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琉璃草 > 第三章

第三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宗天回家已将近一个月,奉恩堂的大小事都已得心应手,还定期到山上帮爷爷种葯草。

    镇上的人都渐渐习惯他这位小秦大夫,相信他的仁心医术;这使得秦孝铭因而放下内心的一块石头,再也不对长子疾言厉色或吹毛求疵了。

    可是瑞凤就急了。眼看又过了一个月,长子的婚事仍没着落,后面弟妹就跟着延误。若非宗天一脸有主张的模样,她还真想自己为他订一房媳妇,瞧这左邻右舍的少爷姑娘家,谁不是奉“父母之命”呢?就她家的儿子怪脾气,非得他看对眼,又喜欢到心坎上方可以。

    一天下午,趁他有空,瑞凤干脆把一叠姑娘的资料,往他面前一摆说:“你好歹挑一个,让娘心里有个准儿,替你提亲去。”

    “娘,你又来了。”宗天无奈地说。

    “好!你不挑,就由我来挑。”瑞凤想想说:“范家的湘秀怎么样?她是你认识的,我们两家又是世交,彼此嫁娶再好不过了。”

    “我一直把湘秀当成自己的妹妹,从没娶她的打算。”宗天马上说。

    “我也料到了,你若中意她,这婚事早几年就提了。”瑞凤顿一顿,又说:“我就不懂,你是嫌她哪一点不好?她虽然不漂亮,但也可爱大方,和家里每个人都合得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我没有不满意,也不能说嫌或不嫌,现在是民主时代,人人都是平等的。

    我想,或许是无缘吧!”宗天勉强地解释着。

    “我真不明白你的那一套说法。”瑞凤看看儿子,才又说:“老实说,我看得最中意的,不是湘秀,而是程家的姑娘慧梅。你不认得她,她家是去年才来的,程先生是城里小学的校长,也算书香门第,教出来的女儿知书达理,人见人爱,保证你会喜欢。”

    宗天第一个想到的是琉璃草姑娘,会是她吗?

    这些日子以来,他找她找得可辛苦了,每日抢着出诊送葯,出入和家门户,可惜连个蛛丝马迹都没有。

    有时,他甚至怀疑这是一场梦。两年前在宿州镇,河上的丧船,丧船上的白衣姑娘,转眼了无痕;一个月前,在后山,蓝衣姑娘,又是匆匆一瞥后,便无行迹可寻。

    她是一阵风,一阵雾,一个他自己生出来的幻象吗?可是,那条蓝花手帕,却那么其实,莫非是瑶池仙女在人间留下的一线希望?

    用一些话搪塞母亲,勉强过了关后,宗天觉得事情紧迫,所以考虑了半晌,才决定找芙玉帮忙。

    他将芙玉请到长廊的一角,痹篇了所有的人。要说出这种事,还是非?选?br>

    芙玉见哥哥支支吾吾,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恍然大悟地叫道:“我明白了,是有关湘秀的事,对不对?”

    “你们为什么老提湘秀呢?好像我对她有什么义务似的。”宗天有些沉不住气。“这些年来,虽然没有摊开来说,但大伙都明白,湘秀不嫁,都是为了等你。”芙玉不以为然地说。

    “等我做什么?我和她,既无山盟,也没海誓,这不是教我为难吗?”宗天说。“我觉得一点都不难。你男未婚,她女未嫁,不正好缔结良缘吗?”她说。

    “可惜我心里已经有人了。”他终于说出来。

    芙玉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问:“是谁?”

