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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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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度夕阳红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然在,

    几度夕阳红!

    几度夕阳红

    因甚斜阳留不住?

    翻做一天丝雨!

    几度夕阳红

    黄昏。

    夕阳斜斜的射在那油漆斑驳的窗棂上,霞光透过了玻璃不全的窗子,染红了那已洗成灰白色的蓝布窗帘。树影在窗帘上来来回回的摆动、摇曳。时而朦胧,时而清晰,又时而疏落,时而浓密,像一张张活动而变幻的图案画片。

    梦竹咬着铅笔上的橡皮头,无意识的凝视着窗帘上摇摇晃晃的黑影。然后,又低下头望着桌上摊开的家用帐本:伙食、燃料、调味品、水电、零用、教育、医葯、娱乐预算中的项目似乎没有一样可以减少,而这些零零碎碎的项目加起来竟变成了那幺庞大的一个数字,收支的差额仿佛一个月比一个月大。紧咬着铅笔,她呆呆的瞪着帐簿出神,如何能使收支平衡?这似乎是一项最难的学问,做了将近二十年的主妇,她仍然无法让支出不超过预算。呆坐了半天,她毅然的握着铅笔,下决心似的把娱乐那一项勾掉,勾掉的同时,她眼前仿佛马上浮起晓白向她睁得大大的眼睛,和伸开的手。

    "妈,哈林篮球队!"

    晓彤呢?那个永不会做过份要求的孩子,也偶尔会怯怯的来一句:"妈,顾德美约我去看电影!"

    这些,能够都不管吗?可是,又如何管呢?就算没有娱乐这项,也还是不能平衡。她考虑了一下,把零用那项的数字重写了一个,再看看,实在是省无可省了。除非再降低伙食的标准,她更明白,伙食已不能再降低了。晓彤有贫血的趋向,明远的身体也不好,晓白又正是发育的年龄,每半年要冲高五公分,正需要营养。反正,算来算去,只是一句话,家用不够,随你怎幺改怎幺算,还是不够。

    窗帘上的树影变淡了,暮色却逐渐加浓。梦竹猛然跳了起来,看看桌上那个破旧的闹钟。已经五点多了,怎幺一晃眼就五点多了呢?明远和孩子们马上就要回来了,晓白一定窜进家门就要闹吃饭,她匆匆忙忙的把帐本收进抽屉,转身走进厨房。

    厨房,狭小得不能再狭小,煤气弥漫全室,使人一进去就要呛得咳嗽不止。这间厨房是就着原有的屋檐搭出来的,公家配给明远的这栋宿舍,本来只有两个六席的房间,后面是厨房和厕所。晓彤和晓白小的时候还无所谓,明远夫妇住了前面一间,让一对小儿女住后面一间。但是,孩子逐渐长大,总不能让十八岁的女儿和十七岁的儿子挤在一间房里。于是,迫不得已,他们花了一点钱,把原来的厨房和厕所打通,改成一间房子给晓白住,又在后面搭出一个厨房和厕所,因而,这厨房就小得简直转不开身子。

    刚刚把米淘好,放在煤球炉上,梦竹就听到大门响,为了免得一趟趟开门的麻烦,全家四个人都各有开门的钥匙。梦竹侧耳倾听,她喜欢这一刻,她喜欢凭脚步和行动的声音,来判断是谁回来了。这是她的一个秘密的享受,她的生命就建筑在那三个人的身上,无论是哪一个的脚步,都能引起她一阵朦胧而模糊的喜悦。

    进来的人举动柔和而细致,她听到轻轻拉开纸门的声音,和搁置书包的声音。然后,一串徐缓而轻俏的脚步声向厨房门口走来,接着,一张女性的秀秀气气、文文静静的脸庞就伸进了厨房,白皙的脸上嵌着对乌黑的眼睛,对梦竹展开了一个安静而恬然的笑。

    "妈,我有事跟你说。"

    "进来吧,帮我把空心菜摘一摘。"梦竹说着温柔的扫了晓彤一眼。她高兴晓彤是第一个回来的,近来,她常常渴望能有和女儿单独相处的时间。那怕不谈什幺,只是看看她,看她那日渐成熟的身段和越来越秀丽的面庞。有一个漂亮的女儿是母亲的骄傲。虽然她也知道晓彤并不是真的"很"美,晓彤太纤瘦,又太安静,不够活泼,不够"出众"。但是,在一个母亲的眼睛里,她已经是够美了。

    晓彤走了进来,端着菜篮子坐到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去摘,因为厨房的狭小程度是无法容纳两个人的。梦竹又看了女儿一眼,晓彤的眉毛微锁着,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梦竹熟悉这个表情,这表示有什幺难以启口的事情了。

    "晓彤,你说有什幺事要跟我说?"

    晓彤抬起头来看看梦竹,又俯下头去,兜着圈子说:"妈妈,你知道顾德美?"

    "当然了,她不是你最要好的同学吗?"

    "嗯,就是她,这个星期六她过十八岁的生日,晚上有个小庆祝晚会,她一定要我参加。"

    梦竹看看晓彤,她知道晓彤没有说出来的话。好朋友的生日晚会,当然要参加,十八岁的女孩子,早就该有社交经验了,但是她沉吟了一会儿说:"你是担心没有衣服穿,是吗?"

    "还不止这个,我总得表示一点意思,送一个蛋糕或者什幺的。"

    梦竹想起了刚刚还在紧缩开支的预算,一下子就心乱了起来。她不忍泼晓彤的冷水,晓彤向来不是个爱虚荣的孩子,她能体会家里的困难,从不敢正面要求东西,每次需要什幺,都绕着弯儿试探着说出来,如果真不给她,她也不会说什幺。

    不过,这次的事不同,这关系到孩子的自尊心,女儿已经不是个小娃娃了,应该让她在朋友面前有面子。可是,面子,这两个字就太贵重了!要多少的钱才能够让儿女在人前都体体面面的?想着,她不自禁的就叹了口气。

    "妈妈,"这声叹气显然使晓彤不安了,她嗫嚅着说:"我想,就穿制服去也没什幺关系,只是,好像总应该送点东西。"

    "顾德美,"梦竹困难的说:"家里不是很有钱吗?"

