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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与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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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这人呀,要是年纪大了,身上的毛病就一个跟着一个都来了,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痒的。古人编了个顺口溜是怎么说的呢,哦对了,叫作人老三不才,尿尿滴湿鞋,迎风就流泪,放屁屎就来。嘿嘿,笑话,笑话,不过说的可都是实情。村里的老少爷们儿都知道,俺这辈子没啥别的爱好,也不爱跟女人打麻缠,还就是爱说个笑话,逗大伙儿笑笑。过去兴人民公社那会儿,生产队里开大会,每回说正经事儿之前都要让我说个笑话给大家解解闷儿。这几年不行了,人老了脑子就不好使了,就跟机器用长了没擦油一样,转不动了,好多笑话都想不起来了。年轻的时候,俺的记性好着呢,大段大段的戏词,闭着眼我都能给你哼哼下来,而且一句都不带错的,你信不信?现在不行了,想起上句没下句的。

    是的,是的,但这跟洪水没有关系。你还是说说那天县委牛书记来你们家看你给你送救灾款的事情吧。

    去年割罢麦后这雨水就一直没断过,跟老天爷死了闺女似的。三天一小下,五天一大下,沥沥啦啦下得沟满壕平的,坐门口朝外一张望,白瞎瞎一片,都分清天和地了。照这样下下去,怎么能不发大水呢。洪水下来那天是夜里,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我在坝上忙了一整天,累得四两力气都没有了,刚回到家里合上眼,呼隆一声响,扑天盖地的黄水可就漫过来了,像平地里刮起了一道旋风,轰轰隆隆地冲过来,谁也挡不住,把村里的房子一下子全淹了,眨眼功夫整个村子就都泡在水里了,连房顶都不见了,人就漂在水上齐哭乱叫起来,这方园百里的,转脸儿就成了个大湖泊了,四周都是白闪闪的一片呀。家没有了,地没有了,牲口也没有了,到处都成水了。

    别说洪水了,洪水不是已经退了吗,还是说说牛书记来看望你的事儿吧。

    别着急,别着急,你们年轻人性子就是急,跟我年轻时一样儿。我记得牛书记来那天天上还下着雨哩,不过已经不大了,毛毛细雨。那天大概是七月二十八号吧,我已经记不清楚了,这些日子只有你们这些乡领导才会记得清楚。我记这些日子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就老是记不住。

    大爷,你记错了,是七月二十六日,你忘了,那天天上还下着雨呢,县委牛书记赵县长他们是穿着雨衣胶鞋来的,后面还跟了一大群的人,有县里来水利局的马局长,防汛办的刘主任,还有抗洪抢险指挥部的周副指挥,耿科长,郑主任,还有一些水利专家,还有一些电视台、报社的记者,好大一群人呢。

    哦,是是是,我想起来了,那天的场面确实是不小。过去年间县太爷下乡巡访还带着三班衙役鸣锣开道呢,何况是咱们的县委牛书记呢,听说牛书记比县长还大呢,对了,那天来的轿车可真不少,坝上坝下都停满了,黑鸦鸦的一片,明晃晃亮光光的,就跟晒老鳖盖儿一样。那场面真好看,坝里头是白水,坝外边是黑车,一边黑一边白,好看哩很哩。

    好了好了大爷,你可以接着往下说了。

    哦哦,我想起来了,你是朱长吧?乡长,那天跟在牛书记后面打伞的那个人就是你吧?我说今儿咋一瞅见你就觉得面熟得狠呢,可就是一时想不起来了。你说说我这记性,这么大个领导都记不住。刚开始俺看见牛书记的时候还一个劲儿地纳闷呢,你说前面这个胖子啊,呼嗒呼嗒的,也不像是来干活的,那样子就是有点怪呀,下着那么大的雨,穿着个雨衣却不知道戴帽子,就这么露着个脸子,让风刮着,雨点子啪嗒啪嗒打着,你说他这是图啥呢?

