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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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时分,台北某大医院中,寂静的长廊在无尽的昏暗中沉默着。

    长廊在不寻常的低迷气息旋绕下,彷佛被没有尽头的闇夜所笼罩,漆黑的色彩凝重迫人。

    只有“急诊室”的灯,绿幽幽地亮着。

    顾晴风独自坐在手术室外。俊美英挺的脸庞没有一丝神情,漆闇沉定的眼眸却不经意的流露出疲惫,和一缕内敛的哀伤。

    自从接获消息赶到医院,他已在此等候六个多小时了。

    夜更深了,手术室的灯仍亮着。

    结果到底会怎样?他不愿去想。

    天明之前,他所等到的结果会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告诉他。

    他轻揉着疲惫的眉心,抬眼望向紧闭着门的手术室。

    手术室外幽幽亮着的灯影,依稀是命运之神嘲弄的目光。

    顾晴风有片刻的怔仲,忽尔淡淡地笑了——

    一抹混合着自嘲与悲哀的苦笑。

    在尔虞我诈、纵横捭阖的商场上,他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彷佛天下诸事皆由他操控于掌;然则,在面对着生与死的时刻,他却是这般的无能为力。

    现在在手术室中的人,对他而言,有着不可抹灭的深刻意义。如今对方在死亡关口挣扎苦撑,而他,能为对方做些什么?

    他静静的闭上双眼,靠回椅背,继续漫长的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熄灭了,里面定出一群医师及护士。

    顾晴风走向他们。

    其中一位医生对他摇了摇头,神色颓然而疲累。

    “虽然顺利取出子弹,但伤势太重我们已经尽力了。”

    顾晴风心里早已有数,神情不变。

    “那伤者现在?”

    “大概还有一些时候,有什么话,趁现在快说吧!”

    顾晴风闻言,立刻走人手术室。

    病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年纪大约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由于失血过多,衰弱的脸上已无血色。

    “虞叔。”

    那伤者听见声唤,费力的睁开双眼。

    “晴风”虞维纲见顾晴风来到他身侧,连忙伸出手抓住他。

    “要我替你报仇吗?”

    虞维纲身在黑道,是道上某一组织的大哥;因为和其他帮派的纠纷,遭到对方暗杀。

    顾晴风已故的父亲是台湾商业大亨,生前和虞维纲是数十年的生死至交,受虞维纲关照甚多;顾晴风从小视虞维纲如父,对于他的道上恩怨也知之甚详,所以认为虞维纲今日遭到狙击,必然心有不甘,他打算为他报仇。

    不料,虞维纲竟摇摇头。

    “人在江湖,我早知道恩怨难免今天这样的下场我也没有怨恨。只后悔当初不听你爸爸的话现在也太迟了。”他断断续续的感叹着。

    “虞叔”

    “晴风,我要下去找你爸爸我的老兄弟了,今后你自己好好保重,虞叔不能再照顾你”一语未完,虞维纲开始急促的喘气起来,连话都说不完整。

    顾晴风心中虽然感伤,但知道对方时间不多,连忙问道:“别说这些,有什么事要交代的?”

    虞维纲是他父亲的至友,对他们顾家甚有恩惠;待他又像父亲一般从小就事事照顾他,倘若他有什么未了之事,他顾晴风不惜誓死完成。

    虞维纲喘了一会儿,攫紧顾晴风的手说道:“我有一个女儿年纪还小,我死后没人照顾就拜托你了。”

    “虞叔有女儿?”顾晴风有些讶异。

    他们两家来往数十年,他从来没有听说虞叔有个女儿。

    虞维纲艰难地点头。“我一直没有时间照顾她她妈又死得早,从小我把她放在老家,让保母养大。我怕有人欺负她,还有道上恩怨我不放心拜托你”“虞叔的女儿,我自然会将她当成自己的妹妹看待,你不用担心。”

    “不”他摇了摇头“我希望你能娶她一辈子照顾她”

    “虞叔?”

