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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癞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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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近九点,院子外传来熟悉的电瓶车铃声,是母亲过来送瓜果蔬菜了。母亲几乎每天这时候或者再早一些,都会送来自家种的瓜果蔬菜。我匆匆丢下没洗完的衣服,冲下楼到院子里开门。母亲已经提着几个塑料袋站在铁栅栏的门外。

    “今天来迟了,在给鸡窝上网,给草垛罩薄膜的,台风要来了。”母亲爬满皱纹的面庞上依旧是一脸微笑。打开院门,母亲提着三四个袋子晃晃悠悠进来了,那个蓝布袋我一看就知道装的鸡蛋。这是母亲送鸡蛋的专用袋子,里面装着木屑,木屑里护着鸡蛋。

    “红,你快去那家伙,我把鸡蛋拿下来,一个人家20个,不偏心。台风来了不方便去买菜,今天凑点送来,天热,鸡不好好生蛋。”母亲说着便在走廊上蹲下,打开袋口缠着的布袋子,伸手进去摸鸡蛋。母亲小心翼翼地握着鸡蛋,拈去上面的木屑,放在纸盒里,一边摸一边数着数,拿出二十只鸡蛋后,母亲扎紧了袋口站了起来,把三个塑料袋从车箩里拿出来。

    “早晨,你父摘了点黄豆角,刚刚能吃,先摘点来,刮风下雨在家剥了炒炒鸡蛋,蛮好吃的。豆角有点脏,你父洗了一下,你赶紧剥了籽放到冰箱里。”母亲挺唠叨的,还当我们是孩子,总是要吩咐很多。

    “晓得了,没事的。”我赶紧答应母亲。

    母亲把一袋茄子和豆角递到我手里,将手上的塑料袋打开,取出一两个香瓜,一个癞葡萄来。

    母亲举着癞葡萄,一脸兴奋:“你看,我种的赖葡萄熟了,才一个熟的,给贝贝(她的外孙)尝尝鲜。我以为长不起来的,没想到还结了好几个。”

    “你留着自己吃吧,坐在外面做生意很热的,你中午吃了吧。”我有些心疼每天热晒风吹的母亲,母亲的脸就是被风吹日晒生出沟沟坎坎,变得黝黑粗糙的。

    “我不吃,我带了黄瓜的,给孩子吃吃,贝贝恐怕还没见过这么好耍子的水果呢!”母亲把癞葡萄和香瓜捧到我的手里,又津津乐道开了:“这个黑皮瓜比较脆,不容易烂,能放;这个苹果挂比较香,容易烂,你要先吃。”

    母亲倚在门口想说什么,又转身推起了自行车。“我去你哥哥家了,台风来了,门窗关关紧,孩子带带好。”母亲终究还是把刚才想说的话说出来了,然后响着车铃轻快地绕出院子,那铃声如一串悦耳的劳动号子,自信而欢乐。

    母亲走后,我仔细地端详起桌上的那颗癞葡萄来。好奇异的果子!鹅蛋略大的果子,一头长出个尖尖顶,一头留着根细细的绿藤蒂,橙色的身子上长满了酷似癞蛤蟆身上的疙瘩。那些疙瘩长得很有规律,从蒂到顶依次长着八行粗大的疙瘩,像鳄鱼的铠甲有微微的棱角,八行大疙瘩之间满满当当长着米粒大小的小疙瘩,小疙瘩不向大疙瘩排列整齐,而是大小参差,乱作一团,盯着看久了,会才产生特别难受、几欲恶心的感觉。我生来就怕看排列不规则的东西、图案,看了心里犯毛。而这癞葡萄,我倒是喜欢它艳丽的色彩,那种纯正的橙色,我想任何水果都难以与之媲美。更妙的是里面的果肉!用水果刀轻轻一割,外果皮就开了个大口子,鲜红的果肉立即印入眼帘。这种红恰如鲜血,似乎比鲜血还要浓稠、炫眼。几十颗蚕豆大小,玛瑙般的籽儿聚在一起,衬着橙色的外果皮无比的鲜艳夺目。那籽儿颗颗流着汁液,泛着红光,绝对秀色可餐哪!吸一颗到嘴里,轻轻一抿,一股津凉、清甜便席卷舌头,那果肉绵软、爽滑,一嗑一抿,一颗硬硬的种子便可吐出。种子有西瓜子大小,扁扁的,浅褐色,上面还有斑纹,比西瓜籽、南瓜子要坚硬许多。我不禁要感叹这奇异的果子了,丑陋的外表下竟孕育着如此美味的果肉,脆弱的外皮竟包裹着如此坚硬的种子,橙红相映,软硬兼容,色味俱全,好一个神奇的生命!这个生命体历经了多少年的大自然选择,承受了多少风雨沧桑,才让那个原本的基因在遗传、变异中反复选择,而呈现如今的面貌?拒绝不了的是自然沧桑积淀的满目沟壑、遍体坎坷,改变不了的那颗永远甜蜜清香的红心。忽然觉得,我的母亲就像这癞葡萄,岁月的刻刀,人生的风雨在她脸上留下深深的皱褶,但她给我们的却永远是那份至纯、至真的甘甜、美味,叫我一生回味无穷,难以忘怀。