    “问题就在这里。我曾在后山坡见过她一次,猜她住在汾阳城里,但却一直找不到她。”宗天说得有些尴尬。

    “她叫什么名字?”芙玉问。

    “不知道。”他摇摇头说。

    “天呀!一个连姓名都不清楚,又只见过一面的姑娘,你就当她是、心里人,这太不可思议了。”她无法置信地说。

    “事实上,我两年前就见过她了。从那时起,就对她念念不忘。若要形容这种奇怪的感觉,大概就叫‘一见钟情’”吧!”这也是他近日寻觅不着后的体悟。“是很奇怪,只有见过两次面,就能动情,为什么自幼看到人的人,却生不出一点情意呢?”她仍不解。“这或许就像你选择了克明,而非兆青的原因吧!”他试着说。

    芙玉细思这一段话,才慢慢抬起头来说:“她一定长得很美啰?”

    “是很美。她身形纤秀,不比你高,年龄也不比你大;她的眼睛彷如秋水,会夺人心魂;她说话温柔,举止优雅,全身上下充满灵气”宗天滔滔不绝地形容。

    “够了!反正是天仙美女就对了!”芙玉忍不住打断他说:“你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我猜她不是本地人,而是近两年由外地来的。”他分析着说:“我想,你们有姑娘会,常在一起绣花谈天,也许能替我打听到。”

    “外地人?”芙玉努力思索“这两年,举家迁来镇上的有二、三十户人家。带大姑娘的差不多十来家,而姑娘要合乎你形容的,只剩林家、程家和潘家。”

    “程家?是不是程慧梅?”宗天反应很快地问。

    “娘跟你提过啦?”芙玉问。

    “嗯。”宗天点点头“娘说她父亲是汾阳小学的新校长。”

    “若要严格说起来,慧梅是最合你条件的人。她是出了名的美丽温柔,一到汾阳就惊艳全城,求亲者络绎不绝;可她爹却一个个拒绝,就想为掌上明珠挑一个文武全才的好女婿。”芙玉说。

    “或许真是她。”他满怀希望地说。

    “倘若真是慧梅,湘秀自然是比不上啦!”她叹一口气说。

    “我对湘秀的事完全不知情,就请你慢慢开导她,要她另寻幸福的归宿。”宗天又说:“我什么时候能见那位程姑娘呢?”

    “瞧你急的!”芙玉说:“明天下午,我们几家姑娘会在普济寺荷花池旁集合,一起到范家去绣端午龙舟的锦旗。你可以在一旁仔细看,不就真相大白了?”

    “谢谢你,好妹子,你真是功德无量!”宗天开心地说:“我一定会让你在年底前嫁到方家的。”

    “好端端的,干嘛又扯上我?是你急着想娶,我才不急着嫁呢!”芙玉气唬唬地说。

    可是她话尚未骂完,宗天就飘飘欲飞地走了,嘴里还哼着什么“寂寞蓝”及“忧郁蓝。”

    她一向潇洒不羁的大哥,对爱倒是很专一固执。慧梅是貌美出众,但要迷倒聪明自负的大哥,应该不只如此吧?

    第二天是个大晴之日,宗天早早便将事情做完,和芙玉一前一后地出发。

    普济寺前是另一个人潮集散地,从早到晚都少不了一些小贩、卖艺者及虔诚的善男信女。

    芙玉走到了荷花池旁,和已在那儿的三位姑娘会合。尽管有一段距离,但宗天仍看出,其中没有一个是他要寻找的人。

    正徘徊着,有人在后面喊他。

    “秦大哥,你怎么在这里呢?”是湘秀。

    因知道了湘秀的心事,他有些不自然,只说:“我出诊,路过而已。”

    那儿芙玉已发现变化,又逢湘秀的招呼,她只好带着三位姑娘走过来,笑着说:“好巧呀!在庙口碰到你。我来介绍一下,林如英、程慧梅、潘怡云,都是我姑娘会的好姐妹。”

    宗天一一颔首,脸勉强笑着。

    程慧梅的确是貌美如花、举止款款、体态妩媚,和他应对也不扭怩,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可是,她仍不是那拨动他心弦的女子。

    芙玉看着大哥的眼神,见他的失望,有些气馁,一张粉脸不禁也垮了下来。

    “我们得走了,湘文在前头的布庄等着,要大家一块儿挑颜色。”湘秀看看宗天,眠嘴一笑说:“秦大哥有空的话,也可以帮我们提供些意见。我哥说,你也参加今年的龙舟队,不是吗?”

