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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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秘密想靠近你的心

    害怕孤独飘零

    二十四个季节

    我向前看一片深蓝蓝无边的大海

    无船可渡

    海鸥也不跨越的

    有你在彼岸。

    由于母亲住院,使得桑琳整个寒假都在医院进出,也因此,她天天看到林世骏。他通常是白天上辅导课,黄昏就连书包一起背来,有时穿制服、有时穿便服,先去探视爷爷,再到罗凤秀这儿来转转。

    桑琳也曾到他爷爷那里,偌大的病房冷冷清清的,有仪器呼呼响着,病床上的人偶尔会睁开眼或咳着痰,但多半时候都是意识不清的。林家有重金聘请早晚两班看护,帮忙喂葯、擦澡和翻身。

    桑琳较常碰到的是廖太太。她至次看到林世骏带桑琳来时,就笑着问:“是你的女朋友吗好漂亮喔。”

    虽然常被认做是还在参加联考的小女生,桑琳仍觉尴尬的说:“不,我是林世骏的老师。”

    “老师”廖太太瞪大眼,认真地看她一眼说:“这么年轻就做老师,好厉害呀。”

    接着,廖太太就不断地夸奖林世骏有多乖又多孝顺。“现在的小孩没有这款的了,帮爷爷把屎把尿他都敢做,而且没有一点怨言。我当看护很多年,见过太多不肖子孙,有人是不闻不问、有人到医院是连病房都不进,猛捏着鼻子嫌臭、有人则是久病床前无孝子真够凄惨的了。所以,我说林爷爷是以前有多烧香,至少还有个知道尽孝的贤孙。”

    桑琳每回一来,廖太太都要像播录音带般的重复播放一遍。林世骏倒似无所谓,他对爷爷是出自于天的爱,除了陪伴外,还不时读报纸和弹吉他给爷爷听,也不管有没有效果。

    “爷爷以前就是这样带我的。”林世骏说“我刚生下来没多久,爷爷就到美国照顾我,从包尿布、喂奶学起,后来为了送我上托儿所,还老大不小的学开车,我的中英文和吉他都是他启蒙的,在那段时间,他学我也学,是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光。”

    了解林世骏愈多,桑琳就愈喜欢他,不觉想起“天生仁厚”这句成语,对他应该就是最好的形容了。

    这人见人爱的孩子,当然也讨罗凤秀的欢心啦,林世骏初见她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和紧张,而罗凤秀则笑咪咪地说:“好俊的男生,长得好,看起来够力,肉有多吃,对不对?”罗凤秀挨了一刀之苦,又被医生骂、女儿训的,却仍念念不忘肉香味。医院清淡的防高血压饮食,对她而言是一种酷刑,吃了形同嚼蜡的青菜豆腐,人生乏味,唯一能发泄的对象就,有不顶她嘴的林世骏了。

    所以偶尔林世骏没来,罗凤秀就会对女儿说:“你那个英俊的学生呢,也叫他过来给我解解闷吧。”

    这些类似的话,常弄得桑琳啼笑皆非。

    近农历年前,桑琳陪吕逛街,提了大包小包回家,再赶到医院。在病房远处,就听见母亲爽朗的笑声,她正在对林世骏讲东坡肉的做法。

    “这可是杭州的第一名菜呢”罗凤秀说“先要将四四方方的五花肉用绵绳绑好,再加入葱、姜片、八角、桂皮、酱油和绍兴酒,然后用小火慢炖。我呢,更讲究,在炖了一小时后,改由用电锅蒸三小时,这时要加水和冰糖。等汁收了,肉酥烂滑润,一点也不油腻,一口咬下去,嗯真是人间美味。”

    她说完,桑琳就笑着说:“妈,你这不是愈说愈馋吗。”“古人有‘望梅止渴’伯母是‘忆肉止馋’都可以写成一本食谱了。”林世骏说。

    “这小子真是我的知音”罗凤秀赞许地说。“怎么叫伯母,应该奶奶比较适合吧。”桑琳提醒道。

    “奶奶太老了我喜欢他喊伯母。”罗凤秀说。

    桑琳笑笑,由袋子里拿出一盆绕着红纸的报岁兰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增添了些许新春的气象。罗凤秀看了很开心。这时,桑琳又端出另一盆对林世骏说:“来,这株是给你爷爷的,也让他有点过年气氛。”