    记得那天牛书记说话的时候你举着个伞,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挤到牛书记背后。那会儿牛书记正跟村长老黄说话哩,忽然就觉得头上不淋雨了,转过脸来一看是你,就瞪了你一眼,十分严肃地说,朱乡长,请你把伞拿开,你看看,乡亲们不是都是站在雨地里淋着的吗?我怎么能搞特殊呢?我就看见你脸一红,悄没声地就把伞收起来了,连你自己也不敢打了。唉,你说说你们这些当官的,也真不容易呀,那伞就在你手里拿着,牛书记不打你就不能打,你说说你带个伞来有啥用,伞不是叫人打着吗?你有伞为啥不打呢?他不愿意打你就自己打嘛,伞都带来了,不打白不打。后来我把这事儿说给村长听,村长还笑话我呢,他说看把你能的,你知道个啥呀?你没看看领导后面跟着一大群记者哩嘛,有电台的电视台的,报社的,他们是来干啥哩?是来给咱们搭把手垒坝的吗?不是,那都是来给领导照像哩,明天大报小报上一登,电视里一放,多光彩呀。你举个伞把人家的脸儿一遮,谁还知道他是谁呀,不就失去了新闻的真实性了吗?你说说,人家当领导这么大老远地跑来一趟容易吗?为啥?还不就是图个露脸儿嘛,领导在电视上没有脸儿怎么能行呢?不是白忙乎了吗?

    哎呀大爷大爷,你又扯远了。言归正传,还是说说那天牛书记来了之后的事情吧。

    哦哦你这一说我倒真记起来了,那天坝上还来了好多唱戏的呢,都是牛书记从县里带来的,叫啥子手拉手心贴心艺术团,那些城里人可真会打扮,男的一个个都是白白净净的,梳着大背头穿着白短袖衫,上面用红墨水印着啥我们万众一心。女比男的还白净哩,溜光水滑的,也穿着那种圆领背心,上边也是印着我们万众一心,就印在她们的奶子上,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看着可醒目了,谁都想往那儿看。要说这些城里的女人那可真是好看,跟仙女似的,怪不得年轻人都好到城里去打工呢,城里有好女人呀,光她们身上那香味儿,顶风都能香出十二里去,还有她们那脸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白得跟刚出窑的细瓷碗儿似的,明光玉润的,打你跟前一过,好像能照见你人影哩。我说早三天头里村长就叫俺在坝顶上搭个戏台子弄啥哩,原来就是迎接城里人来演戏哩,俺当时还纳闷呢,心想村长这是发神经了,大伙一天到晚忙着堵水修堰,忙得脚后跟直打屁股蛋子儿,人都快累散架了,他却还有闲心叫俺搭戏台子唱戏?真是阎王爷不嫌鬼瘦。不过这戏台还真没白搭,人家城里人那戏唱得可真好,比村里那几个老戏虫唱的强多了,我这人平时也没啥别的爱好,也不爱跟女人打麻缠,还就是爱看个戏。那天我可算是开了眼了,县城剧团的名角儿都来了,唱得一个比一个好,我记得他们唱的有花木兰、水漫金山、老包过阴,还有啥杨门女将、大保国、三堂会审,都是响当当的好戏,连早些年间的样板戏也有人唱了,有个高个子大肚子尖鼻子的男演员,嗓子亮得狠,一张嘴就唱杨子荣的“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招呼”嘿,那一嗓子,嗷嗷叫,唱得那是真好,我看跟电视机里唱的也差球不多。听说那可是县剧团的名角儿,演过黑老包,演过程咬金,还演过尉迟敬德哩。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那天其实我最想看的还是黑打朝,说的是尉迟敬德跟朝廷李世民翻脸儿的事儿,把李世民打得躲进了翠花宫。可是人家不唱。村长还批评我哩,村长说,都啥时候了,你还想看黑打朝哩,自由散漫,不与上级保持一致,这不是给领导添乱嘛。

    好了好了,唱戏的事儿就说到这儿吧,该说说牛书记了。

    牛书记的嗓音也好呀,他要是学唱戏,就把那个唱杨子荣的给比下去了。可惜牛书记不会唱戏,要不然他唱的戏肯定更受老百姓欢迎。牛书记那天唱了首歌,名字叫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嘿,牛书唱得真带劲儿。唱完歌以后牛书记就开始讲话了,牛书记讲话的时候很气派,挺胸腆肚的,看样子唱个架子花脸肯定错不了。那天我就坐在前排,听得真真的,牛书记声如敲钟地说,我们要我们要牛书记说的是啥呀乡长,我咋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咳,这么重要的讲话你怎么给忘了。牛书记说,乡亲们,你们受苦了,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来看望大家。我们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上下五千年,英雄万万千,经历过无数次的坎坷无数次的磨难,我们都一步步地走过来了。这点洪水难道能吓倒我们吗?不能!洪水可以冲垮我们的家园,但是永远冲不垮我们的勇气和信心;洪水可以淹没我们的房子,但永远淹没不了我们战胜困难和灾害的决心。我们中华民族是不可战胜的。当前,在面对困难的时候,我们要风雨同舟,万众一心,严防死守,用我们的血肉筑起一道新的长城,争取更大的胜利。