    “挑颜色的事,我不在行。”宗天忙说:“我还是去探访我的病人,比较正经。”

    他告辞后,一转身便听见咯咯的笑声,他不明白,自己那几句话,有什么可笑之处?

    接下来的一日,他心情不甚佳。她应该在汾阳,在某个屋顶下的而或许,她又乘船离开了?

    这种寻人的痴狂几乎成为一种疾病,潜伏了两年,平常感觉没事,然而,一旦被诱发,便冷热齐上,百症齐发,再不见她就停不下来。

    若无缘,为何又要相逢?若有缘,为何见一面都难如上青天?

    那天晚上,芙玉主动到葯库找他,张口便问:“他们没有一个是你的心上人吗?”

    “很抱歉,让你白忙一场。”宗天不太想提这件事。

    “那就怪了!”芙玉偏偏更起劲地说:“汾阳城家世清白,有模有样的姑娘就这么多,我实在想不起来了除非,她是在酒肆里卖唱的女子”

    “不可能的!她气质高雅,像无瑕的白玉,一点风尘味都没有,不可能是卖唱女!”他马上反驳。

    “反正在你眼中,她样样都好。”她不服地说:“可是你也看见的,我们慧梅也不输给她吧?”

    宗天无言,不想评论什么。“瞧你那迷惑的样子,都不像我的大哥了。”芙玉突然想到说:“唉呀!

    你把她说得来如影去如风的,她会不会是狐仙女鬼变的,要来摄你魂魄呀?”

    “都科学时代了,你还信这一套,真是荒谬!”宗天斥责着。

    虽然如此说,但芙玉的一番话一直在他心头徘徊。自幼他也听了不少狐鬼幻化成人,来报恩或复仇的故事,而她那不似人间俗品的气质,倒像是有可能由天地之气孕育的

    无论她是人、是鬼、是狐,他都想再见她一面,解开所有的谜底。

    湘文坐在桌前画着龙舟旗的草图,正方布面,两条呼风唤雨的金龙,衬着绛红银边的底,好不热闹。

    但这热闹,绾不住她内心的那一份愁思,好几次她掷笔叹息,望着窗外,静静地发愣。

    依着农历时节的百花记事,现在应是“蔷薇蔓,木笔书空,棣萼韡韡,杨入大水为萍,海棠睡,绣球落。”

    杨入大水为萍萍无根,四处飘泊,聚散不定,她脑海中浮起了宗天的身影。

    他天生的开朗,笑容里的潇洒,昂藏男子的魅力,还有那形于言表的热情,话语中的情不自禁,都在在地冲击她的心。

    两年前宿州镇一别,她以为已沉埋于底的记忆,竟在见到他后破土而出,而且成了发芽的种子,快速窜出,迎着阳光,阻止不了地抽枝长叶。

    她已是要成亲的人了,怎能在心里念着另一个男人呢?而那男人还是二姐长久期盼的如意郎君。

    她其实什么也没做,还尽量躲开他,怎就彷佛是一团乱麻了呢?

    “终是笑脸相望的莫愁蓝,终是不再相思的解忧蓝。”湘文用唇无声地唱着他改过的歌词。

    有人轻轻拍她的背,她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二姐。

    “你这红色真美,但恐怕买不到,要染坊另外染了。”湘秀看着龙舟旗说。

    “不用那么费事,只要掺些金葱线及银葱线,不但能达成效果,而且还能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湘文解释说。

    “还说不费事?缠金箔和银箔就够麻烦了。”湘秀说。

    “不麻烦,我一个人缠就够了。”湘文说。

    “嗳,其奇怪,我们范家女孩没一个刺绣好的,就你的手特别巧,人又特别聪慧。”湘秀坐下说:“好在娘把你藏得好,不随便让你拋头露面,否则不是媒人婆将地踏出坑洞来,就是要求你绣花的人挤满厅堂。”

