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坏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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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儿失踪了已经整整三年。生死未卜。杳无音讯。
奇怪的是，她的身影始终能鲜活地浮现在危的眼前。不断闪回。重放。
时至今日，危依然能清晰地记得，当年烟儿从家乡的小镇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来投奔他时的情景。
那是个下着滂沱大雨的夜晚。天地万物陷入一片黑暗狰狞。跟随着风雨，飘摇起伏，倾覆旋转。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将危从睡梦中唤醒。
当他打开房门时，就看到了瘦瘦小小浑身湿透的烟儿。歪倚在幽暗的门口，静静地冲他微笑。
她身上背着破旧的背包。脚上的球鞋，沾满泥浆。几缕湿发贴在脸颊，尖尖的下颏不断滴落着晶莹的水珠儿。
他惊讶到无法言语。疑惑眼前烟儿的出现只是梦境。
当他将她揽入怀中，竟然能真切的感受到她身上传递出来的冰冷潮湿的水气。
这时，他才真正确信，烟儿真的来了。
半个小时后，烟儿光着脚从浴室走出来。湿漉漉的头发缱绻在胸前，散发着幽幽清香。他的棉布白衬衫，穿在她骨瘦伶仃的身上，显得又肥又大。像落难的天使，罩着蓬蓬的裙褛。落魄却掩盖不住身体微微放射出来的洁白光芒。
她轻快地跳到床上，盘腿坐下来，打开背包，底朝下一倾，包里面就哗啦啦滚落出大大小小的粟子。
她抓起一颗放在手心上，举到危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说这些粟子是她在火车上遇到的一个好心的阿姨送的。她在火车上整整吃了它们三天。因为她从家里跑出来时，身上的钱只够买一张火车票。
他静静地看着她。他相信她所说的都是真的。因为他知道她向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儿。骨子里暗藏着惊人的坚韧和倔强。只要是她想去做的事情，哪怕会粉身碎骨，也绝对不会退缩。
他轻抚她的额头，问她为什么会突然跑来a城。为什么不等他将一切安顿下来，再去接她。
她的脸慢慢沉下来，胸口渐渐变得急促起伏，她告诉他，母亲过世后，她和继父已经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那个男人不断地搞一个又一个女人回家。她跟他大吵之后，被赶了出来。她无处可去，只好来这里找他。
然后，她把脸埋进他的胸前，发出闷闷的哭声，问他，危，你会不会也不要我？
傻瓜，我怎么会不要你。他轻拍着她的背，心间无比酸楚，烟儿，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他去厨房，一边开火烧水。一边切细细的姜丝和碎碎的香菇丁、葱末。又敲开一只鸡蛋。
屋外的风声雨声，鼎沸交融，响彻耳际。屋内灯光昏黄的厨房，碗筷敲击出丁丁当当的响声。却是格外温馨悦耳。
很快，一碗香喷喷的面条就煮好了。
烟儿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面条。仰起脸定定的看着他，危，现在这个世上只有你一个人对我最好了。我这一辈子都跟定你了。我要你会永远这样爱我。永远也不许变心。如果有一天你变心了，我就杀了你！然后，我也会自杀。我们死也要在一起。
我答应你，我会给你幸福。只要你不嫌弃我穷。他托起她的下巴，认真的看着她，可是烟儿，你必须把心中所有的仇恨掏空。这样才会快乐。知道么？
窗外夜色渐浓，仿若巨大的无底旋窝，深不可测。
他们将身体交缠在冰冷的床上。靠彼此的体温相互取暖。
危抚摸着烟儿如锦锻般光滑的脊背，轻声说，烟儿，明天我要带你游遍全城。我们去看电影，逛商场，买漂亮衣服，吃正宗的水煮鱼，然后晚上再去人民广场看烟花，好不好？
好。烟儿乖乖地把头偎在他的怀里。将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心慰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清晨，一夜风雨终于停歇。推开窗子，空气清新袭人。
烟儿醒了，半眯着眼，窝在被子里，双颊酡红，慵懒若猫。
危爱怜地看着她，起身打开cd唱机。让泉水般轻灵的琴音流泻满室。然后，转身去厨房做早餐。
吃完早餐，他们准备出门的时候。恰巧房东上门来讨房租。
当危将三个月房租付清后，口袋里只剩下十块钱。
送走房东，危转身对烟儿尴尬地笑，看来，我们只好走路去逛街了。
他们沿着公车路线，整整走了13站地，来到a城最繁华的商业街。
阳光渐渐炽烈，他们手拖着手，走在喧嚣鼎沸的街头，望着满天错落的招牌，穿过汹涌的陌生人群。烟儿脸上一直带着孩子般纯真的笑容。走进一家又一家店铺。专注而好奇地看着一件又一件古朴可爱的商品。当店主热情地向她介绍时，她就微笑着拉着危逃开。走得口渴了，他们就一边逛，一边吃蛋筒冰激凌。像两个无忧无虑的小孩。中午，两个人在路边摊吃烤羊肉串。接着整个下午，他们坐在商场顶层室内公园的长椅上，享受着免费的冰矿泉水。满眼都是人工搭造的绿色植物，叶片青翠，枝杈交叠，轰轰烈烈地呈现着虚假繁茂。还有淙淙流水，在脚边轻绕。他们偶尔浅浅交谈。偶尔静静地观望周遭不断走来走去的情侣，老人，小孩
后来，她靠在他的肩上睡着了。他看着她宛如婴儿般恬静的面庞，心里明白，她心灵深处有个缺口，那里的瘀伤有着难以散尽的湿气，需要有人宠爱怜惜。
当华灯初上的时候，他们用最后的四块钱，挤在路边人满为患的大排档吃麻辣烫，烤馒头。一直到天色黑尽，他们来到人民广场，仰望黯蓝的天幕中盛开出大朵大朵绚烂夺目的烟花。与此同时，在彼此的眼瞳里，都映照出两簇小小的火焰。明亮而温暖。那一刻，两个人的心间便不约而同地绽放出柔情万缕。
然后，两个人在庞大的广场上旁若无人的放肆笑闹，大声唱歌。
事后，危回想起那一段往事，心中总会微漾涟漪。原来，那样简单纯粹的爱恋，仅仅是瞬息掠影。此后，再也无法重现。
