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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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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封迟开始怀疑自己被骗了。

    凤玉蓉根本早就设计好的。不管他愿不愿意,她都已经打算把孩子绑在他的身边。他现在已明白需要锁链的原因这孩子根本不愿跟他走。

    对于突然被锁链拷住的惊愕,她也不在他之下。她万分无法接受两人被困在一起的现状,一直激烈反弹,扯着锁链到处跳跃,也不怕伤了自己。如同一只被困在笼里便无法存活的麻雀般。

    她虽武功平平,轻功却因长年与猿猴嬉戏而变得奇佳,一如脱兔。这会儿若不是锁链把他们绑在一起“猴儿”恐怕早就不知所踪了。

    猴儿?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小名。他知凤师姐向来乐天好玩,却不会真的给自己女儿起这种名字。

    但这孩子真名为何?他不知道。

    凤玉蓉来不及说,而猴儿根本就不理他。除了口中会发出近似兽鸣的低吼外,她对一切的问话毫无反应。若非师姐当时喝止时她有反应,他就要以为这孩子天聋地哑了。

    垂目盯着两人腕上相连的锁链。埋葬了师姐夫妇后,他彻底搜寻了燃烧殆尽的木屋里外,却一无崭获。

    “你知不知道钥匙在哪?凤师姐你娘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他试问最后一次。

    “呜吼!”黑暗中毫无意外地发出如兽鸣般的警告声,隐约可见白牙闪动,两颗虎牙如同凶器般展示着。

    左封迟轻叹口气。

    这孩子完全无法接受他下葬凤师姐夫妇的举动。她几乎把他当成了敌人,别说要她回答问题了,只要稍稍靠近,她就一副想扑上来咬断他咽喉的狠样。

    右腕再度被往前拖去往凤师姐夫妇坟冢的方向。

    左封迟仍是凝步不动。她马上在地上翻滚起来,边滚边挝咬着锁链,彷佛这样就可解开束缚似的。

    “你会受伤的。”他低声道。

    见她小脸已冻得通红,却仍欲倔强刨坟模样,即使她性如野猴心中仍是有情吧?好不容易过了两年普通人家的生活,受到温暖跟疼爱,如今却又顿失依凭。此后她又是孑然一身了就跟当年的他一般。

    一思及此,冷淡的眸才消去了些许寒度。

    “我不会伤害你的,猴儿”他试着喊。见她不动,他往前跨了一步,纤小身影却马上跃开到锁链的极限七尺外,瞪视着他。

    左封迟静止住身形,不愿惊扰她。剑眉微感困扰地轻锁。他从来不曾跟孩童相处过,也不懂得如何安抚人,只能就事论事道:“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该上路了。过来。”

    一团雪如箭般掠过他脸旁。才堪堪闪过,狭长的黑眸一眨,随即扑来的是张牙舞爪的黑色身影,一大一小几乎同时发动攻势!

    他往后一跃,不多不少,恰好保持与方才一样七尺的距离。没有间断,暗色身影继续追击!

    左封迟表情不变,在她冲向自己时低声道:“抱歉了。”忽地出手如电地封住了她穴道。

    “吼呜!”她怒瞠着眼,似乎无法置信自己竟如此轻易受伏。黑猴接着扑上,被左封迟轻轻一拂,马上滚落在一旁雪地上,同样无法动弹。

    “白影。”左封迟低唤。

    一匹高大结实的白马马上来到了身边,挨蹭着他肩,嘶嘶喷着白烟,也一起低头看向他怀中的小小人儿。

    她眸里有着怨怼慰以及困惑,细瘦的腕上已有明显瘀痕,铁制的锁链自然不轻;虽始作俑者是她母亲,但此刻看来确实像他困住了她。

    他迳自抱她上了白马,她急了!终于嘶哑出声:“小元”顺着她的视线,左封迟会意过来。

    “你喊的是那只黑猴?”是了,这只黑猴一直伴在她身边的。左封迟没有迟疑地下马,用另一只手也把黑猴抱起,她眼底的焦虑才褪去。眨着眼,第一次愿意看眼前的人,紧揪的眉心也才松开些。