    "是呀,阔极了!"晓彤不假思索的说:"她家的布置才豪华呢,好漂亮的洋房,落地电唱收音机、地毯、钢琴,讲究得不得了!她爸爸是泰安纺织公司的总经理!"

    "唔,"梦竹哼了一声,切菜刀忙碌的在砧板上移动。"所以,和生活环境相差太悬殊的人交朋友,是一大负担。"

    "妈,你在说什幺?"

    "哦,没什幺。"饭开锅了,梦竹把饭锅架高了,关小了炉门,再沉思的望着晓彤。晓彤正低着头摘菜,短短的头发拂在额前,从正面看过去,只能看到她微翘的小鼻子,和好长好长的两排睫毛。她感到心中一阵激荡,对这女儿的一种深切的喜爱强烈的抓住了她。她停止了切菜,说:"晓彤,让我来想想办法,不过,"她迟疑了一下。"关于这件事,最好别告诉你爸爸!"

    晓彤抬起头来注视着母亲,笑了。这笑容像拨开云层的青天,那样清朗愉快。她站起来,把摘好的空心菜拿到水龙头底下去洗,她深深明白,母亲说"想办法",就是答应她的要求了,而且,一定会真的想出办法来的。梦竹望着晓彤含笑的立在水槽旁边,心里却乱得厉害,想办法,她又能想什幺办法呢?如果有一个童话中的聚宝盆就好了,可以把一角钱变成许许多多

    大门又响了,一声巨大的关门声之后,是奔过两间屋子的重重的脚步声,书包拋在地上的重物坠地声,和篮球击在墙上的砰然之声。然后,晓白窜进了厨房里,满头满脸的汗,一件白色的运动衫湿透了的贴在身上,连黄卡其布裤子的腰部,也湿了一大截,一面跑进来,一面嚷着:"哎呀,热死了!傍我一点水!"

    说着,他从梦竹的背后挤过去,一直冲到水龙头前面,把头往水龙头下面一伸,哗哗的淋着水,又仰过头来,用嘴衔住水龙头,咕嘟咕嘟的把自来水咽进肚子里,晓彤被他挤到厨房门外去了。梦竹嚷着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喝自来水!屋子里的冷开水瓶里灌得满满的一大瓶,你不喝!就认定了喝自来水,多不卫生呀!"

    晓白抬起满是水的脸来,晒成红褐色的皮肤闪闪发光,睫毛上全挂着水珠,眼睛都睁不开了,他带笑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全家就是我的身体最棒,你猜为什幺?就因为我喝的是自来水!"

    "什幺谬论!"梦竹说,一面望着那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来的儿子:"你又是怎幺弄的?这样一身一头的汗!"

    "打球嘛!下学期我一定可以被选进校队!"

    "打球?"梦竹不满的说:"只知道打球,书也不念!"

    晓彤站在厨房门口,丢给晓白一块毛巾说:"你擦干了赶紧走开吧,我洗了半天的空心菜,给你这样一淋水,又弄脏了!"

    晓白接过了毛巾,站在厨房通卧室的门口,用毛巾在头发上一阵乱擦,梦竹皱着眉叫:"你还不走远点,头发里的水全掉到我菜锅里来了,怎幺你一举一动都要惹人嫌呢!"

    晓白靠在厨房门上,伸头望着洗菜盆说:"怎幺,又吃空心菜呀,天天都是空心菜!"

    "你想吃什幺菜?"梦竹没好气的说:"假如你争气一点,考得上省中联考,不读这个贵得吓死人的私立中学,我们又怎幺会穷得天天吃空心菜?所有的钱都给你拿去缴学费,三天两头还要这个捐那个捐的空心菜!别人都不说话,你还要来挑眼!"

    "晓白,你就走开点吧,"晓彤插进来说,对晓白挤了挤眼睛:"站在这儿碍别人的事,我听到门响,是不是爸爸回来了?"

    "好好,我走开!"晓白满不在乎的说,悄悄的对晓彤做了个鬼脸,交换了会意的一笑。"反正都嫌我,我还是去看人魔和丐仙的大战去!"后面一句说得非常轻。

    "他说去做什幺?"梦竹没听清楚,问晓彤。

    "大概是说去做大代数吧。"晓彤说,暗暗的皱皱眉。

    "哼!大代数,他会那幺用功!明年高三了,接着就要考大学,看他拿什幺考去!"梦竹生气的说,一面忙着把菜下锅。

    炒着菜,又说:"如果晓白能和你一样懂得自己用功就好了,长了这幺大的个子,就晓得吃和玩,你爸爸从不管他,只会惯他。"

    晓彤不说话,默默的把洗好的菜盛进盘子里,放在炉台边的桌上。然后整理碗筷做吃饭的准备。她心中对母亲有些微微的不满,总是这样,晓白每次回来都要挨骂,其实晓白只是比较爱玩一点而已,这也没有什幺太了不得的地方,考不上省中联考,骂一次就够了,一年前的事了,还要天天骂,幸好晓白对什幺都不在乎,要是她的话,决受不了。

    厨房里的温度极高,冒着蓝色火苗的炉子把这间小厨房烤得如同蒸笼,油烟弥漫全室。只一会儿,母女二人都汗流浃背,梦竹看了晓彤一眼,说:"你到屋里去吧,这儿的事我来弄,你先把爸爸的茶泡好。"

    屋子里,晓白正赤裸着上身,仰躺在榻榻米上,手里拿着一本武侠小说,看得津津有味,晓彤低声警告的说:"当心妈妈看到,又要挨骂!"

    "嘘!保密!"晓白轻声说:"姐,你试试看,这小说真棒极了,比你那些什幺傲慢与偏见,什幺小熬人、茶花女的不知道好看多少倍!包管你一拿上手连饭都不想吃!你看,百毒人魔碰上了铁心公主,这一下有戏可看了!我非看看他们这一战鹿死谁手!"

    "百毒人魔?什幺公主?"晓彤不解的问:"又是妖怪,又是公主,这不是和格林童话差不多?"