    “我还希望能借自己的手艺赚些钱呢!”湘文说。

    “赚什么钱?我们范家又不穷,而且你的嫁妆早预备好了,嫁过去的夏家又是地方首富,一辈子吃穿不尽,你哪会缺钱呀?”湘秀好笑地说。

    “你不晓得,大城里很多新女性都是这样的。她们讲独立自由,不仰仗自己的家庭及丈夫,一方面发挥才干,一方面维护人格的尊严。”湘文认真地说。

    “你怎么老有一堆怪想法呢?一定是璇芝姐教你的。可她不一样呀!她是大学生,有学问的;而你订过亲,今年重阳节服丧满,就得嫁人,别满脑子胡思乱想了。”湘秀忙告诫说。

    “你觉得嫁给不认识的人,是对的吗?”湘文又问。

    “拜托,我的好妹妹,别再提这问题了!你十年前就成了夏家人,对方也年年送礼来,媳妇长媳妇短,未婚夫夏训之的名字也听腻了,怎么叫不认识呢?”湘秀说。

    湘文知道,很多事是没办法厘清的。

    她只有换个话题说:“别谈我了。你比我长,你若不嫁,我是不会嫁的。”

    “等我呀?还早呢!”湘秀的语气中有股怨怼。

    “娘不是说好今年中秋吗?这两天我看媒婆都一直往家里跑。”湘文关心地说。“但是该来的不来,都来些不该来的。”湘秀小声地嘀咕。

    这句话,前头说的是秦家,后头说的是邻镇的曹家。湘文无言,只能低头画她的图。

    她曾想过,如果宗天成为她的二姐夫,会是如何的局面呢?她大概会满心祝福吧!宗天是极有才华的人,二姐在他的呵护下,必会一生幸福,一种教人嫉妒的幸福

    “湘文,你心思细,你看秦大哥对我是有意或无意呢?”湘秀突然抓着她的手问。

    说有或无都不对。湘文脑筋转着问:“芙玉姐怎么说?”

    “我哪好意思问她嘛!”湘秀一脸无奈“我只听她说,秦大哥对婚事很不热中,她娘都要使出杀手鑯了。”

    “他不是和哥哥同龄吗?为什么不热中?”湘文忍不住问。

    “但愿我知道!”湘秀叹口气说:“我真的好为难,连夜里都作噩梦。娘说我再不嫁,就会耽误到你。有时我想,还不如出家当尼姑算了。”

    “二姐”湘文握着她的手,轻轻唤着。

    “比起来,你的婚事就单纯多了,不是吗?”湘秀回握着说。

    如果她告诉二姐,她们心中记挂的,其实是同一个男人,不知会惹出什么样的风波来呢?

    突然,房外传来一阵混乱声,两姐妹忙走到门外去看,她们拦住一个丫头问:“发生什么事了?”

    “是大少爷,他中枪了!”丫头急忙地说。

    中枪?她们举步就往东厢房跑。大哥上星期才到山西谈生意,怎么会受伤回来呢?

    台阶和走廊已聚满了人,帐房王先生正挥着手说:“没啥好看的,快去顾店干活吧!”

    “王先生,我哥到底怎么了?”湘文见他便问。

    “遇到流亡的兵,抢劫不成,就开火,而且是洋枪,伤口可大了。”王先生简单地说。

    这时,范太太香华开了门,手里还扶着面色苍白的淑佩,叫着:“湘秀,快带你嫂嫂回房去,她是孕妇,见不得血!”

    湘文闻言也上前帮忙,但走廊另一端有匆匆的脚步声,远远就有人传报:“小秦大夫来了!”

    是宗天!

