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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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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和十七年,一九四二年(民国三十一年)。

    二月开春,依照往常是春末采收制作的热闹日子,但今年人人无心,生意极差。秀里镇街头冷清凝重,熟人碰面,都在问战争的事,因为派出所已在征调志愿兵和实施防空演习。

    去年年底,日本偷袭珍珠港,正式对美宣战。驾着自杀机的神风特攻队,台湾是其驻留的一站。接着占香港、马尼拉、新加坡,整个太平洋战争,台湾却是一个重要的跳板。

    尽管早就发布全国总动员,执行棉布、米、肥料的配给制度,但这一刻才感觉到战争的迫近。

    惜梅尚在念书的几个弟弟,在学校上着严格的军训课,举办正式运动会,高唱着“皇国精神”所论的都是皇国圣战。

    风声鹤唳中,老百姓的生活仍要过下去。

    今天是昭云出嫁的日子,因为日本强征国防献金,不太敢铺张浪费,比起宽慧当年的婚礼,自是逊色不少。

    一早,惜梅便赶赴黄家,陪昭云穿衣、化妆、打点一切。以后,情同姐妹的两人,要再如此亲密聊天,已不太可能了。

    昭云穿一身白纱礼服,层层蕾丝如梦。部分挽面的脸,再薄施脂粉,更是艳光照人。

    在来来去去的妇人中,昭云不断检视镜中的自己,心中百味杂陈,只有新嫁娘才能明白其中的欢乐及伤感吧!

    趁着四下没什么人时,昭云摸着捧花,突然说:“我一直以为你会比我早嫁。”

    “早嫁、晚嫁有何差别?我和你二哥有两年之约,也不能因此耽误你的姻缘呀。”惜梅说。

    “命运真的好奇怪。”昭云有些感慨地说:“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会嫁给邱纪仁,没想到月老牵的红线不是他。”

    蓦然听到邱纪仁的名字,惜梅一愣,只假装玩笑说:“你好大胆呀!结婚之日还提起别的男人的名字。你现在满心想的,应该是新竹城的陈少爷才对呀!”

    “他有什么好想的!也不过见几次面而已。”昭云红着脸说。

    本想再羞她,玉满和一些姨婶进来,惜梅只好作罢。

    然而,在一团喜气中,邱纪仁三个字一直在惜梅内心驻足,始终不散。

    草山之行后,纪仁并没有进一步表白心意,他对昭云仍和以前一样若即若离。

    斑等学校毕业后,邱家亦没有来提亲,昭云一向笑意盈盈的脸,开始有了忧愁。

    哲彦临赴日时,在基隆码头,她们才又见到纪仁和他的家人。纪仁仍是气宇出众,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见到惜梅和昭云,都只礼貌地招呼一声。

    汽笛长长的响着,长崎九客轮,慢慢在小船的指引下离开码头。旅客们都站在栏杆前,拚命向亲人挥手再见。

    蔚蓝的天空,飘着几丝白云,海鸥徜徉着,船将要驶向那着似无边的大海洋。

    离愁别绪充满四周,很多人都哭了,想哲彦这一去要两年才能见面,惜梅也不禁流下泪来。

    她的手帕挥得更高了,像一只白鸟。

    哲彦和纪仁站在一起。哲彦的手没停过,眼睛一直在她的方向。纪仁则时挥时停,他身上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忧郁,轻扰着她的心绪。

    有一刻,纪仁也把脸转向她站的地方,霎时,她有他在瞪视她的错觉。然后他挥起手,力道之大,身体之倾斜,她差点以为他要落海了,心一惊,手上的帕子竟飞走了!

    “他在对我招手!他在对我说再见!”一旁的昭云激动地拉着惜梅的手臂说。

    昭云的期盼很快又变为失望。当不爱写信的哲彦都寄了几次家书以后,纪仁仍无只字词组来表示爱慕之心。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缘又如何?但惜梅气的是,当初纪仁又何必放出提亲的风声,硬吹扰昭云的一片芳心呢?

