随着她的呼吸在她的胸脯上游弋着。这种光斑让我听到了自己的呼吸。我曾在小河的浪尖上看到过这种美丽的光斑，但当时我只听见风声鸟叫声，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小英的桑包包做好了，我的手里却没有一颗桑葚。那一天我们不知在桑树荫里呆了多久，我们直到肚子再也撑不下了才出来。我们走回路边时，小英她娘枕着一块青石睡着了，脸上荡漾着年轻人才有的幸福的笑。小英娘喊三声才把她叫醒。她睁开眼就大声地笑了，她说，妈呀，两个脸蛋都化了浓妆了，敢情是要成亲了！小英娘的这声大笑让我又窘又高兴。
“在随后的日子里，小英娘经常让我陪小英出去讨饭，自己在庙里呆着。她说，我这一辈子呀，这是头一遭享清福哪。一天，我们从王家埠村出来，坐在运河边休息。小英说，你听，有人在放爆竹哩。我们看时，河的上游有一个小黑点正在变成一艘小船。我说，小英，这是一艘讨亲船。小英笑了，说，人家讨亲我们讨饭。我说，讨饭怎么了，讨饭照样讨亲。
英莲背过身去不让我看她的脸。这时候，讨亲船已在我们眼前了，只见几个小伙子正在船头敲锣打鼓，情绪盎然。“嘭”又一个爆竹响起，小英忙扑到我身上，在“啪”响起之前，我忙用手捂住了她的耳朵。我看到把爆竹放上天的那小子正在船头看着我们怪笑。几个爆竹响过之后，讨亲船又逐渐在下游变成了小黑点。在锣鼓的余音里，我的手顺势摸了小英的脸，这让我的手心里一下子出汗了。
小英像是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似的，离我三尺说，你坏，你欺负人！我说，我娘说了，小伙子想摸姑娘家的脸，就是对姑娘家好。
其实这是鬼话，我娘哪里跟我说过这话。
我这是借口说了心里话。其实我还想牵她的手，亲她的嘴，不过这些鬼话是不能说的，即使借我娘的嘴也不行。小英红着脸跑了，我追她的时候听到了运河里吹来的风，这种风里带着一种新鲜的青草的气息。我没跑几步就追上了她。小英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你说对我好，怎么个好法？我说，一辈子陪你讨饭！一辈子陪我讨饭！小英笑了。我也笑了。我们的笑声都飘在河里吹来的风里了。
“农忙季节我就像掉了魂似的，我娘给我派活的时候我老也听不见。我娘看出了我的心思，每次晚饭后总要给我两个饭团。我飞也似地跑到渡口，大声叫喊‘摆渡’，艄公在我这边的时候我也喊。那个老头老叫我傻小子，我也不理他，我没心思理他，我看到对岸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夜幕中飞向渡口。
“我到死也忘不掉那个月亮很大的夜晚。小英把我送回渡口的时候总拿眼睛看着我，她的眼睛很好看，一闪一闪的。我也看她，石头绊了脚我差点摔倒，英莲飞快地把我扶住了。我就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软，很暖和，跟我娘的手完全不一样。我抓着她的手比抓着两个饭团还要紧张，我听见了两个人的心跳。我真想抱住她，我真想亲她的嘴。摆渡老头的黑影让我什么也不敢做。我恨死这个糟老头了。
“第二天这个糟老头给我带来的消息让我差点揍他，尽管我知道事情与他没有关系。老头说，小英和她娘天亮前走了。我当时是把老头提了起来，老头像块老泥巴掉在地上时，我看到他的衣领抓在我手里。老头语无伦次的讲述让我几次想出拳。不过我还是从他嘴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那天晚上在我回家之后不久，糟老头在他的草屋里听到了他恩人的声音。这个恩人就是我们队的队长，当年队长吃了糟老头唯一的一只老母鸡之后就把摆渡的活儿派给了他，当时队长是酒气熏天地拍胸脯的。那天晚上糟老头一听就知道队长又在酒气熏天地说话了，因为队长的话中频繁地出现了“得”字。队长说，女人，老子是队长，开门，开门。糟老头听到两个女人用力顶门的尖叫声。队长说，老子是队长，今晚想和你们睡觉。这时庙里静了下来，糟老头估摸两个女人已把那个废石磨挪到门后了。糟老头听到队长天亮前甩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老子想和谁睡觉就和谁睡觉，除非你们滚出老子的地盘，好好想想，老子明天再来！