    湘文往一棵树后闪躲,眼见着扶着嫂嫂的湘秀和他打招呼。“待会儿叫人到奉恩堂抓一剂安胎葯。”宗天看看淑佩的脸色说。

    “好的。”湘秀说。

    湘文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却见香华被人搀了出来,硬撑的坚强终于崩溃了。

    “娘,你还好吗?”湘文走过去问。

    厢房的门又咿呀地打开,范先生申亭向外头喊着:“这节骨眼,竟然没有人帮忙湘文,你来吧!”

    “怎么叫湘文呢?她只是个小姑娘家,会吓坏的!”香华微张开眼说。

    “哦,那算了!”申亭摇摇头,退回房内。

    就这一念之间,湘文决定前往帮忙。她不怕见血,当年养父母陆续生病,她就学会一些基本的医理常识,至于宗天,她此刻已无法再顾虑那么多了。

    厢房内充斥着血的腥味,一条条染红的巾帕,看得出范兆青失血很多。

    宗天的口吻十分冷静地道:“我要用西医的方式,取出你手臂里的弹头。

    你先喝些酒加麻酔藥,我再用手术刀划开伤口,清理完一切,再缝回去。”

    “割开又缝回?这又不是女人在裁衣裳,我反对。”申亭犹豫地说:“何不用你爹的方式,用葯把弹头引出来?”

    “爹,就听宗天的,这是洋枪伤的,自然只有洋方法才有效。快点,我酒都喝了,别再磨菇了!”范兆青忍着痛一口气说。

    “范伯伯,其实这就是关公的刮骨疗毒,只不过更安全,更没有痛苦而已。”宗天再次强调说。

    “废话少说,坑诏手吧!”范兆青咬紧牙关说。

    宗天打开一只黄布包,其中有银亮的铲刀、钩子、镊子、漏斗、细针

    等,倒像是厨房里切煮的用具。

    “我的眼睛不能离开伤口,必须有人帮我传递这些东西。”宗天说。

    屋内的仆人面面相觑,实在没有勇气动那些洋玩意。

    “我来。”湘文由阴影中站出来说。

    宗天听见这声音,心跳快一拍。是她吗?他的蓝色琉璃?然而,他不能回头看,只能一心一意专注在那血肉模糊的创口,用平静的态度说:“镊子。”

    湘文在南方的医院见过这些器具,虽不曾认真去记,但尚无确认方面的麻烦。真正难捱的,是面对那不断渗着血的肌肉筋脉,她必须尽全力,才能压制内心一阵阵的翻扰。“我在徐州已经做过好几次这种手术了,你不要担心。”宗天对着即将睡去的范兆青说。

    四周鸦雀无声,一只纤小秀气的手进入眼帘,宗天忍不住又说:“我不知道合兴号里还有如此勇敢的人,你是谁呢?”

    “她是我二妹湘文”回答的是范兆青,但极为小声。

    湘文?范家什么时候又多个女儿?他再多两个脑袋,也绝想不到,他要找的人可能在范家!

    开始缝合了。细致的针法恍如刺绣,只不过点点下去都是血肉,湘文快站不住了。

    “快扶湘文姑娘坐下。”宗天忽然说。

    申亭走过来,及时搀住差点昏厥的女儿。

    清好伤口,涂上止创葯膏,宗天马上回头看那椅子上的女孩。苍白的脸色,凌乱的发丝,依然掩不住他记忆中的清丽。真是她!他踏破铁鞋无觅虚的琉璃草姑娘!

    忘了身在何处,忘了病人,忘了周遭的一切,他走到她面前,将梦还原为真;而湘文抬起头来,正对着他凝视的双眸。

    那目光荡入她的迷蒙,如一片洄漩的秋水,再溯回来,彼此澎湃,如此撼人的纠缠。

    “宗天,湘文还好吧?是不是受了惊吓?”申亭看完儿子,转头说,一点也没察觉异状。

    “没有。”宗天勉强回到现实的世界,走到病床前说:“兆青等一下就会醒来,我开几帖葯给他去毒止痛,安静疗养,他很快就会复元的。”

    申亭仍不太放心这西洋医法,但还是听宗天的话,摒退家仆,自己也赶着去向妻子报喜。剎那间,房内除了不省人事的范兆青外,只剩下宗天和湘文独处。

    湘文看情况不对,马上站直身体,想随父亲出去,却被宗天挡住。

    他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说:“原来你是湘文,就在我周围的几里之内,但我却像越过了几重山几重水,找得你好辛苦呀!”