至从烟儿来到危身边的那一天起，危就告诉自己，一定要让烟儿过上好日子。
烟儿是他的天使。他希望她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使。
别人拥有的，她也应该拥有。别人没有的，她更应该拥有。
为了让生活更宽裕一些，危同时做了好几份兼职。
清晨四点钟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就骑上单车穿梭在大街小巷四处送牛奶。白天的工作是卖保险，常常要低三下四地在人前陪笑脸。晚上在夜市摆书摊儿。
虽然辛苦，但是一想到烟儿，心是甜的。
只是，危从未想到，a城这样物质奢靡的繁华都市，纵使有一颗真纯的心，也难免沾染沿尘。
烟儿换了许多工作。可是做得都不称心。
她总能感觉到其他同事在背后对她的轻蔑。于是她用更加轻蔑的眼光回敬她们。她做事从不懂得圆滑应对，总是硬碰硬与人交往。常常她看别人不顺眼。别人也看她不顺眼。
因此，烟儿辞掉工作。闲散在家。
突然有一天，烟儿拉住危的手，眼睛里闪动着雀跃的光辉，对他说，她要写作。她说写作是她唯一的出路。
于是，她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门窗紧闭。开始认认真真的写小说。
因为家里没有电脑，她就写在本子上。每次危回家都会看到烟儿在写字。有时伏在桌上写。有时靠在床上写。有时趴在地板上写。有时坐在马桶上写。她写的故事，大都充满阴郁，死亡，仇恨。危知道，她是在借以文字来渲泄自己对现实的不满和敌意。
每次写完之后，烟儿都会异常兴奋的念给危听。然后兴冲冲地跑去网吧，一个字一个字认认真真地敲到电子邮箱里，投去杂志社。
只是，几个月过去了。她的每一篇稿，都如石沉大海。
生活中的琐碎艰辛，考验着彼此挣扎翻腾的灵魂。
捉襟见肘的状态，仅靠危一个人的微簿收入，并没有多大的改观。
烟儿变得越来越厌恶a城，她常常对危说，a城是有钱人的天堂。也是穷人的地狱。即使穷人像狗一样，把自己忙死，累死。也照样脱离不了困顿的生活。
烟儿想要买一台电脑，因为那样就不必再整天往网吧里跑。
危有点犹豫。一台几千块钱的电脑，对他们目前的状况来讲，仍然算是一种奢侈。
危说，再等等吧。等过些日子，我们再买。
烟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微笑。
烟儿依然每天去网吧。回家的时间变得越来越晚。
有时，危半夜去找她。就看见她盘腿坐在肮脏不堪的沙发里。手指飞快地敲击着键盘。脸色苍白而憔悴。四周到处弥漫着烟味汗味臭味霉味。
有一次，危心疼地她拉回去，劝她不要再写了。于是，她开始哭闹。
在深夜无人的马路上，她对他吼，危，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从来都不了解我。没有人能了解我。
然后，她抱着头，蹲在地上，一直哭。不肯走。
那一刻，危突然为自己的贫穷感到可耻。他恨自己不能给她幸福。
半个月后，危向同事借了钱，买回一台二手电脑。
烟儿欢喜的像个小童。每天寸步不离的守在电脑旁写小说。
一天天过去了。仍然没有杂志社肯发表烟儿的文章。她于是把自己写的文字贴到文学网站上。那些安静狂野的文字，如海藻般诡异妖娆。暗自芳香。居然受到很多人的喜爱。
在那些或褒或贬的留言里。似乎有某种快意可以抵达烟儿的心灵深处。她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愈渐清甜。
烟儿在网上结识了一些文友。在现实中，偶尔与他们一起聚会。
她对危说，若要写出真实深刻的东西，就要把自己投入到新鲜的生活中接受磨砺。
她渐渐开始注重打扮。脸上化精致的妆。单眼皮上涂着亮闪闪的银粉。睫毛卷翘纤长。头发烫成蓬蓬乱乱的发卷。穿细吊带裙子。高跟鞋。
她开始不断的跟危要钱，买衣服，鞋子，香水
危看着打扮得如芭芘娃娃般漂亮的烟儿，是那么陌生，那么疏离。他不敢确定，如今的烟儿，还是不是从前那个像天使一样，即使不用化妆，浑身也可以放射出洁白光芒的烟儿。
天气渐渐凉了。夜里总会刮起刺骨的冷风。
危在回家的路上，听到街边音像店里正在放一支王菲的歌“爱上一个天使的缺点”听到这里，他的嘴角就情不自禁地浅浅扬了起来。苦笑。那一刻，他突然觉得，从前的烟儿已经丢了。现在的烟儿。他已经不认识了。
回到家里，烟儿不在。屋子里四处都是冰冰凉凉的。没有一丝暖气。危的心抽痛起来。
终于在后街的酒吧里找到了烟儿。她坐在一大丛男男女女之间。跟他们喝酒聊天。身边的年轻男子，手臂轻缆她的纤细腰肢。而她神态自若。眼波流转。笑容甜美。
危顿时被这样一副暧昧景象击中要害。心脏狠狠地疼了下。
他大步冲过去，硬生生地把她拖出人群。
在灯火阑珊的街头，他们第一次吵得天翻地覆。所有暗涌在平静表象之下的激荡，瞬间倾泄。
然后，在激烈的争吵中，他甩手给了她一巴掌。那一刻，两个人忽然间都安静下来。烟儿捂住脸。难以置信的注视他。半分钟之后，她突然转身跑进茫茫夜色中。
他在恍惚失神的瞬间，她已经不见踪影。
危失魂落魄地独自回家。把自己整个头扎进冷水盆里。在即将窒息之前，他抬起头。用力扑了扑脸上的水。听见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他不能没有烟儿。
他再次跑出家门。沿街追寻，大声呼唤烟儿的名字。酒吧，便利店，旅馆，火车站，几乎找遍大街小巷。
最终，他没有找到烟儿。
他开始自责，他曾经答应烟儿会给她幸福。不会再让她受委屈。可他的行为，已经彻底摧毁了自己的诺言。
天快亮的时候。危虚脱地走回家。
在幽暗的楼道里，他看见了烟儿，她静静地坐在梯阶上抽烟。单簿的白裙裹着瘦小的身躯。裙摆扑落在灰色的水泥阶梯上。毛躁的卷发散在脸庞。眼神空洞。细瘦的腿，裸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抬眼看他，嘴角浮起枯萎的笑容，她说，危，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他沉默着脱掉外套，裹住她瘦弱的肩头。她顺势窝在他的怀里，大声痛哭。
他轻抚着她的背。喃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