    "什幺?胡扯八道!"晓白轻蔑的扫了他姐姐一眼,对于晓彤的无知大感惊异。"告诉你,百毒人魔最惯于用毒葯,他还会驱蛇驯兽,有一种叫一线香的蛇,毒极了,他整天把这种蛇藏在袖子里,不知不觉的下手谋害他的仇人,有一次,他碰到了邋遢书生"

    "什幺书生?"晓彤没听清楚。

    "邋遢书生。邋遢书生有一身邪门武功,天赋异禀,他能在两三丈远之外,飞痰伤人"

    "飞什幺东西?"晓彤越听越离奇了。

    "痰。他对敌人吐一口痰,痰就会贯穿对方的五脏,一直嵌进敌人的骨头里去,被他吐了痰的人非死不可,碰着了他一点儿吐沫星子的人,都不死也要受重伤"

    "哦?有这样的人让他到大陆上去打共产党倒不错,也不用发明什幺火箭飞弹的,只要他去飞飞痰就行了!"晓彤笑着说。"我可不懂这又是毒蛇又是痰的书,恶心兮兮的有什幺好看。"

    "哼,你是没看,你一看就知道它的好处了!"晓白颇为不悦的说。

    门又响了,这次是明远回来了。晓白一翻身坐起来,把武侠小说往书包里一塞,顺手抽出一本英文课本来翻弄。晓彤也赶紧走开去给父亲泡那杯永不可缺的茶。明远走进屋来,上了榻榻米,漫不经心的走过晓白身边,微蹙着眉,若有所思的靠进藤椅里。晓白跳起来,报告新闻似的嚷着说:"爸,我们体育老师说,要选我参加篮球校队!"

    "唔。"明远随意的哼了一声,看了晓白一眼。晓彤捧着那杯茶走过去,一看到父亲这副神态,就知道父亲一定有什幺心事,默默的把茶放在茶几上,她轻轻的说了声:"爸爸,茶。"

    "唔,"明远又哼了一声,抬起头来,望着晓白运动衫上的图案出神,接着,就突然想起什幺似的问:"晓白,你妈呢?"

    "在厨房里。"

    "饭还没有好吗?"

    "就好了,"晓彤说:"我帮妈摆饭去!"

    晓彤钻进厨房,梦竹已经把菜都炒好了,晓彤一面帮着摆饭,一面低低的说:"爸爸回来了,样子有点特别。"

    "哦?怎幺?"梦竹问。

    "好像有什幺心事似的。"

    "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梦竹问。把筷子放在饭桌上去。

    "又像是高兴,又像是不高兴。"

    梦竹沉思的看看晓彤,放好碗筷,叫晓彤去请明远来吃饭。明远程起饭碗来,却怔怔的望着梦竹,好半天也没有吃一粒饭。梦竹等待的看着明远,她知道明远是藏不住话的,一定有事情要告诉她,但明远迟迟不语,清的脸上,那对深沉的眸子里流动着清光,有什幺事使他兴奋了?升级了?加薪了?都不可能!就是可能,也不会让他流露出这副神态。

    "怎幺了?有什幺事吗?"终于,梦竹忍不住的问。

    "有一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明远开口了,凝视着梦竹。

    "我今天在车站碰到一个人。"

    "谁?"梦竹本能的有些紧张,明远的神秘态度使她困惑。

    "王孝城。"

    "什幺?"梦竹吃惊的说:"王孝城他也在台湾?真的是他?"

    "怎幺不是他,他还是老样子,只是比以前起码重了十公斤。我简直想不到会碰到他,站在车站谈了一会儿,他是四十一年从香港到台湾的。而且,还有件你更想不到的事!"

    "什幺事?"

    "你听说过墨非的名字吗?"

    "墨非?"梦竹困惑的说:"好像是个画家嘛!"

    "不错,"明远点点头:"是个画家,很有名的画家,也就是王孝城。"

    "什幺?"梦竹不信任的问:"王孝城?"

    "对了,"明远说:"你想不到吧?你记得在重庆的时候,我们那股狂劲,放歌纵酒,豪情满腹。那时,我总说要做个大艺朮家,他呢,每次都耸耸肩潇潇洒洒的说一句:'艺朮家,吃不饱饿不死,还是做个大企业家好,画画,只能学来消遣消遣而已!'结果,他却成了个大画家,我呢──"他注视着菜碟子,桌上,唯一的一盘荤菜,肉丝炒豆腐干,已经被晓白整个包办了。咬了咬嘴唇,他嗒然若失的,惘然的笑了笑:'命运是个奇怪的东西!'

    梦竹知道明远这句'命运是个奇怪的东西'的言外之意,她默然的望望明远,心里却有份乱糟糟的感觉。王孝城,她还记得他那股什幺都不在乎的洒脱劲儿,整天嘻嘻哈哈的,无忧无虑的拉着明远和她游山玩水。而今,他还是老样子吗?记得他的恋爱哲学是:'娶尽天下美女,要不然终身不娶!'她看看明远,就这幺一会儿时间,明远的情绪显然已经低落下去了,微蹙的眉头和沉郁的眼睛显示他那习惯性的忧郁症又犯了。她小心翼翼的问:'王孝城,他结婚了吗?'

    '是的,'明远说,突然的萧索和落寞起来:'结婚了。刚结婚不久,一位本省小姐,孝城还是个聪明人,事业有了基础再结婚,现在是什幺都好了。今天在车站碰到,大家匆匆忙忙的,因为他还有应酬,没办法和他多谈,我已经请他和太太这个星期六到我们家来便饭!'

    '噢!'梦竹轻轻的叫了一声,在这一声之后,却是一种惶恐,她本能的打量了一下屋里,破旧的纸门东一条、西一条的挂着,露出了里面的木头架子,榻榻米早已泛黄,紫红的布边全已破损,墙上水渍和油烟遍布、屋角蛛网密结,再加上那些堆在榻榻米上无处安放的孩子们的书籍这一切加起来,给人的印象是零乱、寒苦和窘迫。多年以来,他们家里没有招待过客人吃饭了,王孝城固然是洒脱不羁的老朋友,但是,他已经是个成功的大画家,只怕他们招待不起!何况他还有个刚结婚不久的太太。

    '唔,真没想到,'明远丝毫没有察觉到梦竹的心情,只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快二十年的朋友了!真要好好的谈谈,以前,我和他都那样爱玩,你记得?哎,假如我不放弃绘画,或者'他的话半中央煞住了,尾音和余味却苍凉的遗留在饭桌上。梦竹很快的扫了他一眼,心情却逐渐的沉重了起来,她能体会他那份失意,当年的朋友已经成功,而他手中依然空无所有!明远的这份失意像一副千钧重担,对她压迫过来,面对着饭碗,她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星期六,约的是晚饭,你随便准备点什幺吧!'明远用一句现实的话结束了那份感慨。

    '我觉得'梦竹犹疑的说:'请吃饭,我们好像你知道这个月的家用,请一次客,起码也要一两百块,恐怕'

    '你想想办法,把别的项目上用度省一省吧!'

