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词语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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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觉先于语言。世界上任何一门语言，其中包括的词汇何止千万，可是这些词汇之间却存在一个奇怪的循环解释现象。为了解释一个词汇，我们总是不得已的要使用到其他词汇，而或许我们用来解释最初那个词汇的词汇，却要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需要那个最初的词汇来解释。有一天，当我抱着一本字典翻查某一个我不曾认识的词语之时，我忽然想起了直觉先于语言这句话。顿时，我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别人以为的那样可悲。是的，我确实不会说话，不能张口，挥动我的舌头，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可是我却依然和所有人一样，拥有不可抹杀的直觉。其实最早推动语言的动力不就是直觉吗？人只有在内心之中产生了一种非要表达不可的意愿之时，才会忽然张口，才会忽然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抒发冲动，才会竭尽全力的想办法将之表达出来。可能那最早开口说话的人，正是在这种强烈愿望的驱使下，而且之前或许已经动用了身体上其他所有的器官，比如手舞足蹈，比如用鼻子使劲的出气，比如使劲的瞪大眼睛，比如使劲的摇动脑袋，而在这些手段都一一失效之后，才在情急之下，忽然张开了他的嘴巴，无意说出了某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而那个音节，或许就是人类有史以来说的第一个词汇，第一句话。
或许正是我不会说话，我天生就是一个哑巴，在无声无息的世界里生活了整整26年，才使得我养成了一个人静静思考的习惯。我能读懂唇语，只要我希望知道别人究竟在说什么，我只需要认真的看他们的嘴唇就好了。当然当我不愿意了解别人所说的话，也很简单，我只需要闭上我的眼睛。这也是我的优势，因为我最近认识的小丽就告诉我说，她特别羡慕我的这一点。因为对于一个听觉正常的人来说，有时候，就算你已经真的厌烦了听见某些话语，你也无法阻止这些内容进入你的耳朵。而我，她说，却是天然的就具有了选择性倾听的特点。第一，这可以使我听别人说话的时候特别关注，因为我只能盯着说话人的嘴唇，其他的人究竟在同时说什么，对于我来说就如同没有发生一样。第二，只要我闭上眼睛，无论别人究竟在说什么，其实于我根本无济于事，这就使我避免了很多伤害的可能。
受伤害？听到小丽说到伤害一词的时候，我不禁大吃一惊。我不禁瞪大的眼睛，露出了很大的疑惑出来。小丽看出了我的疑惑，紧接这就跟我解释了一大通。说其实语言最早被创造出来的动机或许是好的，就是为了交流，为了人和人之间互相安慰，互相表达爱意，互相支持对方的意见。可是到了后来，当语言最终发展到高级阶段的时候，事情却发生了变化。语言也就逐渐拥有了它原先所不具备的功能，比如掩盖，比如扭曲，比如互相表达仇恨，互相表达敌意，甚至可以象最锋利的刀子一样，杀人于无形。
杀人于无形？听小丽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禁有些害怕了。说实话，在我过去的26年来，我最渴望的事情就是有一天能开口说话了。就说我目前一边在这个残疾儿童学校当老师，一边又在一家酒吧做调酒师，拼命的赚钱，也就是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到北京某一家医疗机构去，彻底的恢复我的说话能力。这件事是两年前我在酒吧里碰见的一个德国姑娘告诉我的。那个德国姑娘叫做赛不芮亚，是个盲人。在酒吧里喝酒的时候，听说了我的情况，主动过来和我攀谈，说是象我这个情况，只是因为耳朵的疾病才导致了说话功能的丧失，是完全有希望通过强化训练恢复说话能力的。她说她去北京的时候，就到过这样一家治疗机构，亲耳听见过和我一样的人重新学会说话的。不过费用可能是贵了点。她说，因为恢复的训练可能要持续很长时间，所以在那个机构里去的人，起码得住上一年多，才可能重新学会开口说话，所以费用至少在七八万以上。
也就是在我得知了我可以有机会重新开口说话的消息之后，到现在为止整整两年，我都在拼命得赚钱。为了重新张开我的嘴巴，我学会了更为忍耐的工作，学会了省下我的每一分钱，为我的梦想实现而努力。可是就在小丽给我说到语言可能会杀人于无形的时候，我这几年积攒起来的钱也不过五万多块。其实我已经觉得离实现自己的目标很近了，所以在小丽说语言杀人于无形，并且随即轻描淡写的安慰我说，其实象我现在这样挺好，也许永远不开口说话才是我的某种幸福之时，我的情绪从惊讶最终变成了愤怒。我狠狠得瞪了小丽一眼，心想，可惜我现在就是不能说话，要是我会说话，我一定要告诉你，你现在说的这番话，究竟怎样严重得伤害了我。因为不会说话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你长着嘴巴，只要跟我在一起，总是滔滔不绝，好像肚子里有永远也说不完的话。可是轮到我，一个跟你的生活毫无关系的人，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就劝我不要希望有一天重新学会说话了。你这算什么，你这简直就是无情无义，还哪里能算是成天把我当作哥们的好朋友？
小丽不是神仙，她根本听不见我内心之中发出的愤怒之声。对于听觉正常的她，那只是一种超声波。根本无法进入触动她的听觉神经。可是小丽毕竟是一个聪明的姑娘，看到我脸上奇怪的表情，她或许也猜到了她所说的话，已经深深伤害了我的希望和梦想。随即就用一只胳膊搂住了我的肩膀，直视着我得眼睛，轻轻得说了一句：随你，反正那是你的梦想。不过有一天，我保证，当你最终学会开口说话的时候，你会后悔。或许你会期望回到现在的状态。
1
我是在两个月前认识小丽的。当时我正在酒吧里上班，或许是因为白天在学校里教孩子们手语课太累了，上班期间忽然就打起了盹，不知觉之间就把眼睛给闭上了。当时小丽正好进来了，跟我要东西喝，对着我可能大声的吆喝了半天，看我我依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不觉就火了。伸手就把吧台上放着的一杯水泼到了我的脸上。我被泼在脸上的水惊醒的时候，我的老板也听见了小丽的抱怨声赶了过来，在我做出任何举动之前，跟小丽解释了我的情况。我当时往小丽脸上看去，小丽那一刻的表情深深的打动了我。小丽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似乎恨不得从地上找个地缝钻进去。从口袋里赶忙掏出一张纸巾递了过来。对着我的脸，一字一顿的说道：对不起。
那次之后，小丽经常来我工作的这个酒吧喝酒。每一次也都是一个人来。就坐在吧台前跟我闲聊。我读她的唇语，她看我写的纸条。这样的交流方式，居然真的似乎让我们两个人都感到特别愉悦。也就是在这段时间，我给她讲了我的故事，告诉她我出生在草原上怎样的一个帐篷里，父母怎样一一先我离去，而兄弟姊妹们又如何的抛弃了我，于是我怎样一个人，在十一岁的时候，来到拉萨，被一个好心的老外办的残疾儿童收养机构抚养长大，直到我后来在那里如何学会读书写字，不禁会读写藏语汉语，还有英语，以及能够读懂这三种语言，再到后来我怎么又被留在了这所机构里继续教书直到现在。
而小丽似乎对我的故事也很感兴趣。或许是觉得我写纸条的方式让她觉得有些麻烦，半个月前的一次，她来到这里的时候，出我意料的，居然还主动跟我打了几个手语。看着我目瞪口呆的样子，才笑嘻嘻的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本手语手册出来，告诉我她最近在学习手语，说是希望以后能跟我更方便的交流。说实话，那一刻，当我看到小丽把那本手语手册放在吧台上，以及那么温柔的告诉我她希望以后可以跟我更好交流的时候，我的心莫名的激动了一下。以后，以后我还能跟小丽交流多久？
小丽是东北人，眼睛大大的，头发很长，垂在肩上，长得很漂亮。大学毕业之后，因为没有考上研究生，所以一气之下，跑到拉萨来一所小学支教，支教的时间是一年。关于她，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尽管我们在一起聊天也有一段日子了，可是关于她其他的信息，我几乎一无所知。有几次，我都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写纸条给她，问她能不能告诉我她的故事，因为这样才公平嘛。毕竟她已经几乎了解了所有关于我的事情。可是每次小丽都是欲言又止。最后总是用同样的一句话将我敷衍过去。她说：她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
