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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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伞

    听雨的夜里我想起你。

    你的琴声和雨声一样,都是天籁。

    下雨的时候,你总是不记得带伞,可是却知道到琴房角落里去找。找到了,就说:“哈,原来我的伞在这儿!”你不知道,那并不是你的伞,是我新买了放进去的。

    我每次都买一样的伞,暗绿的绸面,像树汁在雨中化开。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曲风有一天打开家里的壁橱,发现那里面竟有十多把伞,全都是一样的,暗绿的绸面,像化开的树汁。

    他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买了这样多的伞,但是,总是自己买的吧?可能忘了,每次下雨就会想到买伞,买了往橱柜里一搁又忘了。

    他释然了,以为找到很好的解释,却没有再往深里想怎么会那么巧,每次都买到一样的伞。他天生就是擅忘的,对万事马马乎乎。如果他是一个会为这种小事动脑筋想清楚的人,也许就不会有那些伞了。

    绿色的伞,总有十几把,都撑开来,可以盖住整个屋子了。

    古代才子佳人的故事里总是少不了伞:

    西子湖畔,白娘子遇许仙,靠借伞结下姻缘;梁山伯祝英台十八相送,也曾共擎黄纸伞;还有聊斋里御伞飞行的女鬼

    都香艳凄迷,如飞花弱絮,飘零在雨中。

    传说里,每一柄伞下都遮着一个还阳的冤魂,容她们在阴气重的雨天到人间走一回,怀旧或者寻人。

    这一把绿伞,此刻遮着曲风和小林。

    小林挽着曲风的胳膊,雨气将衣服湿湿地贴在臂上,两人的体温彼此清晰地感知,融合,渐渐分不清。偶尔错开手时,一阵冷风吹过,胳膊上凉嗖嗖地,好像失了什么般空落。

    伞下的世界这样小,使人特别容易产生人在天涯相濡以沫的感伤,带着凄清意味的淡淡喜悦,清欢如茶。忽然就老了,沧桑了,把一切都看开看彻,越是惋惜过去的抓不住的时光,越是要珍重眼前的仅有的温暖。

    可是小林的心,却只是觉得冷,无边无际的冷,无边无际得就像这没有尽头的雨季。

    身边的这个人,不肯给她温暖。

    他们走在雨里,走在彼此的体温和各自的冷漠里,身体紧紧地挨着,两个人的心却隔得如此遥远。

    小林先沉不住气,打破僵局说:“不是我说的,是水儿。”

    曲风答:“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不过,我一向怕见人家家长,况且,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去见,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摆个什么态度”

    小林咬着嘴唇,眼泪都要出来了。这段日子,水儿每天都要提起曲叔叔和天鹅,曲叔叔长曲叔叔短地没停过,终于说得所有人都好奇起来,追着问这曲叔叔是谁。小林憋不住,把自己同曲风的交往合盘托出,林妈妈立刻上了心,便提出要请曲风来家吃饭。可是自己刚刚提了个头,曲风已经一百个拒绝,还绝情地说什么“不知道用什么身份去见”什么身份?他根本是否认他是自己的男朋友。

    本来是欢欢喜喜约了来看电影的你市面上嘈吵了太久的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小林早就听说了,也知道“你妈贵姓”和“给个理由先”的经典对白,可是始终没看到片子,同学们都说,这种电影是要叫上心上人一起欣赏的,在大笑中起个催情的作用你结果情是催了,可不是柔情,是伤情你根本整个后半场讲些什么小林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心里,只反反复复想着一件事:他不承认她,不承认他们的感情,不承认恋爱关系。那么,他们之间算什么呢?她算什么呢?

    不等到电影散场,她就提出要回家。出了场,却又怕回家了,怕就此把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欢情给冲淡了,总希望他再说点什么,留个好的结尾,留个相见的余地。这样散了算什么呢?明天见面要不要再在一起吃午饭呢?在一起,又显得怪;不在一起,又怕那干女孩子们起疑心。要是没有那些双眼睛盯着还好,可是人是活在人群中的。这该死的实习期,什么时候才能完呢?自己简直就为了这实习期活着的,他们的交往,也是为了这实习期延续着的,延续得这样委屈。

    小林低着头,想起姐夫第一次来家吃饭的情形你因是头次登门,太急于讨好了,想要讨好每个人,圣诞老人一样地分礼物,人人有份。可是钱太紧,如果只买一份大礼是登样的,分散了来就都显得寒酸,他自己也知道,所以分礼物的时候十分羞窘,不敢直视受礼的人,声音里有那么一种乞怜的味道,送了东西给人倒还像向人讨钱似的你小林不知对着姐姐笑了多久,现在想起来却觉得羡慕,姐夫的种种紧张是因为在乎,他太在乎姐姐了,太在乎她的家人了,所以才会那般无措。

    曲风却是洒脱,从容自若地可恶。他当然从容,因为不在乎嘛。他根本懒得应酬她的家人“不知道用什么身份去见”彻头彻尾干净利落的一种否定。

    雨水在伞的边缘跳开,溅落,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这一过程。

    小林看到一滴水落在衣襟上,不是雨滴,是自己的泪。

    她起了恐慌,怕这泪被曲风看到,曲风是不喜欢担责任的,如果他看到自己流泪,会觉得不胜烦恼而急于脱身,那么他们就真的完了。

    如果她想他认真,就非得做出对他不够认真的样子来你这点道理她懂,只是做起来太难。

    她急急地转身拭泪,可是曲风已经看到了,果然便有几分烦恼,耐着性子问:“怎么哭了?”