    爱打抱不乎的她忍不住在信中向哲彦质问。

    对于此事,哲彦只有简单的几句答复:“纪仁对媒妁之言,一向不太热中。他说,学业未成,国事未定,不想讨论娶妻之事。当日的风声乃家人的意思,他一时大意未加阻止,若有误导,请昭云见谅。”

    见谅个头呢!纪仁根本是个三心二意的人,不肯就此安定下来。惜梅见过他的轻佻态度,自以为有几分才华及潇洒,就自命风流起来。

    丙真,哲彦以后的信里,偶尔提及邱纪仁,都是周旋在京都温柔多情的美女当中,有樱子、百合、菊子,如一本花名册。惜梅故意写道:“邱桑赴日本,不像去留学,倒像是去习农艺了。或许有一日他可以仿紫式部,以众多女子为名,写一本‘邱氏物语’。”

    哲彦回信道:“纪仁听闻你的建议,哈哈大笑,说这是好主意,他会考虑考虑!”

    这邱纪仁果然恬不知耻,竟将她的讽刺当赞美。幸得老天有眼,没把昭云配给他,否则有如此不专情的丈夫,只有恼恨过一生了。

    还是哲彦忠厚老实,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即使远隔千里,她对他仍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与放心。

    吉时已到,陈家已开着多辆方头轿车来迎亲,秀里街上的人几乎都来看热闹,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昭云戴上头纱,拜过祖先、亡父,再拜母亲,红着泪眼正式踏入人生另一个旅途。

    鞭炮声中,看车队远去,小镇罩在一片喜气、感叹、灰烟里,像新嫁娘不定的未来。

    站在一旁,挺着七个月大肚子的宽慧,轻拥着惜梅的肩说:“两个月以后就轮到你了。”

    “我才没有想那个呢!”惜梅急急说。

    “没有才怪!”宽慧笑着说:“我婆婆帮昭云办嫁妆时,也把娶媳妇的礼聘都准备好了。还说抓也要把哲彦从京都抓回来,今年非讨你过门不可!”

    “哎呀!你无聊讲什么嘛!”

    惜梅轻甩开堂姐的手,想痹篇四周投注的眼光。她来到一个小巷弄,看到还在远眺礼车的秀子。

    秀子这两年变很多,长辫子剪了,大陶衫换了。现在是及肩短发、衬衫花裙,完全没有土气,更显出她原有的清秀。因为她的勤奋努力,慢慢在黄记茶行中,提升为采茶女工头的地位。若说有什么不变,大概还是她对婚姻的挑剔吧!

    “嗨!今天不是放假吗?你怎么没回家?”惜梅和她招呼说。

    “观礼呀!黄家小姐出嫁,难得一见嘛!”秀子说:“你呢,清明后,二少爷会回来风风光光娶你吗?”

    又来了!难道今天每个人眼里看着昭云嫁,心里都想着她这等得够久的未嫁姑娘吗?惜梅可不想再听,她说:“管我呢!你呢?你都二十一岁了,连个人家都没有,不怕变成老姑婆吗?”

    “没有你和昭云小姐命好,我宁可当老姑婆。”秀子说。

    “命好命坏,哪有定数?”惜梅说:“嫁入富贵人家,不见得就保证幸福,还不如自己打拚呢!我看黄记有几个伙计对你很有意,人既肯上进,又不必下田,你为什么不要呢?”

    “见过海才知河浅,我看到他们就讨厌呢!”秀子很率直说。

    有时惜梅真的无法了解秀子,或许生长环境不同吧,秀子老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一个女人若真当了老姑婆,不是比嫁了坏丈夫更凄凉没地位吗?而且真的都不怕吗?