    “我爷爷也有”他惊喜地说。自爷爷昏迷以来,还没有人想为他老人家买什么呢。和桑琳接触愈多,愈觉得她蕙质兰心,林世骏晓得自己没有爱慕错人。

    她领着他来到林爷爷的病房内,廖太太人不在,大概是开小差去办点事吧,房内极安静,病人紧闭着眼,有呼吸一吐一纳的,像在数着时间的脚步,愈走离死亡就愈近。

    桑琳轻手轻脚地将盆花放好,林世骏在她的身后,恰见光线在她黑柔的发上盈盈舞动,他突然有想触摸的欲望。

    他的身高够、胸膛宽、手也大,足以给她温暖的拥抱。但当桑琳回过头时,眼光清明,那毫无芥蒂的笑,是纯粹老师对学生的,令他的心扑通跳了两下,不敢有唐突之举。

    她的视线停在椅子上的一本书,书名是泰戈尔全集,便忍不住拿起来说:“你就要联考了,怎么还有时间看这些闲书呢。”

    “知道老师很喜欢泰戈尔的诗,我每次读了,都感觉心情平静,纾解了不少压力。”而每次念一句,也就离你愈近,让我充满期待和斗志。林世骏同时在心里说着。

    桑琳顺手打开书签夹着的那一面,顺口就读出来:“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

    她念了一半,突然间笑出来说:“林世骏,你在交女朋友吗?”

    她问得如此随意,像一般老师的关怀,林世骏却有做贼被抓到的心虚,脸涨得通红,支吾地说:“没没有”

    “有也没关系,现在时代不同了,若在我们以前,中学生交男女朋友可是不得了的事。”桑琳笑笑说。

    “哪有差那么多,老师和我是同一代的人。”他想也没想的抗议道。

    “不、不以前农业时代,生活步调慢三十年是一代。如今科学时代,一日千里,五年就一代,你没听说过吗?”

    桑琳用训示口吻说完,又翻翻那本泰戈尔。“我最喜欢大诗人的飞鸟集和新月集。漂鸟集是生命真理的对话,而那些真理不是来自哲人的故弄玄虚,而是来自平凡与自然的太阳与月亮。有时,诗确实比哲理更接近心灵,更能显现出人道精神哦,当老师的毛病又犯了,再讲下去,说不定把要给你的校刊文章都说完了呢。”

    林世骏却希望她不要停,由她清脆声音所传出来的每一个字句,都如绝美的天籁。她懂得如此多,却又保持最清纯的眼神,那是怎样办到的?他太想了解她,于是设法找寻或阅读她所喜欢的一切。像月亮追赶着太阳,想缩小他们之间遥远的距离。

    桑琳可以感受到他,意聆听的热切及专注,不禁又说:“看看这一句‘我们相见相视,有如海鸥与波浪的会合。我们分离,有如海鸥的飞去,波浪的卷开’这常使我想到苏东坡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鸿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嗯,海鸥和波浪,飞鸿和雪泥,真是很相似的对比,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呢?”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桑琳又翻了一页,一张纸掉落出来,她及时接住,也同时看到内容,那是一首手写的诗。

    想靠近你的心,

    害怕孤独飘零二十四个季节,

    我向前看一片深蓝无边的大海,

    无船可渡,海鸥也不跨越的,

    有你在彼岸想与你同行,害怕一个人落单。

    二十四个季节

    行路匆匆一片黑雾弥漫的暗夜时空沉默

    流星也许诺的

    你犹在梦中你不知道

    我有多努力追赶一季

    如同一年

    一年如同四岁

    等我超越了你便能回头扬起我的双臂

    说一声我爱到我的怀抱来

    这是林世骏在想着桑琳时随手涂鸦的,他曾幻想她住在一个森严的古堡,等着他成长,由他带她进入能够自由飞翔的天地。真是飞呀,有两对翅膀,向明亮的阳光而去。

    但此刻,做了贼又剖了心,他急着说:“呃,这这是我乱写的。我我想为爷爷弹吉他你知道的,他年轻时也是爱写歌填词的人,还曾上台表演过,所以”

    “二十四个季节”桑琳再看一遍,不甚了解,但基于老师应多鼓励的立场,她笑笑说:“写得很不错呀,韵律感很好,我都可以想像到音乐了。呃,有你在彼岸我猜你是思念妈妈,对不对?”

