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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糖果一个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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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月苍茫,留给人们的不总是愉快,也不总是不愉快。人生的回望,常常令人百感交集,有时甚至悲伤莫名。

    许多年了,我一直想为一颗糖果写篇文章——一颗我童年未曾得到的糖果。

    一颗糖果如何当得起一篇文章?而在遥远的童年,那却是难得的奢侈。一丁点甜蜜,能让人期待许多日子。

    有个同龄人的母亲,和我家是邻居,她的丈夫是干部,一日从城里走来,糖果装满一提袋。踏进村口的那一刻,她身边围满小孩。按照一般规则,她将提袋打开——把糖果分派。一人一颗,一人一颗,只是好象忘记了我。我远远地站着,等待她的注目,她看见了我,目光漫不经心,最终没有我期待的动作。

    那个村子,几乎有着同样的姓氏,只有我家是别姓,因此我的兄弟姐妹,便有了与村里其他孩子截然不同的身份。清楚地记得那年我五岁——只因一颗糖果让我刻骨铭心。幼小的心灵感受到轻蔑,于是我悄悄离开人群,走进孤独的阴影,再没出来,再没有出来,我在阴影里藏躲,享受童年的寂寞。

    我把糖果的事告诉父亲,父亲说:“爸爸不中用,今生不如人,让你受委屈了。”我知道,这不是父亲的责任;甚至后来认为有点类同于古印度的种姓。

    为着这一颗糖果,我的童年再未在他人家门口停留——尽管我和那位母亲的孩子一起长大,成为同学和朋友。

    还有另一位母亲,她的一个女儿与我同龄,也和我一起上学。七岁那年,她的一个比我略小的姨侄来走亲戚,和表姐玩不来,总缠着我。因此我陪着这位村里的小客人,东拉西扯地聊上了。我询问他们村的情况,一起讨论比较两个村子有什么不同,谈得正投机,那位母亲忽然喝令她姨侄离开我,严厉地说:“你不要和他在一起玩,他不是好东西。”

    我们家,家教极严,父母从不允许我兄弟姐妹有违犯社会公德和冒犯他人的事,甚至只要与人闹了矛盾,回家都要背负一顿恶打。我一直关注着受人夸奖的同龄人,一心要学好样,做好人,并且一直自以为是个挺不错的“好东西”面对这种断然的否定,我实难接受。

    回到家里,我依然把这种自己想不明白的事告知父亲。父亲说:“努力学好样,迟早会受到大人夸奖。以后少和别人在一起玩,有时间就读书写字。”父亲说完,一声长叹。

    我遵从父亲教导,一直努力学好样,不干活就很少离开家门,读书写字作文从不懈怠。那一颗糖果和那一句评语给我的印象极其深刻,也使我对周围的事物更加敏感。严格地说,我在十二岁以前几乎从未得到过父老乡亲的夸赞(尽管我一直在期待)。我因此沉默寡言,不在人前多半句嘴,只一心一意地做自己的事、读自己的书。对那个村子里的一切都报以微笑,并且只有微笑,再无语言。沉默的程度竟致父母无比担忧,担心我长大后是个懦弱无能之辈。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也不免哑然失笑:那时这世上只有三个人能让我开口说话。第一个是我舅舅——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右派,我个人学习上的导师。第二个是村里一个比我大九岁的青年——忘年之交,良师益友,也是小时候村里唯一夸奖过我的人。第三个是其它文本里提到过的j君(那时l君与我尚无门户往来)。因此,此三人来到我家,父母总是特别高兴。

    日子长了,父老乡亲们都叫我“哑巴”对我的声音真的陌生了。那时生产队年年都有办点的国家干部,外来人不知就里,竟真的以为我是哑巴。十一岁那年,我不知自己犯了什么毛病,一到春天就觉得热不可当,成天光着膀子。及至五月,太阳紫外线的作用已留下明显痕迹。一日去挑水,办点干部和一乡亲正在路边闲谈,见我路过,对那乡亲说:“你看这孩子,夏天刚到,就晒得这么黑了。”我回头一笑,说:“这是我的本色。”他惊讶万状,也不再和那乡亲闲谈了,跑去找到我父亲,带着几分惊奇地说:“今天我听到你那哑巴儿子说话了,我还一直以为他真是个哑巴呢。”

    到十二岁,大概因为学校发现我认真通读了毛选四卷,推荐为学毛著积极分子,受到人民公社教育革命领导小组的重视,又因连续几年参加批林批孔、评法反儒、评水浒等大批判活动有出色表现,不免浪得虚名,在那小地方,与j君并驾齐驱,热了一些人的眼睛。在村里,也开始受到尊重,人们不再把我当孩子看,也不再歧视,仿佛一夜之间,对我充满了热情和关怀。

    那位曾吝啬一颗糖果的母亲带着她的孩子进了县城,每次遇见我,都表现出一种“亲不亲故乡人”的喜悦,自不必说。而变化最大的是那位说我“不是好东西”的母亲,到此时大概已确认我是个“好东西”了,对我无比亲切,不管是逛街还是走亲戚回来,每次遇上我,或包或筐装着吃食,都拼命往我手里塞。

    我因一颗糖果、一句评价、一种歧视,在我的童年和少年,做了整整七年的哑巴。我在这七年里始终对周围的客观事物保持着超人的漠然,不管与已有关无关,都象个木头人似的全无反应。但我学会了承受、忍耐乃至坚韧与刚强,并且在冷眼旁观中,从那个村庄的世俗的外表下读懂了她内敛的热情与潜藏的善良。

    后来,我穿上了军装。当时中越边境炮火连天,在我从军的前一年,村里无人应征,气坏了党支部书记。第二年,我报了名。等我穿上军装,父老乡亲们普遍表现出对我此行安危的关切,并且不约而同地将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有限的人民币、慷慨地塞进我的行囊。这不仅感动了我,而且感动了我的家族。临行前夜,母亲说:“就这样走了?你欠这个村子的情。”于是我连夜走遍村庄,挨家挨户去辞行。在后来的许多年里,只要回村庄,又挨家挨户去拜访,并把我曾经渴望一颗而未得的糖果、包括香烟及其它广为分派,给我的村庄带回一份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