没有故事？这不可能。尽管我又聋又哑，可是我不傻。对于这一点，我特别的自信。一个人长这么大，怎么可能没有一个故事呢。无论是怎样的一个故事，是悲伤还是欢乐，总是有一个或许平淡或许激荡的故事的。是不是你的故事，是一个伤心的故事，所以你才不愿意提起？有一次我就写了这样一张纸条问小丽，没想到小丽忽然在我的追问下就发火了。瞪着我的眼睛，狠狠的说道：你好烦。
那一夜，我睡在学校给我安排的一个小房间里，旁边正好还有一个正在生病需要我照顾我的孩子，彻夜未眠。小丽对我说的那短短三个字，居然这一次，真的就像一把刀子一样，不断的在我的心上擦拭。反复擦拭，直到我忽然就觉得了痛。一种之前从未体验过的痛。
2
小丽在认识我两个月的时候，来了一次我的学校。就像对待每一个来到我们学校参观的人一样，我领她参观了这个有着38个孩子的残疾儿童学校。我领她到我们的教室，让她看了那些孩子学习的情景。我领她到我们的餐厅，让她看了孩子们吃饭的地方。我还领她到了我们的操场，让她看到了那些盲人孩子，在如何快乐的在小小的操场上跑动，追逐里面放置了一颗响铃的足球。我还领她到了我们专门为生病的孩子安排的休息室，里面布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我告诉她，因为生病的孩子或许更需要氧气。最后我还领她来到了我们专门为参观的人设置的一个体验室。也就是一个地下三层的地下室。当参观的人进入之后，我们可以将房间的灯全部熄灭。这样，体验的人就可以完全真切的体验到盲人所处的那种完全的黑暗，以及聋哑人所处的那种彻底的寂静当中。
在这个学校这么多年，带领过无数的参观者到这里体验过。我知道对于一个正常的人来说，这绝对不是一种很愉悦的体验。甚至还是一种可怕的体验。所以就在我领着小丽体验的时候，我将灯熄灭了将近有5分钟的时候，我就估计着小丽或许已经感到恐惧了。可是就在我五分钟之后重新将灯打开的时候，我看见小丽已经几乎是泪流满面了。满脸的恐惧。我走过去，刚打算做一个手语安慰她这体验已经结束的时候，小丽已经迫不及待的扑到了我的怀里。那又是一个神奇的时刻，我生命中神奇的时刻。我不知道小丽为什么忽然会哭起来，以前我见多了体验的人有各种表现，可是体验得哭了的人，小丽却是第一个。我不知道小丽究竟在这一刻，体验到了什么。可是我却在这一刻，就在小丽扑到我怀里的时候，体验到了一种我之前生命当中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东西。我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确切的将之形容出来。我只是觉得忽然有一种冲动，特别渴望时间就在这一刻从此停滞下来。就让我这样搂着小丽，就在这个三层的地下室里，度过余下的人生。
可是出了地下室，小丽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拉萨强烈的阳光下，她看起来是那么得青春而靓丽，活泼而可爱。正好我在学校也下班了，要去赶往酒吧上夜班。我们俩一起往八角街我工作的酒吧方向走去。看着身边的小丽，我不禁给她打手语，用手装作摸眼泪的样子，之后用指头在脸颊上擦动，示意她为什么要哭，怎么不知道害羞？
小丽本来走在大街上已经满脸笑意的人，明白了我的意思，忽然就把脸色沉了下来。也不看我，只是加快脚步在前面走了起来。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在后面，心里乱成一团，不知道接下来，究竟该做些什么才好。
那一天正是国庆节前夕，拉萨的游人多了起来。满大街卖西藏手工艺品的人也到处都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阿妈看我跟小丽走在一起，还把我也当作一个游客了。拦住我就兜售起她满手的小玩意起来。小丽的脚步没停下，继续往前急匆匆得走去。一个是看着这个老阿妈满脸的汗水，弄得我心里挺难受，另一个就是忽然想到或许买个小玩意送给，也可以让小丽稍微得开心一点。于是我就顺手买了一条项链，付了钱之后就赶忙往前跑去。赶上了小丽，我用手轻轻的捅了捅小丽，把手中的项链递给她。小丽走动的脚步稍微慢了下来，疑惑不解得看了我半天，才似乎明白了我得意思。伸手将项链接过去得时候，脸上轻微的笑了出来。
我和小丽一起到了我工作的酒吧，小丽坐在吧台前，一直玩弄着手里的项链。一直等到我跟前一个上班的调酒师交接完了工作，又接待了几个客人之后闲了下来，才慢慢的问我道：为什么送东西给我？
我尴尬的笑了一下，在纸条上迅速的写道：看你生气了，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我该怎样办，才送你东西试试。
小丽也笑了：这一招是不是以前给别得女孩子试过，挺奏效的？
我赶忙写道：第一次送东西给女孩子。
小丽满脸夸张得表情，给我打了一个手语，质问我是不是在撒谎，我更加着急了，在纸条上继续写道：佛祖在上。
小丽这时候脸忽然红了一下。然后什么话也不说了。又坐了一会，告诉我说要走了。说是国庆节她所在的学校要组织他们这些支教人员到林芝去玩一个星期。跟我说国庆节之后再见。小丽走了之后，我知道这一星期将不能再见到她了，心里忽然就变得异常得空落起来。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我一直处在一种深深的懊恼当中。那种想学会说话的感觉忽然又一次在我的心里变得强烈起来。我似乎感觉到自己有许多许多的话要给小丽讲。可是后来仔细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清楚，如果我现在真的能够开口说话，我将要对小丽说些什么。
3
也许是一个人来到西藏支教，在拉萨也没有什么认识的人。自从小丽来到拉萨之后的这两个多月来。她几乎天天晚上都要来这个酒吧坐坐。而在这个酒吧里，我也似乎是小丽唯一的一个朋友。所以算起来，小丽和我一起打交道的日子，也有两个月了。小丽国庆节这一走，我的心里忽然就打不起精神来了。说起来也怪，在小丽出现之前，我的生活也没有多大的悲欢喜乐，也只是白天在学校里教书，晚上在酒吧里打工。日子过的平静如水。只是偶尔想起攒够了钱就可以去北京，学会开口说话的时候，会忽然感到生活中有些特别的激情。可是自从认识了小丽之后，一切似乎都发生了许多的变化。生活中忽然就像多了一份牵挂，一种特别来劲的东西。每天白天里上班的时候，总是企盼着夜晚早一些来临，好赶快赶到酒吧，见到小丽，看见她那红色的嘴唇，从其上读出这世界上最美丽的词语。还想象着某一天，这些词语还会从我的嘴里冒出来，给小丽一个大大的惊奇。和小丽在一起聊天的日子是那么的愉快，几乎让我觉得这就是我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光。可是国庆这几天，小丽去林芝的这一星期，我的心情完全变了。白天上课的时候，经常打错了手语，惹得下面的学生哧哧的笑出来。从学校出来去往酒吧的路上，也失去了往日急切的脚步，就像丢了魂似的。拉萨十月的阳光下，我几乎成了行尸走肉。
或许是我上班时候的无精打采，让我的老板看了出来。这个40出头的康巴汉子，这一天就坐在吧台前面，小丽经常坐的那个座位上，跟我攀谈起来。
老板先是诡异的看了我半天，好像在忍着一肚子的笑声，盯着我的眼睛说道：怎么了？是不是最近夜里经常睡不着？
我在纸条上写道：是。你怎么知道？
老板终于笑了出了。而且时间持续了好久，让我不禁纳闷了半天。这才继续说道：因为我从你这个岁数过来的。知道你为什么睡不着。
我急切的写道：告诉我为什么？
老板又是哈哈笑了许久，好像故意让我着急似的，看我实在可怜的样子，才说道：因为你在想念一个姑娘，而且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汉族姑娘。
我从老板的嘴唇上读完这一句话的时候，心里忽然就咯噔了一下。原以为只有我自己清楚，或者说其实在老板说出这句话之前，我还未曾如此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究竟在为何苦恼，不料就被老板一句话轻轻的说破了。灯不挑不明，话不说不亮，我忽然就想起了这么一壶谚语，心里又一次因为自己不能说话而深深的揪心了一下。
老板看我并没有继续在纸条上写什么，等待了我半天。当我又一次抬头将目光对准他的脸的时候，又说了一句话，而这句话顿时将我吓得脸上都要往下掉土了。
老板说：我不仅知道你在想念那个汉族姑娘，而且还知道夜里，你裤裆里的那个玩意很不安分，老是玩命的往大里生长。
这次我不仅仅是吓坏了，而且是生气了。我一下子就伸手往老板的肩膀上推了一把。老板见我真的生气了，这才哈哈的笑着走开了。留下忐忑不安的我，独自站在吧台里面，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老板居然就像一个神仙，真的把我的所有心事给看穿了。可是，老板最后的一句话就算是说对了，我也不愿意面对。因为我觉得这简直就是对于小丽的一种亵渎。是的，这几天我总睡不好，这种奇怪的事情在我身上第一次发生。而且更奇怪的就是几乎夜夜在梦中，我都梦见小丽的身影，小丽的嘴唇。忽然惊醒的时候，底下确有不干净的东西流出来。可是我自己也内疚的很，不知道将来再怎么去面对那么可爱的小丽。小丽对我那么好，我居然让小丽出现在了我如此肮脏的梦中，我的心中隐隐不安。