    林世骏差点吐血,桑琳是天真到什么地步,竟把一首情诗看成是思念母亲之作,想到此,他的尴尬不安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有趣。或许,这就是桑琳的特别之处,也是他之所以迷恋她的原因吧。

    “对了我有个建议。”桑琳把书本和纸张放好说:“你可以把你的作词给一个人看看,他的名字叫杜明峰,是去年毕业的学长,曾参与校刊的美编,你应该听过吧。”

    杜明峰的大名谁没听过,是个十足的怪胎,常是大家谈论的对象。林世骏与他从不同道,只知他对音乐、艺术极为痴迷,课不好好的上,留级过一年,去年才勉强拿到文凭,找了一所专科念。当然啦,读书是副业,正业就是在音乐界打拼、闯名气。

    “我和他没有交集。对他印象最深的是他夏天穿大棉袄,冬于穿短袖短裤来上课,说要做实验,脑袋怪怪的。”他的口气带点不屑。“他有和老师联络吗?”

    “他偶尔会拿编好的音乐带给我听,问我的意见。”桑琳说:“他父亲是唱片界的人,所以需要大量的创作,你若有兴趣,我可以推荐。”

    “难怪他的音乐会有人用。”林世骏冷哼一声说。他突然想到,杜明峰的另一个流言就是迷恋余桑琳老师。听说,在她代课期间,为了缴齐班上的英文作业,杜明峰还用贿赂的方式,对按时交的人,就给二十元等等。然后,他还作画、制书给她,令她不胜其扰。

    林世骏的内心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妨意,不高兴地说:“我知道他迷过老师,让你困扰过一阵子。”

    桑琳忍不住笑了出来:“那不过是小孩子的心理,他现在有女朋友了。”

    但桑琳是他的,他不许别人着迷、仰慕她。于是,他闷闷地说:“大家都说杜明峰是个疯子,老师不该和他联络的。”

    “奇怪,你对他的成见怎么会那么深呢?”桑琳看着他问。

    “因为他没有资格喜欢老师。”林世骏简单的回答。

    “他没有‘喜欢’我。”桑琳强调“是我长得像他母亲,他母亲在他六岁时就过世了,他看到我不免有亲切感。”

    “哼老掉牙的‘恋母情结’那一套,难怪像长不大的孩子,天天想引起人家的注意。”他还是那不快的调调。

    桑琳愣了一下,无言以对。从接触以来,林世骏都是彬彬有礼的,还被她冠上“天生仁厚”四个字,偶尔对父母会有微辞,但也不曾见他随便去批评一个人。瞧他此时的脸色,仿佛与杜明峰真有深仇大恨似的,倒让桑琳见到这优秀学生的另一面。或许是他生活的压力比众人想像中的还大,以致让他的内心隐藏着无以名状的抑郁吧。

    桑琳正想开导他时,就见廖太太提了两袋消夜点心回来,大嗓门马上叽咕起来,打散了师生两人的谈话。

    那天晚上,林世骏回家后,就一直想着杜明峰这个人。原本桑琳在他心中是偶像、是天庭仙女、是城堡公主、是不食人间烟火、不生不死的永恒。后来才知道她有母亲,还是嗜吃肉的胖奶奶。说明了桑琳也是个凡胎肉体,也有个俗气的妈妈。

    而现在,他发现竟有个男生也迷恋她,这让林世骏省思到,桑琳或许有男朋友,他以前怎么没有想到过呢?她二十四岁了,又美丽、又温柔,他能喜欢,别人也会。

    这突来的觉悟让林世骏产生一种极陌生的占有欲,他想知道她对杜明峰究竟是什么态度,对她同龄的男人又是如何呢?在反覆的思索中,他隐约觉悟到自己对桑琳仰慕中有了痛苦,感觉也就变得再也不是欣赏、幻想或写诗填词那么单纯无忧的事情了。