    我招呼儿子下来吃癞葡萄,儿子咚咚下来了,一眼望见癞葡萄就说:“癞葡萄啊,去年不是你买过吗?是不是外婆用去年我们留下的种子种的啊?”

    我想起来了,那是去年暑假的一天,我带儿子在吃肯德基。肯德基店里大都是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或者是三五成群的学生,大家尽情地享用着炸鸡、薯条、汉堡还有圣代的美味,满屋子充盈着油炸鸡的香味。一般在肯德基店里是难得看见老年人的身影的,那天我们却看到一位老人在店里缓缓地走来走去。起先以为是收拾垃圾的,走到近前才发现他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十来个癞葡萄。他弓着腰挨着桌子问:“买癞葡萄吗?很甜的。”他六十多岁的样子,身穿一件泛黄的老式白汗衫,那白汗衫上分明已经有不少砂眼了。一条藏青蓝的长裤肥肥大大的,一看就不是自己的裤子。裤腿卷得老高,上面还沾了一些泥巴。我看他转了一圈,问了十几张桌子,没有一个人买他的癞葡萄。当他走到我的近旁,一只竹篮伸过来了,那抓着竹篮边框的手粗糙弯曲,青筋暴突,指尖裂着一道道血口,血口里不是鲜血的颜色,而是黑色的条条沟壑。那手举着篮子许是有些吃力,一直在颤抖着,看着颤抖在眼前的颗颗绚丽的果子,我忍不住接过篮子挑选起来。我边挑边故意和他交谈:“老人家,这癞葡萄是你自己种的吗?”

    “是的,是的,肯定甜的,买两个给孩子吃吃吧。”他的语气里似有一丝哀求。

    “自己种的,留着自己吃吃啊,这么大年纪不要出来跑了,该享享福喽!”我关心地说道。

    “不跑不行啊!”老人核桃壳似的脸庞忽地抽动了几下,嘴角撇了撇,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道:“我儿子生了病在医院,肝腹水,没钱看病抽水,就没命了,才四十来岁”老人没再说下去,弓着腰立在那儿不动。

    我掏钱买了六颗癞葡萄,付了六元钱。老人连声道谢,又转向其他桌子了。不一会儿,我看到一个中年男子买下了他全部的癞葡萄,老人踉踉跄跄出了店门。后来,我一直有些后悔,后悔没有给老人捐点钱,我为自己一时的狭隘和冷漠而自责许久。

    今天,当我再次吃到癞葡萄,想起那位老父亲,我忽然觉得天下的父母都好像这癞葡萄。父母为了子女可以穿不合身的衣裳(大都是子女淘汰的衣服),可以低三下四求人,可以无畏风雨坎坷,可以忍痛奔波劳累,只是那份赤诚的爱子情怀永不褪色,永远甜蜜。

    我留下了癞葡萄的种子,明年我要自己种,让一颗颗鲜艳可口的癞葡萄永远在我的心田里生长、繁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