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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爷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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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奎爷被耗子的撕咬惊醒,看看,大约是子夜了。

    老人觉稀,心里搁着事儿,更窝不踏实。

    摸摸索索罩上老棉袄,慢慢挪下床,用脚探探鞋口,趿拉上鞋,后脚跟裸露着,有些凉,鞋子和地面都冰凉。

    奎爷叹口气,束紧腰带,离开热被窝。

    为了不惊动老太婆,奎爷没敢开灯。老太婆睡在对面床,正有力地打着鼾。没心没肺的娘们,奎爷笑着骂道,一辈子没心没肺不知愁苦,这娘们,比我有福。

    奎爷手扶墙、米缸、家具,慢慢摸触,一瓶白干找到了,一截绳子找到了,还有一条条凳。酒揣在怀里,绳掖在腰里,条凳扶在手间。

    尽量小心,奎爷还是搞出了动静,一件什么破烂物件叮当落地。

    嘘——老太婆翻个身,没醒,老婆子聋,她怎么会醒呢。

    奎爷磕磕绊绊挪出了房门。

    院里亮堂,奎爷舒了口气。

    月亮躲入云层,夜色灰白,也不见星星。笼中的鸡在睡觉,虫鸣也听不见。节气该是小寒了。

    奎爷不敢久驻,怕改变念头。他拄着条凳挪出院门,当两扇破门吧嗒一碰,奎爷鼻子一酸,他知道自己与家的缘分完结了。

    老头老太太,脸对脸,瓦盆锅沿,屋里屋外,田角地头,都看厌了。

    儿子娶了老婆,明显跟自己生分。

    女儿人家的人。

    孙子,咳,扯远了。

    想这么多干啥。奎爷一拍大腿,走。

    一步挪十公分,鞋子磨蹭着地皮,两手拄着条凳,一顿一拐,奎爷艰难地走入胡同。胡同很静很暗,两边都是墙,直的斜的墙。奎爷觉得墙老在动,在眼前晃荡,挡着道。滚开!奎爷喝道。

    几声犬吠如同梦呓,断断续续吼不成腔调,在深巷里飘来。

    挪十来米,坐条凳上喘一口,歇歇脚,捶捶腰,骂两句,路不好,碰痛了奎爷的脚。

    没用的老家伙!

    没用的老家伙!

    人走的路,你都走不好!

    当年,百来斤的口袋哈腰起,踩着翘板颤颤巍巍把粮食倒入仓库,没感到不好走。出河工抬杠子爬坡,没感到不好走。赶牲口耕地耙地颠来晃去,没感到不好走。现在四平八稳的胡同,竟趔趔趄趄走不动。

    没用的老家伙!

    奎爷的腿脚近几年,一日不如一日。先是不得劲儿,继而僵硬麻木疼痛。实在熬不住,医院一查,是几根骨头变了形走了样,紧紧压着血管和神经。打针吃药贴膏药针灸拔火罐牵引,越治越坏,躺床上不能动了。

    三个月趴着,不死不活,废人一个。

    熊了。欠修理,老熊,你欠修理。奎爷捶着腰眼大骂。

    地里的活,没法干。吃喝拉撒得人伺候,儿子女儿忙,老婆子都腻烦了。

    老天爷,我怎么到了这地步?

    看人家老郑,小个儿,手不能提肩不能担,去农场给人家喂牛,一个月挣两千多。

    看人家老高,租地种菜,两年盖了座小楼,抽的烟草也上档次了。

    人家老万,七十五,比我大,地里的活利利索索。

    我的本事不弱他们,却只能趴在床上,扶着条凳咬着牙哼哼唧唧,都是命呀。身体好的时候只能拽牛尾巴摸锄拿镰操鞭扶犁,能打工赚钱了,却没有好身子骨。

    奎爷不满命运的捉弄,恨自己不争气。

    我怎么会一下子就没用了呢?

    他不知道,机器也要上油,他只知道力气是使出来的,不是攒出来的。但他损坏了的佝偻着的腰,是永远不能挺直了。

    昨天,老婆子去叫儿子带奎爷去医院。儿子翻翻眼皮,查什么查,还不是老样子,好不了。孩子一罐奶粉五六十,老的小的,我顾谁呀!

    媳妇生不出,花三万抱养一个,凑合一个家,也不易。

    儿子也没本事,不争气。窝在村里能挣什么钱呢。

    家里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奎爷绝望了。

    顾谁呢?奎爷有火发不出,憋在心里,堵得慌。奎爷不言不语一整天,直喝闷酒。

    唉——老了,讨人厌了。

    奎爷想明白了,心愈发凉了。

    月光出来,照着一个弯曲畸形的身影在亮堂堂的村主道上蠕动。嗒——嗒——嗒——声音沉闷但有节奏。

    一户户熟悉的门头从身边滑过,奎爷想起一个个熟头熟脸的村人,他摆摆脑壳就把他们撇开了。我走了——他慢吞吞地对着每个黑洞洞的门头说。

    我走了——苍老的声音在虚空里不断游荡着。

    奎爷走走停停,磨磨唧唧,自己都走烦了。

    奎爷年轻时家里有一头瞎驴,奎爷老嫌瞎驴拉磨慢,老打它。现在,自己不就是一头瞎驴吗,打着都跑不快。

    老了,没用了。奎爷念叨着慢腾腾挪着。

    挣扎了两小时,奎爷终于来到村头的那片杨树林。

    奎爷停住了。他摸着光滑的条凳,心咚咚跳。

    回首看看这个自己生活了七十年的村庄,奎爷百感交集。就在这个村口他迎来自己的婆娘,就在这个村口他跪爬着送走爹娘的棺木。每天的太阳每晚的月亮,都在这村口张望过自己。他熟悉村庄的角角落落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可现在,村庄日新月异,可他老了。村庄陌生地横陈在奎爷眼前,寂寥无声。奎爷看不到一个人,晚归的早起的,甚至下夜的贼,都没遇一个。没有一个人关注奎爷,他被这个村庄彻底遗忘了。

    奎爷觉得委屈,像孩子一样哭了,先是细声细调,最后简直是嚎啕了。好些年没出泪了,奎爷感到自己的眼泪还年青。

    狩猎的猫头鹰嘎——地叫起来,慌得奎爷忙收住了泪。

    真没出息,怎么还娘们似的哭个没完。奎爷骂自己。

    抹抹眼泪鼻涕,稳稳神。

    风大了些,杨树林飒飒作响。地面的落叶很厚,一踩一碰,声音大得惊人。

    奎爷挪着条凳,开始打量每棵树,摸摸这棵,碰碰那棵,拿不定主意。

    在一棵歪杈树底,奎爷停下了。其他的树笔直干练,唯有这棵,中间的主枝没了,枝枝杈杈乱长,一棵废物。

    就这棵吧。奎爷笑道。

    啪——剔掉瓶盖,咚咚咚一气半斤,剩下的酒就丢在树下了。

    奎爷紧了紧腰带,拍了歪杈树一巴掌,兄弟,扶一把。然后颤巍巍凳上条凳。

    风吹动树枝,又有一批枯黄的叶子回归了大地。叶子一层层积压,最底下的一层已经和泥土粘在一起了。

    奎爷迟疑了一下,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面对村庄再看一眼,奎爷心一横,蓦地将脑袋伸入绳套,一脚踢翻了条凳。

    这时,村子里第一声鸡叫嘹亮的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