    从爷爷生病起,过农历年一直是林世骏最苦闷的时候。以前爷爷清醒时,祖孙俩还能围个炉,偶尔到美国去,或者爸妈、老哥回家欢聚。三代家庭这种维持亲情的方式,在今天这个时代并不算不正常。但这两年,爷爷在医院靠着仪器度日,使得他必须到一位表姨家吃年夜饭,好表示他并没有被遗弃。

    桑琳之前有问过他,他照实说出这个表姨,但其实他是希望她能邀请自己到她们余家过年。这当然是妄想啦,她不过视他为学生,出了医院和学校,就不允许越雷池一步。比如他买的两顶安全帽,桑琳从没有机会用,因为她怎么也不肯再坐他的机车了。

    好不容易,到了大年初二,罗凤秀请假结束得回医院来,林世骏一早就在病房附近张望。有位护士看了,不禁疑心地问:“你在找谁呀?”

    “三号病床的余伯母呀,她不是今天回来吗?”林世骏说。“她昨天半夜就送进急诊室了,说是过年偷偷吃肉,导致血压升高,抢救后现在还在加护病房呢。”护士好心地告诉他。

    林世骏忙跑到加护病房外面去等,好一会儿后,就见一脸苍白的桑琳随着母亲的担架车由自动门出来。罗凤秀人还在沉睡中,身上吊了一瓶点滴。

    林世骏走过去问“伯母还好吧?”桑琳看到他觉得有些意外,不太有力气的回答。但以一个老师的身份,她不得不开口:“我母亲现在没事了。你呢?过年还好吧。”

    他原本有很多话要说,但见到这情况也,只能回答:“还不错。”

    一行人回到病房,又是一阵忙乱,另外三床的亲性也好心的来询问。等安静下来后,桑琳看林世骏还在,便问:“爷爷好吗?”

    “一样,不好不坏。”他耸耸肩。

    桑琳累得很想打个盹,于是委婉的下了逐客令:“你快要模拟考了,好好去准备,不要在这,浪费时间。”

    “我在这也能念书,倒是老师应该回家补个眠。”他提议道:“我可以帮忙照顾伯母。”

    桑琳突然有个念头,这学生好怪,为什么老是在她的四周晃来晃去的,她不过教他三星期的英文课罢了,他也太过尊师重道了吧。

    她摇摇头说:“我不困,你走吧。”林世骏心理有些难过,但也只有听命的份。

    过了两个小时后,他自认复习完数学,可以有交代时,又来到罗凤秀的病房,见桑琳累极,人已趴在床边熟睡。他本想静静地离去,却发现罗凤秀突然动了一下,眼睛睁开,想叫却没有声音,自然惊不醒熟睡的桑琳。林世骏忙靠近问“伯母,你是不是要喝水?”罗凤秀点点头。

    他转身装开水时,桑琳被吵醒了。第一个进入视线的竟是林世骏,她吓一跳说:“你怎么还在?”

    “我才刚到。”他赶紧解释,怕她生气。

    罗凤秀手又指着水,桑琳顾不得他,迳自接过附了吸管的水杯,慢慢的喂母亲。方才麻酔藥的效果似乎还未完全退去,罗凤秀吸喘一口气说:“桑琳对不起,我不该贪吃一时的任性,又到鬼门关走一遭都是因为不听你的劝告”

    桑琳原是有一分责怪,但想到母亲年轻时没钱、没得吃,如今有钱,却没有健康吃,一生都试期腹之欲的折磨,也于心不忍地说:“妈,没事了。以后我们好好的计较,要小心血压,还是可以吃你爱吃的东西。”

    “这回我可被吓到了,和以前都不一样了。”罗凤秀衰弱地说:“以前人昏了,还感觉得到光亮,但这一次黑蒙蒙的,好像看到黑白无常的人影,身上被压得都快没有气了。”

    “妈那是因为你连着两次手”

    桑琳还没说完,罗凤秀就抓住她的手急急地说:“人老了、病了,就别想长命百岁。桑琳,趁我还有力气,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本来我是死前才要说的,但以我这身体,很可能哪天睡睡就醒不来了,所以”