    “她的个性怯懦,从小保母保护过度很难自己生存将她交给你,我才能安心”他眼露祈求地望着顾晴风。

    “虞叔这”顾晴风感到相当为难。

    “虞叔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拜托你拜托你”虞维纲攫紧他的手恳求。

    “这”就算是临死之人的请托,但这也未免太强人所难吧?然而,看着虞叔殷切哀求的脸,顾晴风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拜托你算虞叔求你我从来不是个好父亲,如今要死了想起从小像孤儿的女儿也觉得可怜。虞叔求你代替我照顾”

    虞维纲说着,又开始急遽地喘息,握着顾晴风的手却毫不放松。

    “拜托你”看着虞维纲呼吸越来越困难,脸上的神色也开始改变,却还一直放不下这件事,顾晴风不由地心生不忍。

    他犹豫了一下,毅然反握住虞维纲的手“我答应你,你放心吧!虞叔。”

    听到顾晴风的允诺,虞维纲苍白的脸上出现一丝笑意。

    “我的财产约有几亿,在小女名下今后一并交付给你了”心中唯一记挂的事有了着落之后,虞维纲原本紧握顾晴风的手缓缓地松开,双眼也渐渐阖上。“谢谢你代替我照顾琬琬”

    曾经是黑道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在托付完唯一女儿的终生之后,永远地离开了这纷纭世间。

    由于父执临终的遗愿,在虞维纲的丧期结束之后,顾晴风结婚了,对象是个只有十八岁的女孩。

    一场悄悄的婚礼,是公证结婚;除了彼此当事人,就只有负责此事的寥寥数人知道。

    不将这场婚事宣扬出去,是顾晴风的意思,他刻意封锁这项事实。

    他身为国内知名企业“华鈆集团”的负责人,倘若让外界人士知道他的结婚对象竟是一个足足小他十岁的小女孩,铁定会引起一阵不必要的骚动,遭人非议更是在所难免。

    另外,虞维纲生前在黑白两道得罪之人不在少数,万一因此而暴露了他女儿的身分,必会替他的女儿带来极大的灾难。

    基于这些因素,顾晴风低调处理他的终身大事。然而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不想让在美定居多年的母亲知道这件事。

    在数十年前,母亲便非常反对父亲和虞维纲来往,常常因此而跟父亲闹得不愉快;后来母亲决定自己移居美国,可以说和这件事脱不了关系。

    而母亲身体一向不好,又对他的终身大事向来另有安排;无论如何,他不能让母亲知晓他这场婚事,以免对母亲造成打击。

    这样的掩人耳目,也许对虞叔的女儿很抱歉;但这场婚事的缔结,他也很为难。

    办完结婚手续之后,他委托他的好友兼私人秘书——杜佳琪,将他的新婚妻子送到他在天母的住宅,自己则回到公司继续办公。

    等到他回家,已是晚间九点多。

    他走回自己的卧室,一开门,不由得愣住了。

    他并不是一时不习惯自己的卧房多了一个人,而是无法接受他那张水蓝色的大床上,竟然多了——一条狗?!

    是的,一条狗。

    一条狼犬与土狗混种的大黑狗,就这样大刺刺、毫不客气的睡在他的床上!

    原本准备就寝的虞小琬听到开门声,知道是她的丈夫回来了,连忙爬起身来。

    “你回来了。”她站在大床边,有点羞涩、不知所措地跟她的丈夫打招呼。虽然说已经结婚了,但这却是虞小琬第二次见到她的新婚丈夫——今天办结婚手续是第一次。

    虞小琬低垂着头,娇柔艳美的小脸有几抹踖踧的红晕。

    顾晴风看着他那身形娇小柔弱的新婚妻子,再看看睡在床上的那条大狗,不禁俊眉微蹙。

    “那条狗是怎么回事?”

    “牠、牠是小黑,我的狗。”见丈夫问起,虞小琬连忙回答。

    他不是要问这个!他只想知道为什么那条狗会睡在床上!

    顾晴风有些不悦,正想开口的时候,虞小琬已回身将那条大黑狗召唤到她身边。

    “小黑,这位是顾先生喔,以后他就是你的主人了,你也要乖乖的听他的话,知不知道?”她摸着那只高度到她腹部的大黑狗,很仔细用心地叮嘱牠。

    “小黑”抬起头来望望顾晴风,彷佛真的听得懂人话似的。

    顾晴风看着眼前的一个小女孩和一条大黑狗,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他放下公事包,解开领带。“把牠弄出去。”

    “啊?为什么?”

    “为什么?”顾晴风调眼看她,有些不悦地重复她的困惑。“难不成你要跟狗一起睡?”

    “对呀,我们总是一起睡的”隐隐感受到对方的不悦,虞小琬小心翼翼地说。

    “那是以前,现在不许再这样。”

    “为什么?”虞小琬清丽灵动的大眼漾着不解。

    “你们一起睡,那请问,我睡哪?”