危开始更加卖力地工作。用疲惫的身躯与贫穷抗衡。只为换取多一些收入，来弥补对烟儿感情上的缺失。
可是，烟儿花钱越来越无节制。他始终无法填满她心灵深处那个缺口。
有时，危很想掏心掏肺地问问烟儿，问她到底想要得到什么？为什么她总是不能真正的快乐起来？
可是，这样矫情的话，他始终也没有说出口。毕竟他是个男人。有任何琐碎心事，纵使千头万绪，也胡乱的搅拌在一起，麻木地吞咽到肚子里。然后在人前，装作若无其事，坚不可摧的样子。难受不难受，只有自己清楚。
烟儿失踪的那一天，没有任何征兆。
危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到家。手里还握着从外面买回来的烟儿最爱吃的烤红薯。
他走进屋子。发现烟儿不见了。衣柜空了。她带走了她的所有衣物，以及家里仅有的一笔钱。
烟儿走的如此干脆绝情。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那一刻，空气突然变得稀薄，他听见心脏，骤然间碎裂的声音。
危从酒馆里摇晃着走出来。寒风肆意地回旋，卷起枯败的落叶，打在脸上，犹如凛洌的刀锋。他拖着凌乱的脚步，茫然辩不清方向，四面八方的嘈杂声入耳后变得震耳欲聋。
街边遍布的招牌，闪烁夺目的霓虹，呼啸而过的汽车，路人冷漠的面孔，恍恍惚惚，明明灭灭，起起伏伏，上下跳跃，像是重重幻影，交错纵横，齐齐向他倾斜倒塌。他停住脚步，抱住头，蹲在原地，听见自己心跳钝重有力的声音。
他终于明白，原来再深厚的感情，也敌不过贫贱的悲哀。若不是因为他穷，或许烟儿不会离开他。他终于明白，在这个靡乱纷扰的世间。仅仅依靠赤手空拳闯天下。没有背景，没有天分，永远也不能指望会有什么奇迹发生。
他想，此时此刻的境地，便真正叫做一无所有吧。
他抬起眼，视线迷离，恍惚地看到前方一个独自行走的女子。手臂上挽着精致皮包。他几乎没有多想，大步冲过去。抢过皮包就跑。
他听见背后女子追赶呼叫的声音。可是，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尽管他也不知道应该跑去哪里。他只有拼命地往前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身后的呼喊声渐渐变弱，直至消失。他才停下脚步。
在无人的黑暗角落里，他打开皮包，看到里面厚厚的一叠钞票。
他的心脏在那一刻猛烈的狂跳。原来，钱竟然可以得来的如此容易。
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惧怕的了。反正已经一无所有。反正已经来不及后悔。反正已经破碎。
破碎。
三年很快就过去了。
这三年的时光里，危亲手颠覆了自己的命运。他选择了用抢夺，暴力，争斗，鲜血来换取金钱。他知道自己走的这一条捷径，是条不归路。可他已经步入深渊。光明和希望，已经如同神话，从此与他再无关联。
如今的他，已经可以和当地的地头蛇称兄道弟。他也可以花钱如流水。挥霍无度。不再有痛惜。不再有前程。满目皆是黑暗。空旷无疆。
三年里，危的身边不断变换各色女子。他跟她们上床。只是因为寂寞。并不掺杂情感。
他想，他心底曾经纯净的东西，已经从烟儿离去的那一天起彻底消失殆尽了。他已经不会再爱了。年轻的胸膛里包裹着的是一颗僵死的心。
他只是想找到烟儿。疯狂地想要找到烟儿。他想亲口问问她，为什么可以这样无情。
可是，烟儿失踪了已经整整三年。生死未卜。杳无音讯。
而她的身影却总能鲜活地浮现在危的眼前。不断闪回。重放。
危曾经设想过千万次，假如能够重遇烟儿，他一定会杀了她。杀了她。然后，把她的心掏出来。看一看，她的心到底是红色的，还是黑色的。
危在酒吧里认识了小夜。一个长相酷似烟儿的女孩。同样瘦小，单眼皮，一头乱蓬蓬的卷发。穿黑色吊带裙子。高跟鞋。
她在酒吧坐台。危看到她时，她正坐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腿上，放声大笑。
当晚，危把她带回家。却并不与她做ài。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眯起眼睛，笑，你干嘛这样看我？难道你爱上我了？说完，她又开始大笑。
危揽过她的头，定定看着她说，我要你做我女朋友。
她停止笑声。开始认真的注视他。然后，慢慢闭起眼睛，把嘴唇送到他的眼前。
他们开始同居。
小夜是个任性的女孩。同样喜欢花钱。喜欢打扮。危看到她，会想到从前的烟儿。
但是危喜欢在黑暗里抱着她光滑的身体。因为她身上有烟儿一样的气息。说到底，他还是忘不了烟儿。
小夜依然去酒吧上班。跟不同男人周旋。危并理会。他的心已经淡漠。他需要的仅仅只是一个影子。
一个有风的夜晚。危去酒吧接小夜下班。
远远地看见小夜站在酒吧门口。身旁跪着一个女子。黑暗里看不清模样。
她扯着小夜的裙摆不放，哭声哀求，小夜求求你，帮帮我。帮帮我。
小夜厌恶的甩开她的手，呵斥她，滚开！
危把摩托车骑到小夜跟前。当他看清那下跪女子的面目之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居然看到了烟儿。准确的说，那是个体态臃肿的孕妇。披头散发。衣衫褴褛。
他愣在那里。无法言语。他曾经设想过许多次和烟儿重遇的景象，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见到如此狼狈的烟儿。从前那个骨子里透着坚韧倔强的烟儿，如今看起来软弱无助。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才会如此卑微的对别人下跪。
三年来，堆积在心底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怨怒，突然堵塞。令他不知所措。
而烟儿的表情充满惶惑，怯生生地望着他。眼睛里闪动着颤颤的微光。
小夜疑惑地转头问他，怎么？你们认识？
危停顿了半秒，然后，漠然地摇头，不认识。
那一刻，他分明看到烟儿眼底闪烁的泪光，黯然熄灭。
他想，此时此刻，所有的仇恨，已经全在这一句“不认识”里抵达了归处。
小夜踢开烟儿的手，跨上危的摩托车。然后，他们一起扬长而去。留下孤伶伶的烟儿跪在原地。
摩托车飞驰在空阔的马路上。危沉着脸问小夜，你刚刚为什么踢人家？