    那样硬脾气的女孩,要怜她都无从起。

    惜梅坐在店尾帮大伯算帐目,新进的大麦,散着浓浓的气味。门外正下着细雨,把大路及远山交织成白蒙蒙的一片,偶尔会飘来几朵落花。

    “惜梅姐,京都来的信!”正在念中学的小堂弟把信放在她桌上。

    “哦,是哲彦的,先去看吧!待会再来算。”一旁切参的春英说。

    “急什么,工作比较要紧。”惜梅看了一眼说。

    其实她内心是很迫不及待的。尤其是最近两个月,定了婚期,哲彦的信突然热情诗意起来,每次都有令她意外的惊喜和触心的感觉,彷佛他变个人似的,爱意及思念之情都不再隐藏。

    哲彦赴日后,惜梅曾期待那跃然纸上的互诉衷曲,就像哲夫及宽慧一样,可以真正谈一场传说中美丽的恋爱。

    然而,哲彦的第一封信,简明扼要,个人情愫淡到无形,惜梅如被泼了一盆冷水。她反复看信,想由其中找到一点暗示,却是翻烂了也没用。

    以后生活上了轨道,没啥新鲜事,信的内容更是每况愈下,哲彦甚至说无暇写信,给她的信也顺便给他父母看,反正都差不多。

    想想看,情书与家书同,怎不叫人生气?惜梅隔海狠狠训了哲彦一顿,他才两头乖乖写信。

    在一次次的鱼雁往返中,她慢慢死了心,也接受了哲彦就是这样拙于心意的一个人。不花俏有不花俏的好处,她本来就不是一个耽于幻想的女子,很快就把丝丝遗憾理在心中,遵循哲彦的方式来巩固彼此之间的感情。

    去年冬至,哲彦来了一封信,字体歪歪斜斜,十分怪异。他说打棒球伤了右手,只好学习以左手来书写。

    说也奇怪,哲彦一用左手,信变长了,头脑也灵光了,不但文笔转佳,词句间也漾着温柔情意。

    惜梅去信笑他,他的解释是:“右手受伤,不能击剑和打球。冬夜苦长,思念你便成为我内心唯一的快乐,纸上诉情固能解我相会,但尚不及我对你深爱痴恋的万分之一。”

    惜梅看了,当场耳红心跳,久久无法自己。以后好几日,她都迷迷糊糊如在梦里。哲彦写出这种句子,合她又惊又怕又喜又爱,千折百转挂心肠,都是她没有尝过的滋味。

    这种心情下,她的信自然也回到灵巧活泼,和他很技巧的传情。得到响应,哲彦的信更大胆浪漫了,彷佛得人点化,一开窍了便如春花怒放,一发不可收拾。

    此封是要定归期、论婚期的,看他要说什么?

    惜梅很镇静地结完帐,放好算盘和帐册,拿起信走回房间,一切就如平日。

    但一关上房门,人还靠在门板上,就急忙拆信读着:惜梅:思念你之深,唯恐一生不能再见。此时此刻,但愿与你厮守共度,哪怕只有一天一夜,死亦无憾。

    一直记得屋后的相思树,一枝成荫;也记得草山上的相思树,布满山坡。

    你可曾在相思花开,落黄遍地时,忆念着远方的我?古人是“一寸柳,一寸柔情”我是“一瓣花,一寸柔情”等相思树烧成木炭时,就是“一寸相思一寸灰”了。

    你可愿拋开一切禁忌,与我共赴天涯呢?

    惜梅轻轻闭上眼,再看她就喘不过气来了,她必须休息一下。

    这个哲彦,她真不了解他呢!看他以前汉学混着乱念,竟也可以找出相思、柔情的词句,甚至连生死都出来了,她从不知他会爱她爱到这种程度。

    她在窗前呆站一会,眼前的竹依然翠绿,但姿态变了几分妩媚,竹影间也流荡着幽蓝紫黛的光彩,比以前更美丽了。

    后面的信,语调回到平日,她是带着微笑与泪水看完的。

    正要折的时候,她发现信封内还有一张小书签,精致的金线镶边,绸纸上印着棉絮般的黄色相思花,上面有两行毛笔字,是黄得时教授叙述诗“相思树”中的句子,是上一封信哲彦抄录的,她说喜欢,他就制成如此漂亮的书签,她没想到他还有艺术天分呢?