    “妈,你人还不舒服,改天再说吧。”桑琳阻止着。

    “不我非说不可,就这个时候。”罗凤秀坚持着:“桑琳,我不能生育,所以所以你并不是爸爸和妈妈亲生的女儿。”

    桑琳呆呆地愣在那儿。这件事她以前曾经猜测过、质问过,但父母否认,还编了各种理由来取信于她。如今母亲终于坦白,她反而有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仿佛那是麻酔藥下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

    “真的,桑琳,你是我们从孤儿院抱来养的。你不是常怀疑为什么你和我们长得一点也不像吗?”罗凤秀说。

    “难道我真的是从花心蹦出来的拇指姑娘吗?”桑琳不晓得自己为何还有心情开玩笑。

    “当然不是。”罗凤秀叹口气说:“这就是我和你父亲一直不敢说出口的原因。因为我们真的不知道你来自何方。你是个弃婴,在一个秋天的清晨在孤儿院门口被人发现,身上就有一件白毛毯,上面还染着血。当我们领养你时,你的出生一切都是空白的,连生日都是院长决定的。”

    这才是真正令桑琳震惊的一段,她的心悬着、痛着,轻声说:“我的家世背景、我的父母我指的是生我的人,真的没有一点线索吗?”

    “没有。”罗凤秀摸摸她的头说:“桑琳,很抱歉,你老爸曾经去打听过,但都没有结果。我想,将你放在孤儿院门口的人,一定有非常不得已的苦衷。”

    桑琳紧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流下来,她假装很坚强地说:“妈,不必说抱歉,在我心理,你和爸爸就是我的亲生父母,我从不是孤儿,也没有被人遗弃。即使我知道了,也不会想找出的身世,因为那并没有意义”

    “桑琳,我的好女儿,你能这么想我就安心了。”罗凤秀自己反而哽咽了:“我今天不过是想要了却一桩心事,以后我不会再提了,你听过,要忘掉也可以。”

    讲了这番话,病人也累了。桑琳安置母亲躺好,一回头,赫然发现林世骏还站在那,满腹心事的表情。那么,母亲方才的告白他都听到了,如此私人的事,竟被一个不相干的学生知道,让桑琳有些不高兴。

    她领着他来到走廊上,第一次用老师训示学生的口吻严厉地说:“刚刚我们谈及隐私时,你该懂得痹篇。不过,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但有关我的事,你千万不要传出去,连在我母亲面前也不能提,明白吗?”

    林世骏了解这是极大的冒犯,虽然他是无意中得知这个埋藏已久的秘密,可是,他也不喜欢桑琳把他当成孩子似的态度,于是,也沉着脸说:“我绝不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老师太不相信我了。像我在医院碰到老师的事,我就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今天的事,我更不会透露半句,若有违背,遭天打雷劈。”

    “我又没有叫你发誓赌咒”她瞪他一眼说。

    “老师,我”他的眉毛紧拧起来。

    “好了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她克制着情绪说:“你还是好好回去念书吧,联考比什么重要。”

    她走远的身影看起来如此纤弱,但背又挺得如此直,黑亮如绸缎般的秀发披泄而下,仍是他心目中最美丽动人的画面。桑琳果真是无父无母,就像飘零在世间的一朵花,温柔而无依,生于何时、生于何地,都是虚缈。

    林世骏能够想像她的椎心之痛,比如他,父母俱在,有迹可循,但因长年分别两地,都不时有茫然的失落感,更何况她是真正的孤儿呢。在这个世界上,知道她身世秘密的人,除了余伯母外,就只有他,这岂非天意。林世骏突然有极强烈的震动,仿佛一种使命,他想要保护她、想把她的幸福快乐扛在自己的肩上,成为责任的一部分。

    于是,他理清了他对桑琳的感觉,不再是单纯的学生对老师的仰慕或迷恋,她陡然变成了一个“理想”一个他必须极力去争取的“理想”和他的联考、未来,甚至生命,都同等的重要。除了爷爷,他从未对任何人有过这种以心付出的相属感,连父母都隔了一层。而这两种爱又不同,对爷爷是亲情的回报,对桑琳则是心甘情愿的给予。如果真要定义,那就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情,不分年龄、种族、国籍、贫富或阶级的。十八岁又如何,十八岁的他,正是向往理想主义的高峰,以为山真的可移、海真的可枯。要有毅力,还有什么目标不能达成的呢?