刚才那个大肚婆，以前在酒吧里上班，跟我们老大好过一阵。后来被老大给甩了。她要问我借钱。我才不会借给她。她当初总是跟我耀武扬威的，现在混成这样的下场，活该！小夜一边笑，一边在危的耳边大声说，别管她了。带我去吃宵夜。饿死了都。
吱——车轮在夜色中划出尖锐的刹车声。
危转身对小夜怒吼，你给我滚下车！
他把她摧下车。小夜愣住了。张大嘴巴，来不及反应。危已经发动车子。调头疾驶而去。
危一直将车子骑回酒吧附近。他相信，烟儿不会走得太远。
他要找到她。不是报复她。而是要救她。因为她是他的烟儿。没有人可以欺负她。没有人可以。
在路边找到烟儿的时候。她靠在石柱上，已经接近昏迷。
他把她带回家。帮她换下身上的脏衣服。帮她洗澡。他看到了她身上数不清的青紫瘀伤。他无法想像，她曾经遭受过怎样的磨难。
烟儿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乖乖地听从他的摆布。然后，他把她扶到床上。为她盖好被子，看着她沉沉睡去。
他一整夜都坐在床前。一支接一支的抽烟。
直到天际泛起亮白曙色。他的眼皮开始沉重。不觉间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有温暖的水滴，滴落在脸上。他睁开眼睛。看到烟儿正静静凝视着他。眼泪一颗颗掉在他的面颊上。
他抬起手，用手指轻轻抹掉她脸上的泪痕，轻声说，烟儿不哭。
那一刻，所有委屈，所有不平，所有怨恨在倏然间溃散成烟。他们抱在一起痛哭。
良久，烟儿停止哭泣，仰起脸看他，危，你不应该对我这么好的。我不值得你的同情。我本想跟小夜借钱，把孩子做掉，然后离开a城。我没有想到会遇到你。我只想离开这里。
他按住她的肩头，目光灼灼，烟儿，你先告诉我，是谁把你弄成这样？
她拼命地摇头，别问了。别再问了。我只想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危握住她的手，好。明天我带你去做手术，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第二天，危带烟儿去医院做手术。
入院期间，危一直在病床前陪伴她。照顾她。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烟儿在睡觉的时候，也会抓着他的手不放。她生怕一睁开眼睛，危就会突然不见了。她害怕眼前一切美好的景象，只是一场梦境。
一周后，烟儿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他们买好了火车票准备离开a城。
临行的这一天，烟儿异常兴奋。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开心的笑。
收拾好了行李。他们站在小屋里。彼此对望。烟儿说，危，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我们死也要在一起。
危笑，烟儿，我们到c城后，就马上结婚。过崭新的生活。然后，我要你为我生一大群孩子，好不好？
好。烟儿把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胸膛。
烟儿，我还有点事情要向朋友交代一下。你先去火车站等我。我很快就会过去找你。他微笑着拍着她的头说。
烟儿乖乖地点头。可惜，她无法欲知，这一别之后，他们便再也无法相见。
烟儿拖着行李，站在熙来攘往的候车室。焦急地等待危的到来。
时间分分秒秒的流逝。已经开始检票，危仍然没有出现。烟儿的心突然慌了。她拨危的手机。无人接听。
烟儿站在蜂拥的人群之间。四下张望。茫然无助。举目苍凉。
直到人流散尽。火车已经起动。危始终没有来。
天边的夕阳只剩一抹残红。烟儿垂着头，沮丧地走出火车站。又回到他们的小屋。
她在那里整整等了三天。一直没有危的消息。一种不详的预感在烟儿的心底隐隐升腾。
烟儿四处向人打听危的下落。没有消息。最后，她找到了小夜。
小夜看着她，幽幽地叹息，烟儿，别再找危了。三天前的下午，我亲眼看到危去酒吧找老大。之后，就再也没见他从酒吧里走出来。
那一刻，烟儿的心脏仿若被什么东西重重辗过。痛得无法言语。
她冲到马路上，眼泪狠狠的砸下来。她知道老大是如何心狠手辣的人。手下的打手成群。她知道危去找到他等于以卵击石。必是凶多吉少。说不定此刻，危的尸体早已经被掩埋在废弃无人的工地里。
入夜。华灯初上。霓虹闪烁。缤纷流错。这座城市看似温情如故。可是没有危，一切美景都是虚设。
烟儿抬起头仰望暗红色的晚空，堆积着厚厚的云层，压得很低很低。缓缓移动在楼宇的缝隙之间。
她坐在角落的石椅上，裙角随着微风款款摆动。怀里藏着一支匕首，守在酒吧门前已经整整一天。
终于，她看到三个黑衣男子从酒吧里走出来。
她从背后向他们冲了过去。举起匕首向走在中间的男子的背心用力地刺去。
接着，她听见男子的惨叫声以及殷红的鲜血从他的背部汩汩涌出来。
在另外两个男子向她扑过来之前。她转身奔向马路上的滚滚车流之中。
紧接着，她听到巨大的撞击声。随即，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高高的飞了起来。然后城市的万家灯火，在顷刻间倾斜，旋转。这是她第一次发现a城的夜色是这么炫丽华美。那一刻，她的心间注满柔情。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身体，倒在一辆黑色轿车前，静静的躺在血泊之中。发丝粘着黏稠的血，贴在脸颊。半睁着眼。光着脚。一支鞋子被甩出好远。好多人向她聚拢过来。他们对她指指点点说着什么。她在半空中看得清清楚楚。
她没有感到难过。反而笑了起来。因为，她终于可以去找危了。她在心底轻声说，危，我来了。我来了。我们死也要在一起。
［后记］
危再次从梦中惊醒。
他梦见烟儿在火车站候车室等了他很久很久。他看见当时的烟儿眼神中茫然无助的样子。他拼命地朝她的方向奔过去。拨开纷乱的人群。大声呼喊，烟儿我来了。我来了。
就在距离烟儿不远的地方。两个警察突然扑过来。他们将他按在地上。给他带上冰凉的手铐。
他用力挣扎，用力反抗。用力叫喊。可是烟儿始终没有看见他。她的脸最终被淹没在滚滚的人潮之中。消失不见。