    “你找我?为什么?”她往后退一步说。

    为什么?她一声简单的询问,就卡住他所有的话。

    窗外传来人声,独处的时间已过。宗天急迫地说:“明日午饭后,我在后出的老松树下等你,就是我们上次相遇的地方。”

    “我我不能去!”湘文被他的要求吓到。

    “不!你一定得来!”宗天靠近她,呼吸几乎在她脸上“我有东西要还你!”

    “什么东西?”她惊愕地问。

    “你来了就明白。你一定要来,不见不散!”

    宗天说完最后一个字,门就被推开,香华、淑佩、湘秀一干女居诩来探望,轻声地对宗天道谢。

    湘文走了出来,觉得身子飘浮着。宗天约她,要还她东西,但她失落过什么呢?

    他老说她丢东西,像个咒语,所以她才失魂落魄?

    立于天井旁的花坛,有浓浓的香味,引得蜂飞蝶舞,而瓦檐外,扬着一个长尾的风筝,发出啪哒的响声。

    她该去吗?去拿回她那不曾留意过的失落吗?

    湘文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就彷佛一个睡了很久很久的人,突然醒来,发现世界都不一样了。

    为了宗逃诏西医手术的事,秦孝铭结结实实的怒责了一番,直到他亲自去范家看过范兆青的伤口,才略为消气。

    “用缝的?人家还以为我们奉恩堂出裁缝了。”隔天一早秦孝铭仍是忿忿不平。

    按平日,宗天必会搬出一堆道理和父亲争辩,但此刻他心情很好,想到能见湘文,天塌了他也不在乎。

    “爹,我只是采西洋技术,葯理仍是中国的,这叫做‘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各采所长。”他笑嘻嘻地说。

    “在我眼里,西学就是野蛮,连治病也是拿刀乱砍。那些洋鬼子不分脉理,不懂穴道,绝不能医咱们中国人,你明白吗?我要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否则就算是我儿子,奉恩堂也不能留你了!”秦孝铭一脸的严肃及不妥协。

    “即使兆青的伤能证明西方的技术好,也不成吗?”宗天笑不出来了。

    “不成!只要我秦孝铭活着的一天,奉恩堂就是中医铺,绝不能变成不伦不类的洋鬼子医院!”秦孝铭重重说。

    顽固!愚昧!宗天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也会这样看待父亲。难怪梁启超先生有所谓的“少年中国论”他还记得那几段话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

    由这点看来,他又为父亲一辈感到可悲了。

    汾阳充满着老旧中国的影子,若非有个湘文,他还真快喘不过气来了。

    因此,早早吃完午饭,他便赶到后山的老松树下,迫不及待地想见能让他舒畅快意的人。那一边的湘文却动作极慢。她思索了一晚,却愈想愈心惊,她若赴约,岂不是违反礼教的男女私会?但若不去,他会不会径自闯到范家来?

    她虽是范家的亲生女儿,父母手足都极宠爱她,但毕竟不是从小带大,总有一些生分;他们待她如贵客,不容她做湘秀的活,也不曾受过姐妹们都有过的责罚。

    “娘好后悔当年将你送给婶婶。她常说,谁不好给,偏偏给了最漂亮又最聪明的湘文。如果婶婶要走的是我或湘如,她保证没那么痛心疾首。”湘秀曾针对她的疑问说:“所以,她今日疼你都来不及,哪舍得骂你一句呢?”