可是思念二字，从老板的嘴唇上发出来，却让我忽然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东西。仓阳嘉措的情歌这时候不仅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我长到这么大，因为自己是一个聋哑人，就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同龄的女孩子打过交道，更加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感情。可是这一次，我却忽然在心中疑惑起来：难道，这就是情歌中所讲述的那种爱情？想着想着，我不禁害怕起来。肯定是那种叫做ài情的东西了，思念一个人，难道还不算是爱情吗？
4
国庆节过完后的的三天夜晚，小丽终于来到了酒吧。还是象往常那样，一进门就一屁股坐在了吧台前的那张凳子上。也还是象往常那样，看我手里忙着，就摇头晃脑的，左右用目光打量我，好像在期待着我忽然笑出来似的。
可是我的心情已经完全变了。其实在老板跟我说过那一席话之后，我已经彻底的把我和小丽之间的关系想清楚了。小丽，一个来到拉萨支教的女大学生，年轻，漂亮，对于拉萨，对于西藏，对于我的生活，她就和我见过的任何一个来西藏旅游的游客一样，只是一阵风，轻轻的吹来，又要马上轻轻的吹走，不知道将来将要停留在哪里。而我，只是一个聋哑人，一个听觉和嘴巴都有残疾的残疾人，她跟我的生活根本就不沾边。不要说什么爱情了，就说我们之间这算是一段短暂的友谊，这对于我来说就已经是太美好的事情了。我哪里还敢奢望什么进一步的感情。我这样的人，就连拉萨随便的一个健康的姑娘，都懒得理我，何况一个象小丽这样一个云彩一样飘过我生活的汉族姑娘呢。
所以在再次见到小丽之前，我也已经想好了之后跟她交往的原则。我因为想到自己不能说话，不能跟小丽表白我的感情而下这个决定的时候，我的心里真切的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可是我还是下了这个决定。我决定以后，在小丽在拉萨继续逗留的日子里，一定要逐渐的抛舍自己心里对于她的这份难言，也永远不能诉说的情结。并且逐渐的和她疏远，直到我回归到我原先的生活里去，直到我再也感觉不到小丽的存在会让我的心感到任何起伏和不平。
所以当我忙完之后，小丽笑嘻嘻的跟我搭讪，问我有没有在这几天想她的时候，我的心又一次感到的一种剧烈的刺痛。我在纸条上轻轻的写了两个字：不想。那个不字，就像一个巨大的石头，忽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在嘴巴奇怪的抽搐起来，似乎正有无数的言语从我的肚子里，从我的胃里，从我的心底里，那么强烈的冒出来，想要急切的喷涌而出。可是这些言语，却最终在我的嘴唇上，刹那消失了。这莫名的感觉最后留给我唯一的感受，就是忽然觉得自己的肚子好像咕咕的叫了几下子，好像它也替我的嘴巴着急似的，想要说话了。
如果我此时能够说话，我似乎已经知道我该对小丽说些什么了。或许我会对她说：对不起，我可能是爱上你了。我也觉得挺难过的，可是我就是爱上你了。如果你有和我一样的感觉，那就跟我进一步交往，如果你并没有和我一样的感觉，那就把我的话忘了吧，让我们继续这样做朋友。
可是我依旧不能说话。小丽看了看我写的纸条，看着沉默的我，心事重重的我，继续问道：为什么？
我写道：什么为什么？
小丽说：为什么不想我？我不信。
我写道：不信就算了。可是你觉得我为什么非得要想你？
小丽这时候似乎在凳子上忽然颤抖了一下，慢慢的说道：因为我觉得，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应该是想我的。
我的心，那一刹那，几乎已经碎了。千万言语又一次涌到了我的喉咙处，却在我的嘴巴处止住了。小丽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小丽对我也有同洋的感觉。我多么希望痛快的跟她把一切事情问清楚，可是事实却是，我只能又一次在纸条上写道：你觉得就算我想你，对你来说重要吗？而对我来说，又有任何的意义吗？
小丽抬起头来，似乎眼神中含着某些忧伤，但是显得异常的真诚，说道：为什么这么问？为什么对你没有意义？为什么对我不重要？
我忽然再也忍不住了，随即在纸条上急促的写道：为什么？因为我只是一个聋哑人。聋子，哑巴。而你是一个漂亮的，健康的姑娘。你和我，除了做普通朋友，再也不可能发生其他任何事情了。而事实上，我发觉我们要是继续这样交往下去，不事先说清楚，恐怕我自己首先要搞不清和你是什么关系了。我怕，我会爱上你。
小丽看完这几行字的时候，眼泪忽然就在眼眶里打起转来。我生怕看见那眼泪掉出来，不禁的下头去。大约过了几分钟，我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小丽已经走了。只是桌子上的纸条上，多了小丽的一行字：我要告诉你的是，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
5
接下来的几天，小丽再也没有来到我工作的酒吧。我的心里也是暧昧不清。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究竟要作些什么。那种特别想学会说话的愿望，又一次强烈的在我的心里翻腾起来。我到网络上搜索到了北京那家教聋哑人说话机构的联系方式，给他们写了一份电子邮件，讲述了我的情况，询问是否可以得到他们的帮助。没想到第二天，我就得到了回音。说是可以让我先买一些他们的教材，按照他们的方法自己学习，自己作些练习。这样将来我去北京到了那里之后，也可以更加顺利的学习。
就在北京的教材寄到我学校的那天，小丽又来到了酒吧。好像我们之前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小丽依旧坐在了吧台前面似乎属于她的那张凳子上。直勾勾的瞪着我看了半天。最后弄得我实在不好意思了，才在纸条上问她到：怎么了？这样看着我，挺吓人的。
可是小丽这一次，却没有象往常那样，开口说什么。却从我手里接过笔，也在纸条上写了起来。小丽写道：这次来，是给你讲一个故事的。愿意听吗？
我写道：是不是关于你的故事？
小丽写道：是。
我写道：你以前不是说你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吗？
小丽写道：不愿意讲的时候，自然就没有故事了。
我写道：那你现在愿意讲了？
小丽写道：是。
我写道：那我也愿意听。
小丽写道：那我现在开始讲了。不再用笔写了。故事太长。
我写道：好。
我写完这个字后，和小丽一起从吧台上抬起头来。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美丽的小丽，紧紧的盯着她的嘴唇，心中疑惑着从这美丽的嘴唇里将要讲述出来的故事，不知道究竟是怎样。
6
小丽正要说话的时候，酒吧里又来了一批客人。我不得已，不情愿，甚至在酒吧打工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显得有些不耐烦的，将这些客人打发了之后，迫不及待的又一次将自己的目光对准了小丽。小丽看我着急的样子，也不禁哈哈的笑了起来。说道：其实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故事，你没有必要那么紧张。
我写道：我只是想要快点知道你的故事。
小丽这时候才喝了一口啤酒，慢慢的给我讲述起她的故事起来。
小丽说，其实她之所以跟我这么快就觉得很亲近，原因就是我跟她交流的方式，也就是写纸条，让她觉得无比的亲切。因为她的爸爸也是聋哑人。所以自小，她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和爸爸交流的。
小丽的爸爸是聋哑人这一信息刚进入我的脑海，我就按耐不住心中随之而来的更大疑惑了。我在纸条上问小丽道：那为什么你居然不会手语？到拉萨遇见我之后，才开始学习手语？
小丽看了我写在纸条上的话，抬头又看了我一眼，似乎很感慨似的对我说道：因为我一直不是一个好女儿。
这一次我没有继续在纸条上写什么话，只是看着小丽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过了许久，小丽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缓缓说了起来。
小丽说，她爸爸妈妈的婚姻很是不幸。就是因为爸爸是聋哑人的缘故，自爸爸妈妈恋爱到结婚，就一直遭受到了双方家庭的极力反对。她的姥爷姥姥在小丽的妈妈坚持嫁给小丽的爸爸之后，就跟小丽的妈妈断绝了家庭关系。再到后来，小丽出生了。那时候，小丽的姥姥才因为小丽的缘故，表现出了一点的妥协。可是在小丽一岁多的时候，姥姥和姥爷便带着小丽的几个舅舅来到小丽爸妈那里，强行把小丽带走了。说是在一个不健全的家庭里，两口子成天用手比比划划的，如何能让一个小孩子健全的成长。他们可不希望自己的外孙将来长大了，也像一个哑巴一样，成天的用手说话。小丽的爸爸妈妈悲痛欲绝，可是也无奈于小丽姥姥姥爷的霸道。于是小丽从一岁多开始，就一直在姥姥姥爷家里成长。小丽的妈妈毕竟放心不下孩子，所以之后几乎天天住在父母家里，为了照看小丽。可是姥姥姥爷却不允许小丽的爸爸上自家的门，在小丽妈妈的再三要求下，最后也只是同意每周让小丽的爸爸来家里看望一次小丽。