    成灰亦相思,多么令人感动,她只能以自己的一生一世,来报答他的深情了。

    四月原来是惜梅一直计划要披嫁衣的日子,多少年的认定、等待及准备,都在万全之中,只等哲彦归来了。

    然而有人注定命里一波三折。先是哲彦归期不定,信里言词闪烁又万般无奈,因为美军开始轰炸日本。战场始终在他人国土的日本,初次尝到奔于炮火中的滋味,海上及空中的交通都受到影响。

    再则是惜梅的祖父茂青老先生月前过世,举家哀痛忙丧事时,又有谁顾得到她原定的婚事呢?

    朱老先生做完七七法事时,已是五月。哲彦仍滞留京都,无法回台。

    玉满趁着惜梅的父母返家做最后一祭,由儿子哲夫陪着,前来谈惜梅的事。

    “我知道现在谈儿女的婚事很不恰当。”玉满很委婉地说:“但老先生过世,依礼俗,百日之内不结婚,就要等三年之后。我怕这一拖延又太长了。”

    “我也考虑过这件事情。惜梅和哲彦订亲已两年,百日内成婚,没有人会见怪。”惜梅的父亲守业说:“问题是哲彦能回来吗?”

    “能的。我们有写信去催,哲彦知道情况,一定会排除万难回来的。”玉满说。

    “既是如此,我们就要快点办了。”守业同意说:“惜梅有孝,一切简单隆重就好。”

    “我们了解,现在是战时,事事讲究从简,就怕太委屈惜梅。”哲夫说。

    “礼仪可省,但礼数我们不会省,惜梅有的不会输给宽慧。”玉满随即补充。

    “惜梅这孩子心实,不会计较这些的。”惜梅的母亲淑真说:“难得的是亲家母人好,会疼媳妇,才叫人放心。”

    “你们朱家的女儿,各个栽培得知书达礼,有才有德,我喜欢都来不及,哪舍得不疼呢?”玉满说。

    惜梅的婚期终于在一片和气中,做成协议。

    时序将入端午,天气慢慢转热。惜梅新嫁娘的心情,因为战争、祖父的死及哲彦的无音无讯,很难兴奋起来。

    事情真太蹊跷了,哲彦已一个多月没有来信,连能不能返乡成婚都不得而知。

    随着婚期的迫近,朱黄两家的长辈逐渐紧张起来。比较下,惜梅显得冷静些,她相信哲彦终会及时出现的。

    她盼着快见到哲彦,他这半年来的四封信及那张书签,已成为她枕畔之物,夜夜拜读摩挲,几乎可以背誧。她甚至能确定,两年不见的他必有所改变,会更细心、更体贴、更温柔、更爱她。

    淑真第一个沉不住气,惜梅回桃园做嫁衣时,她就带着女儿到庙口附近去算命。

    师父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两眼洞察世事般清明,据说他刚从大陆来,铁口神算,非常灵验。

    他看着惜梅的面相,再摸摸她的手骨,良久不语。幽暗的矮屋间,只有檀香的烟火袅袅动着。

    “姑娘的命相不错,一辈子衣食无忧,而且富中有贵。”师父缓缓地说:“只是年轻时婚姻会有些波折。”

    “师父您说得真准。”淑贞如见救星般说:“我们就是来问婚姻的,我女儿到底什么时候会嫁人?”