    “夜了,你睡吧。”他低声道。

    说完后不知她是真累坏了,还是困了,抗议渐歇,终至无声,最后只是没精打采地半睁着眼,蜷曲在他怀里。

    莫名其妙被拷住的小兽,岂会如此轻易放弃挣扎?左封迟并未深究原因。

    白马驰进幽幽夜色里,很快让黑夜淹没了行迹。

    “对不起,我斩不断。”

    已自立门户的温皓月拿着镇庄宝剑说,神情失望。看着难得风尘仆仆来寻求协助的师弟,她实在莫可奈何。

    “没关系的,三师姐。”左封迟表情不变。玄铁链本就是利剑难摧的宝物,这原在他的预料之中。

    “奕云山庄”大厅中,庄主温皓月端详着眼前一脸野气的孩子,想起二师姐的境遇,不禁眼眶一红。

    “这苦命的孩子,竟只尝了两年的温暖”忍不住怜惜地伸手,轻抚她苹果般的脸颊。一路难缠的人儿眨了眨眼,像是可以感觉到她的温柔,居然乖乖地任由抚慰,像一只温驯乖巧的小鹿。

    左封迟心下微讶,看了她一眼。

    “你几岁了?”温皓月俯下身,柔声问。还顺手喂了一块糕食给她。

    “八岁。”小小人儿居然乖乖回答,还露出了左封迟从未见过的笑容,平时可当凶器的两颗小虎牙,此刻竟然显得相当可爱。

    左封迟剑眉明显聚拢。这是那个一路上死也不肯合作的人吗?为何一遇到别人就变了样?

    压下心底微微的不是滋味,既然来此的目的已完成,左封迟起身告辞。

    “麻烦师姐了。”

    “你要走了?”温皓月瞪大眼。他进庄到现在根本还不到半个时辰呢!

    “我是来借剑的。”易言之,宝剑无用,留下也毫无意义。

    可是他们已经多年不见了啊!

    他毫不在乎,她可怀念的紧。好不容易这位孤僻的师弟自动送上门来,她岂有不多留他几天的道理?依他避世的性情看来,下次再聚可能就要等到地老天荒了。

    “等等!先别急着走。”看他毫下犹豫要离去,她突然想起大师兄提过一件听来像是玩笑的事。匆忙间来不及思考,她脱口而出:“我我已派人备好热了。”

    说完,她心一跳,专注盯着十七师弟的反应。果然就见他背影顿了顿,迟疑了下,但仍是选择往外走。锁链拉扯着不甘愿的小小人儿。

    温皓月思绪飞转,赶忙补充:“我们庄里有各种浴法,有酒浴、盐浴、牛奶浴、葯草浴、泥藻浴、花瓣浴”

    左封迟突然停了下脚步。

    没料到此法真能留住这八风不动的师弟,她反倒楞住。吞了口口水,她试着问:“花、花瓣浴?”

    “有什么花?”低沉的声音。

    呃!这还有分吗?她努力回想院内所有的花卉种类:“有葵花、桂花、牡丹、石莲花、荷花、杏花、栀子花、玫瑰花”

    “嗯。”“咦?”他刚说“嗯”了吗?等等!他“嗯”的又是哪一样啊?

    温皓月怔怔看着高挺的师弟放下手里的包袱,慢慢转过身来,他的冷面似乎被一旁不识相挣扎的人儿惹得更冷了几分。他双眉如剑,冰眸犀利,鼻梁高挺,看来虽赏心悦目,却怎么样都是一副不好相处的模样。

    “烦请师姐准备两个浴桶。”连声音都不近人情地没啥起伏,也莫怪猴儿会排斥他了。他自己可有察觉到这点?