    正因此深思,正因为珍惜,她更不能做出让父母蒙羞,让家人失望的事,而见宗天,就是这“不能”的一部分

    虽是百般犹豫,湘文仍一步一步往后山走来。或许见过这一次,拿回失物,说了清楚,就不再有事,且连同她近日种种的纷扰也能一并解决。

    所以,她来了

    远远的,在山阶上,她就看见宗天伫立在风中的身影。

    “湘文!”他跨大步而来,用毫无遮掩的笑,直喊她的名,彷佛他们是极熟络的朋友。

    “你怎么站在路口呢?”她慌张地左右看看。

    “怕你走岔了路,也怕你滑倒,更怕你不来!”他叠声说,笑意不减。

    “这儿来往的人多”比起来,她就过份正经了。

    “是呀!我们到那棵古柏树去!”他说着,竟牵起她的手,转入小径。

    他的触碰恍若电击,湘文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对不起!”他一脸无辜地说,并放开了手。此时,他们已越过了巨石,来到隐蔽的林间。四月的风轻吹着,天蓝得清,叶绿得净,而眼前一身粉红衣棠的她,如山谷幽兰,美得纯,美得不可方物,他似乎永远看不够。

    湘文不敢直视他大胆无礼的眼光,只严肃地说:“你不是要还我东西吗?”

    “你的手帕。”宗天很规矩地递过去。

    “哦?”他果真不是骗人的,湘文接过来说:“我根本不知道我掉了一条手帕!”

    “你忘在斗儿的奶奶家了。”宗天微笑地说:“斗儿的奶奶,你还有印象吗?两年前琉璃河畔的宿州镇,我落水昏迷,你还被人当成我妹妹,照顾过我呢!”

    “我记得。”湘文点头说。

    那帕子的角落有她的蓝色琉璃草,一定是她帮他擦脸时遗落的。经过两年,丝面平整,依然如新,可见他保养的仔细;可这么小又微不足道的对象,他都收的如此有心,是什么意思呢?

    她仍不愿看他,只是侧着脸说:“谢谢你。”

    “不谢,我很高兴找到它的主人。”宗天温柔地说。

    她为什么那么害羞,距离又如此远呢?他多想接近她,看她的笑靥,听她的歌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有太多话要说,然而,他的狂放,一碰到她,就像被上了镣铐,施展不开。

    “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是兆青的妹妹。”他试着说。

    “我很小的时候就过继给叔叔和婶婶,他们带着我到南方生活。两年多前他们去世,我才又回来。”她照实说。

    “我明白了,所以才会有那艘丧船。”宗天说:“那年你走得如此快,连一声告别都没有,挺教人惆怅的。”

    “我们是丧家,根本连靠岸都不吉,事情办完了,自然快走;而我更不该下船,还进入民宅。”湘文轻声讯。

    “你若不下船,我们怎么能相遇呢?”他说。

    这话让湘文面河邡热,她有些手足无措地说:“我该回去了。”

    “不!别那么急!”宗天面对着她说:“你好像一直在躲我。我和范家那么熟,也进出好几次,竟没看过你,真是太奇怪了。”

    “我没有躲你,一切都只是巧合罢了。”她心虚地说。

    “这‘巧合’却害惨了我。自两年前宿州镇一别,我始终在人群中寻你,哪里知道你是我汾阳同乡呢?上天的安排也太捉弄人,不是吗?”宗天说出心中的话。

    “找我就只为还一条小小的手帕吗?”她脱口而出。

    那双美丽的眸子望向他,如清晨的湖水,澄澈、无波、宁静,他能告诉她种种的思念及幻想吗?那不等于投一块石头在水中,她会有什么反应呢?

    毕竟这才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相识,他可不想吓跑她。

    “或许吧!我可是个路不拾遗的人。”宗天幽默地说,并换个话题道:“其实,我早就久仰湘文的大名了。我听芙玉说,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对刺绣尤其有天份,你常带领姑娘会绣庙堂锦帘和各种庆典的旗帜。我一直把你想成是已婚的太太,甚至是兆青的大姐,绝想不到多才多艺的湘文,竟是如此年轻的你!”

