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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的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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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第一眼看到文芳时,为世上竟有如此美丽动人的脸庞感到了些许惊谔。不知天地精华几百年才能孕育出这样一个完美无暇的精灵,居然水灵灵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那是一张丰润、白皙、娇嫩得吹弹可破的脸,我无法描述那脸的美丽形状,任何有形的比拟都会有损于它的美丽。还有那端正匀称的五官,无一不是天地造化最精巧的设置。那时我表哥表嫂开着一间小饭店,文芳在店里打工。表哥债台高筑,能给文芳的报酬想必很微薄,然而她干得很卖力,从早到晚,不停地忙碌,时常打点完店里的事,又帮表嫂忙家务,充分体现出她勤劳的本质。

    文芳是个苦命的姑娘,是苦水里泡大的,生长在一个偏远穷困的山村,几岁时便失去了母亲。她的父亲是个小说谜,只要手里有了一本小说,哪怕天塌地陷也不管不顾。她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姐姐,姐姐是这世上唯一疼她爱她的人;偏偏姐夫又是个粗鲁暴烈的家伙,经常把她姐打得鼻青脸肿,因此姐姐所能给她的爱护也十分有限。绝世的美丽只能依赖忧郁和苦水的滋润,象旷野鲜花,长久地经受那风吹雨打;又象深谷幽兰,自我承接天布地施的阳光雨露渐渐长大。

    初中毕业后,文芳怀着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翻过村前的山梁,来到表哥表嫂的小饭店里。表嫂和文芳家原本沾亲带故,因此留用了她。饭店的生意一直非常清淡,几乎门可罗雀,由于文芳的到来开始好转,食客渐渐多起来。

    那时我回故乡,一般都会在表哥家里住上几日,有时表哥表嫂顾不上我,就由文芳打点我的饮食起居。不难看出,简单的菜肴都经过精心烹调,很可口,衣服也熨贴得很整齐。她总是默默无语地打理这一切,只在从我身边经过时留下一个灿烂的微笑,娴静如清潭之水、幽谷之花,美丽而温柔地展示出一付绝尘之姿。偶尔也和我攀谈,谈她对美好未来的幸福憧憬,或讨教一些诸如“小巧玲珑”之类的成语的含义,我想那必是喜欢调骚的食客曾经对她使用过的言词。我一次次地回去,一次次感受着那份勤劳、美丽和温柔,一次次在表哥家里度过那些愉快的时光。仔细点算青春岁月的人和事,文芳竟是与我近距离接触最多的女孩子,在那段时间里,她一直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但我当时正在和另一个高傲的姑娘交流着冰火情,进行着进退两难的奇怪的恋爱,以至始终没有把身边这份美丽与自己联系起来思考。

    我在一个美丽的春天重回表哥店里时,却没有见到美丽的文芳,不禁有些怅然。询问表哥表嫂,说是有天晚上文芳跟顾客出去玩了几小时,表嫂怪她不知轻重,怕闹出事来没法向亲戚交待,一气之下将她辞退了。文芳毕竟还是个孩子,不懂事,训导两句也就算了,我感到表哥表嫂太小题大做。文芳并没有回乡下家中,而是在离表哥小店不远的另一家小饭店继续打工。我在那店门口遇见了她,她竭力留茶留坐,而我只在街边作了最短暂的停留便继续走我的路。文芳用充满怅惘、祈盼并夹带几许凄凉和无奈的眼神目送我离去,那是一个让我一生都感到不安的眼神,那个眼神伴随她楚楚可怜的形象深深地烙进了我的心坎。象往常一样,走了很远,回头仍然能看见她清水芙蓉般亭亭伫立,我心里涌起一股淡淡的酸楚,为这份美丽的无所依附。也许她会象高天流云一样,固然美丽,终究难免被尘世的狂风吹散。

