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孤单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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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疲惫的鱼，在水边慢慢移动。
河堤上的苦楝树，被谁偷偷伐了，只剩一棵。剩下的这棵，最矮，最细，最弯曲，没人看上眼。
鱼说，二十年前，我栽的苦楝树，我没能享受，叫村民享受了。
鱼说，我喜欢苦楝树，树皮光滑，叶子漂亮，花紫罗兰色，精致。果子一串串，落在地上，就发芽，又是一棵树，繁殖力强的一种树啊。
苦楝树是我的女人。
可我一辈子没有女人。
我的房子塌了，像一头病牛，出过力，只剩下皮骨，最后骨头也撑不住，就摔倒了。砖还在，没人敢动，那是古墓的青砖，几百年了，我又用了三十年，可结实了。
房子上面苫的麦草朽烂了，没人给我修修，唉，没人住了。
我要走了。那片小树林，我不能照顾你了，老朋友，再见了，我要出远门了。
门还要上锁吗？
我的门早叫坏孩子卸了，丢在河边。那可是上好的柏木棺材，解了板改做的，铁结实，现在也没人要了。
再看一眼吧，每次出远门，我都要好好看看我的房子，我的小树林。我怕忘了回家的路，我得做好记号，年纪大了，记忆力下降，好迷路。
我洗洗憔悴的身子，摸摸骨头，我身上的污垢和皮粘在一起，分不开了。我要剃个光头，刮干净脸，胡子茬太硬，不像一只要出远门的鱼。
水不凉，我慢慢游走，我也游不快。
我的下阴，很大，和身体不成比例，别的鱼，曾笑话我。我有疝气，折磨我大半辈子的疝气，当年就没治，现在更不要治了，省了。
有三个孩子跳到河里，像三条小毛毛鱼，才学会狗刨，就敢往深水去，真大胆，不怕水鬼吗。
我当然更不怕，我是鱼，一条老鱼。
我要走了。可又强撑了小半年，从七月坚持到十一月。还有什么留恋的呢？
昨晚，我叫住侄儿，二青，看着我，我不想走的时候一个人，你陪陪我，不要胡跑。侄儿答应了，心不在焉。我听到他嗓子眼里心不在焉的声音。
这孩子，在我睡觉时，就偷偷溜走了。养不熟的狗啊。我应该有自己的儿孙，侄儿是外人呀，靠不住。可我没有妻子，儿子就耽误了。
我睡了，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变成了一个孩子，一条小鱼。
光着屁股，在水里无拘无束地玩耍。泥巴、柳枝、网兜，是我的玩具。捡贝壳，抓螃蟹，戏水，可开心了。
我不怕通身的泥巴，我跳进河里洗，河水清清，抚摸我黝黑的皮肤。我和鲤鱼一块游水，鲤鱼摇脑袋，吐泡泡，我抓住它的尾巴，随它游呀游呀，我感到身子越来越轻快，原来，我的脚早变成了一条鱼尾巴。
我要游到大江大河去，我说。我应该是江河里的一条大鱼。可水草缠住了我的脚。滚开，滚开！我生气了，挣扎着。河水呛入我的喉咙，我的眼泪出来了。现在我的腮帮上还有泪花，年少时激动的泪花，浸在皱纹的深沟里，干不了了。
我要去外地闯荡闯荡，做一条流浪的鱼。读书，做工。一个农家孩子能把书读通是很难的，我只上了初中。
日本人来了，世道乱了，这群东洋来的鲨鱼，搅浑了我们中国的河流泥潭。
平静的日子打乱了，鱼们惊慌失措。
学生要爱国，我参军了，我搞不懂政治，我只学会服从。我是一条谨小慎微的鱼，在乱世里做我该做的事。在团队里，我干文书，抄写电报文告，我的字就这样练好的，一笔规规矩矩的恭楷。
我没打过仗，枪，只摸过短枪。
那年国军溃败，兵败如山倒，我们退到广东，那海峡宽啊，我害怕了。
这时，我才发现，我只是家乡小河里的一条泥鳅，不是鲸鱼。