危举头望向铁栏窗口。弯弯的月亮挂在天边。他喃喃地说，烟儿，烟儿，你一定要等我出狱。等我。
危并不知道，他已经再也无法见到烟儿。他更不会知道，那天向警察报警抓他的人，是小夜。
2006-11-26
烟儿失踪了已经整整三年。生死未卜。杳无音讯。
奇怪的是，她的身影始终能鲜活地浮现在危的眼前。不断闪回。重放。
时至今日，危依然能清晰地记得，当年烟儿从家乡的小镇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来投奔他时的情景。
那是个下着滂沱大雨的夜晚。天地万物陷入一片黑暗狰狞。跟随着风雨，飘摇起伏，倾覆旋转。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将危从睡梦中唤醒。
当他打开房门时，就看到了瘦瘦小小浑身湿透的烟儿。歪倚在幽暗的门口，静静地冲他微笑。
她身上背着破旧的背包。脚上的球鞋，沾满泥浆。几缕湿发贴在脸颊，尖尖的下颏不断滴落着晶莹的水珠儿。
他惊讶到无法言语。疑惑眼前烟儿的出现只是梦境。
当他将她揽入怀中，竟然能真切的感受到她身上传递出来的冰冷潮湿的水气。
这时，他才真正确信，烟儿真的来了。
半个小时后，烟儿光着脚从浴室走出来。湿漉漉的头发缱绻在胸前，散发着幽幽清香。他的棉布白衬衫，穿在她骨瘦伶仃的身上，显得又肥又大。像落难的天使，罩着蓬蓬的裙褛。落魄却掩盖不住身体微微放射出来的洁白光芒。
她轻快地跳到床上，盘腿坐下来，打开背包，底朝下一倾，包里面就哗啦啦滚落出大大小小的粟子。
她抓起一颗放在手心上，举到危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说这些粟子是她在火车上遇到的一个好心的阿姨送的。她在火车上整整吃了它们三天。因为她从家里跑出来时，身上的钱只够买一张火车票。
他静静地看着她。他相信她所说的都是真的。因为他知道她向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儿。骨子里暗藏着惊人的坚韧和倔强。只要是她想去做的事情，哪怕会粉身碎骨，也绝对不会退缩。
他轻抚她的额头，问她为什么会突然跑来a城。为什么不等他将一切安顿下来，再去接她。
她的脸慢慢沉下来，胸口渐渐变得急促起伏，她告诉他，母亲过世后，她和继父已经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那个男人不断地搞一个又一个女人回家。她跟他大吵之后，被赶了出来。她无处可去，只好来这里找他。
然后，她把脸埋进他的胸前，发出闷闷的哭声，问他，危，你会不会也不要我？
傻瓜，我怎么会不要你。他轻拍着她的背，心间无比酸楚，烟儿，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他去厨房，一边开火烧水。一边切细细的姜丝和碎碎的香菇丁、葱末。又敲开一只鸡蛋。
屋外的风声雨声，鼎沸交融，响彻耳际。屋内灯光昏黄的厨房，碗筷敲击出丁丁当当的响声。却是格外温馨悦耳。
很快，一碗香喷喷的面条就煮好了。
烟儿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面条。仰起脸定定的看着他，危，现在这个世上只有你一个人对我最好了。我这一辈子都跟定你了。我要你会永远这样爱我。永远也不许变心。如果有一天你变心了，我就杀了你！然后，我也会自杀。我们死也要在一起。
我答应你，我会给你幸福。只要你不嫌弃我穷。他托起她的下巴，认真的看着她，可是烟儿，你必须把心中所有的仇恨掏空。这样才会快乐。知道么？
窗外夜色渐浓，仿若巨大的无底旋窝，深不可测。
他们将身体交缠在冰冷的床上。靠彼此的体温相互取暖。
危抚摸着烟儿如锦锻般光滑的脊背，轻声说，烟儿，明天我要带你游遍全城。我们去看电影，逛商场，买漂亮衣服，吃正宗的水煮鱼，然后晚上再去人民广场看烟花，好不好？
好。烟儿乖乖地把头偎在他的怀里。将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心慰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清晨，一夜风雨终于停歇。推开窗子，空气清新袭人。
烟儿醒了，半眯着眼，窝在被子里，双颊酡红，慵懒若猫。
危爱怜地看着她，起身打开cd唱机。让泉水般轻灵的琴音流泻满室。然后，转身去厨房做早餐。
吃完早餐，他们准备出门的时候。恰巧房东上门来讨房租。
当危将三个月房租付清后，口袋里只剩下十块钱。
送走房东，危转身对烟儿尴尬地笑，看来，我们只好走路去逛街了。
他们沿着公车路线，整整走了13站地，来到a城最繁华的商业街。
阳光渐渐炽烈，他们手拖着手，走在喧嚣鼎沸的街头，望着满天错落的招牌，穿过汹涌的陌生人群。烟儿脸上一直带着孩子般纯真的笑容。走进一家又一家店铺。专注而好奇地看着一件又一件古朴可爱的商品。当店主热情地向她介绍时，她就微笑着拉着危逃开。走得口渴了，他们就一边逛，一边吃蛋筒冰激凌。像两个无忧无虑的小孩。中午，两个人在路边摊吃烤羊肉串。接着整个下午，他们坐在商场顶层室内公园的长椅上，享受着免费的冰矿泉水。满眼都是人工搭造的绿色植物，叶片青翠，枝杈交叠，轰轰烈烈地呈现着虚假繁茂。还有淙淙流水，在脚边轻绕。他们偶尔浅浅交谈。偶尔静静地观望周遭不断走来走去的情侣，老人，小孩
后来，她靠在他的肩上睡着了。他看着她宛如婴儿般恬静的面庞，心里明白，她心灵深处有个缺口，那里的瘀伤有着难以散尽的湿气，需要有人宠爱怜惜。
当华灯初上的时候，他们用最后的四块钱，挤在路边人满为患的大排档吃麻辣烫，烤馒头。一直到天色黑尽，他们来到人民广场，仰望黯蓝的天幕中盛开出大朵大朵绚烂夺目的烟花。与此同时，在彼此的眼瞳里，都映照出两簇小小的火焰。明亮而温暖。那一刻，两个人的心间便不约而同地绽放出柔情万缕。
然后，两个人在庞大的广场上旁若无人的放肆笑闹，大声唱歌。
事后，危回想起那一段往事，心中总会微漾涟漪。原来，那样简单纯粹的爱恋，仅仅是瞬息掠影。此后，再也无法重现。
至从烟儿来到危身边的那一天起，危就告诉自己，一定要让烟儿过上好日子。
烟儿是他的天使。他希望她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使。