    文芳的全部理想就是离开农村、离开那荒凉封闭的穷山沟,她厌倦黄土地上永无休止的耕作。那时农业劳动比现在要艰辛得多,而国家粮与农村粮的区别又是那样巨大。中国社会主义最初的几十年,最不合理的是农村养活城市,最残酷无情的就是户籍管制。那时城市是十分神圣的,不容乡下人侵犯,乡下人只需把各种税费交到城里,便完成了城乡间的全部沟通。如果生为农家子弟,那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乡巴佬进城找不到任何工作岗位,要想改变命运是非常困难的。而城里人只有违纪违规者才下放农村,那完全是一种处罚,与“劳动改造”同义。我理解文芳的追求,也同情她的处境,几次回望她亭亭玉立的身影,都几乎忍不住想转回去牵住她的手,给她一些鼓励。而我毕竟一次次无言地离去,没有给她一丝一毫的安慰。

    等我再回故乡时,已发生惊人变故。表嫂懊悔不该将文芳辞退,痛心疾首地向我陈述了全部经过。文芳打工的那家小饭店很快关门了,她重新走上街头,寻求能混一碗饭吃的收入微薄的工作,不料误入黑店,沦落为娼。她的美艳成了那家以娼妓为业的黑旅店老板的摇钱树,猎色者们须向老板交纳高于其他卖笑女六七倍的价钱,才可一亲芳泽。老板利用文芳的美丽榨取钱财,也很快栽在这罪恶的如意算盘上。短短几个月,文芳便成了故乡那座小城里的名妓,以其绝世的美艳而轰动一时。那黑店也因此落入了公安机关的视线,很快被查封。文芳在流氓罪的罪名下被判刑两年,我回去时她已被解送到另一个城市服刑。据说宣判时满城的人们为争睹文芳玉容,竟至万人空巷,把一条大街挤得水泄不通。

    表嫂述说完这一切,已抹了好几遍眼泪,我又何尝不是百感交集!是的,美丽的残缺让人心痛,文芳才刚刚十九岁,花一样的年华,却要面对铁窗高墙的冷漠。也许她曾经象瑶台琼花般让许多人感到高不可攀,而这朵飘落凡尘的琼花下不但没有瑶台,就连能帮助她勉强赖以为生的泥土都十分稀薄,因此她不可避免地凋零了。她更象黄昏的流星,划出了一道让万众瞩目的亮丽的生命弧线,却早早地郧落,没能在灿烂夜空里闪烁其光辉,或许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属于她的天空。这时我心里涌起了一种深深眷恋,想起了小仲马和茶花女,甚至想去探监。当我说出自己的想法时,表哥表嫂惊讶万端。这个世界毕竟是个俗世,没人能以平常心对待妓女,哪怕她只做了几个月娼妓。即便如表哥表嫂,象痛惜自家女儿一样为文芳的沦落风尘而哀伤,却免不了坚决反对我去探监。