    想办法,又要想办法!假如有一个聚宝盆就好了。除掉聚宝盆,还有什幺办法好想呢?一个钱永远不能当两个钱用,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饭后,明远回到了屋里,往藤椅上一躺,拿起报纸,和往常一样的看了起来。但,梦竹从他定定的眼神,和那永不翻面的报纸上,断定他根本就不在看报纸。为了王孝城吗?一个旧日的好友而已──可是,这好友的身上系了过多杂乱无章的回忆,梦竹还记得他那爽朗的大叫声:'怎幺,你们决定要结婚了?我是个反婚姻者,婚姻是枷锁!但是,假若你们要结婚,我当证人吧!'

    真的,他当了证婚人,不止证婚人,婚礼的一切,几乎由他包办了。──一个最热心的朋友!反婚姻者,现在也结婚了。是的,婚姻是枷锁,但,每个人迟早都要把这个枷锁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晓彤静悄悄的绕到梦竹的身边来,在梦竹耳边轻声说:'妈妈,别忘了你答应我想办法的哦?'

    梦竹一愣,从冥想中回复了过来。想办法!是的,女儿要参加社交场合了,必须想办法,丈夫要招待老朋友吃饭,也必须想办法!她站直身子,顿时感到满心烦躁。晓彤从父亲面前走过,拉开后面的纸门,回到她自己的屋里去了,临关上纸门的一剎那,还对梦竹投过来一个信赖而会心的微笑。明远放下报纸,皱着眉说:'晓彤做什幺?鬼鬼崇祟的!'

    '没!没有什幺。'梦竹掩饰的说。凝视着那阖拢的两扇纸门发呆。一件比较漂亮的衣服要多少钱?无法计算,许久没有进过绸缎庄了。如果能给晓彤做一件白纱的晚礼服,纯白的,镶着小花边──突然间,她跳了起来,白纱的晚礼服,镶着小花边!记忆中有这幺一件!兴奋使她振作,拋开了正预备熨的晓白的制服,她走到壁橱旁边?诔鳎蚩豢诒恐囟戮傻钠は洌髟恫镆斓牡勺潘?你要干什幺?'

    '没,没有什幺,'梦竹偷偷的看了明远一眼,低声说:'只是──要找一点东西。'

    说着,她在衣箱中一阵翻搅,拉出好几件衣服,又塞了回去。最后,她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件白纱的洋装,上面缀着亮亮的小银片。取出这件衣服,她锁好箱子,关上橱门,想不被注意的把这件衣服拿到晓彤屋里去。可是,一抬头,她就发现明远正紧紧的盯着她,看着她手里的衣服,又看看她的脸,似乎要在她身上搜索什幺。她不由自主的不安起来,期期艾艾的,解释的说:'我想给晓彤改了穿。'

    '唔,'明远哼了一声,眼光仍然在她脸上搜索,她的不安加深了,为了掩饰这不安,她只得装做不介意的喊:'晓彤!'

    晓彤应声而入,梦竹把手里的衣服递给她说:'你去试试看,能不能改了给你穿,假若大致能穿的话,我就给你改一改。'

    晓彤接过了那件衣服,一下子打开来,白色的轻纱如瀑布般泻开,缀着的亮片映着灯光闪烁。晓彤抬起头来,黑眼珠也映着灯光闪烁,喜悦的红晕正在面颊上扩散。她凝视着母亲,深吸了一口气说:'妈妈,这是你以前的衣服吗?怎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我还以为你以前只穿旗袍呢!哦,妈妈,还是新的呢,给我穿不是太讲究了吗?'

    '去穿上让我看看吧!'

    晓彤抱着衣服,带着份难以抑制的兴奋,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屋里。梦竹望着她走开,回过头来,立即又接触到明远的眼光,现在,这对眼睛是凝肃而幽冷的。

    '晓彤没有衣服穿,'梦竹急促的说,语气中带着几分祈求的味道:'她需要一件衣服,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当然*,'明远酸溜溜的说:'难为你去收藏这幺多年等着她长大了来穿。'

    '别这样说好不好?'梦竹的声调已不太稳定:'晓彤已经十八岁了,同学的生日晚会,总不能让她穿制服去!'

    '谁叫她命不好,做了我的女儿,父亲穷,养不起这幺高贵的孩子!'明远的脸色阴沉了下去。

    '明远!'梦竹叫:'为什幺要说这种话?你这样说,算算什幺意思呢?'

    晓彤及时的进来,打断了夫妻二人的争吵,她已经换上了那件白纱的衣服,娉婷的脚步,匀称的身段,缓缓走来,恍如一个下凡仙子!脸上绽开的是个朦朦胧胧的微笑,静静的望着母亲。

    '妈,可以吗?'晓彤仰着脸,微笑的问。

    梦竹望着这被烟雾般的软纱所包围的女儿,眼睛前面顿时一片模糊。衣服衬着晓彤那俏丽的脸庞,显得那样雅致脱俗!在这一刻,她才领会到晓彤那份洁净单纯的美,白色对她是这样的合适!亭亭然的立在那儿,宛如一只白鹅!是的,一个长成的女儿,一个美丽的女儿!她勉强压制着内心的激动,走过去用手握了握衣服的腰,晓彤的腰肢纤细,衣服太大了一些。

    '你比我以前瘦些。'她轻轻的说:'这里要收一点。'然后,她看了看那镶着花边的衣领:'领子已经过时了,可以改成大领口。'

    '哦,不要!'晓彤喊:'我喜欢这种小圆领,我也喜欢这碎碎的小花边。哦,妈妈,这衣服真漂亮。'她转过身子,站在明远的面前,喜悦使她忘了一向对父亲的敬畏,她微笑着拉开裙子的下摆,轻轻的旋了一圈,站定说:'爸爸,我好看吗?'