别人拥有的，她也应该拥有。别人没有的，她更应该拥有。
为了让生活更宽裕一些，危同时做了好几份兼职。
清晨四点钟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就骑上单车穿梭在大街小巷四处送牛奶。白天的工作是卖保险，常常要低三下四地在人前陪笑脸。晚上在夜市摆书摊儿。
虽然辛苦，但是一想到烟儿，心是甜的。
只是，危从未想到，a城这样物质奢靡的繁华都市，纵使有一颗真纯的心，也难免沾染沿尘。
烟儿换了许多工作。可是做得都不称心。
她总能感觉到其他同事在背后对她的轻蔑。于是她用更加轻蔑的眼光回敬她们。她做事从不懂得圆滑应对，总是硬碰硬与人交往。常常她看别人不顺眼。别人也看她不顺眼。
因此，烟儿辞掉工作。闲散在家。
突然有一天，烟儿拉住危的手，眼睛里闪动着雀跃的光辉，对他说，她要写作。她说写作是她唯一的出路。
于是，她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门窗紧闭。开始认认真真的写小说。
因为家里没有电脑，她就写在本子上。每次危回家都会看到烟儿在写字。有时伏在桌上写。有时靠在床上写。有时趴在地板上写。有时坐在马桶上写。她写的故事，大都充满阴郁，死亡，仇恨。危知道，她是在借以文字来渲泄自己对现实的不满和敌意。
每次写完之后，烟儿都会异常兴奋的念给危听。然后兴冲冲地跑去网吧，一个字一个字认认真真地敲到电子邮箱里，投去杂志社。
只是，几个月过去了。她的每一篇稿，都如石沉大海。
生活中的琐碎艰辛，考验着彼此挣扎翻腾的灵魂。
捉襟见肘的状态，仅靠危一个人的微簿收入，并没有多大的改观。
烟儿变得越来越厌恶a城，她常常对危说，a城是有钱人的天堂。也是穷人的地狱。即使穷人像狗一样，把自己忙死，累死。也照样脱离不了困顿的生活。
烟儿想要买一台电脑，因为那样就不必再整天往网吧里跑。
危有点犹豫。一台几千块钱的电脑，对他们目前的状况来讲，仍然算是一种奢侈。
危说，再等等吧。等过些日子，我们再买。
烟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微笑。
烟儿依然每天去网吧。回家的时间变得越来越晚。
有时，危半夜去找她。就看见她盘腿坐在肮脏不堪的沙发里。手指飞快地敲击着键盘。脸色苍白而憔悴。四周到处弥漫着烟味汗味臭味霉味。
有一次，危心疼地她拉回去，劝她不要再写了。于是，她开始哭闹。
在深夜无人的马路上，她对他吼，危，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从来都不了解我。没有人能了解我。
然后，她抱着头，蹲在地上，一直哭。不肯走。
那一刻，危突然为自己的贫穷感到可耻。他恨自己不能给她幸福。
半个月后，危向同事借了钱，买回一台二手电脑。
烟儿欢喜的像个小童。每天寸步不离的守在电脑旁写小说。
一天天过去了。仍然没有杂志社肯发表烟儿的文章。她于是把自己写的文字贴到文学网站上。那些安静狂野的文字，如海藻般诡异妖娆。暗自芳香。居然受到很多人的喜爱。
在那些或褒或贬的留言里。似乎有某种快意可以抵达烟儿的心灵深处。她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愈渐清甜。
烟儿在网上结识了一些文友。在现实中，偶尔与他们一起聚会。
她对危说，若要写出真实深刻的东西，就要把自己投入到新鲜的生活中接受磨砺。
她渐渐开始注重打扮。脸上化精致的妆。单眼皮上涂着亮闪闪的银粉。睫毛卷翘纤长。头发烫成蓬蓬乱乱的发卷。穿细吊带裙子。高跟鞋。
她开始不断的跟危要钱，买衣服，鞋子，香水
危看着打扮得如芭芘娃娃般漂亮的烟儿，是那么陌生，那么疏离。他不敢确定，如今的烟儿，还是不是从前那个像天使一样，即使不用化妆，浑身也可以放射出洁白光芒的烟儿。
天气渐渐凉了。夜里总会刮起刺骨的冷风。
危在回家的路上，听到街边音像店里正在放一支王菲的歌“爱上一个天使的缺点”听到这里，他的嘴角就情不自禁地浅浅扬了起来。苦笑。那一刻，他突然觉得，从前的烟儿已经丢了。现在的烟儿。他已经不认识了。
回到家里，烟儿不在。屋子里四处都是冰冰凉凉的。没有一丝暖气。危的心抽痛起来。
终于在后街的酒吧里找到了烟儿。她坐在一大丛男男女女之间。跟他们喝酒聊天。身边的年轻男子，手臂轻缆她的纤细腰肢。而她神态自若。眼波流转。笑容甜美。
危顿时被这样一副暧昧景象击中要害。心脏狠狠地疼了下。
他大步冲过去，硬生生地把她拖出人群。
在灯火阑珊的街头，他们第一次吵得天翻地覆。所有暗涌在平静表象之下的激荡，瞬间倾泄。
然后，在激烈的争吵中，他甩手给了她一巴掌。那一刻，两个人忽然间都安静下来。烟儿捂住脸。难以置信的注视他。半分钟之后，她突然转身跑进茫茫夜色中。
他在恍惚失神的瞬间，她已经不见踪影。
危失魂落魄地独自回家。把自己整个头扎进冷水盆里。在即将窒息之前，他抬起头。用力扑了扑脸上的水。听见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他不能没有烟儿。
他再次跑出家门。沿街追寻，大声呼唤烟儿的名字。酒吧，便利店，旅馆，火车站，几乎找遍大街小巷。
最终，他没有找到烟儿。
他开始自责，他曾经答应烟儿会给她幸福。不会再让她受委屈。可他的行为，已经彻底摧毁了自己的诺言。
天快亮的时候。危虚脱地走回家。
在幽暗的楼道里，他看见了烟儿，她静静地坐在梯阶上抽烟。单簿的白裙裹着瘦小的身躯。裙摆扑落在灰色的水泥阶梯上。毛躁的卷发散在脸庞。眼神空洞。细瘦的腿，裸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抬眼看他，嘴角浮起枯萎的笑容，她说，危，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他沉默着脱掉外套，裹住她瘦弱的肩头。她顺势窝在他的怀里，大声痛哭。
他轻抚着她的背。喃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
危开始更加卖力地工作。用疲惫的身躯与贫穷抗衡。只为换取多一些收入，来弥补对烟儿感情上的缺失。
可是，烟儿花钱越来越无节制。他始终无法填满她心灵深处那个缺口。
有时，危很想掏心掏肺地问问烟儿，问她到底想要得到什么？为什么她总是不能真正的快乐起来？