    对对对,就是这几句话,还是你们当领导的脑子灵光,上级的每一句话你们都记得真真切切的,跟背毛主席语录差不多。我记得牛书记最后还背了一句外国作家的诗呢。

    那是高尔基的散文诗海燕里的最后一句话,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对对对,就是这句。当时我就在心里嘀咕呢?老天爷呀,可不能再来暴风雨了,你看看,这半个多月它们折腾得还不够吗?

    算了算了,别说这些了。还是说说那天牛书记讲完话以后的事吧。你忘了,牛书记还给你披红戴花,号如全乡的老少爷们儿都向你学习哩嘛。

    嘿嘿,嘿嘿,那是你们当领导的抬举俺,其实俺也没做啥事儿,不就是帮着乡亲们从水里捞出来几个人嘛。你别看我年纪大了,脑子不中用了,可是我腿脚还灵便哩,身子骨还结实哩。再说了,我做那点事儿算个啥哩?都是乡里乡亲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我要是光顾救自己家里的人,看着人家的孩子在水里扑腾不管不问,良心上也过不去,以后街坊邻居见了面你说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哩,我还在村里混不混人了。

    我听说那时候你自己的儿媳妇还在树上吊着呢,水都浸到她脚脖子上了,吓得她哭爹喊娘的,可是你看见只装没看见,为了别人的幸福,舍小家顾大家,这种高尚的共产主义精神多么宝贵呀。

    别说这了,别说这了。唉,一说起这事儿我就伤心呀。你们不知道,我那二球儿子到现在还跟我生着气哩。给你说句实话吧,当时我也不是不想去救她,再咋说那也是我儿媳妇呀,虽然平时没少吵嘴生气,可到底是一家人对不对。只是我想着俺们家那儿地势高,这水呀一时半会儿漫不上来,别人的孩子在水里直扑腾,眼瞅着就没命了,你说我咋能扔下不管先去救自己的儿媳妇哩。等我把那孩子送到对岸,回过头来再想去救儿媳妇时,解放军的摩托艇就赶来了。唉,要是他们晚来一会儿,我也就顺便把儿媳妇救下来了,那样的话,儿子也就不会跟我生这场气了,媳妇见了我也就不会翻白眼了。现在我咋说都没用,他两口儿一天到晚黑丧着个脸,见我跟见了仇人一样,天天说要跟我分家哩,不养活我了,让咱们政府给我养老送终哩。

    你这孩子太不像话,还是新社会的青年哩,思想觉悟这么低,跟你老人家简直没法比。

    唉,老来难,老来难呀。一个老哩能养活一群孩子,可一群孩子养不活一个老哩呀。

    不说他们的事儿了,还是说说牛书记吧。那天牛书记不是还专门请你吃了顿饭吗?

    牛书记可是个好人哪,真不愧是咱们老百姓的好领导好干部。那天演完戏后他听说我还饿着肚子呢,二话没说生拉硬拽非要我跟他一块去吃饭,把我的胳膊都拽疼了。我连腿上的泥都没洗哩,光着脚板就坐到车里去了。人家牛书记也不赚弃咱,坐在车上问长问短的,还一个劲儿地给我唠家常呢。这样的好领导你打着灯笼上哪儿找去。到了乡里的金富豪大饭店,牛书记非要让我坐在首席,你说我敢坐吗?那是我坐的地方吗?可是牛书记就是按住我不让我起来,还说我是舍己为人的抗洪英雄,是大伙学习的好榜样,是今天宴会上的主角儿,说得我脸上麻酥酥的,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你说说,我做那点儿事情算个啥呀,值得一提嘛,惊动了这么多的领导,又是给我披红戴花的,又是奖我一千块钱,如今还要请我在这么高级的大饭店里吃饭,这是多大的排场呀,我可真是受用不起。后来听村长说,光这顿饭咱们乡里就得花出去好几千块钱呢,我这心里呀,就更不安生了,你说说乡长,要是把这些钱都花在咱老百姓身上该多好呀,最起码每家每户也能多领点儿救灾款,给老人孩子们添点衣裳鞋袜什么的。现在倒好,叫我这一顿饭给吃没了,乡亲们要是知道了不得指我脊梁骨骂我呀。乡长,不瞒你说,到现在我一想起这事儿还觉得心窝里头疼得打哆嗦呢。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要是没有这事儿,牛书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到我们乡里来一趟呢,这是我们乡的头等大事儿,也是咱们全乡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喜事儿,花这点钱算什么,咱们不能只算经济账,还得算算政治账。