“听完糟老头的讲述，我疯了，追了几里地，哪里见得半个人影。我估计娘俩是在天刚亮的时候逃命似地跑掉的。我回村时队长正蹲在村口的老樟树下抽‘蓝西湖’。我疯了，抄起一块老石头，照着村长后脑勺死劲一击，我只听到我娘隔着棉裤打我屁股的一声闷响，队长就倒下了。我看到有些脑浆洒在路上，就像我娘扔掉坏鸡蛋时的情景一样。
“我从重庆回来已是五十多岁了。政府说我老实，从死缓改为无期，由无期改为有期。其实我是傻了。也许我更像死了一样。我拼命劳改，我的嘴巴只用来吃饭，他们叫那些罪犯向我学习时叫我发言，我像根木桩一言不发。他们就说向木桩学习。
“十年前我回村时我娘早死了。村里人全都到村口迎接一根木桩的到来。他们的眼神里除了怜悯，好像还有别的什么。他们的严肃表情多年以前我在柳公庙里见过。我终究已成了木桩，木桩是死的，再也没有发芽的机会。
“我就像木桩一样在村里走动，后来在村里人的鼓励之下我又学会了说话。但我还是忘记了笑。几个大学生回村，说我这是笑神经瘫痪。其实我自己知道，我这是心死。有人对我说，现在交通这样发达，你就去找找吧。我说，当年追都追不回来，现在还能找回来吗？
“我的祖屋塌了，我就搬到庙里来了。村里讨论决定，柳公庙的部分香火收入开支我的生活。我老了，头发也白了，香火一熏，老爱打瞌睡。远近的香客拜柳公的时候我常在菩萨旁边打瞌睡。我知道这样很罪过，但瞌睡虫来了挡也挡不住。我知道这样一瞌睡下去醒不过来的日子也不远了”
说着，老者打了一个哈欠，把眼睛闭上，像是睡着了。我和朋友不忍打搅他，蹑手蹑脚地溜出庙门。
“小英！”
朋友说：“你听到了吗？有人叫小英！”我这位朋友刚好也叫小英！
透过缭绕的香火，我们看到，屋檐下的老者和大堂内的“柳公”一样肃穆、宁静。
在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我和学校一位朋友来到一座建于河畔一片荒野上的小庙跟前。严格意义上讲，这是一座祠堂，始建于唐代中叶，供奉的“柳公”历史上确有其人，关于他的传说如同这一带遍地都是的一种紫色小花，千百年来长盛不衰。
据说当年洪水肆虐，一对妙龄姐妹在洪峰间挣扎，柳公先是救起了妹妹，又扎个猛子捞起了姐姐，柳公奋力把姐姐推向岸边，姐姐抓住了一棵柳树，柳公却被一个巨浪带走了。柳公在旋涡中投来的最后一瞥让这位小姐终身难忘。这生死之间的最后一瞥，化作了这条叫做英溪的河流的缕缕柔波，让她忘记了晨昏四季的交替和轮回。
小庙长年香火旺盛，前来进香的有老人，更有青年男女。庙里的“柳公”菩萨扮相俊美，据说许多女孩子跨出庙门的时候还频频回首，仿佛要把“柳公”菩萨那静穆却充满柔情的目光带走似的。
当我们跨进庙门的时候，正在讨论潮州方言“后生”的丰富含义。这个来自民间的词语，已由名词活用为形容词，用来形容年老却显清秀俊美的男子。这时，一位老者迎了上来，朋友脱口而出：“这位老人真‘后生’啊！”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我们感到这个冬日的下午是那样的丰富多彩。在小庙的屋檐下，老者向我们讲述了他的故事。
“我今年六十七岁了，在这庙里也呆了多年了。我的家就在河的对岸，不过，几间祖屋早坍塌了。
“我父亲早亡，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我十九岁那年，村上来了一对江北来的讨饭母女。她们来到我家门前的时候，我正在屋檐下晒太阳。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女孩子，跟在她娘的后面，拿怯生生的目光看我。这个后来我才知道叫小英的女孩子，有着和她娘一样菜色的脸。小英的身体很单薄，一条脏兮兮的大罩衫穿在她的身上仿佛套在树丫上，老是在风中飘。这凄楚的景象让我真想叫她一声妹子。