    明远蹙紧了眉头,不耐的望着晓彤,正想说什幺,却在一抬头间,看到梦竹对他投过来的哀恳的眼光。于是,他咽了口口水,艰涩的说:'唔,好看,很好看。'

    '去脱下来吧!'梦竹把晓彤推出室外:'脱下来让我改。'

    '妈妈,你真好。'晓彤抱住母亲,把头在梦竹胸前紧紧的挤了一下,就回房去脱衣服了。

    这儿,梦竹和明远相对注视,两个人都呆呆的站着,一层尴尬的情绪在两人之间移动,站了好久,明远才掩饰什幺似的咳了一声,无奈的笑笑说:'好吧,反正这件衣服就应该属于她的。'

    '明远,'梦竹轻声说,声调里含着歉意和祈谅。'你知道,我是不得已,孩子需要衣服。'

    '当然,'明远似笑非笑的说:'我只是不知道你把这件衣服保留了这幺多年。'

    '料子很好,扔掉了可惜。'

    '属于料子以外的东西,大概也扔不掉吧!'明远幽幽的说,仍然带着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明远,你是怎幺回事?'

    '没什幺,'明远坐回到椅子里,又拾起报纸,遮住了脸,声音从报纸后面透过来:'是你的女儿,当然随你怎幺打扮。'

    梦竹怔然的立着,愣愣的看着遮在她和明远之间的那一张报纸。忽然,她打了一个寒战,她觉得那张报纸正逐渐加厚,加厚厚成了一堵墙,坚固的竖在她与他之间。

    早上,魏如峰醒了过来,看看手表,已经八点三十分,昨夜,为了那份增产设计,忙到深更半夜,又被霜霜冲进屋来瞎闹一场,弄得太晚才睡,难怪醒得迟了。他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来,才坐起身,就看到枕头边放着一个折叠成四四方方的信笺,他打开一看,上面潦草的写着:'表哥:你睡得太香,不忍心闹醒你,我去上课了。今天是顾德美的生日,请帮我选焙一件新奇的生日礼物(可别把自己厂里的出品带去)。晚上,她家里要开个生日舞会,你务必要陪我去,不许赖皮!生日礼物选得不好当心我找你算帐!霜霜'魏如峰笑了笑,把纸条丢在床上,起身去梳洗,梳洗之后,换了衣服,他走下那宽敞的楼梯,到了楼下的饭厅里。才走进饭厅,就看到他的姨夫何慕天正坐在饭桌上,抽着香烟看报纸,从桌上的杯碟看起来,何慕天显然已吃过早餐。魏如峰招呼着说:'早,姨夫。'

    何慕天放下报纸来,对魏如峰笑笑。

    '你今天迟了。'

    '昨夜在赶那份增产计划,睡晚了。'

    '赶出来没有?'

    '已经好了,我去拿来给你看!'魏如峰说着,转身就向门外走。

    '别忙,如峰!'何慕天喊:'你先吃饭,吃完饭再看。'

    魏如峰又回到桌前坐下。下女阿金已经捧了一个托盘进来,里面是魏如峰的早餐。这个家庭里一家三口,对早餐的要求却完全三个样子,每天早上各吃各的,谁也不等谁。何慕天是纯中式的早餐,稀饭,小菜。菜是每天换花样的,香肠,皮蛋,花生米,酱菜,咸鱼等,一天四小碟。何慕天的女儿霜霜却正相反,是纯西式的﹔一杯牛奶,一个鸡蛋,一片牛油烤面包,每天如此,看起来倒挺简单,实际上却极麻烦,因为霜霜要求苛刻,面包要烤得恰到好处,不能焦一点,也不能有任何地方没烤透,鸡蛋煮得老了不吃,嫩了也不吃。

    牛奶要温的,要不浓不淡。全家里,就属她的早餐最难侍候。

    魏如峰中西合并,一杯牛奶,两根油条,四个小包子,或煮四个蟹壳黄的小烧饼,倒是最简单的一份,只是派人到巷口去买就行了。而魏如峰对吃也不太讲究,冷一点热一点都不在乎。

    早餐送了来,魏如峰一面吃着,一面对何慕天说:'我仔细的想过了,现在外销的情况很好,我们应该在香港也设一个门市部'

    '如峰,'何慕天打断了他,静静的凝视着他说:'吃饭吧,饭桌上别谈公事,否则,容易消化不良。'

    魏如峰看了看何慕天,只得把说了一半的话暂时咽了回去。对于何慕天,魏如峰有份奇异的感情,倒并不因为他是何慕天从大陆上带出来的,而因为何慕天本人的个性。他总觉得何慕天不像个生意人,反更像个学者,那份儒雅的气质,从容不迫的风度,和待人处世的那股诚挚,都不是一个生意人所能做到的。有时,魏如峰觉得何慕天在商业上的成功简直是运气。因为,他既不够'狠',也不够'准'。但是,他却一帆风顺的成功了。纺织业在台湾是颇受欢迎的,而私人企业能做到像何慕天这样大,也实在不容易。

    '如峰,'何慕天吸了口烟说:'昨晚霜霜又去闹你了,是不是?'

    '噢,'魏如峰笑了笑:'她的英文文法根基太差,题目答不出来瞎发脾气。'

    '你有时间就多教教她吧!这孩子太野,不是块读书的料,我对她很了解,高中毕业后,我看她大学是进不去的﹔为她的前途,我也仔细想过,最好'

    '嫁人!'魏如峰冲口而出的说。

    '唔,'何慕天哼了一声,深深的望了魏如峰一眼。'嫁人?谁能驾驭得了她?问题大着呢!'

    这倒是真的,魏如峰想起霜霜那种任性和倔强的脾气,还真有点代她未来的丈夫吃不消。但是追究起责任来,霜霜的坏脾气也全是何慕天惯出来的,如果以前多管管,多教训教训,现在不是可以少操一点心吗?不过,如果霜霜有个母亲,或者就会好多了。他注视着何慕天,奇怪像何慕天这样有钱有身分的男人,为什幺一直不续娶一个妻子?何况,何慕天又是个相当漂亮的男人!年龄和养尊处优的生活都没有使他发胖,依然颀长挺拔,眉目之间,怎幺都看不出已超过四十五岁,那份沉着雅致,更具有种成年人的吸引力。魏如峰知道公司里许多女职员,都对这位'老板'感兴趣,但何慕天居然无动于衷。

    当魏如峰正沉思着他的姨夫的事时,何慕天也正默默的打量着前面这个年轻人。魏如峰并不算是个非常漂亮的青年,但,何慕天欣赏他的稳重沉着,更欣赏他做起事来那股不顾一切的干劲。他这个内侄,跟着他从大陆出来时,才只有十二三岁。但,一转眼间,长大了,成人了,不但大学毕了业,竟然还成了他事业上的一条膀臂。如果他的想法不太自私,他一直有个秘密的希望,希望一件恋爱能够发生。虽然,他也自知霜霜有些配不上魏如峰,霜霜太任性,太野,太放纵,可是,霜霜到底是他唯一的女儿。霜霜的缺点固然多,也有两个极大的优点,一是美丽,二是在那倔强的外表下,还有一颗善良的心。这些再加上何家的财富,对魏如峰也不算太委屈了吧?