    啥是政治账我可不懂,就是觉得那钱花得叫人心疼。

    算了算了,还是说说那天的事吧。

    那天我可真是开了眼了,这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大的场面,那么多的人,而且全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一桌挨一桌地坐着,闹哄哄的跟谁家办喜事一样,要是兴收红包肯定会不收不少呢。乡长,你儿子结婚也没有这么大的排场吧?

    大爷,看你扯到哪儿去了,我儿子结婚怎么能跟这件事相比呢,这是政治任务你懂不懂?

    哦,对对对,政治任务。村长老说我不懂政治,你也说我不懂政治,看来我还真是就不懂政治。要说起来呀,那天的饭菜可真不错,我听说咱们乡里那天从县里请来的高级厨师就有十几位,红案白案的都有,而且都有资格证书呢。高级厨师到底是高级厨师呀,人家做出来的东西那就是不一样,平平常常的一样东西,人家一做,可就有讲究了,你像什么霸王别姬呀,游龙戏凤呀,金丝元宝呀,吉庆有鱼呀,风调雨顺呀,国泰民安呀,这些菜名俺可真是连听都没听说过,光听听这菜名都能让人流出一大滩涎水来。还有那些酒,可都是好酒呀,连村长平时最爱喝的叶公大曲和伏牛老白干儿都没有。酒好,菜好,人也好,这个也给你端,哪个也给你倒,你不想喝都没门儿,没多大一会儿我可就喝醉了。我这一喝醉呀,看着满大厅的人也都醉了,一个个都喝成红脸关公了。

    你咋光记着喝酒了?你忘了,牛书记给你端酒的时候是咋说的?

    对对对,牛书记,牛书记可真牛,到底是大领导,别人都醉了,人家偏偏不醉,那可真是海量呀。牛书记说,大爷,大爷,来来来,咱们再干一杯。

    不是这些,不是这些。谁让你说这个了,你说说牛书记是怎么教导你的。

    牛书记是是这么说的,牛书记说,大爷,你放心,眼前的这点困难算不了什么,有上级领导的关心,有群众的支持,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来来来,咱人再干一杯。困难面前有我们,我们面前无困难。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更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写最好听文字。乡长,好像就是这些吧。

    嗯,嗯,你听了这些话有什么感受?

    我我什么感受都有,我感动呀。我最佩服的还是人家牛书记。牛书记工作能力就是强,光看喝酒就能看出来。都说那梁山好汉武松武二郎是好酒量,喝了十八碗酒照样能过景阳岗,那都是古人瞎编的,真人咱谁也没见过,牛书记的酒量那我可是真见过,就是武松来了,我敢保证,他也不一定能喝得过咱们的牛书记。

    喝酒只是一种工作方式,目的也是为了更好地工作嘛。

    是呀,牛书记酒喝得这样好,工作起来一定也是好样的。

    行了,行了,今天就先谈到这里吧。记者同志,具体情况就是这些了,牛书记在我们县抗洪抢险最危险的关头挺身而出亲临抗洪一线慰问受灾群众的感人事迹大多都登在我们乡里送给县里的抗洪简报上了,回头我让赵秘书给你整理一份算了。

    乡长,乡长,我的话还没说完呢。那天我可真是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晕晕腾腾的,摇摇晃晃走到坝上往河里一看,哎呀,就觉得那满河里流的都不是水了,都变成酒了。那可都是香喷喷的酒呀,就这么让它白白流走太可惜了,要不是村长在后边拉我一把,我差点儿就一头栽到河里去出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