“小英和她娘白天讨饭，晚上就在这个小庙里住。我心里记挂她们，农闲时常和她们一起出去。那时候讨饭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我记得小英老是冲着我笑。她笑的时候很好看，我当时坚信天上七仙女也是这样笑的。我也笑，嘻嘻地傻笑。她母亲也笑，我从她的眼角看出来的。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村子里的人也笑，他们一笑全都露出黄黄的牙齿。他们说，一对小的，带了娘游走他乡哪。我记得这时候小英总是满脸通红，拉起她娘的衣袖离我远远的。
“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有笑的日子。小英的身体悄悄地在笑声里发生着变化，我总是忍不住偷偷地看她。有一次我们正从沿河村出来，走在去往前村的路上。路边的桑地里紫色的桑葚压弯了枝头，馋得我们直流口水。小英她娘说，你们倆去采些吃吧。我们相视一笑，钻入桑树荫里。我们越走越深，只听见远处水田里的蛙叫声和桑地里地蝉的鸣叫声。
小英本能地快跑起来，‘小英’，我边追边叫。当我追上英莲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胸脯在不停地晃着，我说‘小英’，她说‘什么’。我看她的时候她早已背过身去。我说小英，我们，我们采桑葚吧。
她怯怯地看我爬上一棵最大的桑树。就在小英低头用大桑叶制作装桑葚的桑包包时，我看见桑叶间的缝隙里漏下许多光斑，洒在小英的身上，有几片随着她的呼吸在她的胸脯上游弋着。这种光斑让我听到了自己的呼吸。我曾在小河的浪尖上看到过这种美丽的光斑，但当时我只听见风声鸟叫声，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小英的桑包包做好了，我的手里却没有一颗桑葚。那一天我们不知在桑树荫里呆了多久，我们直到肚子再也撑不下了才出来。我们走回路边时，小英她娘枕着一块青石睡着了，脸上荡漾着年轻人才有的幸福的笑。小英娘喊三声才把她叫醒。她睁开眼就大声地笑了，她说，妈呀，两个脸蛋都化了浓妆了，敢情是要成亲了！小英娘的这声大笑让我又窘又高兴。
“在随后的日子里，小英娘经常让我陪小英出去讨饭，自己在庙里呆着。她说，我这一辈子呀，这是头一遭享清福哪。一天，我们从王家埠村出来，坐在运河边休息。小英说，你听，有人在放爆竹哩。我们看时，河的上游有一个小黑点正在变成一艘小船。我说，小英，这是一艘讨亲船。小英笑了，说，人家讨亲我们讨饭。我说，讨饭怎么了，讨饭照样讨亲。
英莲背过身去不让我看她的脸。这时候，讨亲船已在我们眼前了，只见几个小伙子正在船头敲锣打鼓，情绪盎然。“嘭”又一个爆竹响起，小英忙扑到我身上，在“啪”响起之前，我忙用手捂住了她的耳朵。我看到把爆竹放上天的那小子正在船头看着我们怪笑。几个爆竹响过之后，讨亲船又逐渐在下游变成了小黑点。在锣鼓的余音里，我的手顺势摸了小英的脸，这让我的手心里一下子出汗了。
小英像是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似的，离我三尺说，你坏，你欺负人！我说，我娘说了，小伙子想摸姑娘家的脸，就是对姑娘家好。
其实这是鬼话，我娘哪里跟我说过这话。
我这是借口说了心里话。其实我还想牵她的手，亲她的嘴，不过这些鬼话是不能说的，即使借我娘的嘴也不行。小英红着脸跑了，我追她的时候听到了运河里吹来的风，这种风里带着一种新鲜的青草的气息。我没跑几步就追上了她。小英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你说对我好，怎么个好法？我说，一辈子陪你讨饭！一辈子陪我讨饭！小英笑了。我也笑了。我们的笑声都飘在河里吹来的风里了。