想起来，小丽说，可能姥姥姥爷当初这么做，就是希望把自己女儿的婚姻拆散。可是他们不知道他们这样做，给爸爸妈妈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小丽的爸爸妈妈在小丽被接到姥姥家之后，一直到小丽长到15岁，几乎就过着一种及其痛苦的生活。小丽的妈妈，为了孩子，有家不能回，一家三口从来得不到团圆。小丽的爸爸，那就几乎是承受着更大的痛苦了。有老婆，却不能和自己天天在一起，有孩子，却只能每周见到一面。
小丽说，自从上小学，姥姥就一直告诉她说，那个每周六来看她的人不是她的爸爸。小丽去问妈妈，妈妈哭了，然后去跟姥姥吵。弄得小丽最后也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也就从来不问这个事情了。妈妈曾经哭着跟小丽说过一次，说那个男人就是小丽的爸爸，并且要求小丽好好的对待自己的爸爸。小丽记得爸爸每次来看小丽，都给她买很多很多的东西，脸上总是挂着和蔼的笑容。只是从来没有给小丽说过一句话。每次爸爸来看小丽的时候，妈妈就拿出一个笔记本，给小丽和小丽的爸爸每人一支笔，让他们用写字的方式交流。小丽说，很多的时候，小丽和爸爸在纸条上写字交流的时候，坐在一旁观看的妈妈都会流下泪来。
等到小丽小学毕业的时候，小丽的妈妈有一次给小丽买了一本手语教材，十分诚恳的跟小丽谈了一次，说是小丽现在长大了，可以尝试着学习一下这门独特的语言。也许别的孩子不用学，可是小丽却一定要学。因为学会了这门语言，以后就可以更方便的和爸爸交流了。另外，小丽的妈妈还嘱咐小丽说，让她以后有空就多去爸爸那里看看。因为爸爸是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妈妈和小丽的人。
小丽听从了妈妈的一部分话，那就是之后偶尔放学早了，便去爸爸那里坐坐。虽然爸爸每次见了小丽，也是万分的喜悦。一见小丽来了，便做好多好多的好吃的给小丽吃，可是小丽却总是因为每次都要在纸条上写很多字，早早的就离开了爸爸的家。因为小丽根本就没有去学习妈妈给自己的那本手语教材。小丽的同学有一次看到小丽书包里的那本书之后，便在班上偷偷的议论小丽的爸爸是个哑巴之类的话语，弄得小丽伤心了很久。那之后，小丽便把那本手语教材给扔掉了。后来去看望爸爸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少了。小丽的妈妈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也是异常伤心，很多天没有跟小丽说一句话。
小丽十五岁那一年，小丽的爸爸患上了癌症死了。去世的时候才四十多岁。小丽的妈妈在小丽爸爸去世之后，在家里大闹了一场。指着小丽姥姥姥爷的鼻子大声指责他们就是杀死小丽爸爸的凶手。当时小丽也在屋子内。小丽的妈妈回头看了一眼小丽，眼里含着眼泪，对小丽说了一句：你也是凶手。
7
小丽的故事讲完之后，我的眼睛几乎已经是酸涩难当了。小丽一直忍着眼泪没有哭出来，最后一句话说完的时候，终于有一滴眼泪从眼眶里滑落了出来。而我此时似乎再也忍不住了，低下头，眼泪哗哗的就涌了出来。
等我和小丽都再次平息下来之后，小丽才再一次给我说道：达娃，你知道吗，那一天，当你领着我在你们学校的那个地下室里体验的时候，你说我体验的时间仅仅是五分钟，可是我觉得那简直就像一个世纪。你知道吗，使我感到恐惧的不是黑暗，而是那无边无际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我当时就想起了我的爸爸。他居然就在那种可怕的寂静中生活了四十多年。而我，作为他的女儿，居然在懂事之后，还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尝试这做出各种努力，试图把他所处的这种寂静稍微的打破一下子，让他觉得生命中还有一些美丽的声音，可以发自于心灵，可以发自于她女儿的爱心。
小丽的话再一次让我感慨不已，许久，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小丽。我忽然又一次责备起自己来，恨自己是这么的无能，居然连一句最简单的安慰人的话也无法从嘴里吐出来。
小丽那天在酒吧坐到很晚才回去，喝了许多啤酒。临走的时候我坚持要送她回去，小丽微笑着谢绝了。或许小丽是对的，象我这样的一个人，就算送她回去，能起到什么作用呢。难道我还得让眼睛已经变的通红的小丽，来一字一句的读我写的纸条？
8
那一次之后，小丽有很长时间没有再来我的酒吧，我的心情也是异常的落寞。只是在闲暇时间，我开始努力的学习那本北京寄来的学习说话的教材。这确实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件。没有听觉，没有人辅导，我不知道自己使劲挥动的舌头究竟有没有在这个寂静的空间里发出一丝丝的声音。很多次，我在练习说话的时候，就在我的嘴巴前面放上一根丝线，只要那根丝线有些轻微的摆动，我的心里就稍微有一点欣喜，因为我毕竟已经开始从嘴巴里面发出气流了。这毕竟是我学习说话的第一步。
那一段时间，我还找到了一本叫做给我三天光明的书。那里面的主人公和我几乎是一个境遇，实际上比我还要惨。那本书让我更加清晰的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一个人，一定要打开自己灵魂的窗户。这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这扇灵魂的窗户打开了，哪怕之后要历经之前从来也不会体会到的痛苦，也是值得的。这样想的时候，我记起了小丽曾经给我说过的那句话。小丽当时说或许我不学会说话还好，因为学会了说话，也就意味着有可能要遭受语言所带来的许多烦恼，甚至要犯下用语言去伤人的罪过了。可是我觉得小丽的话也不完全对。或许语言有时候就是会伤人，可是我相信，跟语言带给人的那种抚慰和温暖相比，或许这些伤害仅仅是些副产品。就算偶尔无法避免，也是完全值得去承受的。
一转眼一个月就过去了。小丽一直没有再来我工作的酒吧。我几乎夜夜都在盼望着见到她，也夜夜在梦里梦见她。这段时间，我几次抑制不住对她的思念，想要去她的学校里找她。可是一想到到她学校里的情景，心里就万分沮丧起来。到那里去，那里的人会怎样看待我呢？要是小丽因为我这个哑巴去找她而感到稍微的不开心，那我岂不是还不如不去找她？
就这样，在对小丽百倍的相似煎熬当中，我度过了自认识小丽以来，和小丽最长的一次没有见面的时光。直到这一年的年底，12月即将结束的一天，我再次在酒吧里见到了小丽。
9
小丽是跑来专门跟我告别的。小丽说，她本来打算在拉萨支教一年的，可是因为妈妈病了，需要人照顾，这次回去之后，下半年她就不来了。或许下次有机会来拉萨，就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小丽还说，在拉萨认识我，是她最为开心的一件事情，从我身上，她也学到了许多东西。她希望我能早日挣够我需要的钱，去北京重新学会说话，毕竟那是我美好的愿望。
小丽跟我说这些时候，我的心里忽然就升起一种莫大的悲哀。小丽要走了，要永远的离开拉萨回到内地去了。在我生命里，小丽就像一阵风，马上就要离去了。除了在我的心里掀起这许多的波澜，再也不会给我留下一点痕迹了。而我，一个又聋又哑的人，也似乎只能永远将对小丽的那么一种美好的感情，从此深埋在我内心最深处了。
小丽在酒吧坐了一会就走了，告诉我她已经买好了离开的火车票，12月28日，拉萨到北京。
10
12月27日那夜，我又是彻夜未眠。自从认识小丽之后，自从我意识到自己对于小丽的感情或许就是爱情之后，彻夜不眠对于我来说，也已经不再是一件新鲜的事情了。我想了很多东西，直到天亮，我看了一下表，忽然一下子就从床上爬了起来。脸也没有来得及洗，就出了门，打了一辆的士往火车站赶去。
青藏铁路2006年已经试通车了。对于西藏生活着的人来说，这绝对是一件大事情。每天到达拉萨的列车四列，均是在晚上。每天离开拉萨的列车也是四列，均是在早上10点钟以前，这已经是在西藏生活的人非常清楚的一件事情了。小丽今天要离开拉萨，我坐上出租车的时候看了一下表，已经是早上八点半了。究竟去北京的火车是几点开？我在心里不禁焦急起来。
车子赶到火车站的时候是8点50。下了的士，我就拿着手里早就写好的一张纸条去询问工作人员，去北京的火车究竟几点开。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我拉萨到北京的火车将在9点15分开车，并且告诉了我站台的位置。我拼命似的往那个方向跑去。
就在火车即将开动的那一刻，我终于在长长的站台上，在一列车厢的门口，看见了小丽。小丽似乎也在焦急的等待什么人来的样子，我在远处看见她的时候，她也正在左右张望，并且不断的低头看自己的表。小丽和我几乎同时看见了对方，我们两人都激动的朝对方跑了过去。
我不知道在小丽跑到我身边的那一刻，我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奇怪的变化。那就是我忽然感觉到肚子里有一串话语从肠子里直冲上来，突破了我的喉咙，一直到达了我的嘴唇。不过这一次更加奇怪的是，我似乎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在振动，并且明显的感觉到了嘴巴也在张动。而当我感觉到自己的嘴巴里有一股气流忽然冒出的时刻，我看到了小丽脸上巨大的惊奇。车站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在那一刻，也纷纷把目光朝我投来。小丽瞪着我看了半天，才缓过神来，紧紧的盯着我的眼神问道：你说什么？你究竟在说什么？你真的爱上我了？
