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丁巴达吉文集 > 黄包啊黄包

黄包啊黄包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北方的小县城里,街上满是一种在大都市里难得一见的交通工具:黄包车,也就是旧社会所谓的人力车。老舍先生笔下的骆驼祥子,就是做此营生。这县城,方圆不出十里,实在小得很。开几条公交线路吧,实在不值。政府也曾经试运营过,也是一一经营不下去,只好收线。举个例子,从这县城的最北,步行到最南的距离,要我这样的小伙子,也不过15分钟的路。虽是如此,对于寸时寸金又吝惜脚力的现代人来讲,走路仍然不够理想。有了消费的需求,也就有了市场。正好农村人涌进城市要找点闲钱,于是在这个县城里,出现了一种特有的行当,黄包车。

    当然这黄包车夫也不是只拉人,他们其实还兼有多种身份。在这小小的县城里,靠工薪吃饭,但凡家里有一点点体力活,都要叫黄包车夫。什么买面粉送上七楼,搬家,平房人家买煤,擦玻璃,因为样样提得起放得下,黄包车几乎成了城里人生活不可缺少的一种行当。县城里的人,也从不叫黄包车夫什么师傅大哥之类,他们只用一个最简单的称呼:黄包。

    黄包,这就是我的称呼。县城的人们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总会从远处,近处,不近不远处,大声地喊我,黄包。但黄包不是我真正的名字,我的名字叫项羽。

    我的家在这个县城的一个山沟沟里,那有一个很好的名字,大有。大有,大有就是什么都有的意思。但凡天下都有的东西,我们这里就应该都有。可是你可能会猜到,实际上,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城里人喝的一点也不苦的自来水,也没有城里人吃的一点也不酸的白面。

    你去过那样的山村吗?我在那里从小到大,生活了二十多年。那里的任何一个夜晚,都是那么的安静,天黑之后你所能够听见的是无声的静,以及偶尔划破那片静的几声狗叫,你所有能够看到的是无边的黑暗,黑暗的山,黑暗的树林,以及点缀在黑暗里的几点昏暗的灯光。

    有时候,在这静而黑暗的夜里,我会睡不着觉。远处的狗叫会深深的刺痛我,因为我会想到城里的一切,我的心会飘荡到那个一百里外的县城上空。我在幻想着,那里的姑娘与小伙在这样的夜晚,会干些什么。其实,我也猜不透,因为我在二十岁之前总共去过县城三次。但我知道,那里的夜没有这样死寂的静,也没有这么令人窒息的黑暗。

    我也会想到我的父亲,他已经在这个小山沟里生活了许久许久了,爷爷将他生养在这里之后,他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娶老婆,生下了我们这些儿女,他好象喜欢这里的静与黑暗。他去过县城近乎无数次,办一点事,买点日常用品回来,可我从来没有从他那里听说过一次,他说城里有多好。这一点,我实在搞不懂。

    二十岁之后,我去县城的次数慢慢的多了。每一次去之后回来,我都会十分的难过,因为我多么渴望,也能永远在县城里生活,就象县城的人们一样,穿干净的衣服,住干净的房间。那里的女孩子也比较好看。

    从我们这个小山沟去城里的路要穿过一条已经干枯了许久的河谷,村里人都把这条河谷叫做乌江。在村里人的眼中,乌江这侧就是我们自己的家,而乌江那边就是县城,就是很远很远的不属于我们的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不属于我们的外面的世界。为什么不属于我们,为什么属于城里人。这一直是一个我没有搞清楚的问题。可是二十五岁那年,我做了一个我一生中最大的决定,我决定去城里,我决定去江那边去,去县城生活,去不属于我的外面的世界里生活。