    “看电影看的。”小林答,强颜作笑“同学说每个人看月光宝盒都会大哭一场,我还不信”

    曲风轻描淡写地说:“改天借碟回来再看一遍好了。”

    改天,曲风果然买了月光宝盒的碟片回来,可是没有邀请小林。

    小林回家对母亲说曲风已经答应来吃饭,可是最近团里事忙,时间要往后拖一拖。她不肯说实话,不只是骗家人,也是骗自己——她愿意相信自己说的是真的。曲风会来家里吃饭的,只是时间略微延后罢了。

    男人和女人之间,要么情,要么欲,总得有一样往前走,不然多半不长久。小林觉得自己和曲风的路就快山穷水尽,又回到了最初的情形——若即若离,不尴不尬。

    若不是有水儿这个小天使做挡箭牌,也许他们早就完了。

    是因了水儿,才找到藉口继续同曲风在一起的——曲风在水儿面前,一改他大男人的粗豪散漫,变得细心而温柔,予取予求,百依百顺,对女孩所有的愿望都给予满足。

    小林真希望自己也可以拥有那样的影响力。

    但是另一面,曲风和水儿的过多接近让她在庆幸之余,又隐隐觉得不安。

    他从不把天鹅单纯地看成是一只鸟,也不把水儿当作小女孩,对她说话时,态度温存郑重,完全像对对待一个有思想有品味的成熟女子。

    他买给她的礼物,从来不是巧克力糖洋娃娃那些小儿科,而是成套的邮票,水晶花瓶,各色缎带,水晶鞋,以及仙德瑞拉大摆裙,将她打扮得似一位公主。

    有一天小林凝视外甥女儿,忽然发现她绝似一个人:那骄傲的天鹅公主阮丹冰。

    曲风在不知不觉地将水儿扮作阮丹冰。

    小林因此考虑自己是否也有必要改变穿衣品味和化妆风格,试着购过几次新衣,但是左右扮不像。

    丹冰穿得再简单,也还是豪华;小林打扮得再隆重,也仍然寒素。

    华丽的不是衣衫,是人的眼光。

    丹冰在精神上占据着绝对的主宰地位,压倒一切的优势。当她在舞台上,一袭羽衣,飘摇曼舞,不发一言就可以吸引所有的目光,成为绝对焦点,她站在高高的舞台上,舞得那样轻盈而自我,遗世独立,目无下尘,仿佛舞台就是整个世界,而她就是世界的中心,脚尖点到哪里,追影灯也照到哪里,就好像她自身会发光似的——那样沉默而轰动,肃艳而眩晕,妖魅似的魔力四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清华寂艳。

    小林尽管不情愿,最终也只得承认,丹冰是美的,独一无二,不可模仿。

    然而猜疑管猜疑,小林和曲风和水儿和天鹅,毕竟在一起度过了无数个温馨的晴雨黄昏:下雨的时候,一起坐在客厅听音乐;天晴,就去公园钓鱼。

    水儿不能做太剧烈的运动,可是喜欢太阳,喜欢花,喜欢纯净的空气。也许是她知道这一切对她都不久长,所以格外渴望。她的眸子里,总是露出那样惊喜珍爱的神情,令曲风怜惜不已。

    小林说:“看着水儿,让人觉得生命太过脆弱,不堪一击;可是看着水儿,又觉得生命实在可贵,应该把握。”

    曲风忙碌地给鱼钩上饵,不说话。

    小林又说:“前几天,你不是说小区物业办又找你了吗?你打算把那只天鹅怎么办?送动物园还是正式领养?也不知道允不允许家养天鹅做宠物”看一眼曲风的表情,又赶紧说“哎,我知道,你又要说了,天鹅不是宠物是朋友,可别人不这样想啊,毕竟,她是一只鸟,不是人;再说,就算是人,也得办暂住证儿呢,不能这么着就住下了呀。”

    “我说过等她伤养好了要放飞的。”曲风终于说话了“可你看她跟水儿玩得多开心,我舍得放,水儿舍得吗?”

    “你对水儿比对我好多了。”小林幽幽地说。

    曲风看她一眼,将钓杆用力地甩出去。

    小林又说:“你对天鹅也比对我好。”

    曲风看着鱼钩,答非所问:“这湖,怎么看都不像莫奈的荷花池。”

    小林不间断地,接着说:“你对阮丹冰”

    曲风忽然打断她:“我对丹冰可没有对你好。”他从不曾与她约会,也没有陪她钓过鱼。

    小林摇头,慢吞吞地说:“如果变成植物人的是我,你会那样不知疲倦地弹琴给我听吗?”