    猴儿看她时是一脸笑意,等转到师弟身上时却是明显的臭脸。这副水火不容的模样,真不知道他们这一路是怎么走来的?

    “十七师弟,你指的是玫瑰花瓣浴对吧?”盯着在他手旁直皱眉头的小小人儿跟脸色也同样不佳的左封迟,温皓月一脸同情。

    只是她不知道,她该同情的到底是这大的,还是小的?

    “还有,我想我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了。”温皓月注意到她脖子上有条金练子,伸手一拉,果然掏出一个金锁片来,上面清清楚楚刻着三个宇。“她叫做凤云侯。”

    原来是“侯儿”而不是“猴儿”

    玫瑰艳红,热水蒸腾。长发披散,宽衣解带。

    入浴的却是一个昂藏八尺男儿身。

    闭起眼,左封迟让自己整个人泡入热水中,把一身的风尘泥垢全都刷掉。欺时泡澡是最好的,可安稳心神,沉淀思绪。

    他只有结实的右手臂仍置于热水桶外,腕上七尺长两指粗的锁链连接到屏风的彼端,一个细瘦的小手腕上。

    整个空间安静又舒服。

    安静?是的。他又点了她的穴。所有的小动物都不喜欢洗澡,猴儿不,凤云侯自然也不例外。不点穴,她恐怕会撕了那些胆敢碰她的婢女。

    虽然时值严冬,不易出汗,但千里奔腾了一个月,她身上早有一股令仕女掩鼻的腌菜味。方才在屏风后等婢女们帮她梳洗,待所有人都退出后,他才宽衣入浴。

    他有多久不曾如此放松了?左封迟不禁满足地叹息。

    突然,有极细微的水声及气泡声传入耳底。左封迟睁开玄黑色的眸子,侧耳聆听,房内又是一阵安静,只有远处走廊有人走动的声响。

    是他多心了吧。不再多想,左封迟又浸回热水中,舒服地放松全身筋肉。却不知道此时,离他七尺远的小小人儿已经快要淹死了!

    “咕噜咕噜噗、噗!”被点了穴放在澡桶里的凤云侯,因为脚稍可移动便使劲挣扎,却没料到脚下一滑,身子跟着往下移,热水霎时淹过她口鼻,只剩大睁的眼露在水面上,全身无法动弹又被点了“哑穴”她连要呼救也没有办法。

    “咕噜噗噗,呜”

    她浑身又热又痛,尤其是后背的地方,从浸入热水之后就似有把火在烧般,痛得她张口又喝进不少水。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淹死在澡桶里时,一个黑影破窗而入,大力撞上屏风

    “谁!”

    左封迟低喝一声,和衣取剑,差点一刀劈了迎面冲来的黑猿。外面同时传来一阵频问“跑到哪里去了”的吵杂声。左封迟一见到浑身湿漉漉的黑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是谁请他们帮忙洗猴的?他真想叹气。

    看着那只在屋内冲来撞去的野猴,被蛮力撞开的窗子还在摇晃,窗旁的矮桌更早已倒下,他泡澡的闲情逸致已完全被打散。

    顽长的身影毫无眷恋地离开热水,披上中衣,穿回外褂。

    “它在里面。”直到开了门,他都没看凤云侯的方向一眼。他虽不近人群,却固守礼教,男女之防甚严,即使她只是个小娃儿都是一样。

    在门口挡不要冲进去捉猴的长工,先进去的婢女却发出了惊呼声:“啊淹死她了!”