2007。5。12（草）
直觉先于语言。世界上任何一门语言，其中包括的词汇何止千万，可是这些词汇之间却存在一个奇怪的循环解释现象。为了解释一个词汇，我们总是不得已的要使用到其他词汇，而或许我们用来解释最初那个词汇的词汇，却要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需要那个最初的词汇来解释。有一天，当我抱着一本字典翻查某一个我不曾认识的词语之时，我忽然想起了直觉先于语言这句话。顿时，我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别人以为的那样可悲。是的，我确实不会说话，不能张口，挥动我的舌头，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可是我却依然和所有人一样，拥有不可抹杀的直觉。其实最早推动语言的动力不就是直觉吗？人只有在内心之中产生了一种非要表达不可的意愿之时，才会忽然张口，才会忽然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抒发冲动，才会竭尽全力的想办法将之表达出来。可能那最早开口说话的人，正是在这种强烈愿望的驱使下，而且之前或许已经动用了身体上其他所有的器官，比如手舞足蹈，比如用鼻子使劲的出气，比如使劲的瞪大眼睛，比如使劲的摇动脑袋，而在这些手段都一一失效之后，才在情急之下，忽然张开了他的嘴巴，无意说出了某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而那个音节，或许就是人类有史以来说的第一个词汇，第一句话。
或许正是我不会说话，我天生就是一个哑巴，在无声无息的世界里生活了整整26年，才使得我养成了一个人静静思考的习惯。我能读懂唇语，只要我希望知道别人究竟在说什么，我只需要认真的看他们的嘴唇就好了。当然当我不愿意了解别人所说的话，也很简单，我只需要闭上我的眼睛。这也是我的优势，因为我最近认识的小丽就告诉我说，她特别羡慕我的这一点。因为对于一个听觉正常的人来说，有时候，就算你已经真的厌烦了听见某些话语，你也无法阻止这些内容进入你的耳朵。而我，她说，却是天然的就具有了选择性倾听的特点。第一，这可以使我听别人说话的时候特别关注，因为我只能盯着说话人的嘴唇，其他的人究竟在同时说什么，对于我来说就如同没有发生一样。第二，只要我闭上眼睛，无论别人究竟在说什么，其实于我根本无济于事，这就使我避免了很多伤害的可能。
受伤害？听到小丽说到伤害一词的时候，我不禁大吃一惊。我不禁瞪大的眼睛，露出了很大的疑惑出来。小丽看出了我的疑惑，紧接这就跟我解释了一大通。说其实语言最早被创造出来的动机或许是好的，就是为了交流，为了人和人之间互相安慰，互相表达爱意，互相支持对方的意见。可是到了后来，当语言最终发展到高级阶段的时候，事情却发生了变化。语言也就逐渐拥有了它原先所不具备的功能，比如掩盖，比如扭曲，比如互相表达仇恨，互相表达敌意，甚至可以象最锋利的刀子一样，杀人于无形。
杀人于无形？听小丽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禁有些害怕了。说实话，在我过去的26年来，我最渴望的事情就是有一天能开口说话了。就说我目前一边在这个残疾儿童学校当老师，一边又在一家酒吧做调酒师，拼命的赚钱，也就是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到北京某一家医疗机构去，彻底的恢复我的说话能力。这件事是两年前我在酒吧里碰见的一个德国姑娘告诉我的。那个德国姑娘叫做赛不芮亚，是个盲人。在酒吧里喝酒的时候，听说了我的情况，主动过来和我攀谈，说是象我这个情况，只是因为耳朵的疾病才导致了说话功能的丧失，是完全有希望通过强化训练恢复说话能力的。她说她去北京的时候，就到过这样一家治疗机构，亲耳听见过和我一样的人重新学会说话的。不过费用可能是贵了点。她说，因为恢复的训练可能要持续很长时间，所以在那个机构里去的人，起码得住上一年多，才可能重新学会开口说话，所以费用至少在七八万以上。
也就是在我得知了我可以有机会重新开口说话的消息之后，到现在为止整整两年，我都在拼命得赚钱。为了重新张开我的嘴巴，我学会了更为忍耐的工作，学会了省下我的每一分钱，为我的梦想实现而努力。可是就在小丽给我说到语言可能会杀人于无形的时候，我这几年积攒起来的钱也不过五万多块。其实我已经觉得离实现自己的目标很近了，所以在小丽说语言杀人于无形，并且随即轻描淡写的安慰我说，其实象我现在这样挺好，也许永远不开口说话才是我的某种幸福之时，我的情绪从惊讶最终变成了愤怒。我狠狠得瞪了小丽一眼，心想，可惜我现在就是不能说话，要是我会说话，我一定要告诉你，你现在说的这番话，究竟怎样严重得伤害了我。因为不会说话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你长着嘴巴，只要跟我在一起，总是滔滔不绝，好像肚子里有永远也说不完的话。可是轮到我，一个跟你的生活毫无关系的人，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就劝我不要希望有一天重新学会说话了。你这算什么，你这简直就是无情无义，还哪里能算是成天把我当作哥们的好朋友？
小丽不是神仙，她根本听不见我内心之中发出的愤怒之声。对于听觉正常的她，那只是一种超声波。根本无法进入触动她的听觉神经。可是小丽毕竟是一个聪明的姑娘，看到我脸上奇怪的表情，她或许也猜到了她所说的话，已经深深伤害了我的希望和梦想。随即就用一只胳膊搂住了我的肩膀，直视着我得眼睛，轻轻得说了一句：随你，反正那是你的梦想。不过有一天，我保证，当你最终学会开口说话的时候，你会后悔。或许你会期望回到现在的状态。
1
我是在两个月前认识小丽的。当时我正在酒吧里上班，或许是因为白天在学校里教孩子们手语课太累了，上班期间忽然就打起了盹，不知觉之间就把眼睛给闭上了。当时小丽正好进来了，跟我要东西喝，对着我可能大声的吆喝了半天，看我我依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不觉就火了。伸手就把吧台上放着的一杯水泼到了我的脸上。我被泼在脸上的水惊醒的时候，我的老板也听见了小丽的抱怨声赶了过来，在我做出任何举动之前，跟小丽解释了我的情况。我当时往小丽脸上看去，小丽那一刻的表情深深的打动了我。小丽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似乎恨不得从地上找个地缝钻进去。从口袋里赶忙掏出一张纸巾递了过来。对着我的脸，一字一顿的说道：对不起。
那次之后，小丽经常来我工作的这个酒吧喝酒。每一次也都是一个人来。就坐在吧台前跟我闲聊。我读她的唇语，她看我写的纸条。这样的交流方式，居然真的似乎让我们两个人都感到特别愉悦。也就是在这段时间，我给她讲了我的故事，告诉她我出生在草原上怎样的一个帐篷里，父母怎样一一先我离去，而兄弟姊妹们又如何的抛弃了我，于是我怎样一个人，在十一岁的时候，来到拉萨，被一个好心的老外办的残疾儿童收养机构抚养长大，直到我后来在那里如何学会读书写字，不禁会读写藏语汉语，还有英语，以及能够读懂这三种语言，再到后来我怎么又被留在了这所机构里继续教书直到现在。
而小丽似乎对我的故事也很感兴趣。或许是觉得我写纸条的方式让她觉得有些麻烦，半个月前的一次，她来到这里的时候，出我意料的，居然还主动跟我打了几个手语。看着我目瞪口呆的样子，才笑嘻嘻的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本手语手册出来，告诉我她最近在学习手语，说是希望以后能跟我更方便的交流。说实话，那一刻，当我看到小丽把那本手语手册放在吧台上，以及那么温柔的告诉我她希望以后可以跟我更好交流的时候，我的心莫名的激动了一下。以后，以后我还能跟小丽交流多久？
小丽是东北人，眼睛大大的，头发很长，垂在肩上，长得很漂亮。大学毕业之后，因为没有考上研究生，所以一气之下，跑到拉萨来一所小学支教，支教的时间是一年。关于她，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尽管我们在一起聊天也有一段日子了，可是关于她其他的信息，我几乎一无所知。有几次，我都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写纸条给她，问她能不能告诉我她的故事，因为这样才公平嘛。毕竟她已经几乎了解了所有关于我的事情。可是每次小丽都是欲言又止。最后总是用同样的一句话将我敷衍过去。她说：她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
没有故事？这不可能。尽管我又聋又哑，可是我不傻。对于这一点，我特别的自信。一个人长这么大，怎么可能没有一个故事呢。无论是怎样的一个故事，是悲伤还是欢乐，总是有一个或许平淡或许激荡的故事的。是不是你的故事，是一个伤心的故事，所以你才不愿意提起？有一次我就写了这样一张纸条问小丽，没想到小丽忽然在我的追问下就发火了。瞪着我的眼睛，狠狠的说道：你好烦。