    “今年,而且不会过端午节。”师父说。

    “师父,我女儿的婚期是在端午前,但新郎倌还在日本,恐怕赶不回来,怎么办?”淑真说。

    “放心,他会回来的。”师父说。

    “真的?”淑真双手合掌说:“那就谢天谢地了。”

    “记住,今年一定要结婚。今年不结,下次就要等六、七年了,姑娘的姻缘就这两次。”师父在她们走前说:“错过就没有了。”

    “师父是什么意思?”淑真又不解。

    “我只说天机,不解释天机。”师父说:“看来,今年结婚是最好了。”

    淑贞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很开心地替女儿办嫁妆。惜梅原本就对哲彦有信心,但师父的话,使她更加笃定,脸上开始展露喜气的欢颜。

    婚期前两个月,哲彦仍然没个踪影。惜梅只能在亲人的安抚下,耐心度过每一分每一秒。

    午后,她和母亲、大伯母在房内闲聊,突然下人在帘外叫着:“老板娘,黄家的老夫人和姑爷都来了,说是有二少爷的消息。”

    哲彦回来了!惜梅一听,欣喜若狂,忙随家人到前厅去。她一看在座的众人,面色凝重,她心又一沉,哲彦出事了?不可能的!

    “是不是哲彦回来了?”淑真直接问。

    “不是。”守业看女儿一眼说:“哲彦去中国东北了。”

    “怎么会?”惜梅忍住激动说:“他在信上都没提起,怎么又突然跑去中国呢?到底发生什么事?他什么时候去的?”

    “一个多月前。纪仁说日本政府怀疑哲彦有间谍嫌疑,哲彦连夜逃到东北,想由东北转内陆,再到重庆去。”哲夫说。

    在场的人都静默下来,一半因为震惊,哲彦怎么会去招惹这杀头的危险事呢?

    哲彦反日的行为,惜梅并不意外。只是哲彦泄底亡命,纪仁为何还平安无事呢?

    “这孩子真是的,书不好好念,妻子也放着不娶,跟人家去搞什么政治,搞不好连活路都没有哇!”玉满先打破沉默,哀声叹气说。

    “这消息可靠吗?庙口师父说他会回来的。”淑真不死心问。

    “是邱家少爷说的,他昨天才刚到台湾,今天一早就来拜访。”哲夫说:“他是哲彦的好朋友,应该不会骗我们。”

    懊回来的不回来,不该回来的回来了!惜梅难过地想。

    “他明知道婚期快到了,惜梅苦苦等他,他还”淑真再说不下去了。

    “纪仁说,哲彦有交代,他这一去危险重重,生死未卜,若惜梅要解除婚姻,另配他人,他绝不会见怪。”哲夫又说。

    什么?惜梅气血攻心地想,哲彦以为她是怎样的女人,未婚夫在为民族奋战,她就怕死怕活、见异思迁了吗?这未免太污辱她的人格了。

    “这是什么话?惜梅聘哲彦是人人皆知的事,虽说未过门,也算定了终身,哪能说改就改?这叫我们惜梅如何做人!”淑真先抱不平。

    “可是看情形,婚礼只好取消了。”大伯母春英说。

    “这就是我们要来商量的。”玉满说:“前几天我去问神明。神明说,哲彦和惜梅今年不结婚,就没有缘分了。”

    “怎么和庙口师父说的一样?他说今年一定要结婚,而且在端午以前。”淑真说:“否则就难了。”

    惜梅和母亲对看一眼,今朝不嫁就是无缘。那六、七年后,年近二十的老姑婆,又能有什么好婚姻呢?不过做小和当继室而已。

    何况她和哲彦有情,他说成灰亦相思,她怎能负他一片深情呢?他因家国,不能履行“草山盟誓”;她是女子,不出深闺,却能为他守约,成为远方的永远支柱。

    “爸、妈、黄伯母,婚期照定,我就在后天入黄家门。”惜梅坚定地说。

    每个人都惊愕地看着她。

    “惜梅,你头脑昏了吗?没有新郎,你嫁什么?”守业斥着女儿。

    “爸,我先入黄家门,等着哲彦,只是要表示我的决心。”惜梅对玉满说:“但求黄伯母不弃嫌,成全我的心意。”

    “傻孩子,我高兴都来不及,哪敢弃嫌,”玉满拭泪说:“哲彦是修了几世福,才能娶了你。我早把你当自己的媳妇了,但就怕太委屈你了。”

    守业仍觉不妥,淑真对丈夫使个眼色说:“这是女儿的命,你就由她去吧!”