    早餐吃完了,魏如峰照例要喝一杯茶。何慕天站起身来说:'如峰,晚上那个会议,你最好参加一下。'

    '好,不过'魏如峰迟疑了一会儿。

    '怎幺,有事吗?'

    '没什幺,只有一件小事,霜霜要我陪她到顾正家去参加她女儿的生日舞会!'

    '顾正的女儿过生日吗?帮我也备一份礼吧!'何慕天说,又沉了一下,笑笑说:'那幺,我看你还是陪霜霜去参加舞会吧,否则,我真有点拿她的脾气吃不消。'

    魏如峰一笑,他很了解何慕天对霜霜的宠爱和无可奈何。

    站起身来,正想上楼去拿那份增产计划,电话铃响了,接着,阿金在客厅里喊:'表少爷,电话。'

    魏如峰走进客厅,握起了听筒,对方是个女性做作的、娇媚的声音:'如峰吗?猜猜我是谁?'

    魏如峰皱皱眉,不用猜了,准是她。

    '杜妮,对不对?'

    '嗯哼,还好,你没忘记我!怎幺了?你?忙些什幺?今天晚上来,怎幺样?'

    '今晚不行,有事!'

    '那幺,明晚,不许告诉我你又有事!'

    魏如峰望着电话机,内心迅速的在做着一番交战,去?不去?终于,他爽快的说:'好,我明晚来!'

    币断了电话,他转过身子,一眼看到何慕天正靠在一张沙发上,抽着烟,安闲的望着他。他微微的有点不自在,何慕天的神情是研究性的,深思的。他走过去,掩饰什幺似的说:'该到公司去了吧,姨夫?'

    '走吧!'何慕天站起身子来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揉灭,眼睛仍然研究的望着魏如峰。

    走出客厅,司机老刘把汽车开了过来,老刘是个山东人,跟随何慕天已经多年,为人十分憨直,爽快忠耿,深得何慕天喜爱。他们一同上了车,何慕天仍然沉默的深思着,魏如峰也默然不语。何慕天在想着杜妮的事,他知道杜妮是何许人,冷静的打量着魏如峰,他可以看出后者那份坚定和理智──这不是一个容易动心的男人。他明白他不必对杜妮的事说什幺,魏如峰是绝不会在欢乐场中沉溺太久的。

    魏如峰注视着车窗外的台北街道,他心中在想同一个问题──杜妮。他不喜欢明晚那个约会,但他会去。'人生几何?逢场作戏!'他也不喜欢自己给自己找的这个借口,那个女人有什幺?三六、二四、三六!他对自己轻蔑的微笑起来。

    彼德美家的客厅,布置得十分漂亮,显然大人们有意要让年轻的一辈痛痛快快的玩玩,都避了出去。于是,客厅里布满了年轻的孩子们,地毯撤开了,打蜡的地板光可鉴人,落地电唱机中播放着一张保罗安卡的唱片,茶几上放着大瓶大瓶的冷饮。顾德美是个略嫌矮胖的女孩子,扁脸,圆眼睛,细细的眉毛和睫毛,长得不怎幺漂亮,但有一股少女的甜劲,还很逗人喜欢。今晚,她穿著件翠绿色的大领口的洋装,被尼龙硬衬裙撑得鼓鼓的大圆裙子,显得她更加胖了。周旋在客人之间,她对每一个人笑,小圆脸红通通的,看起来比她实际的年龄仿佛还小了一两岁。她的三个哥哥顾德中、顾德华、顾德民帮她招待着客人,室内拥挤嘈杂,笑语喧哗。魏如峰和何霜霜的出现,掀起了一片欢呼。何霜霜穿著件大红的缎裙,衣襟上面缀着一枝黑纱做的玫瑰花,头发虽然也是短短的,却蓬松而鬈曲。须边也戴了朵玫瑰,一朵真的红玫瑰。袒露着细长而白皙的脖子和肩膀,颈上戴着一串黑宝石的项链,打扮得极尽华丽之能事。论相貌,何霜霜确实相当美,浓黑的眉毛像欧黛丽赫本,大眼睛既黑且亮,两排浓密而微鬈的睫毛如同人工装上去的。唯一美中不足,是嘴太大,使她不够秀气,而且牙齿不太整齐。但是,就这样,她的美也足以使她出尽风头了。

    走进客厅,在大家的叫嚷,还有男孩子的口哨声中,何霜霜像一团火似的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和每一个她认得的人打招呼,顾德美飞快的赶了过来,何霜霜大叫着:'生日快乐!'

    一面把生日礼物交给她。顾德美的三个哥哥都抢了过来,把何霜霜拥在中间,有人播大了电唱机,有几对已经开始跳起舞来,何霜霜在男孩子群中阔论高谈,旁若无人,魏如峰反而被冷落了。

    魏如峰看了看周遭混乱的情况,找了一个不受人注意的角落中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偌大的客厅中,只亮着一盏吊灯,而且被红色玻璃纸包着,光线幽暗极了。靠在沙发里,他冷静的打量着这些十八、九岁的孩子,自觉比他们成熟得太多了,看他们那样子叫嚷笑闹,他感到丝毫都引不起兴趣。假如不是为了陪霜霜,他才不愿意来参加这种娃娃舞会呢!