    曲风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看着湖上亭亭的荷叶和打着苞儿的荷花箭,许久,一字一句地说:“她是为我变成植物人的。”

    小林忽地噤声。

    同为女子,小林约略猜得出丹冰对曲风的不同寻常的感情。没有一个人可以那样奋不顾身地救人,除非,她把那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还重。

    可是,她不敢把这层意思说破给曲风,怕他从此更放不下丹冰。同时,她亦不能自知,如果当时在舞台上、在曲风身边的人是她,大灯掉下来的时候,她会不会有勇气扑上去、舍己救人。

    她爱曲风,希望可以同他一起生活。“一起生活”的意思就是把她的一“生”和他的一“生”绑在“一起”但前提是“活”着。如果面对死亡,她还要和他分享吗?

    她想自己没有那份勇气。

    可是丹冰有。

    丹冰为了曲风而丧命。

    生与死是上帝的事情,而丹冰竟与上帝抗衡,用自己的生命与上帝做交易,交换曲风的命。

    如果不是爱,小林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使一个柔弱的女子拥有这样的勇气。

    曲风没有亲人,最爱他的人就是自己了;比自己更爱曲风的,大概只有上帝;而比上帝更爱曲风的,是阮丹冰!

    湖边,水儿在给天鹅洗澡,引来无数小朋友围观。“噫,天鹅哎,真的天鹅!”“她有一只天鹅!”“妈妈,我也要,我要那只天鹅!”

    她们拥上来问水儿:“这只天鹅是你家的吗?”“她听你话吗?”“她不跑吗?不飞走吗?”当她们发现天鹅竟可以听懂人话的时候,都惊讶羡慕极了,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天啊,这是一只天才天鹅!”“太了不起了,你可以养一只天鹅作伴!”“怎么样才可以有这样一只天鹅呢?”“你能让她跟我们玩一会儿吗?”“我叫圆圆,你叫什么?”

    “我叫水儿。”水儿的小脸兴奋得通红,太威风了,有一只天鹅做朋友,而且,是这么乖巧聪明的天鹅。

    “我的天鹅会跳舞!”她说“会表演童话故事胡桃夹子。有个圣诞节晚上”现学现卖地,她把曲风讲给她的故事原样照搬给了新结识的小朋友们。

    曲风远远听见,纵声大笑起来。

    小林感慨说:“很少见到水儿玩得这样开心,也很少看你这么开心。”

    “你呢?你开心吗?”

    “这要问你。”小林微笑。“如果你肯对我好一点,我就会很开心。”

    “你在吃醋?吃天鹅的醋,小女孩的醋,还是丹冰的醋?”

    “都有。”小林诚实地回答,仰起头等待着“如果你对那根鱼杆过多关照,我也会吃鱼杆的醋。”

    曲风忍不住微微一笑,拉过小林,轻轻俯下头

    远处,忽然传来孩子们的爆笑声。原来,是水儿的故事讲到了那甜蜜的结局。孩子们都听得入了迷:“真的吗?糖果王国?巧克力人儿?”

    “真的。天鹅会跳呢。”水儿说,唯恐人家不信,搂着天鹅的脖子商量着“你跳给她们看好不好?你跳那天在曲叔叔家跳的那种舞好不好?”

    天鹅也很兴奋,很久没看到这么多人了,这么多天真灿烂的笑脸,她的表演欲又上来了,她天生是活在舞台上,活在观众的崇拜里的,只要有掌声的地方,就应该有她的舞蹈。

    她飞起来了,在湖上盘旋曼舞,做出各种俯低仰高的姿势,忽尔振翅腾起直冲九宵,忽尔收拢羽毛悠游湖上,忽尔猛地一扬头,一道水花飞溅出七色彩虹,忽尔一低身扎入湖中在花间销声匿迹,转眼却又在湖岸重新浮现在孩子们的欢叫声中,她觉得自己的表演比任何时候都有意义,比万人剧场的舞台都更加闪亮。

    孩子们叫着,跳着,欢呼着,争着和水儿交换友谊,又轮流同天鹅合影。

    曲风也收了钓杆,参与到孩子的队伍中,给他们充当义务摄影师,兼造型顾问,不住指挥着:“靠近一点,天鹅的头再扬高一点!”“对,这位小朋友笑一笑,眼睛看着天鹅!”“搂着天鹅的脖子,没关系,别怕,她不会咬你的!”“好极了,笑一笑,再来一张!”

    天鹅温顺地,合作地,摆出各种姿势任孩子们拍照,把她的笑脸和他们的笑脸重叠在一起,那些欢快的无忧无虑的笑声感染了她,她也纵声笑起来:“嘎嘎!嘎嘎嘎!”

    孩子们又发现新大陆般惊喜:“天哪,她在笑!她的笑声多好听呀!”

    天鹅大喜,终于有人发现自己的笑声也很好听了!哼,这些孩子们才真正懂得欣赏,才是知己呢!她更加纵情地笑了: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