    这个决定不仅让我自己大吃一惊,也让我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大吃一惊。他暴跳如雷,大声的斥责我,说我书读多了,悔不该让我上初中,又多识了几个歪字,悔不该让我多去了几趟城里,多看见了几个露大腿的姑娘。又说我是被娇惯坏了,懒惰惯了,才会不愿意老老实实的在家里种地,娶媳妇,生养小孩,而生出了逃离家乡的想法。父亲呵斥了我许久之后,最终说了一句话,那你说,你,你到了县城之后,五大三粗无亲无故的,能够干些什么?我在憋红了脸,忍住了泪,第一次以一个真正的男人的身份回答父亲的质问时,一字一顿的说了一句:我去蹬黄包车。

    于是,我从大有山沟里的一个农村娃,成了一个县城的黄包车夫,城里人嘴里的黄包。到现在,我已经到县城三年了,我吃了不少苦,但也挣了不少钱,我父亲三十年种地也不会挣到的钱,我很快乐,偶尔,只是偶尔的时候,也会陷入另外一种深深的忧伤。

    你知道那北方山沟里靠天吃饭的贫瘠的土地吗?那老天开颜给予了适当的降水之后最好的收成吗?最好最好的时候,我的父亲累弯了腰等白了头也乐开了花的时候,一亩地打三百斤粮食。你知道一斤粮食卖多少钱吗?一块钱。你知道除却了所有的肥料与投入之外,我们一亩地能够收入多少钱吗?150块钱,十亩地,这看老天脸色的十亩地,就是我们全家七口人所有一年的指望,我们的吃,我们的穿,妹妹的学费,姐姐的嫁妆,母亲的药,一切的一切。除了土地,我们一无所有,也一无所靠。

    可是你又能想象吗,我现在成天拉着我的黄包车在这街上转,碰到一个人上车,那就是一块钱,有钱的主还会给你两块,喝醉的家伙还会给你一张十块甚至五十的钞票,敲起来硬邦邦的,你能想象得到吗?那是我的父亲劳苦一年才能得到的东西。那可以买一大堆东西回家,让村里的人都眼花了。

    现在每天傍晚的时候,我都会去一家固定的饭馆去吃饭。吃饭的时候,我会从口袋里掏出所有今天的收入,一张一张的数起来,心里甜呀。又是三十多块的收入,这一个月快凑到一千了。一千呀,那时城里中等收入的工资呀,那是父亲一生也没有梦想过的钱呀。还记得上次回家,当我把三千块钱轻轻地放在父亲的手上时,我从父亲的脸上看见了从来没有发现过的表情,那是一个男人达量另外一个男人的平等的眼光,那也是为生养了一个如此的儿子的骄傲的眼神。

    父亲自那次再也没有说过让我回去的话。而只是偶尔来县城一次的时候,顿顿地说了一句,你母亲最近给你看了一家姑娘,人挺好的

    这种时候我总是沉默不语,因为我早已打定了主意,我再也不要回去,干任何事,娶那里任何一家的姑娘。我要将我的家安在这美丽的县城,娶一个县城的姑娘。

    你猜到了吧,我认识了一个在县城打工的姑娘。不过她也来自一个小山沟,那个小山沟也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民乐。所有的人民都欢乐。不过,她有着与我一般的感受,她在民乐寻找不到任何欢乐,于是她也跑到县城来了,在一家餐厅当服务员。她的名字叫虞姬。

    虞姬并不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可她是一个可爱的姑娘,更重要的是,她与我一样热爱着这个富有的县城,再也不愿回到那贫穷的家乡。

    就这样,我一日一日的在这个县城蹬着黄包车,一点一点的积累着我的财富,也一点一点的在向我的梦想靠近,买一套城里人住的楼房,也是一百平方米的,与我心爱的虞姬结婚,在这个县城生活一辈子,幸福的一辈子。