    霜霜开始跳舞了,拥着她的是个瘦高条的男孩子,他们跳得十分野,霜霜在转着圈子,红色的裙子飞舞成水平状态,一面跳着,还一面笑着。看的人在拍手,在狂喊狂笑。电唱机响得人头发昏。

    一个舞曲结束,另一个开始。居然是'蓝色多瑙河',优美的音乐一泻出来,魏如峰就觉得头脑一清,闭上眼睛,他想好好的欣赏一下音乐,但是,有人卷到他的身边,猛烈的摇着他,叫着说:'表哥!表哥!来来来,我们表演一手华尔滋。'

    魏如峰皱皱眉,怎幺就不能让他安静呢?正想说什幺,霜霜已不由分说的把他拉了起来,看到众目所瞩,拉拉扯扯的也不好看,他只得无可奈何的站起身,带着霜霜翩然起舞。魏如峰的舞步很绅士派,霜霜跳舞更是内行,身轻如燕,带起来十分舒服。因此,他们这'快华尔滋',倒是名副其实的'表演',大家都不跳,围成一圈,看他们跳。霜霜轻声说:'跳花步,表哥,带花步!'

    魏如峰再皱了一下眉,只得跳花步,各种旧式的花步,由于现在跳的人少,反而变得新奇了,魏如峰不喜欢最新流行的扭扭、恰恰这些,他认为舞步中还是华尔滋和探戈最优美,旋律也来得最自然。

    一曲既终,大家鼓掌叫好,他乘机退了下来,顾德中已经抢上前去,拉着霜霜又跳了起来,唱片换成了一张'吉特巴'。他感到有些气闷,屋子里虽装了冷气,却被大家闹得热烘烘的。现在许多人都跳起舞来了,衣香、人影、和那快节拍的旋转看得他眼花撩乱。他向窗口走去,却看到窗前正亭亭玉立着一个纤细苗条的白色人影,像个遗世独立的小星星。

    他略微迟疑,就向那银白色的小亮光走去。可是,还没有等他走近,那女孩就抬起一对大而不安的眸子,对他很快的扫了一眼,然后,白色的裙子微微摆动,只一瞬间,就像条小银鱼般的溜开了。

    他走到刚才那女孩子站过的窗口去站着,莫名其妙的有几分惋惜。下意识的,他在人群中搜索那颗小星星,但,就这幺短短的时间内,这女孩仿佛已经隐没到地底下去了,偌大一个房间,竟然再找不到她的影子。他斜倚在窗口,望望窗外的夜,夜很美好,很柔和,是个适宜于编织梦想的夜。朦胧中,他陷进一种虚虚幻幻,空空灵灵的思想中。商业,不是他的兴趣,只是一种需要,他真正的兴趣是文学,可是,人就往往不能向自己的兴趣走,他不明白他为什幺要投身在商业界?只单纯为了对姨夫的爱?怕他被大鱼吞噬?还是本能的对利欲有份下意识的追求?夜色里,研究分析一下自我是好的。他突然觉得自己比霜霜好不了多少,也是浑浑噩噩的在混日子。这思想使他不安,转过身子来,他又被那些大鼓小蹦喇叭笛子的声浪包围了。霜霜正在客厅的中央,和一个男孩子表演跳扭扭舞。

    在这热闹的空气里,他越来越觉得寥落起来,用手指轻轻的敲着窗棂,他百无聊赖的望着那发疯似的一群。不知怎幺,他的情绪一经低落下去,就很难再提起来,而他每次分析自我都会引起一阵困惑和迷茫。扭扭舞曲告终,不知他们闹些什幺,有个男孩子高歌了一曲英文歌词的'青春偶像',这显然刺激了霜霜的表演欲,居然也高歌了一曲。魏如峰听她唱的是什幺:'自从相思河畔见了你,就像那春风吹进心窝里,我要轻轻的告诉你,不要把我忘记'

    俗不可耐!魏如峰耸耸肩,看看手表,才九点半钟,看样子,他们非玩到十一、二点不会散,何慕天曾交代要他务必陪霜霜一起回来,那幺,他还得在这儿受上两小时的罪。四面张望了一下,他忽然想起顾正家里有一间做样子的书房,里面藏着些永远无人翻弄的书籍。记起这书房就在客厅的旁边,有一扇门相通。他找了一下,找到了那扇门,于是,他不受人注意的走了过去,推开门,闪身进内,再关上房门。

    一瞬间,他愣了愣,那个失踪的小星星正拿着本书,站在书房的中央,受惊而窘迫的望着他,仿佛她是个犯了过失而被捉到的孩子。

    他定了定神,对她笑笑。

    '嗨!'他竭力使自己显得温和,因为她看起来已经受惊不小。

    她的嘴唇轻轻的蠕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魏如峰打量着她,那小小的脸庞清秀雅致,小小的腰肢楚楚可人,清亮的眼睛里盈盈的盛满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寂寞和惶惑,和她那件过时的衣服一样只属于她而不属于目前这年轻的一代。他感到心中掠过一阵奇怪的激荡,不由自主的走近她,问:'你姓什幺?'

    '杨。'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晓彤。'大眼睛轻轻的瞬了瞬他,自动的又加了一句解释:'早上的红颜色。'

    他凝视她,她不像早上绚丽的红颜色,只像暗夜里一颗寂寥的小星星。他微笑着说:'我叫魏如峰。'

    '我知道。'她轻声说。

    '你知道?'他有些疑惑。

    '顾德美告诉我的,'她羞涩的笑笑。'你是泰安纺织公司董事长的内侄,那位红衣服的小姐是董事长的女儿,是吗?'

    '不错,'他也笑笑,这就是他的烦恼,别人介绍他总要说他是人的内侄,好像他就不是他自己似的。'你是顾德美的同学?'

    '是的。'

    '为什幺不到外面去玩?去跳舞?'

    '噢!'轻轻的一声感慨,夹带着微微的不安。'我不会跳舞,'顿了顿,她抬头注视着他。逐渐摆脱了那份羞涩和拘束。

    '我事先不知道是这样的场合,顾德美告诉我'晚会',而没有说'舞会',我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那些人我都不认识,很──别扭。'

    '顾德美的主人也当得真糟,她应该给你介绍一下。'

    '噢,'又是那样一声轻微的感慨:'还是不介绍的好,稳櫎─很怕见生人。'

    '是吗?'她引起魏如峰强烈的兴趣。'你不常见生人的吧?'

    '嗯,'她再笑笑,'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种晚会。'

    '很用功?大部份的时间都躲在书房里?是吗?'他调侃的说。

    '噢!'她的脸红了,红得很可爱,有几分像早上的红颜色了。'那音乐使我心慌。'

    '刚刚我走近你,为什幺你一下子就溜开了?'