    三月初,罗凤秀出院,也结束了林世骏和桑琳在医院的偶遇。他非常怀念那段时光,但亦不能强求。虽然他拥有她的电话,但每次号码拨到一半,终究不敢唐突。要说什么呢,现在他只是她的学生,所有的表白都是枉费和困扰,还是再忍两个月,等他联考完,离开学校,两人不必再严格的谨守着师生关系时,一切才有可能。唯一能支持他的是努力用功。

    三月份的模拟考试,他的成绩竟跃上全校第一名。平时他的功课也不是不好,就是外务太多,又是校刊、又是篮球、又是比赛的,有时还得应付把马子的事,玩过火了,课业自然被忽略。但对桑琳的期待和思念,让他的心渐渐收敛,所有青春期的不羁与騒动,都沉静下来,他感觉自己离成人的世界更近了,而苦读便是一条必经的桥。

    他不时会在校园用深沉的眼睛追寻她的身影,在夜深人静时,他会写一首又一首的情诗,一首首皆不曾寄出,却全是给桑琳的。二十四个季节,桑琳大他六岁,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乘上六,就是二十四,他必须奋力追上的数字。

    春雨淅淅沥沥的第一日,林世骏正在努力一篇英文作文,导师钟至和走进教室将他叫了出去,低声说:“刚才医院来了电话,说你爷爷病危,要你马上去一趟。”

    最害怕的时刻终于来了,林世骏忍着泪和痛苦,穿过学校走廊,在经过桑琳的办公室时,还不忘看一眼,见她不在,孤独感霎时汹涌的袭来。

    钟老师一向关爱他,不但开车载他去医院,还留下来帮忙处理一些事宜,这也是林家父母出国前郑重委托过的。林爷爷因食物梗塞,急救失败,于下午三点停止心跳。林世骏以手掩着面,悲不可抑。钟至和是个四十来岁的人,有丧亲经验,让他哭了一会儿而后,才拍拍他的肩膀说:“爷爷走了,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你要节哀顺变,坚强一点。现在我们有很多事要做,比如联络你的父母、联络殡仪馆这些事”

    “我知道。”林世骏仍然低着头。“上次我爸妈回来时都有交代过,他们是基督徒,有给我一个牧师的电话,就是这这个时候用的。”

    年纪再大的人,碰到死亡的事,也会有内心的无措,但林世骏应付得很好,因为,他想让爷爷安心的去,并证明他已经是个长大的人了。

    那晚,将爷爷的遗体安置好后,他走路回家。下了整日的雨已停,马路上湿湿的,他觉得心涸普,又有一种悲伤的透明感,仿佛什么都穿不透。望着墨黑的天,没有月、没有星子,人的灵魂在哪?他走过家门,那个他和爷爷独居了四年多的家,全然地暗着,如死亡一般阴冷。他又往下走,来到熟悉的楼房前。

    他拨了一个电话,听到桑琳的声音便说:“老师我爷爷去世了。”

    “我知道姚老师告诉我了,大家都很替你难过。”桑琳只想着安慰他,也忘了问他怎么会有她的电话号码。“你现在在家吗?”

    “不是,我不想回家,随便走走,就到老师家的楼下。”

    “上来坐坐吧我母亲也惦记你呢”桑琳说。

    “不了我”林世骏本想要求单独见她,又怕她拒绝,于是改口道:“我只想问老师,人死后灵魂到哪里去了?”