临上船，我悔了，我突然想起家乡的小河，白发的爹娘。我得回去，我神经质地叫道。我被团长一脚踢下了船舷。
我在福建混了一个月，心里一个劲儿地想家。看着地上横陈的年轻的尸体，我怕了，我怕回不到老家，做了异乡之鬼。
后来军队哗变，我糊里糊涂做了俘虏。我们像罐头盒里的沙丁鱼，挤在一起，被监控了。
好好改造，做个新人。那个年轻的解放军干部教育我们。
我好好改造了一年，学习，劳动，一年后，我回家了。
我连夜往家赶，脚都磨破了，嘴里起了泡，我停不住脚，路上的行人诧异地盯着我这个乞丐看。
家里怎么样了？还是那个大门洞，爹穿着黑棉袄，瞪大眼睛看我。我是大槐呀，爹！爹哭了，鼻涕流了老长。长这么大，还没见爹哭过。保住命就好，娃，回来好，跪下，跪下，咱们给老天爷磕三个头。我也哭了，我们爷俩冲西北磕了三个响头。
娘说，去你爷爷坟前放挂鞭炮，告诉爷爷奶奶，大槐回来了。
我真的回来了，我不再失眠，我连睡了三天。
八十年代末，有从台湾回老家探亲的，风风光光，祭祖宴亲。有人说我没福气。什么叫福气呢。我比那些死鬼，强上天了，我知足。
我用那笔好字，为村里记账，写对联，写挽幛，写书信，但我没力气，个头矮，胆小，干不动重活，爷们娘们，都看不起我。我不争。
没讨到婆娘，不是我的错。谁让咱是地主成分，又是国民党俘虏呢。双料的坏蛋，谁瞎眼了，会跟我。
女人，我见过，那年，在树林里，一个出走的妇人，叫我收留她，她住我屋里七天，她睡炕，我睡地上。那晚，她眼里闪着热气说，大哥是好人，咱睡一块吧。
女人脱掉衣服，光滑滑的身子，鱼一样，钻到我被窝里。
我的头懵了，只是下边更软了，没用过的东西，怎么像条死鱼，我骂自己。
大哥好可怜。那女人说，慢慢穿了衣服就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流下了两串清泪。
我在外乡教了五年学，我很用功，为社会做贡献，我就这点本事，我乐意教教孩子。那天，书记叫住我，别教了，你的问题查清了，回家吧。我的心凉了半截。我被遣返原籍，继续改造。
我恨爷爷留下的那一百亩地，我们的血液里永远有剥削的丑陋基因，怎么改都改不掉，三十年呀，怨谁呢？
我是一条平庸的鱼，平庸的鱼才能长寿吧。
每次运动，我都是陪衬，我那点事早交代八十遍了，没嚼头了。村里的能人多，新人多，我甘愿落伍。胆小怕事，不是坏事，自己把自己看成狗屎，就不再怕人家踩了。
最后，他们信任我了，叫我看护村里的树林。很好，离开村里，少是非。我乐意。
闲时，我会去村里看看，不为什么，就是叫人们知道，我还好，我活着。
我背着箩筐，从村东走到村西。我能融入他们。
我自娱自乐，我用土音为那些老家伙念评书，隋唐演义岳飞传薛礼征东，我戴上老花镜，晒着冬天的太阳，胡须抖动，念着那些老掉牙的故事。老头喜欢，几个小男孩也收了心，蹲着听。
七十岁之后，我就有些怕冷。我怕过冬天，冬天的风厉害，吹得我喘不过气，胸口蹩着，难受。一到冬天。我就像一只小田鼠，蜷缩在小屋里。我穿得很厚，棉袄棉裤，我把自己装进棉花里，还是感到脑后有风。下雨雪，封了天地，我更不愿走动，大家都以我死了。
出了太阳，我蹒跚着逛村子。我告诉人们，我还活着。村里的老家伙又少了几个，我还活着，我很满足。
那孩子看着我的脸，我的老相吓着他了。我的视力不行了。看人模模糊糊，都是重叠的，叫不准名了。瞧，我这记性。
那天，我从土坡上摔下来，胳膊摔断了，年纪大，骨头脆硬，不禁摔打。我用一根布带子吊在脖子上，这只手废了，拿不起东西了。
那孩子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吓着他了。早晚有那么一天，快了，我说。那孩子为何哭泣。他怜悯我，我的心麻木了，不再酸痛。
没有女人，没有孩子，我这条鱼在人生的河里游了八十三年。