    他简直快昏倒了。为什么他非得跟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在这里纠缠不可?

    “这可以的,我睡旁边一点,小黑靠着我睡,不会占到你太多空间的。”

    “你的意思是,要让这条狗跟我们一起睡?!”他突然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起来。

    “不可以吗?”虞小琬畏缩地问道。

    顾晴风懒得和她多说。“你立刻把牠弄出去。”

    “可是我和小黑一起睡习惯了,牠牠会保护我牠若不在,我会怕”她嗫嚅地说。

    在她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死了;爸爸也很少来看她。在家里,保母当她千金小姐一般珍养保护着,从来不敢和她多说一句话;在学校,同学们害怕她爸爸是黑道大哥,也不敢跟她做朋友。从小她就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小黑是她唯一的伴。

    小黑是她十二岁那一年在家附近捡到的,那时牠还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狈狗。她见牠孤伶伶地被遗弃在路边,就把牠抱回家饲养,连吃饭作息都在一块儿。

    六年多了,有狼犬血统的小黑越长越强壮,瘦弱而胆小的虞小琬一直习惯依赖着牠。小黑一不在身边,她就连觉都不敢睡。

    “别闹了,现在你已经结婚,自然由我来保护你,不需要那条狗。”

    敢情她把他这个丈夫看得比狗还不如吗?需要那一条狗保护她?笑话。

    “是是吗?”

    “你怀疑?”顾晴风俊眉微挑。

    “不、不敢。”虞小琬连忙摇头,神态甚是惶恐。“但是,真的不能让小黑睡在这里吗?”

    她真的不习惯没有小黑在身边啊小黑不在,她一定睡不着的。

    “别让我再说第二次。”顾晴风不耐烦地将领带丢到一旁,径自从原木衣柜里拿出换洗衣物。

    “你你陪我睡,我比较不用害怕;但小黑大概不习惯自己睡我担心牠会怕。牠自己一个人不,一条狗,独自睡在外边不是很可怜吗?牠从小都和我一起睡”

    顾晴风回头瞪了她一眼,虞小琬立刻乖乖噤声。

    “我出来的时候,不要让我再看到这条狗。”他说完踏进浴室。

    虞小琬见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好小小声地问道:“那请问小黑要睡哪里?”

    “客厅厨房随便哪里都好!”“砰”地一声,顾晴风使劲地带上浴室的门。

    再跟她缠下去,他迟早会爆血管!

    天知道他到底揽了个什么麻烦回来?顾晴风一边沐浴,一边不悦地想着。

    虞小琬的容貌娇艳可爱,虽然年纪还小,却已可以称得上是个美人儿;但很显然地,顾晴风并不满意他这个新婚妻子。

    算了,看在过世的虞叔份上,他还是多担待她吧。从小没有双亲照料,现在唯一的亲人又已过世,她其实也很可怜啊。他说服自己这样想。

    离开浴室的时候,房中却空无一人。

    顾晴风走下楼,看见那条大黑狗趴在客厅的长毛地毯上,虞小琬则蹲在牠身旁,似乎喋喋不休地在跟那条狗说话。

    他静静地立在楼梯口,听虞小琬在跟她的狗“沟通”些什么。

    “明天我们就会见面了,你自己在这里睡。乖乖的,晚上不要乱叫喔,会吵到顾先生。小黑乖喔”虞小琬一边轻轻抚摸小黑的头,一边喃喃地说道。

    顾晴风听了一会儿,实在有些不耐烦。

    “你说够了没有?”她居然跟一条狗有那么多话好讲,他真难想象。

    他猛然开口,吓了虞小琬一大跳。

    “你、你怎么在这?”她几乎吓得语不成句。

    “特地出来看你在搞什么鬼。”顾晴风双臂环胸看着她,颀长挺拔的身子斜倚楼梯扶手,状似佣懒,却不经意地流露一丝魅惑感性的气息。

    虞小琬听他这么说,愧赧地低垂着头。

    “我只是出来叫小黑要乖。”她嗫嚅的解释道。

    “那么你现在说完了吗?”

    听到顾晴风不善的语气,虞小琬就算再幼稚,也知道该如何回答。

    “说完了。”她服顺地说。

    “那可以回房了?”