可是，这样矫情的话，他始终也没有说出口。毕竟他是个男人。有任何琐碎心事，纵使千头万绪，也胡乱的搅拌在一起，麻木地吞咽到肚子里。然后在人前，装作若无其事，坚不可摧的样子。难受不难受，只有自己清楚。
烟儿失踪的那一天，没有任何征兆。
危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到家。手里还握着从外面买回来的烟儿最爱吃的烤红薯。
他走进屋子。发现烟儿不见了。衣柜空了。她带走了她的所有衣物，以及家里仅有的一笔钱。
烟儿走的如此干脆绝情。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那一刻，空气突然变得稀薄，他听见心脏，骤然间碎裂的声音。
危从酒馆里摇晃着走出来。寒风肆意地回旋，卷起枯败的落叶，打在脸上，犹如凛洌的刀锋。他拖着凌乱的脚步，茫然辩不清方向，四面八方的嘈杂声入耳后变得震耳欲聋。
街边遍布的招牌，闪烁夺目的霓虹，呼啸而过的汽车，路人冷漠的面孔，恍恍惚惚，明明灭灭，起起伏伏，上下跳跃，像是重重幻影，交错纵横，齐齐向他倾斜倒塌。他停住脚步，抱住头，蹲在原地，听见自己心跳钝重有力的声音。
他终于明白，原来再深厚的感情，也敌不过贫贱的悲哀。若不是因为他穷，或许烟儿不会离开他。他终于明白，在这个靡乱纷扰的世间。仅仅依靠赤手空拳闯天下。没有背景，没有天分，永远也不能指望会有什么奇迹发生。
他想，此时此刻的境地，便真正叫做一无所有吧。
他抬起眼，视线迷离，恍惚地看到前方一个独自行走的女子。手臂上挽着精致皮包。他几乎没有多想，大步冲过去。抢过皮包就跑。
他听见背后女子追赶呼叫的声音。可是，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尽管他也不知道应该跑去哪里。他只有拼命地往前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身后的呼喊声渐渐变弱，直至消失。他才停下脚步。
在无人的黑暗角落里，他打开皮包，看到里面厚厚的一叠钞票。
他的心脏在那一刻猛烈的狂跳。原来，钱竟然可以得来的如此容易。
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惧怕的了。反正已经一无所有。反正已经来不及后悔。反正已经破碎。
破碎。
三年很快就过去了。
这三年的时光里，危亲手颠覆了自己的命运。他选择了用抢夺，暴力，争斗，鲜血来换取金钱。他知道自己走的这一条捷径，是条不归路。可他已经步入深渊。光明和希望，已经如同神话，从此与他再无关联。
如今的他，已经可以和当地的地头蛇称兄道弟。他也可以花钱如流水。挥霍无度。不再有痛惜。不再有前程。满目皆是黑暗。空旷无疆。
三年里，危的身边不断变换各色女子。他跟她们上床。只是因为寂寞。并不掺杂情感。
他想，他心底曾经纯净的东西，已经从烟儿离去的那一天起彻底消失殆尽了。他已经不会再爱了。年轻的胸膛里包裹着的是一颗僵死的心。
他只是想找到烟儿。疯狂地想要找到烟儿。他想亲口问问她，为什么可以这样无情。
可是，烟儿失踪了已经整整三年。生死未卜。杳无音讯。
而她的身影却总能鲜活地浮现在危的眼前。不断闪回。重放。
危曾经设想过千万次，假如能够重遇烟儿，他一定会杀了她。杀了她。然后，把她的心掏出来。看一看，她的心到底是红色的，还是黑色的。
危在酒吧里认识了小夜。一个长相酷似烟儿的女孩。同样瘦小，单眼皮，一头乱蓬蓬的卷发。穿黑色吊带裙子。高跟鞋。
她在酒吧坐台。危看到她时，她正坐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腿上，放声大笑。
当晚，危把她带回家。却并不与她做ài。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眯起眼睛，笑，你干嘛这样看我？难道你爱上我了？说完，她又开始大笑。
危揽过她的头，定定看着她说，我要你做我女朋友。
她停止笑声。开始认真的注视他。然后，慢慢闭起眼睛，把嘴唇送到他的眼前。
他们开始同居。
小夜是个任性的女孩。同样喜欢花钱。喜欢打扮。危看到她，会想到从前的烟儿。
但是危喜欢在黑暗里抱着她光滑的身体。因为她身上有烟儿一样的气息。说到底，他还是忘不了烟儿。
小夜依然去酒吧上班。跟不同男人周旋。危并理会。他的心已经淡漠。他需要的仅仅只是一个影子。
一个有风的夜晚。危去酒吧接小夜下班。
远远地看见小夜站在酒吧门口。身旁跪着一个女子。黑暗里看不清模样。
她扯着小夜的裙摆不放，哭声哀求，小夜求求你，帮帮我。帮帮我。
小夜厌恶的甩开她的手，呵斥她，滚开！
危把摩托车骑到小夜跟前。当他看清那下跪女子的面目之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居然看到了烟儿。准确的说，那是个体态臃肿的孕妇。披头散发。衣衫褴褛。
他愣在那里。无法言语。他曾经设想过许多次和烟儿重遇的景象，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见到如此狼狈的烟儿。从前那个骨子里透着坚韧倔强的烟儿，如今看起来软弱无助。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才会如此卑微的对别人下跪。
三年来，堆积在心底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怨怒，突然堵塞。令他不知所措。
而烟儿的表情充满惶惑，怯生生地望着他。眼睛里闪动着颤颤的微光。
小夜疑惑地转头问他，怎么？你们认识？
危停顿了半秒，然后，漠然地摇头，不认识。
那一刻，他分明看到烟儿眼底闪烁的泪光，黯然熄灭。
他想，此时此刻，所有的仇恨，已经全在这一句“不认识”里抵达了归处。
小夜踢开烟儿的手，跨上危的摩托车。然后，他们一起扬长而去。留下孤伶伶的烟儿跪在原地。
摩托车飞驰在空阔的马路上。危沉着脸问小夜，你刚刚为什么踢人家？
刚才那个大肚婆，以前在酒吧里上班，跟我们老大好过一阵。后来被老大给甩了。她要问我借钱。我才不会借给她。她当初总是跟我耀武扬威的，现在混成这样的下场，活该！小夜一边笑，一边在危的耳边大声说，别管她了。带我去吃宵夜。饿死了都。
吱——车轮在夜色中划出尖锐的刹车声。