“农忙季节我就像掉了魂似的，我娘给我派活的时候我老也听不见。我娘看出了我的心思，每次晚饭后总要给我两个饭团。我飞也似地跑到渡口，大声叫喊‘摆渡’，艄公在我这边的时候我也喊。那个老头老叫我傻小子，我也不理他，我没心思理他，我看到对岸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夜幕中飞向渡口。
“我到死也忘不掉那个月亮很大的夜晚。小英把我送回渡口的时候总拿眼睛看着我，她的眼睛很好看，一闪一闪的。我也看她，石头绊了脚我差点摔倒，英莲飞快地把我扶住了。我就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软，很暖和，跟我娘的手完全不一样。我抓着她的手比抓着两个饭团还要紧张，我听见了两个人的心跳。我真想抱住她，我真想亲她的嘴。摆渡老头的黑影让我什么也不敢做。我恨死这个糟老头了。
“第二天这个糟老头给我带来的消息让我差点揍他，尽管我知道事情与他没有关系。老头说，小英和她娘天亮前走了。我当时是把老头提了起来，老头像块老泥巴掉在地上时，我看到他的衣领抓在我手里。老头语无伦次的讲述让我几次想出拳。不过我还是从他嘴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那天晚上在我回家之后不久，糟老头在他的草屋里听到了他恩人的声音。这个恩人就是我们队的队长，当年队长吃了糟老头唯一的一只老母鸡之后就把摆渡的活儿派给了他，当时队长是酒气熏天地拍胸脯的。那天晚上糟老头一听就知道队长又在酒气熏天地说话了，因为队长的话中频繁地出现了“得”字。队长说，女人，老子是队长，开门，开门。糟老头听到两个女人用力顶门的尖叫声。队长说，老子是队长，今晚想和你们睡觉。这时庙里静了下来，糟老头估摸两个女人已把那个废石磨挪到门后了。糟老头听到队长天亮前甩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老子想和谁睡觉就和谁睡觉，除非你们滚出老子的地盘，好好想想，老子明天再来！
“听完糟老头的讲述，我疯了，追了几里地，哪里见得半个人影。我估计娘俩是在天刚亮的时候逃命似地跑掉的。我回村时队长正蹲在村口的老樟树下抽‘蓝西湖’。我疯了，抄起一块老石头，照着村长后脑勺死劲一击，我只听到我娘隔着棉裤打我屁股的一声闷响，队长就倒下了。我看到有些脑浆洒在路上，就像我娘扔掉坏鸡蛋时的情景一样。
“我从重庆回来已是五十多岁了。政府说我老实，从死缓改为无期，由无期改为有期。其实我是傻了。也许我更像死了一样。我拼命劳改，我的嘴巴只用来吃饭，他们叫那些罪犯向我学习时叫我发言，我像根木桩一言不发。他们就说向木桩学习。
“十年前我回村时我娘早死了。村里人全都到村口迎接一根木桩的到来。他们的眼神里除了怜悯，好像还有别的什么。他们的严肃表情多年以前我在柳公庙里见过。我终究已成了木桩，木桩是死的，再也没有发芽的机会。
“我就像木桩一样在村里走动，后来在村里人的鼓励之下我又学会了说话。但我还是忘记了笑。几个大学生回村，说我这是笑神经瘫痪。其实我自己知道，我这是心死。有人对我说，现在交通这样发达，你就去找找吧。我说，当年追都追不回来，现在还能找回来吗？
“我的祖屋塌了，我就搬到庙里来了。村里讨论决定，柳公庙的部分香火收入开支我的生活。我老了，头发也白了，香火一熏，老爱打瞌睡。远近的香客拜柳公的时候我常在菩萨旁边打瞌睡。我知道这样很罪过，但瞌睡虫来了挡也挡不住。我知道这样一瞌睡下去醒不过来的日子也不远了”
说着，老者打了一个哈欠，把眼睛闭上，像是睡着了。我和朋友不忍打搅他，蹑手蹑脚地溜出庙门。
“小英！”
朋友说：“你听到了吗？有人叫小英！”我这位朋友刚好也叫小英！
透过缭绕的香火，我们看到，屋檐下的老者和大堂内的“柳公”一样肃穆、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