我感到真累了。
这年的苦楝树没发芽，我这条鱼就走了，独自走了。
天冷啊！初冬的夜风，冷啊！
我浮在冰面上，长长地睡了。
梦中又回到了童年。
一条疲惫的鱼，在水边慢慢移动。
河堤上的苦楝树，被谁偷偷伐了，只剩一棵。剩下的这棵，最矮，最细，最弯曲，没人看上眼。
鱼说，二十年前，我栽的苦楝树，我没能享受，叫村民享受了。
鱼说，我喜欢苦楝树，树皮光滑，叶子漂亮，花紫罗兰色，精致。果子一串串，落在地上，就发芽，又是一棵树，繁殖力强的一种树啊。
苦楝树是我的女人。
可我一辈子没有女人。
我的房子塌了，像一头病牛，出过力，只剩下皮骨，最后骨头也撑不住，就摔倒了。砖还在，没人敢动，那是古墓的青砖，几百年了，我又用了三十年，可结实了。
房子上面苫的麦草朽烂了，没人给我修修，唉，没人住了。
我要走了。那片小树林，我不能照顾你了，老朋友，再见了，我要出远门了。
门还要上锁吗？
我的门早叫坏孩子卸了，丢在河边。那可是上好的柏木棺材，解了板改做的，铁结实，现在也没人要了。
再看一眼吧，每次出远门，我都要好好看看我的房子，我的小树林。我怕忘了回家的路，我得做好记号，年纪大了，记忆力下降，好迷路。
我洗洗憔悴的身子，摸摸骨头，我身上的污垢和皮粘在一起，分不开了。我要剃个光头，刮干净脸，胡子茬太硬，不像一只要出远门的鱼。
水不凉，我慢慢游走，我也游不快。
我的下阴，很大，和身体不成比例，别的鱼，曾笑话我。我有疝气，折磨我大半辈子的疝气，当年就没治，现在更不要治了，省了。
有三个孩子跳到河里，像三条小毛毛鱼，才学会狗刨，就敢往深水去，真大胆，不怕水鬼吗。
我当然更不怕，我是鱼，一条老鱼。
我要走了。可又强撑了小半年，从七月坚持到十一月。还有什么留恋的呢？
昨晚，我叫住侄儿，二青，看着我，我不想走的时候一个人，你陪陪我，不要胡跑。侄儿答应了，心不在焉。我听到他嗓子眼里心不在焉的声音。
这孩子，在我睡觉时，就偷偷溜走了。养不熟的狗啊。我应该有自己的儿孙，侄儿是外人呀，靠不住。可我没有妻子，儿子就耽误了。
我睡了，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变成了一个孩子，一条小鱼。
光着屁股，在水里无拘无束地玩耍。泥巴、柳枝、网兜，是我的玩具。捡贝壳，抓螃蟹，戏水，可开心了。
我不怕通身的泥巴，我跳进河里洗，河水清清，抚摸我黝黑的皮肤。我和鲤鱼一块游水，鲤鱼摇脑袋，吐泡泡，我抓住它的尾巴，随它游呀游呀，我感到身子越来越轻快，原来，我的脚早变成了一条鱼尾巴。
我要游到大江大河去，我说。我应该是江河里的一条大鱼。可水草缠住了我的脚。滚开，滚开！我生气了，挣扎着。河水呛入我的喉咙，我的眼泪出来了。现在我的腮帮上还有泪花，年少时激动的泪花，浸在皱纹的深沟里，干不了了。
我要去外地闯荡闯荡，做一条流浪的鱼。读书，做工。一个农家孩子能把书读通是很难的，我只上了初中。
日本人来了，世道乱了，这群东洋来的鲨鱼，搅浑了我们中国的河流泥潭。
平静的日子打乱了，鱼们惊慌失措。
学生要爱国，我参军了，我搞不懂政治，我只学会服从。我是一条谨小慎微的鱼，在乱世里做我该做的事。在团队里，我干文书，抄写电报文告，我的字就这样练好的，一笔规规矩矩的恭楷。
我没打过仗，枪，只摸过短枪。
那年国军溃败，兵败如山倒，我们退到广东，那海峡宽啊，我害怕了。
这时，我才发现，我只是家乡小河里的一条泥鳅，不是鲸鱼。
临上船，我悔了，我突然想起家乡的小河，白发的爹娘。我得回去，我神经质地叫道。我被团长一脚踢下了船舷。
我在福建混了一个月，心里一个劲儿地想家。看着地上横陈的年轻的尸体，我怕了，我怕回不到老家，做了异乡之鬼。
后来军队哗变，我糊里糊涂做了俘虏。我们像罐头盒里的沙丁鱼，挤在一起，被监控了。