    “我才没有多才多艺,那都是大家乱传的。”她被夸得极不自在,只说:“时间晚了,我真得走了!”

    “不!”宗天又急了,他多想留住她,觉得相聚匆匆,千般不舍。他灵机一动说:“来看看我刻的鹰。”

    宗天走到一棵壮伟参天的翠柏前,轻抚着身前的一块树皮,上面果真飞刻着一只维妙维肖的鹰,嘴还昂啸着。

    “那是我五年前离家,立志要衣锦还乡时刻的。”他微笑地说。

    “刻得真好。”湘文想到他替哥哥疗伤的手,忍不住说:“你有一双巧手。”

    “你会绣花,我会雕刻,配不配成为你的好朋友呢?”他认真地问。

    “你是救人济世的医生,我哪能和你比?”她咬咬唇,向后退,又想说离开之类的话。

    他识破她的企图,忙抢先说:“你说我救人济世,是不是对我秦宗天的印象不错?说说看,你都知道我什么,了解我多少?”

    他这人又开始肆无惮忌了!湘文绝少和男子独处的经验,只有和他,又偏偏都反世道而行。此刻,她当然是目瞪口呆,哑口无言啦!

    宗天看她可爱的模样,不禁逗她说:“你是不是听说,我秦宗天自幼就聪明绝顶,锋芒毕露?比如,我五岁能背石头碑刻的‘海上方’,十岁能仿医书配葯,十二岁能看病,十六岁念完所有中学的书。”

    湘文瞪大眼睛望着他,他又继续说:“还有,我如何参与护法运动,如何和军阀斗智。我是个顶天立地、有为有守的青年,也是现代的李时珍,但我比李时珍更好,因为我还懂得西方医学”

    湘文噗哧地笑了出来,哪有人这么自夸自擂的?他的脸皮也真够厚了。

    宗天是第一次见她笑,那种快乐及成就感简直无法形容。所以,古代商纣为了博妲已一笑,亡了自己的国家,其实并不是那样愚蠢或罪不可赦,因为那一笑之珍贵,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

    “我的优点既然那么多,够有资格成为姑娘的朋友了吧?”他乘势说。

    湘文笑得脸泛桃红,但她仍用间接的方式回答说:“你是我们范家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那么,我可以再见到你吗?”他又问。

    “你到范家,就会见到我。”她回答。

    “不!我是说在这里,古柏树下,像今天一样。”他坦率地说。

    她的笑容隐去,眉头快速地皱起,有点指责的说:“这算什么呢?男女授受不亲,我今天来,已经很不对了,但至少是为了一条手帕,以后就更没有理由了。”

    “湘文,你听我说”宗天向前一步,几乎快碰到她。

    “不!我不会再来,我们不可以再单独见面了!”湘文害怕他真会拉她,一说完,就快步离去。

    “湘文,别跑!”他跨上巨石大喊:“你慢慢走,小心摔倒,我不会追你的!”

    但她依然没有慢下来,一会儿就看不见她的粉红衣裳了。

    聊了天,也彼此了解,又引出她的笑容,为什么还是这种结果呢?

    湘文比他见过的所有姑娘都保守矜持,已是民国时代,外面都高唱自由恋爱了,她还在用“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

    现在不能单独相处,那么结婚后呢?她和他面对面,还会如此害羞排拒吗?

    或许她生性内向,或许她年纪还小,怕是十八岁都还未满,胆子总没那么大;但他却等不及,他好想拥有她,和她朝夕相对,永不分离呀!

    “湘文,你躲不掉的,你总有一天会是我的妻子!”他对着林间大叫。

    绿荫深处传来不清楚的回音,狂喊后,宗天的心情好多了,他有办法让她再见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