    我,项羽,与我的黄包车,还有我的女人虞姬,还有我的梦想,这一切就这样日日的成长着,一切都只那么的美好,直到有一天,我碰见了刘邦。

    刘邦是这个县城的派出所所长,他霸道极了,也威风极了。他每天开着他的警车在街上呼啸而过,我们这些黄包车,都是他眼中的尘土。

    我和虞姬住在一起已经几个月了,我们共同租了一个房间,就在县城郊外不远处。多么寒冷多么疲惫的夜里,只要我回到那里,我就感觉到了天堂,那么的轻松,那么的幸福。虞姬回到家里的时候,总会给我讲许多许多的她白天的故事,她的烦恼,她的欢乐,她的忧伤,她的梦想。她躺在我的怀里,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我会从她的眼中看见自己,一个男人真正的形象。

    虞姬从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一直很开心。她还小吗,她才二十三岁。她的不开心从来都是很快得过去,快得象一阵风,一阵雨,一阵烟。可是这一次,她不知道怎么了,已经连续一个星期了,没有露出过一次真正的笑脸。仿佛什么沉重的心事将她一点点噬咬。她在流血,在流血。

    已经夜深的时候,虞姬伏在我怀里,胸肺一起一伏的,忽然哭了起来。那么的害怕,她说,刘邦最近老去她工作的那家饭厅去吃饭,老是想占她便宜,最近的一次还威胁她说,只要这县城中,他刘邦想得到的东西,还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他让我好好想一想,说如果我不答应,他会让我,还有你,不得安生。

    我的血都沸腾了,我没有想到可恶的刘邦会卑鄙到这样。我在强力安慰虞姬放心放心的时候,我也在强力压制自己内心的不安与愤怒,或许,还有恐惧。

    生活从那天好象有了阴影,我每天生活在不安之中。日子仿佛依然,只是阳光以及阳光照耀下的这个县城,再也不如以前那么美丽了。我知道了,这外面的世界中,还有丑恶,还有丑恶的人。

    可是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每一天早早地回家也不能阻止这天回家的时候,我发现虞姬在哭泣。虞姬只是伏在床上哭泣,无论我怎么叫她,她也不愿起来,抬头看我。在我失去了耐性之后,我强有力的双手将她拌倒面对我,我从她眼神中看见的红红的血丝,以及羞辱与恐惧。我明白了,我旋即出去了,依然蹬着我的黄包车,只不过临出门的时候,我的车座下放了一把斧头。

    我知道刘邦在哪里,他每天晚上总要在那固定的一家舞厅喝酒,他的车就停在那。我将我的黄包车停在舞厅对面,我怀里揣着那把斧头,坐在舞厅的台阶上,等刘邦出来。我点燃了一支烟,火光映红了我的脸。

    三年后,我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我又回到了那个县城,尽管虞姬她早已经心碎的回去了,回到她的家乡民乐去了,那个她发现不了欢乐的地方去了。她的心已经碎了,她对于县城的梦想也破灭了。听说她现在已经嫁人了。那只是重复她母亲,我母亲一样的人生。

    尽管刘邦还在县城里,派出所所长不当之后,又换到另外一个单元当同样大的官去了,但我不怕他,我还是来了,我还要在这个县城里继续我余下的人生,看看它,究竟要成为什么样子。刘邦这样的人,不能将我击垮,我知道,我只会被自己击垮。

    那一夜,三年前那一夜,我砍掉了刘邦的一个手指,他为自己作的恶还是付出了一点报偿。尽管,他没有为自己作的所有恶作一个完全的赔偿,但我知道,只要我回到县城,让他看见我,那已经是我,项羽的一点胜利。

    我今年三十岁了,我仍旧在这县城蹬黄包车,尽管艰难辛苦,却也在一步步逐步实现我的梦想。同时,继续着我对于这美丽县城,外面世界的信心与热爱。

    前两天,在街上拉人的时候,我忽然碰见了虞姬,她抱着她的小孩说,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她还要来城里打工,以补贴补贴家用。反正现在到县城来的人是越来越多了,连村里的老人们都开始说那些不务正业的男孩子,哎呀,老呆在家里闲着干嘛呀,为啥不到乌江那边去,到城里蹬黄包车呢!

    2004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