好好改造，做个新人。那个年轻的解放军干部教育我们。
我好好改造了一年，学习，劳动，一年后，我回家了。
我连夜往家赶，脚都磨破了，嘴里起了泡，我停不住脚，路上的行人诧异地盯着我这个乞丐看。
家里怎么样了？还是那个大门洞，爹穿着黑棉袄，瞪大眼睛看我。我是大槐呀，爹！爹哭了，鼻涕流了老长。长这么大，还没见爹哭过。保住命就好，娃，回来好，跪下，跪下，咱们给老天爷磕三个头。我也哭了，我们爷俩冲西北磕了三个响头。
娘说，去你爷爷坟前放挂鞭炮，告诉爷爷奶奶，大槐回来了。
我真的回来了，我不再失眠，我连睡了三天。
八十年代末，有从台湾回老家探亲的，风风光光，祭祖宴亲。有人说我没福气。什么叫福气呢。我比那些死鬼，强上天了，我知足。
我用那笔好字，为村里记账，写对联，写挽幛，写书信，但我没力气，个头矮，胆小，干不动重活，爷们娘们，都看不起我。我不争。
没讨到婆娘，不是我的错。谁让咱是地主成分，又是国民党俘虏呢。双料的坏蛋，谁瞎眼了，会跟我。
女人，我见过，那年，在树林里，一个出走的妇人，叫我收留她，她住我屋里七天，她睡炕，我睡地上。那晚，她眼里闪着热气说，大哥是好人，咱睡一块吧。
女人脱掉衣服，光滑滑的身子，鱼一样，钻到我被窝里。
我的头懵了，只是下边更软了，没用过的东西，怎么像条死鱼，我骂自己。
大哥好可怜。那女人说，慢慢穿了衣服就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流下了两串清泪。
我在外乡教了五年学，我很用功，为社会做贡献，我就这点本事，我乐意教教孩子。那天，书记叫住我，别教了，你的问题查清了，回家吧。我的心凉了半截。我被遣返原籍，继续改造。
我恨爷爷留下的那一百亩地，我们的血液里永远有剥削的丑陋基因，怎么改都改不掉，三十年呀，怨谁呢？
我是一条平庸的鱼，平庸的鱼才能长寿吧。
每次运动，我都是陪衬，我那点事早交代八十遍了，没嚼头了。村里的能人多，新人多，我甘愿落伍。胆小怕事，不是坏事，自己把自己看成狗屎，就不再怕人家踩了。
最后，他们信任我了，叫我看护村里的树林。很好，离开村里，少是非。我乐意。
闲时，我会去村里看看，不为什么，就是叫人们知道，我还好，我活着。
我背着箩筐，从村东走到村西。我能融入他们。
我自娱自乐，我用土音为那些老家伙念评书，隋唐演义岳飞传薛礼征东，我戴上老花镜，晒着冬天的太阳，胡须抖动，念着那些老掉牙的故事。老头喜欢，几个小男孩也收了心，蹲着听。
七十岁之后，我就有些怕冷。我怕过冬天，冬天的风厉害，吹得我喘不过气，胸口蹩着，难受。一到冬天。我就像一只小田鼠，蜷缩在小屋里。我穿得很厚，棉袄棉裤，我把自己装进棉花里，还是感到脑后有风。下雨雪，封了天地，我更不愿走动，大家都以我死了。
出了太阳，我蹒跚着逛村子。我告诉人们，我还活着。村里的老家伙又少了几个，我还活着，我很满足。
那孩子看着我的脸，我的老相吓着他了。我的视力不行了。看人模模糊糊，都是重叠的，叫不准名了。瞧，我这记性。
那天，我从土坡上摔下来，胳膊摔断了，年纪大，骨头脆硬，不禁摔打。我用一根布带子吊在脖子上，这只手废了，拿不起东西了。
那孩子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吓着他了。早晚有那么一天，快了，我说。那孩子为何哭泣。他怜悯我，我的心麻木了，不再酸痛。
没有女人，没有孩子，我这条鱼在人生的河里游了八十三年。
我感到真累了。
这年的苦楝树没发芽，我这条鱼就走了，独自走了。
天冷啊！初冬的夜风，冷啊！
我浮在冰面上，长长地睡了。
梦中又回到了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