    后来由于种种阻隔,探监的计划没有实现,从此我就与文芳失去了联系。等我再见文芳,已过了许多个年头。那是一次偶遇,我和她面对面坐着,竟没有认出她,直到她跟我打招呼,我才敢确认。昔日名花,早已形毁骨立、红消翠减,憔悴得不成样子。虽然满脸风霜依然掩不住那份清秀,但终究象换了一个人,与从前那种极致的美丽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她谈起近况,已经和一个同时服刑的偷儿结婚,种几亩田,有了个女儿,但终日忍受着婆家人和乡邻的鄙夷与嘲弄。婆家屋檐下生活着一群没有人性的东西,无论老小雄雌,都可以随时随地随意打骂折磨她。她终日默默承受着这一切苦难,没有任何的反抗;她认为自己失去了完整的人格,也就失去了反抗的权力和资格。她那一辈子都不懂事的父亲依然只迷恋小说,而她姐原本就是个泥菩萨,现在连泥菩萨也鄙弃这做过娼妓的妹妹。在这罪恶人间,可怜的文芳已没有半点屏障与呵护。我仿佛看见狂风暴雨的旷野里一个美丽的精灵在苦苦挣扎,她直裸裸地承受着风抽雨打和电击雷轰,没有任何的遮护。周围是自命清高的围观的人群,他们只要随便撑起一把伞或举起一片防潮布就可减轻风雨中那份痛苦,但没有一人援之以手,无一例外地以鄙视和不屑的态度冷眼旁观,任凭精灵在风雨中挣扎、抽搐、扭曲那美丽的生命。风雨暴虐着,那精灵已耗尽全部的生命力,她无力挣扎了,寂然不动,象死去一般,没有反抗没有呻吟,而我却听到了撕心裂肺的生命的呐喊。雨中的生命,也许更懂得珍惜阳光,可是文芳未来的世界里还有明媚阳光吗?我的心在震颤,用不知所措的目光望着她,一向自以为能将汉语言文字运用到最高境界,此时此刻却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劝慰眼前这个一心向往城市、却被城市侮辱并抛弃的苦命的女人。面对那张美丽却不再丰润的脸,见到那双曾经为我打点衣食的从前温软而今清瘦的手,我确信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下还存在没有解放的妇女,酸楚的泪,几欲夺眶而出。

    临分手时,文芳踌躇着,一派茫然无行路的落寞,末了幽幽地说:“真想回到监狱里去,只有在那里我的心才能平静。”我对监狱的情况略知一二,那里有着迥异于世的价值观。在狱中,她的丈夫地位是最低下的,鼠窃狗偷之辈,连囚徒们都看不起。杀人犯在监狱里地位最高,连命都不要的人,谁敢不敬畏?而妓女在监狱里地位仅次于杀人犯,因为没有沾过这世界的便宜,故受到尊重;她们没有捞取过任何人不愿付出的钱财,她们得来的每一分钱都是别人心甘情愿支付的,都是靠出卖最原始的资本换来的,饱含她们辛酸的泪水。服刑期间,文芳必定给过她丈夫一些呵护,因此才有走出监狱后的难友结合。而一回到社会上,她和丈夫的角色便已转换,世人虽然不喜欢偷儿,却不敢得罪偷儿,以免自家钱财遭殃;世人都在追逐着妓女,却又最看不起妓女,因为妓女最容易攻击、最缺乏防护能力,因此文芳的悲惨境遇可以想知。美丽的文芳,可怜的文芳,沦落到除了监狱,竟至于再也想不出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

    后来我再没见过这个美艳绝世的姑娘,却时常想起她。她对这世界的期望是那样的微薄,她只求在城里有一碗饭吃、有个能栖息能活命的一席之地。而城市欺骗了她、蹂躏了她、侮辱她的贞洁、剥夺她的尊严、摧残她的美丽,然后把她投进监狱,把她从苦难推向更深的苦难,最后再发还给那片黄土地。一个乡下少女向往城市,想摆脱苦难生活,本是常理常情,何况是一个无比美丽的少女?刑满释放的文芳是没有过失的。她的美好向往不但没有得到任何的赞同与帮助,反而无端地被城里人作践;她的美丽没给她带来半点实惠,反使她蒙羞于世、饱经风霜。或许我是这世上唯一能帮助她的人,或许我曾是她心中唯一的希望,但我以正人君子的冷酷漠视着她,一次又一次走出她期待的目光,走向我的城市。直到目睹这极致的美丽在风吹雨打中残缺以至毁灭,才生发出一点点怜悯和愧疚。我常向天发问:我是好人吗?这世上有好人吗?文芳的沦落,正是现代都市文明阴影下的罪恶,而我是对美丽的残缺与毁灭熟视无睹不思拯救的罪人。岁月悠悠,伊人已远,绝世之美已被尘世湮灭,而我这个罪人只能用最不值钱的文字,来述说这个遥远而罪恶的故事,以为美丽消逝的祭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