那一夜，我睡在学校给我安排的一个小房间里，旁边正好还有一个正在生病需要我照顾我的孩子，彻夜未眠。小丽对我说的那短短三个字，居然这一次，真的就像一把刀子一样，不断的在我的心上擦拭。反复擦拭，直到我忽然就觉得了痛。一种之前从未体验过的痛。
2
小丽在认识我两个月的时候，来了一次我的学校。就像对待每一个来到我们学校参观的人一样，我领她参观了这个有着38个孩子的残疾儿童学校。我领她到我们的教室，让她看了那些孩子学习的情景。我领她到我们的餐厅，让她看了孩子们吃饭的地方。我还领她到了我们的操场，让她看到了那些盲人孩子，在如何快乐的在小小的操场上跑动，追逐里面放置了一颗响铃的足球。我还领她到了我们专门为生病的孩子安排的休息室，里面布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我告诉她，因为生病的孩子或许更需要氧气。最后我还领她来到了我们专门为参观的人设置的一个体验室。也就是一个地下三层的地下室。当参观的人进入之后，我们可以将房间的灯全部熄灭。这样，体验的人就可以完全真切的体验到盲人所处的那种完全的黑暗，以及聋哑人所处的那种彻底的寂静当中。
在这个学校这么多年，带领过无数的参观者到这里体验过。我知道对于一个正常的人来说，这绝对不是一种很愉悦的体验。甚至还是一种可怕的体验。所以就在我领着小丽体验的时候，我将灯熄灭了将近有5分钟的时候，我就估计着小丽或许已经感到恐惧了。可是就在我五分钟之后重新将灯打开的时候，我看见小丽已经几乎是泪流满面了。满脸的恐惧。我走过去，刚打算做一个手语安慰她这体验已经结束的时候，小丽已经迫不及待的扑到了我的怀里。那又是一个神奇的时刻，我生命中神奇的时刻。我不知道小丽为什么忽然会哭起来，以前我见多了体验的人有各种表现，可是体验得哭了的人，小丽却是第一个。我不知道小丽究竟在这一刻，体验到了什么。可是我却在这一刻，就在小丽扑到我怀里的时候，体验到了一种我之前生命当中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东西。我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确切的将之形容出来。我只是觉得忽然有一种冲动，特别渴望时间就在这一刻从此停滞下来。就让我这样搂着小丽，就在这个三层的地下室里，度过余下的人生。
可是出了地下室，小丽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拉萨强烈的阳光下，她看起来是那么得青春而靓丽，活泼而可爱。正好我在学校也下班了，要去赶往酒吧上夜班。我们俩一起往八角街我工作的酒吧方向走去。看着身边的小丽，我不禁给她打手语，用手装作摸眼泪的样子，之后用指头在脸颊上擦动，示意她为什么要哭，怎么不知道害羞？
小丽本来走在大街上已经满脸笑意的人，明白了我的意思，忽然就把脸色沉了下来。也不看我，只是加快脚步在前面走了起来。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在后面，心里乱成一团，不知道接下来，究竟该做些什么才好。
那一天正是国庆节前夕，拉萨的游人多了起来。满大街卖西藏手工艺品的人也到处都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阿妈看我跟小丽走在一起，还把我也当作一个游客了。拦住我就兜售起她满手的小玩意起来。小丽的脚步没停下，继续往前急匆匆得走去。一个是看着这个老阿妈满脸的汗水，弄得我心里挺难受，另一个就是忽然想到或许买个小玩意送给，也可以让小丽稍微得开心一点。于是我就顺手买了一条项链，付了钱之后就赶忙往前跑去。赶上了小丽，我用手轻轻的捅了捅小丽，把手中的项链递给她。小丽走动的脚步稍微慢了下来，疑惑不解得看了我半天，才似乎明白了我得意思。伸手将项链接过去得时候，脸上轻微的笑了出来。
我和小丽一起到了我工作的酒吧，小丽坐在吧台前，一直玩弄着手里的项链。一直等到我跟前一个上班的调酒师交接完了工作，又接待了几个客人之后闲了下来，才慢慢的问我道：为什么送东西给我？
我尴尬的笑了一下，在纸条上迅速的写道：看你生气了，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我该怎样办，才送你东西试试。
小丽也笑了：这一招是不是以前给别得女孩子试过，挺奏效的？
我赶忙写道：第一次送东西给女孩子。
小丽满脸夸张得表情，给我打了一个手语，质问我是不是在撒谎，我更加着急了，在纸条上继续写道：佛祖在上。
小丽这时候脸忽然红了一下。然后什么话也不说了。又坐了一会，告诉我说要走了。说是国庆节她所在的学校要组织他们这些支教人员到林芝去玩一个星期。跟我说国庆节之后再见。小丽走了之后，我知道这一星期将不能再见到她了，心里忽然就变得异常得空落起来。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我一直处在一种深深的懊恼当中。那种想学会说话的感觉忽然又一次在我的心里变得强烈起来。我似乎感觉到自己有许多许多的话要给小丽讲。可是后来仔细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清楚，如果我现在真的能够开口说话，我将要对小丽说些什么。
3
也许是一个人来到西藏支教，在拉萨也没有什么认识的人。自从小丽来到拉萨之后的这两个多月来。她几乎天天晚上都要来这个酒吧坐坐。而在这个酒吧里，我也似乎是小丽唯一的一个朋友。所以算起来，小丽和我一起打交道的日子，也有两个月了。小丽国庆节这一走，我的心里忽然就打不起精神来了。说起来也怪，在小丽出现之前，我的生活也没有多大的悲欢喜乐，也只是白天在学校里教书，晚上在酒吧里打工。日子过的平静如水。只是偶尔想起攒够了钱就可以去北京，学会开口说话的时候，会忽然感到生活中有些特别的激情。可是自从认识了小丽之后，一切似乎都发生了许多的变化。生活中忽然就像多了一份牵挂，一种特别来劲的东西。每天白天里上班的时候，总是企盼着夜晚早一些来临，好赶快赶到酒吧，见到小丽，看见她那红色的嘴唇，从其上读出这世界上最美丽的词语。还想象着某一天，这些词语还会从我的嘴里冒出来，给小丽一个大大的惊奇。和小丽在一起聊天的日子是那么的愉快，几乎让我觉得这就是我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光。可是国庆这几天，小丽去林芝的这一星期，我的心情完全变了。白天上课的时候，经常打错了手语，惹得下面的学生哧哧的笑出来。从学校出来去往酒吧的路上，也失去了往日急切的脚步，就像丢了魂似的。拉萨十月的阳光下，我几乎成了行尸走肉。
或许是我上班时候的无精打采，让我的老板看了出来。这个40出头的康巴汉子，这一天就坐在吧台前面，小丽经常坐的那个座位上，跟我攀谈起来。
老板先是诡异的看了我半天，好像在忍着一肚子的笑声，盯着我的眼睛说道：怎么了？是不是最近夜里经常睡不着？
我在纸条上写道：是。你怎么知道？
老板终于笑了出了。而且时间持续了好久，让我不禁纳闷了半天。这才继续说道：因为我从你这个岁数过来的。知道你为什么睡不着。
我急切的写道：告诉我为什么？
老板又是哈哈笑了许久，好像故意让我着急似的，看我实在可怜的样子，才说道：因为你在想念一个姑娘，而且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汉族姑娘。
我从老板的嘴唇上读完这一句话的时候，心里忽然就咯噔了一下。原以为只有我自己清楚，或者说其实在老板说出这句话之前，我还未曾如此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究竟在为何苦恼，不料就被老板一句话轻轻的说破了。灯不挑不明，话不说不亮，我忽然就想起了这么一壶谚语，心里又一次因为自己不能说话而深深的揪心了一下。
老板看我并没有继续在纸条上写什么，等待了我半天。当我又一次抬头将目光对准他的脸的时候，又说了一句话，而这句话顿时将我吓得脸上都要往下掉土了。
老板说：我不仅知道你在想念那个汉族姑娘，而且还知道夜里，你裤裆里的那个玩意很不安分，老是玩命的往大里生长。
这次我不仅仅是吓坏了，而且是生气了。我一下子就伸手往老板的肩膀上推了一把。老板见我真的生气了，这才哈哈的笑着走开了。留下忐忑不安的我，独自站在吧台里面，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老板居然就像一个神仙，真的把我的所有心事给看穿了。可是，老板最后的一句话就算是说对了，我也不愿意面对。因为我觉得这简直就是对于小丽的一种亵渎。是的，这几天我总睡不好，这种奇怪的事情在我身上第一次发生。而且更奇怪的就是几乎夜夜在梦中，我都梦见小丽的身影，小丽的嘴唇。忽然惊醒的时候，底下确有不干净的东西流出来。可是我自己也内疚的很，不知道将来再怎么去面对那么可爱的小丽。小丽对我那么好，我居然让小丽出现在了我如此肮脏的梦中，我的心中隐隐不安。
可是思念二字，从老板的嘴唇上发出来，却让我忽然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东西。仓阳嘉措的情歌这时候不仅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我长到这么大，因为自己是一个聋哑人，就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同龄的女孩子打过交道，更加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感情。可是这一次，我却忽然在心中疑惑起来：难道，这就是情歌中所讲述的那种爱情？想着想着，我不禁害怕起来。肯定是那种叫做ài情的东西了，思念一个人，难道还不算是爱情吗？