    惜梅就在半赞成半反对的争论中,依时嫁入黄家。因为情况特殊,不声张不宴客,连该有的礼节都取消,只由朱家坐一辆车到黄家,拜天地、祖先、婆婆,惜梅便成了黄家人。

    “等哲彦回来,我一定再给你们风风光光办一次。”玉满承诺说。

    惜梅住进哲彦的旧房间,她虽与他相识多年,只有亲密的书信来往,对他生活种种仍很陌生。

    她用拂尘拍着书桌上的灰尘,纱帐及棉被都是新艳的。陪嫁的红木柜子,来自福州,上好的建材,精美的雕刻,还镶上一幅母子图,母亲画得丰腴美丽,婴儿肥胖可爱,象征早生贵子。

    桌旁是一排书,窗外是往山里的石阶路,可隐约听见秀里溪潺潺水声。有山有水有书,加上宽慧和两个小丫头,她是不会寂寞的。

    惜梅嫁过来一个星期,宽慧生了黄家第一个孙子,全家上下喜气洋洋。

    婴儿一洗净,哲夫马上抱着他在祖宗牌位前祭拜,并当场依“光启先哲圣业”的辈分,取名为黄中圣。这是早早就想好的名字,只等天降麟儿了。

    “这都是惜梅带来的好运道。”玉满拉着惜梅的手,欢快的说。

    既是好运道,也应该能保佑哲彦平安,让他早日归来吧。惜梅虔诚地拜着黄家祖先,从此早晚三炫香,诚心等待。

    当了媳妇与女儿时自是不同,不能整日游荡看书。因为战争,家里工人少很多,店面内外的事都要帮忙,尤其宽慧做月子,很多事一下子就落到惜梅这二媳妇身上。

    端午过后,惜梅带着敏贞到山边的祖师爷庙为婆婆还愿,玉满因为脚痛不能亲自前来。

    自从日本强调皇民化,命令台湾人敬大皇、祭神社后,庙里的香火和人潮就没有往日的鼎盛了。

    惜梅在大殿上捻香跪拜完后,回头时却看到纪仁站在攀龙的红色大柱旁。有一阵子,她以为自己眼花了。

    “我能和你说一句话吗?”他严肃地说。

    两年不见,他依然俊挺,脸上的深沉更不可测。他盯着她,眼内像闪着两簇火焰,令她往后退一步。

    他这个人,仍是吝于给她友善袒然的神情,此刻他又有什么花样呢?

    为避免旁人猜疑,惜梅牵着敏贞走上山阶,往山腰的林子去,纪仁就跟在后面。

    一排排低矮的茶树丛旁,有一个简陋的竹袈凉亭,现在夏茶未开始采收,四周并无人迹。

    她轻声叫敏贞一边坐着,便用清澈的双眸直视纪仁,穿着白衬杉西裤的他,还是她见过最英俊的男人。

    “你找我有什么事呢?”她说。

    “我昨天才知道你嫁进黄家。”他脸上有强力隐忍的情绪:“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哲彦不是叫你别等他了?我千里迢迢回来就是要阻止这件事发生,结果仍是白费心力了!”

    “这件事与你无关!”惜梅简短说。

    “怎么无关?这是哲彦临行前拜托的事,他千万交代,就是希望不要耽误你的终身。”他说。

    “嫁给他,就是我的终身。不管他身在何处,我们订过亲,我就是他的妻子,你明白吗?”她冷静说。

    “订过亲并不是成亲,你哪里算他的妻子?”他也冷冷回:“哲彦此去吉凶难料,决心给你自由,你竟还往里面跳,岂不太傻了!”

    “不,我不傻!这是一种情操,你懂吗?”她有些激动说:“我心里只有他,愿意为他等待。我不能因为他在为理想出生入死时,我就背弃他。他讲忠,我就讲义!”