    “好。”虞小琬再摸摸小黑的头,才依依不舍地站起身。

    顾晴风转身踏上楼梯,虞小琬跟在他身后。

    见主人离开了,原本趴着的小黑立刻站起身,对着虞小琉的方向呜呜呜叫着。

    虞小琬回身望着牠,虽然心中不舍,却也无可奈何。

    “小黑乖,我跟你说过了,不可以乱叫。乖,趴下。”

    小黑的耳朵垂贴着,一副丧气的样子,口中仍然呜呜地低声叫着,似乎想走过来虞小琬这里。

    “你不能跟来,趴下!”

    这次虞小琬声色俱厉,小黑应声趴下,不敢再叫。

    “小黑乖乖睡,明天见。”说完之后,她立刻转身上楼。

    回到卧室,顾晴风发现虞小琬眼眶居然泛红了,晶亮的双眸氤氲着水气,很明显地在强忍着哭意。

    “不过叫你和狗分开睡,有这么困难?”他真的不能想象。

    “不是。”虞小琬揉揉眼睛,不敢让眼泪滴下来。“我一直和小黑一起睡,现在一时要改变,不能习惯而已。”

    顾晴风看了她一眼,心中陡升一缕怜爱之情。

    “过几天你就不会觉得怎么样了。”他说。

    “嗯。”“你先睡吧。”他说着,转身欲离开卧室。

    “你要去哪里?”

    “书房。”他简洁地说,大步离去。

    他还有一些文件要处理,不过,并不需要跟她说太多。

    午夜十二点多,顾晴风仍对着电脑萤幕,阅览一些公司营运上的资料。

    盯着萤幕久了,他不禁觉得有些疲惫。

    正想起身到厨房为自己泡杯咖啡,突然响起轻微的敲门声。

    “进来。”猜不透她的来意,但他也不想拒人于门外。

    门轻轻的打开了,随之飘进一阵浓郁的咖啡香气。

    “我看见书房的灯还亮着,知道你还没睡,就自作主张帮你泡了一杯咖啡。”

    虞小琬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小心翼翼地来到他身侧。

    “你要喝吗?”她小声地询问,有点战战兢兢的样子。

    “这是?”顾晴风闻着那杯咖啡的味道,虽然浓郁香醇,却不像他平常喝惯的味道。

    “我自己带了即溶咖啡过来,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这个我自己觉得还不错。要不要喝喝看?”在咖啡杯升腾的雾气中,她白皙娇柔的小脸微微泛着粉红的迷人色泽。

    因为她要嫁过来这里,原先所住的家就没有人了,所以她把自己所有的家当都带了过来,连一些饼干、麦片什么的,都没有遗漏。

    有就好了,省得他自己跑一趟。顾晴风这样想,遂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咖啡。

    “呃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虞小琬指着另一张空着的电脑椅,怯怯地细声问道。

    “你还不睡?”像她这种高中小女生,不是都早睡早起的吗?

    虞小琬摇摇头。“我不想睡。我可以坐在这里吗?我不会吵你的。”

    顾晴风看了她一眼,将手中喝掉一半的咖啡放下。

    “随你。”他不以为意地说,继续手边的工作。

    虞小琬果真静静地坐在他身侧,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发出,几乎让人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顾晴风专注于萤幕上的股市资讯,很快地就忘了他身边还多了一个人。

    等到深夜两点多,顾晴风打算关掉电脑休息的时候,才想起虞小琬还坐在他旁边。

    他转头看她,发现她已在椅子上沉沉入睡。

    望着她甜美而纯真的娇柔睡颜,顾晴风不禁莞尔。

    她真的不想睡吗?但她现在倒睡得挺熟的!

    见她安稳沉酣的容颜,顾晴风竟不忍心叫醒她。他关掉电脑萤幕,伸手抱起虞小琬,离开书房。

    手中过于轻盈的身子令他微微感到惊讶,对他而言这压根儿不成负荷;然而,这样抱着她,依稀靶受得到当初顾叔托付在他手中的重量。

    这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幼稚的小丫头,是闯荡社会一生的虞叔临死还放不下的女儿

    顾晴风将她抱回卧房,轻轻的放在床上。正要跟着熄灯就寝的时候,他不禁犹豫了——

    真的要跟她同房睡吗?刚才为了纠正她要和狗一起睡的荒谬行为,竟忘了思考这件事情。

    虽然他们已经结了婚,她在名义上是他的妻子,然而对他而言,她不过是他朋友的女儿罢了,同房睡未免或许有些不妥当吧!

    顾晴风站在床边看了床上沉睡着的人好一会儿,转身离开。

    还好客房够多,主卧室让给她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