4
国庆节过完后的的三天夜晚，小丽终于来到了酒吧。还是象往常那样，一进门就一屁股坐在了吧台前的那张凳子上。也还是象往常那样，看我手里忙着，就摇头晃脑的，左右用目光打量我，好像在期待着我忽然笑出来似的。
可是我的心情已经完全变了。其实在老板跟我说过那一席话之后，我已经彻底的把我和小丽之间的关系想清楚了。小丽，一个来到拉萨支教的女大学生，年轻，漂亮，对于拉萨，对于西藏，对于我的生活，她就和我见过的任何一个来西藏旅游的游客一样，只是一阵风，轻轻的吹来，又要马上轻轻的吹走，不知道将来将要停留在哪里。而我，只是一个聋哑人，一个听觉和嘴巴都有残疾的残疾人，她跟我的生活根本就不沾边。不要说什么爱情了，就说我们之间这算是一段短暂的友谊，这对于我来说就已经是太美好的事情了。我哪里还敢奢望什么进一步的感情。我这样的人，就连拉萨随便的一个健康的姑娘，都懒得理我，何况一个象小丽这样一个云彩一样飘过我生活的汉族姑娘呢。
所以在再次见到小丽之前，我也已经想好了之后跟她交往的原则。我因为想到自己不能说话，不能跟小丽表白我的感情而下这个决定的时候，我的心里真切的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可是我还是下了这个决定。我决定以后，在小丽在拉萨继续逗留的日子里，一定要逐渐的抛舍自己心里对于她的这份难言，也永远不能诉说的情结。并且逐渐的和她疏远，直到我回归到我原先的生活里去，直到我再也感觉不到小丽的存在会让我的心感到任何起伏和不平。
所以当我忙完之后，小丽笑嘻嘻的跟我搭讪，问我有没有在这几天想她的时候，我的心又一次感到的一种剧烈的刺痛。我在纸条上轻轻的写了两个字：不想。那个不字，就像一个巨大的石头，忽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在嘴巴奇怪的抽搐起来，似乎正有无数的言语从我的肚子里，从我的胃里，从我的心底里，那么强烈的冒出来，想要急切的喷涌而出。可是这些言语，却最终在我的嘴唇上，刹那消失了。这莫名的感觉最后留给我唯一的感受，就是忽然觉得自己的肚子好像咕咕的叫了几下子，好像它也替我的嘴巴着急似的，想要说话了。
如果我此时能够说话，我似乎已经知道我该对小丽说些什么了。或许我会对她说：对不起，我可能是爱上你了。我也觉得挺难过的，可是我就是爱上你了。如果你有和我一样的感觉，那就跟我进一步交往，如果你并没有和我一样的感觉，那就把我的话忘了吧，让我们继续这样做朋友。
可是我依旧不能说话。小丽看了看我写的纸条，看着沉默的我，心事重重的我，继续问道：为什么？
我写道：什么为什么？
小丽说：为什么不想我？我不信。
我写道：不信就算了。可是你觉得我为什么非得要想你？
小丽这时候似乎在凳子上忽然颤抖了一下，慢慢的说道：因为我觉得，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应该是想我的。
我的心，那一刹那，几乎已经碎了。千万言语又一次涌到了我的喉咙处，却在我的嘴巴处止住了。小丽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小丽对我也有同洋的感觉。我多么希望痛快的跟她把一切事情问清楚，可是事实却是，我只能又一次在纸条上写道：你觉得就算我想你，对你来说重要吗？而对我来说，又有任何的意义吗？
小丽抬起头来，似乎眼神中含着某些忧伤，但是显得异常的真诚，说道：为什么这么问？为什么对你没有意义？为什么对我不重要？
我忽然再也忍不住了，随即在纸条上急促的写道：为什么？因为我只是一个聋哑人。聋子，哑巴。而你是一个漂亮的，健康的姑娘。你和我，除了做普通朋友，再也不可能发生其他任何事情了。而事实上，我发觉我们要是继续这样交往下去，不事先说清楚，恐怕我自己首先要搞不清和你是什么关系了。我怕，我会爱上你。
小丽看完这几行字的时候，眼泪忽然就在眼眶里打起转来。我生怕看见那眼泪掉出来，不禁的下头去。大约过了几分钟，我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小丽已经走了。只是桌子上的纸条上，多了小丽的一行字：我要告诉你的是，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
5
接下来的几天，小丽再也没有来到我工作的酒吧。我的心里也是暧昧不清。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究竟要作些什么。那种特别想学会说话的愿望，又一次强烈的在我的心里翻腾起来。我到网络上搜索到了北京那家教聋哑人说话机构的联系方式，给他们写了一份电子邮件，讲述了我的情况，询问是否可以得到他们的帮助。没想到第二天，我就得到了回音。说是可以让我先买一些他们的教材，按照他们的方法自己学习，自己作些练习。这样将来我去北京到了那里之后，也可以更加顺利的学习。
就在北京的教材寄到我学校的那天，小丽又来到了酒吧。好像我们之前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小丽依旧坐在了吧台前面似乎属于她的那张凳子上。直勾勾的瞪着我看了半天。最后弄得我实在不好意思了，才在纸条上问她到：怎么了？这样看着我，挺吓人的。
可是小丽这一次，却没有象往常那样，开口说什么。却从我手里接过笔，也在纸条上写了起来。小丽写道：这次来，是给你讲一个故事的。愿意听吗？
我写道：是不是关于你的故事？
小丽写道：是。
我写道：你以前不是说你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吗？
小丽写道：不愿意讲的时候，自然就没有故事了。
我写道：那你现在愿意讲了？
小丽写道：是。
我写道：那我也愿意听。
小丽写道：那我现在开始讲了。不再用笔写了。故事太长。
我写道：好。
我写完这个字后，和小丽一起从吧台上抬起头来。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美丽的小丽，紧紧的盯着她的嘴唇，心中疑惑着从这美丽的嘴唇里将要讲述出来的故事，不知道究竟是怎样。
6
小丽正要说话的时候，酒吧里又来了一批客人。我不得已，不情愿，甚至在酒吧打工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显得有些不耐烦的，将这些客人打发了之后，迫不及待的又一次将自己的目光对准了小丽。小丽看我着急的样子，也不禁哈哈的笑了起来。说道：其实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故事，你没有必要那么紧张。
我写道：我只是想要快点知道你的故事。
小丽这时候才喝了一口啤酒，慢慢的给我讲述起她的故事起来。
小丽说，其实她之所以跟我这么快就觉得很亲近，原因就是我跟她交流的方式，也就是写纸条，让她觉得无比的亲切。因为她的爸爸也是聋哑人。所以自小，她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和爸爸交流的。
小丽的爸爸是聋哑人这一信息刚进入我的脑海，我就按耐不住心中随之而来的更大疑惑了。我在纸条上问小丽道：那为什么你居然不会手语？到拉萨遇见我之后，才开始学习手语？
小丽看了我写在纸条上的话，抬头又看了我一眼，似乎很感慨似的对我说道：因为我一直不是一个好女儿。
这一次我没有继续在纸条上写什么话，只是看着小丽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过了许久，小丽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缓缓说了起来。
小丽说，她爸爸妈妈的婚姻很是不幸。就是因为爸爸是聋哑人的缘故，自爸爸妈妈恋爱到结婚，就一直遭受到了双方家庭的极力反对。她的姥爷姥姥在小丽的妈妈坚持嫁给小丽的爸爸之后，就跟小丽的妈妈断绝了家庭关系。再到后来，小丽出生了。那时候，小丽的姥姥才因为小丽的缘故，表现出了一点的妥协。可是在小丽一岁多的时候，姥姥和姥爷便带着小丽的几个舅舅来到小丽爸妈那里，强行把小丽带走了。说是在一个不健全的家庭里，两口子成天用手比比划划的，如何能让一个小孩子健全的成长。他们可不希望自己的外孙将来长大了，也像一个哑巴一样，成天的用手说话。小丽的爸爸妈妈悲痛欲绝，可是也无奈于小丽姥姥姥爷的霸道。于是小丽从一岁多开始，就一直在姥姥姥爷家里成长。小丽的妈妈毕竟放心不下孩子，所以之后几乎天天住在父母家里，为了照看小丽。可是姥姥姥爷却不允许小丽的爸爸上自家的门，在小丽妈妈的再三要求下，最后也只是同意每周让小丽的爸爸来家里看望一次小丽。
想起来，小丽说，可能姥姥姥爷当初这么做，就是希望把自己女儿的婚姻拆散。可是他们不知道他们这样做，给爸爸妈妈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小丽的爸爸妈妈在小丽被接到姥姥家之后，一直到小丽长到15岁，几乎就过着一种及其痛苦的生活。小丽的妈妈，为了孩子，有家不能回，一家三口从来得不到团圆。小丽的爸爸，那就几乎是承受着更大的痛苦了。有老婆，却不能和自己天天在一起，有孩子，却只能每周见到一面。