危转身对小夜怒吼，你给我滚下车！
他把她摧下车。小夜愣住了。张大嘴巴，来不及反应。危已经发动车子。调头疾驶而去。
危一直将车子骑回酒吧附近。他相信，烟儿不会走得太远。
他要找到她。不是报复她。而是要救她。因为她是他的烟儿。没有人可以欺负她。没有人可以。
在路边找到烟儿的时候。她靠在石柱上，已经接近昏迷。
他把她带回家。帮她换下身上的脏衣服。帮她洗澡。他看到了她身上数不清的青紫瘀伤。他无法想像，她曾经遭受过怎样的磨难。
烟儿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乖乖地听从他的摆布。然后，他把她扶到床上。为她盖好被子，看着她沉沉睡去。
他一整夜都坐在床前。一支接一支的抽烟。
直到天际泛起亮白曙色。他的眼皮开始沉重。不觉间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有温暖的水滴，滴落在脸上。他睁开眼睛。看到烟儿正静静凝视着他。眼泪一颗颗掉在他的面颊上。
他抬起手，用手指轻轻抹掉她脸上的泪痕，轻声说，烟儿不哭。
那一刻，所有委屈，所有不平，所有怨恨在倏然间溃散成烟。他们抱在一起痛哭。
良久，烟儿停止哭泣，仰起脸看他，危，你不应该对我这么好的。我不值得你的同情。我本想跟小夜借钱，把孩子做掉，然后离开a城。我没有想到会遇到你。我只想离开这里。
他按住她的肩头，目光灼灼，烟儿，你先告诉我，是谁把你弄成这样？
她拼命地摇头，别问了。别再问了。我只想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危握住她的手，好。明天我带你去做手术，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第二天，危带烟儿去医院做手术。
入院期间，危一直在病床前陪伴她。照顾她。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烟儿在睡觉的时候，也会抓着他的手不放。她生怕一睁开眼睛，危就会突然不见了。她害怕眼前一切美好的景象，只是一场梦境。
一周后，烟儿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他们买好了火车票准备离开a城。
临行的这一天，烟儿异常兴奋。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开心的笑。
收拾好了行李。他们站在小屋里。彼此对望。烟儿说，危，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我们死也要在一起。
危笑，烟儿，我们到c城后，就马上结婚。过崭新的生活。然后，我要你为我生一大群孩子，好不好？
好。烟儿把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胸膛。
烟儿，我还有点事情要向朋友交代一下。你先去火车站等我。我很快就会过去找你。他微笑着拍着她的头说。
烟儿乖乖地点头。可惜，她无法欲知，这一别之后，他们便再也无法相见。
烟儿拖着行李，站在熙来攘往的候车室。焦急地等待危的到来。
时间分分秒秒的流逝。已经开始检票，危仍然没有出现。烟儿的心突然慌了。她拨危的手机。无人接听。
烟儿站在蜂拥的人群之间。四下张望。茫然无助。举目苍凉。
直到人流散尽。火车已经起动。危始终没有来。
天边的夕阳只剩一抹残红。烟儿垂着头，沮丧地走出火车站。又回到他们的小屋。
她在那里整整等了三天。一直没有危的消息。一种不详的预感在烟儿的心底隐隐升腾。
烟儿四处向人打听危的下落。没有消息。最后，她找到了小夜。
小夜看着她，幽幽地叹息，烟儿，别再找危了。三天前的下午，我亲眼看到危去酒吧找老大。之后，就再也没见他从酒吧里走出来。
那一刻，烟儿的心脏仿若被什么东西重重辗过。痛得无法言语。
她冲到马路上，眼泪狠狠的砸下来。她知道老大是如何心狠手辣的人。手下的打手成群。她知道危去找到他等于以卵击石。必是凶多吉少。说不定此刻，危的尸体早已经被掩埋在废弃无人的工地里。
入夜。华灯初上。霓虹闪烁。缤纷流错。这座城市看似温情如故。可是没有危，一切美景都是虚设。
烟儿抬起头仰望暗红色的晚空，堆积着厚厚的云层，压得很低很低。缓缓移动在楼宇的缝隙之间。
她坐在角落的石椅上，裙角随着微风款款摆动。怀里藏着一支匕首，守在酒吧门前已经整整一天。
终于，她看到三个黑衣男子从酒吧里走出来。
她从背后向他们冲了过去。举起匕首向走在中间的男子的背心用力地刺去。
接着，她听见男子的惨叫声以及殷红的鲜血从他的背部汩汩涌出来。
在另外两个男子向她扑过来之前。她转身奔向马路上的滚滚车流之中。
紧接着，她听到巨大的撞击声。随即，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高高的飞了起来。然后城市的万家灯火，在顷刻间倾斜，旋转。这是她第一次发现a城的夜色是这么炫丽华美。那一刻，她的心间注满柔情。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身体，倒在一辆黑色轿车前，静静的躺在血泊之中。发丝粘着黏稠的血，贴在脸颊。半睁着眼。光着脚。一支鞋子被甩出好远。好多人向她聚拢过来。他们对她指指点点说着什么。她在半空中看得清清楚楚。
她没有感到难过。反而笑了起来。因为，她终于可以去找危了。她在心底轻声说，危，我来了。我来了。我们死也要在一起。
［后记］
危再次从梦中惊醒。
他梦见烟儿在火车站候车室等了他很久很久。他看见当时的烟儿眼神中茫然无助的样子。他拼命地朝她的方向奔过去。拨开纷乱的人群。大声呼喊，烟儿我来了。我来了。
就在距离烟儿不远的地方。两个警察突然扑过来。他们将他按在地上。给他带上冰凉的手铐。
他用力挣扎，用力反抗。用力叫喊。可是烟儿始终没有看见他。她的脸最终被淹没在滚滚的人潮之中。消失不见。
危举头望向铁栏窗口。弯弯的月亮挂在天边。他喃喃地说，烟儿，烟儿，你一定要等我出狱。等我。
危并不知道，他已经再也无法见到烟儿。他更不会知道，那天向警察报警抓他的人，是小夜。
2006-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