    他的眼睛没有离开她,一动也不动,如一尊石人,但他仍可感觉他对她的话有某种很奇怪的反应。

    “别讲忠、别讲义这些大道理。”他把脸转向远山:“我们只讲爱,你爱哲彦吗?”

    爱?她还没有那么新潮,敢把这个字眼挂在嘴上。

    “这不干你的事。”她忍不住又加一句:“但我可以告诉你,自从我和他订亲,就认定了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改变这一点。”

    “天呀!现在是二十世纪了,处处都在维新西化,你又受过高等教育,怎么还有这些迂腐的封建思想!”他讥讽地说:“万一哲彦永远不回来,你也要一辈子守到老、守到死吗?是不是要我们发你一座贞节牌坊呢?就怕已经没有人制造了。”

    为什么他老喜欢激怒她?为什么她面对他总是暴跳如雷?这回她偏不让他得逞,她说:“你那风流成性的脑袋,只识得水性杨花的女子,当然不会了解我和哲彦之间纯挚的感情。此外,哲彦是你的好朋友,你为什么要诅咒他死,诅咒他永不回来!”

    “我没有咒哲彦死或永不回来。他现在所从事的工作,踏这一步,不知下一步在哪里。何况中国战火连天,死伤无数,谁能保证哲彦的安全?”纪仁口气也不再沉稳:“连哲彦自己都没有信心!”

    “中国不安全,为什么他去你不去?当时说异族统治的愤怒,你比哲彦还慷慨激昂。结果你人却还在此逍逍遥遥,对我长篇训话,叫我见异思迁!”这次该她嘲讽。

    “谁说我没有参加地下抗日活动?哲彦是因为事迹败露,不得不逃。我留下来,仍然有用。”他眼中有了怒火:“你以为我选择不走,留在敌方窃取情报会更安全吗?”

    惜梅心一惊,左右看看,只有微风轻吹,她说:“你说那么大声干嘛?万一有人经过怎么办?”

    “你也会关心我?我一直以为你恨我恨得牙痒痒的。好像巴不得冒死去中国的是我,不是哲彦。”他泠笑说。

    他的脸上有一种神情,令她内心微微抽痛,嘴里不禁温柔起来说:“我没有那个意思,真对不起。但我也希望你不要再批判我做的事,我有我的理由,你不了解,哲彦会的。”

    “我怎么不了解呢?”所有愤怒、讥诮都不见,他轻叹说:“我真羡慕哲彦,有你这么全心全意地在等他。”

    “你还回日本吗?”她问,有点莫名的伤感。

    “明天的船。”他看着她说。

    “一路平安,凡事小心。”她诚心地说。

    “谢谢你,我会把这些话记在心里。”他把手放在胸口说。

    算是告别了,惜梅先走出凉亭,两人再行个礼。

    下了石阶几步,纪仁突然从身后叫住她说:“惜梅,你知道,我并不风流成性,也不识得什么水性杨花的女子。我若爱一个女人,就会此生不渝。”

    这是多次他叫她的名字不加上“小姐”两个字。如此直接的表白,令她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应对,只有轻点一下头,就匆匆拉着敏贞下山了。

    走到祖师庙后,惜梅心神稍定,回头一看,尚可见到纪仁硕长的身影在石阶上。

    她弯下腰对敏贞说:“今天我们遇见邱叔叔的事,千万不可以告诉别人,知道吗?”

    才六岁的敏贞又贴心又懂事,她张着慧黠的大眼点点头。

    望着西方逐渐染红的天空,她的思绪仍停留在身后的人。什么叫生死不渝?能够让纪仁这种高傲自诩的人如此付出,必是个不简单的女人吧?

    她爱哲彦吗?她也说不清楚。他的样子已随时日有些模糊,但与他姻缘注定的观念仍根深柢固,她无法想象自己还能嫁给其它人。

    不管她以前对哲彦感觉如何,但至少她爱这半年不断和她谈相思的哲彦;她喃喃地默念着“相思树”中的例子。

    书签上的字已刻镂在她的心上。无论多久,她都会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