小丽说，自从上小学，姥姥就一直告诉她说，那个每周六来看她的人不是她的爸爸。小丽去问妈妈，妈妈哭了，然后去跟姥姥吵。弄得小丽最后也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也就从来不问这个事情了。妈妈曾经哭着跟小丽说过一次，说那个男人就是小丽的爸爸，并且要求小丽好好的对待自己的爸爸。小丽记得爸爸每次来看小丽，都给她买很多很多的东西，脸上总是挂着和蔼的笑容。只是从来没有给小丽说过一句话。每次爸爸来看小丽的时候，妈妈就拿出一个笔记本，给小丽和小丽的爸爸每人一支笔，让他们用写字的方式交流。小丽说，很多的时候，小丽和爸爸在纸条上写字交流的时候，坐在一旁观看的妈妈都会流下泪来。
等到小丽小学毕业的时候，小丽的妈妈有一次给小丽买了一本手语教材，十分诚恳的跟小丽谈了一次，说是小丽现在长大了，可以尝试着学习一下这门独特的语言。也许别的孩子不用学，可是小丽却一定要学。因为学会了这门语言，以后就可以更方便的和爸爸交流了。另外，小丽的妈妈还嘱咐小丽说，让她以后有空就多去爸爸那里看看。因为爸爸是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妈妈和小丽的人。
小丽听从了妈妈的一部分话，那就是之后偶尔放学早了，便去爸爸那里坐坐。虽然爸爸每次见了小丽，也是万分的喜悦。一见小丽来了，便做好多好多的好吃的给小丽吃，可是小丽却总是因为每次都要在纸条上写很多字，早早的就离开了爸爸的家。因为小丽根本就没有去学习妈妈给自己的那本手语教材。小丽的同学有一次看到小丽书包里的那本书之后，便在班上偷偷的议论小丽的爸爸是个哑巴之类的话语，弄得小丽伤心了很久。那之后，小丽便把那本手语教材给扔掉了。后来去看望爸爸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少了。小丽的妈妈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也是异常伤心，很多天没有跟小丽说一句话。
小丽十五岁那一年，小丽的爸爸患上了癌症死了。去世的时候才四十多岁。小丽的妈妈在小丽爸爸去世之后，在家里大闹了一场。指着小丽姥姥姥爷的鼻子大声指责他们就是杀死小丽爸爸的凶手。当时小丽也在屋子内。小丽的妈妈回头看了一眼小丽，眼里含着眼泪，对小丽说了一句：你也是凶手。
7
小丽的故事讲完之后，我的眼睛几乎已经是酸涩难当了。小丽一直忍着眼泪没有哭出来，最后一句话说完的时候，终于有一滴眼泪从眼眶里滑落了出来。而我此时似乎再也忍不住了，低下头，眼泪哗哗的就涌了出来。
等我和小丽都再次平息下来之后，小丽才再一次给我说道：达娃，你知道吗，那一天，当你领着我在你们学校的那个地下室里体验的时候，你说我体验的时间仅仅是五分钟，可是我觉得那简直就像一个世纪。你知道吗，使我感到恐惧的不是黑暗，而是那无边无际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我当时就想起了我的爸爸。他居然就在那种可怕的寂静中生活了四十多年。而我，作为他的女儿，居然在懂事之后，还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尝试这做出各种努力，试图把他所处的这种寂静稍微的打破一下子，让他觉得生命中还有一些美丽的声音，可以发自于心灵，可以发自于她女儿的爱心。
小丽的话再一次让我感慨不已，许久，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小丽。我忽然又一次责备起自己来，恨自己是这么的无能，居然连一句最简单的安慰人的话也无法从嘴里吐出来。
小丽那天在酒吧坐到很晚才回去，喝了许多啤酒。临走的时候我坚持要送她回去，小丽微笑着谢绝了。或许小丽是对的，象我这样的一个人，就算送她回去，能起到什么作用呢。难道我还得让眼睛已经变的通红的小丽，来一字一句的读我写的纸条？
8
那一次之后，小丽有很长时间没有再来我的酒吧，我的心情也是异常的落寞。只是在闲暇时间，我开始努力的学习那本北京寄来的学习说话的教材。这确实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件。没有听觉，没有人辅导，我不知道自己使劲挥动的舌头究竟有没有在这个寂静的空间里发出一丝丝的声音。很多次，我在练习说话的时候，就在我的嘴巴前面放上一根丝线，只要那根丝线有些轻微的摆动，我的心里就稍微有一点欣喜，因为我毕竟已经开始从嘴巴里面发出气流了。这毕竟是我学习说话的第一步。
那一段时间，我还找到了一本叫做给我三天光明的书。那里面的主人公和我几乎是一个境遇，实际上比我还要惨。那本书让我更加清晰的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一个人，一定要打开自己灵魂的窗户。这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这扇灵魂的窗户打开了，哪怕之后要历经之前从来也不会体会到的痛苦，也是值得的。这样想的时候，我记起了小丽曾经给我说过的那句话。小丽当时说或许我不学会说话还好，因为学会了说话，也就意味着有可能要遭受语言所带来的许多烦恼，甚至要犯下用语言去伤人的罪过了。可是我觉得小丽的话也不完全对。或许语言有时候就是会伤人，可是我相信，跟语言带给人的那种抚慰和温暖相比，或许这些伤害仅仅是些副产品。就算偶尔无法避免，也是完全值得去承受的。
一转眼一个月就过去了。小丽一直没有再来我工作的酒吧。我几乎夜夜都在盼望着见到她，也夜夜在梦里梦见她。这段时间，我几次抑制不住对她的思念，想要去她的学校里找她。可是一想到到她学校里的情景，心里就万分沮丧起来。到那里去，那里的人会怎样看待我呢？要是小丽因为我这个哑巴去找她而感到稍微的不开心，那我岂不是还不如不去找她？
就这样，在对小丽百倍的相似煎熬当中，我度过了自认识小丽以来，和小丽最长的一次没有见面的时光。直到这一年的年底，12月即将结束的一天，我再次在酒吧里见到了小丽。
9
小丽是跑来专门跟我告别的。小丽说，她本来打算在拉萨支教一年的，可是因为妈妈病了，需要人照顾，这次回去之后，下半年她就不来了。或许下次有机会来拉萨，就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小丽还说，在拉萨认识我，是她最为开心的一件事情，从我身上，她也学到了许多东西。她希望我能早日挣够我需要的钱，去北京重新学会说话，毕竟那是我美好的愿望。
小丽跟我说这些时候，我的心里忽然就升起一种莫大的悲哀。小丽要走了，要永远的离开拉萨回到内地去了。在我生命里，小丽就像一阵风，马上就要离去了。除了在我的心里掀起这许多的波澜，再也不会给我留下一点痕迹了。而我，一个又聋又哑的人，也似乎只能永远将对小丽的那么一种美好的感情，从此深埋在我内心最深处了。
小丽在酒吧坐了一会就走了，告诉我她已经买好了离开的火车票，12月28日，拉萨到北京。
10
12月27日那夜，我又是彻夜未眠。自从认识小丽之后，自从我意识到自己对于小丽的感情或许就是爱情之后，彻夜不眠对于我来说，也已经不再是一件新鲜的事情了。我想了很多东西，直到天亮，我看了一下表，忽然一下子就从床上爬了起来。脸也没有来得及洗，就出了门，打了一辆的士往火车站赶去。
青藏铁路2006年已经试通车了。对于西藏生活着的人来说，这绝对是一件大事情。每天到达拉萨的列车四列，均是在晚上。每天离开拉萨的列车也是四列，均是在早上10点钟以前，这已经是在西藏生活的人非常清楚的一件事情了。小丽今天要离开拉萨，我坐上出租车的时候看了一下表，已经是早上八点半了。究竟去北京的火车是几点开？我在心里不禁焦急起来。
车子赶到火车站的时候是8点50。下了的士，我就拿着手里早就写好的一张纸条去询问工作人员，去北京的火车究竟几点开。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我拉萨到北京的火车将在9点15分开车，并且告诉了我站台的位置。我拼命似的往那个方向跑去。
就在火车即将开动的那一刻，我终于在长长的站台上，在一列车厢的门口，看见了小丽。小丽似乎也在焦急的等待什么人来的样子，我在远处看见她的时候，她也正在左右张望，并且不断的低头看自己的表。小丽和我几乎同时看见了对方，我们两人都激动的朝对方跑了过去。
我不知道在小丽跑到我身边的那一刻，我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奇怪的变化。那就是我忽然感觉到肚子里有一串话语从肠子里直冲上来，突破了我的喉咙，一直到达了我的嘴唇。不过这一次更加奇怪的是，我似乎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在振动，并且明显的感觉到了嘴巴也在张动。而当我感觉到自己的嘴巴里有一股气流忽然冒出的时刻，我看到了小丽脸上巨大的惊奇。车站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在那一刻，也纷纷把目光朝我投来。小丽瞪着我看了半天，才缓过神来，紧紧的盯着我的眼神问道：你说什么？你究竟在说什么？你真的爱上我了？
2007。5。12（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