    好难的题目呀,桑琳迟疑一会儿才说:“我想,人死后的灵魂是到每个生者的心理去了。我们以思念让死者复活,这也是一种永恒的方式。”

    “所以,肉体的生命是极其短暂的,对不对?”他又问。

    “没错。”桑琳停一下又说:“我忽然想起泰戈尔的一句诗”

    “是不是‘生时如夏花之绚烂,死时如秋叶之静美’”他接下去说。

    “不,是另一句,‘永恒之声唱道,不要惧怕那短暂的瞬息’,死亡是很自然的事。”

    “所以,人生其实很短暂,如白驹过隙,活二十岁和活一百岁都没什么差别,是不是?”他又问。

    “以永恒的观点来看的,没错。”桑琳说着,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么,二十四个季节,更不算什么了。”他喃喃地道。

    “林世骏,你还好吧?”桑琳看他愈说愈怪,忙问:“你要不要去找吕老师谈谈?”

    “不必了,我和你谈就够了,真的,我现在心情好多了。”他说。

    币上电话,林世骏继续往黑夜深处走去。爷爷走了,幸好他还有桑琳,生命的天秤才保持了不倒的平衡。

    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着禁止往前的红灯,然后,绿灯亮了,他并没有跨越,反而往回头路走。因为他还有奋斗的目标,未来还有许多考试要应付,还是回家读书吧。

    林爷爷去世的第三天,长子林修国和媳妇吴荷丽由洛杉矶匆匆的赶回,长孙林世验在东岸,路途较远,又隔了两天才到。

    长子、长孙到达,林家其他叔舅姑姨才陆续出现,把一向冷清的林家挤得水泄不通。在各奔前程的这些年,林世骏很少见到亲人,即使本来熟悉的,也渐渐成为陌生,这是移民所要付出的代价。

    如果爷爷生前看到这景象,该会有多高兴呀,可惜,有他的死亡,才能促成这热闹的团聚。

    林世骏隔着众人和爷爷的遗像对望,不禁惨然一笑,嘴里喃喃念着爷爷教他的诗句“吊影分为千只鹰,辞根散作九秋蓬。”

    林世验怪异地看了弟弟一眼,这小子似乎有点毛病,是因为爷爷的死而太伤心,还是被台湾的联考摧残坏了。

    他比林世骏大两岁。早在高一那年就受不了填鸭式的教育,早早逃到美国去,虽然也有一段适应的苦日子,但至少不是昏天黑地的与书本为伍。

    当时,他就劝国二的弟弟一起走,但爷爷不习惯美国的生活,坚持不离开台湾,林世骏也就留下来了。

    林世验当时有点不忍,但这两个反潮流的顽固份子一心困守原地,他可不想被绑死,男儿志在四方呀。

    几年下来,原本从小打闹到大的兄弟,也显得愈来愈生疏。向来安静的哥哥,变得活泼开朗,表达自己意见时,口若悬河,而向来好动的弟弟,反而沉稳内敛,闷得像一只葫芦,见人爱理不理的,半天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唯一的解释,就是美国和台湾教育的不同吧。

    比较令人诧异的是吃米饭的林世骏,竟然比吃汉堡的林世验高壮,而不能否认的,林世骏的书卷味也浓厚一些。

    因为是基督徒的缘故,林爷爷的丧礼办得隆重而简单,遗体就葬在林奶奶的旁边,完全没有台湾民间七七超渡的繁复仪式,于是几天后,自四方冒出来的亲朋好友,又像鸦雀一般忽聚后又忽散,下回见面不知是何年何月。

    林世验赶着回华盛顿上课,机票日期最早。临行的前一天,一家四口好不容易找到空档围在餐桌旁,专心的谈一次话。

    “阿骏,现在爷爷走了,你也没有理由再留在台湾,不如这次你和我们到美国去,房子我再托人家卖。”林修国把心理的打算说出来。他在洛杉矶开电脑公司,日以继夜地工作,头发都白了一大半。

    “爸,我要联考呀。”林世骏直觉地说。

    “givemeabreak”林世验低喊了一句英文:“你党政军联什么考?是嫌还没有被虐待够吗,人家是想飞美国,却没有办法,你则是身份门路都有,偏要在这里活受罪,我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你了”

    “世验,别这样说你弟弟。”吴荷丽一直对小儿子有些愧疚之心,难免偏心他“阿骏,如今这情况,联考也不必参加了,我们跟校长说一声,提早领个毕业证书就好。到了洛杉矶后,你可以直接申请入大学,资料我们都帮你收集好了。”