    淹死是没有,不过吓坏众人倒是真。

    不为她多喝了几口飘着玫瑰花瓣的浴水,而是因为她背心不知何时被烙上了一个手掌印。

    鲜绿色的掌印。

    谁也不知道她何时被人打了一掌。女婢们个个慌忙摇头,说方才梳洗时谁也没有看见,说这伤是入浴之后才有的。

    左封迟诊视着凤云侯的脉象,面色愈来愈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一路下来的轻疏大意!终于,他闭了闭眼,说:“这是寡妇掌。”

    “寡妇掌是何门何派的武功?怎么侯儿在庄里中掌我们会毫不知情?”见多识广的温皓月听也未曾听过这掌法,但光看那鲜艳的颜色,便知此掌凶狠异常。

    左封迟眉头紧锁。

    “这掌是我疏忽了侯儿应该是在师姐夫妇遇袭的那晚所受的伤,必须遇热或发汗才会显现在肌肤上,所以入浴后才会突如其来地出现。”他一边说手边的治疗不曾停下。

    凤云侯并没有陷入昏迷,只是双颊呈现不自然的红晕,静卧在床,双眼直盯着左封迟取出针来。

    “侯儿,我要放血了,会有一点痛,你忍耐点。”左封迟道。

    凤云侯指尖微痛,血一放出来,果然有一丝丝的暗绿夹杂其中,毒已经遍及她全身血脉了。

    接下来的数天,她开始发高烧不退,几乎整日昏迷。

    “寡妇掌到底是什么?”一日,左封迟把凤云侯抱出户外卧雪,温皓月终于忍不住问。

    这个掌名听来极不吉祥,彷佛有什么可怕的后果等着承担。

    卧雪的举动一开始虽让温皓月心惊,但对退烧真有奇效,这几日凤云侯的病情已逐渐控制。也是直到此刻,她才有余心来询问这掌的来龙去脉。

    “寡妇掌出自新疆。”左封迟缓缓道出由来:“各地的风俗民情不同,新疆不似中原以男子为天,有某些部落的婚姻取决权是落在女子身上,由她指定自己心爱的男人来成婚,家计也是全由女方承担,所以女子的权力很大。偶尔也有两女共抢一夫而发生决斗的事情,二师姐夫妇他们所遇到的就是这种状况”

    “可是,二师姐夫选择的是师姐对吧?”温皓月忍不住问。

    “是的。”左封迟颔首“问题是二师姐夫来中原之前,他母亲已经代他答应了族内女子的指婚羌寡门的帮规教条都承自风俗,终生只守一个伴侣,女子皆性烈如火。所以二姐夫来到中原时算是已婚之身,但他却爱上了二师姐才会惹出这许多祸端。”

    “可是他们只是指婚,并还未真正成亲不是吗?”温皓月相当困惑,为这件影响了他们整个师门聚散的大事,竟只源自于横刀夺爱十分不解。而羌寡门对负心人的追杀居然持续十余年不断,实令人匪夷所思。

    “对她们来说,指婚就跟真正成了亲是一样的。”左封迟这也是费了一番心力才查到此等奇异风俗。“羌寡族门里的女子都非常痴情,一生只承诺一个伴侣,所以那女子一生都不会再嫁了,恨才会这样深。她们对负心之徒绝不善罢甘休,手段歹毒,不仅会对付负心人,连第三者的亲族或门派都会一并歼灭。”

    温皓月恍然大悟,直到此刻才明白二师姐当年的苦心。

    “难怪二师姐当初不顾最疼她的师父反对,硬要远离师门。原来她是不想牵连我们”眼中又不禁浮出泪水。

    左封迟继续说道:“寡妇掌本是她们妇人为了守节所生的一种仪式,若丈夫不幸早逝,她们为表忠贞,会在心脉上用毒掌自残。一开始好好照顾便不会致命,但毒却会永存于血脉,一生不能再与男人交合,否则男方便会死于她的毒性中,所以才会叫寡妇掌。”他眼神一黯。“我本以为侯儿当时幸运躲过了追杀,却没想到原来那帮异族女子是要侯儿跟她一样,品尝一辈子做寡妇的滋味。”

    “难道,侯儿真的一辈子都无法嫁人了吗?”温皓月难受地问:“我们就当真无计可施了?”

    左封迟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