    “妈,你们老是这样,总以自己为重心,要回台湾就回台湾、要去美国就去美国,全不顾其他人感受。”林世骏闷闷的说:“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没有你们也过了很多年,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不能说走就走,你们考虑过没有。”

    林修国准备开口,林世验却抢先一步说:“拜托你才一个高中生,又没工作事业,还有什么走不成的,何况,爸妈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普通人早就迫不及待的全家团聚了,就你特别怪,还得要我们千方百计的来说服。”

    林修国顿一下后,又接着说“阿骏,当初你留下是为了爷爷,但爷爷既然已经回到天上,你一个人住台湾,我们也不放心,你到底还有什么不舍的,是朋友吗。”

    “朋友再久,也都要各分东西。”吴荷丽了解么子的重情重义,于是委婉的说:“到了美国,旧朋友可以再联络,还能交新朋友。而且,能天天和爸妈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妈,你们不懂,我这三年来的努力就是为了联考,你们知道吗,我这次的模拟考考了第一名,上第一志愿毫无问题,如果现在临阵脱逃,不但会前功尽弃,放弃一个完成自我的挑战,也会对不起看重我的师长们。”林世骏义正辞严的说。

    林修国看了妻子一眼,想想说:“好吧,阿骏既坚持要联考,我们就让他去,等暑假再到美国也不迟。”

    “爸我的意思是,连大学也要在台湾念。”林世骏连忙声明,又在他们欲辩驳时,急急地说:“我一直长住在台湾,早已习惯这里的生活和读书方式,这是你们让我走的路,也希望你们尊重我,不要因为一时的高兴,就任意改变。”

    “阿骏,你说话要公平点,这不是我们让你走的路,而是你自己的选择。”吴荷丽说到一半,心中浮现太多感触,竟有些接不下去。

    “所以,我也继续选择留在台湾。总之,我会去美国,但至少是念完大学之后的事。”林世骏站起来“我和同学约好了要去听个补习班的黄金讲座,我得走了。”

    他直到跨出公寓大门,才敢把桑琳的名字轻轻地由胸臆中吐出。他明白,他此刻不能离开,一旦他到了洛杉矶,回到父母的身边,他和桑琳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为了她,即使有再多的辛苦和困难,他都要留下来。

    屋内的吴荷丽,眉头是愈皱愈紧,她垮着脸说:“天哪,我真后悔当初没有坚持把阿骏带走,我们实在不该让他自己做选择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懂什么呢?就算误入了歧途,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们现在强迫他也可以呀。”林修国说。

    “怎么强迫,他都十八,快十九了,个子比我们高,脾气又倔得像头驴,要他走,就一副想拼命的样子。是孩子的时候不管,如今又怎么管呢?”吴荷丽沮丧地说。

    “爸、妈,我愈想愈不对劲耶,世骏没有一心想在台湾念大学的理由啊,因为谁都知道,美国的大学教育是全世界素质最好的。我在猜想或许阿骏是交女朋友了,这才解释他态度的异常”

    “是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吴荷丽恍然大悟的说。

    “如果是交女朋友,事情就有转变的余地。”林修国一听,心中又燃起了希望“我们得再和阿骏好好沟通。”

    但那一晚,他们又再度失望了,因为林世骏全然否认他有女朋友,一点都不肯松口。

    隔天,林世验坐飞机回华盛顿,继续他的学业。

    吴荷丽在无计可施之下,瞒着丈夫,趁林世骏不在时偷偷去翻他的书桌,想找出个蛛丝马迹。

    结果她找到一本笔记,第一页标明了“二十四个季节”和“给桑琳”里面则是一首首爱慕的情诗,若这真是代表儿子的心境,那他是真的在谈恋爱了,吴荷丽有着心惊和无奈,但多年来分隔两地,要管也难,在时间紧迫下,她也只有跑去找钟至和老师谈。这个带了儿子三年的导师或许更了解他,说话也能更有分量。

    要查出有没有“桑琳”这个人,把事情弄清楚,再经过一番开导,儿子即使不放弃联考,至少也会同意暑假后赴美国读书吧。

    无论如何,她要以最大的诚心,好好地来为儿子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