    '我以为──'她嗫嚅着,脸更红了。'你要来请我跳舞。'

    他心中一动。

    '真的你不会跳舞?'

    '真的,'她认真的说:'那幺多人,如果你请我,我简直不知道该怎幺办?'

    '现在没有人,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噢!'她惊慌的看看他。

    '我教你,跳舞并不难,普通的三步四步,跳起来都很优雅和舒服的?矗允钥矗阕苡幸惶煲渭诱降奈杌幔蝗饲肴ヌ璧模?

    '稳櫎─'她犹豫着。

    '来吧,跳跳看!'他不容她有时间抗议,就轻轻的拉过她来,很绅士派的拥住她,开始教她三步的基本步伐,她跟着他的指示,生硬的移动着脚步。可是,跳舞天生对女孩子不会是一件难事,只一会儿,她已经跳得很好了。魏如峰揽着她,那纤细的身子在他怀中轻巧的移动,那细致的脸上漾着红晕,看起来柔弱动人。

    '你是家里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吗?'他一面带她滑着步子,一面问,看她那份娇柔,应该是最小的一个。

    '不!最大。'

    '是吗?兄弟姐妹几个?'

    '我还有一个弟弟,'她说,因为分了心,脚步错了,一脚踩在魏如峰的鞋子上,她停下来,胀红了脸。

    '没关系,再来过。'魏如峰低头看着她的脚,一张不大的脚,穿著的却是一双平底旧式的学生皮鞋。他重新带她跳,一面打量她那件缀着亮片片的衣服,一眼断定不是台湾出的料子,在纺织工厂里打滚了这幺几年,对于衣料他是内行极了。那镶着小花边的衣领,那有着绉绉绸的袖口这件衣服应该是有很长远的历史了。那幺,看样子,家境不会很好,带着种微妙的怜惜的心情,他注视着那短短的齐耳短发,和低俯的眼睛上那两排细长的睫毛。

    透过书房的厚实的桧木门,客厅里喧嚣的音乐仍清晰可闻,笑闹的声音也不断传来。他们在书房中怡然自得的跳着华尔滋,这气氛却是非常奇异的宁静和雅致。没一会,魏如峰就发现晓彤的本身就是宁静气氛的发源处,那含羞的微笑,怯怯的眼光,都像个超脱出这世界的小幽灵,别有一股说不出的韵致。

    室外有一阵喧嚣,他们都没有怎幺注意。但是,接着,书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放进一道红色的光线,他们同时吃了一惊,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于是,他们看到门口站着好一些人,最前面的是,把嘴张成一个形的顾德美,和张大了眼睛的何霜霜。

    '哦,我正在教杨小姐跳舞呢!'魏如峰笑着说,好像必须解释什幺,同时放开了晓彤。

    '表哥,'霜霜扬了扬眉,笑了起来:'我以为你开溜了呢,原来你躲在这儿。'说着,她用那对明亮的眼睛对晓彤直视过来,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她。晓彤显然十分发窘,有点儿紧张和失措,只怔怔的站着,一语不发的望着门口的人。

    魏如峰看出情况有几分尴尬,就干脆一拉晓彤说:'杨小姐,来吧,我们来正式跳跳!'说着,他把晓彤拉出房门,回进客厅里,亲自走到电唱机旁边,换上一张'田纳西圆舞曲',然后过来请晓彤跳。晓彤看起来十分不自在,尤其霜霜那对眼睛只管在她身上上上下下的溜,使她更形不安。他们跳了起来,顾德美和另一个男孩子也跳了起来,霜霜却靠在沙发上看他们跳。晓彤错了好几次脚步,跳得非常糟糕,舞曲一结束,她就匆匆忙忙的说:'我该回家了。'然后,她找到顾德美,不顾对方的挽留,坚决要回家。魏如峰望着她,很想用汽车送她回去,可是,一转眼间,他看到霜霜正看着他,一面抿着嘴角,对他很含蓄的微笑着,好像看透了他的心事,他就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开口了。结果,是顾德美的三哥负责送晓彤回去。

    这天深夜,魏如峰自己开车,和霜霜一起回家。霜霜坐在魏如峰的身边,打了个哈欠,微笑的说:'表哥,今天晚上玩得痛快吧?'

    听出她话中有话,魏如峰就干脆不予置答。

    '如果你真有兴趣哦,我可以打听出那位杨小姐的地址来,只是先说说,你用什幺来谢我?'

    魏如峰转了一个弯,加快了速度,头也不回的说:'一场电影。'

    霜霜病捌鹧劬矗邢傅纳笫恿宋喝绶逡换岫喝绶辶成弦晃薇砬椤?br>

    '一场电影,太少了吧?'

    '那幺,两场。'

    '哼,'霜霜哼了一声:'小儿科!'

    '开出你的价钱来吧!'魏如峰不动声色的说。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幺事?'

    '下次你陪我参加舞会的时候,不要把我丢在一边做电灯泡,自己去陪别的小姐,让我面子上下不了台。'

    '哦?'魏如峰看了霜霜一眼,霜霜脸上已没有笑容了,看样子还是真的生了气。'怎幺?你还会缺少人陪吗?我看你早已应接不暇了!'

    '但是,你是我的partr呀!'

    魏如峰猛然把车煞住,寂静的街道阒无一人,他把手腕支在方向盘上,扭过头来带笑的盯着霜霜看,看得霜霜直瞪眼睛,叫着说:'你看什幺?'

    '我看──'魏如峰慢条斯理的说:'你是不是爱上了我?'

    霜霜浓眉一掀,大眼睛一瞪,大嚷着说:'活见你的大头鬼!'

    魏如峰噗哧一笑,踩动油门,把车子向坐落在中山北路的大厦中驶去。

    在巷子口,晓彤就吩咐车夫停车,然后跨下了出租车,对顾德美的三哥──顾德民摆了摆手,说了声再见。目送那出租车扬长而去,她才整整衣服,四面望了望,慢慢的向巷子里走去。今晚的经历,对她是完全崭新的一页。当她缓缓的向家中走去时,顾家客厅中的人影灯光,书室内的初试舞步,以及那喧嚣的音乐,杂沓的笑话种种种种,都还在脑中纷纷乱乱的充塞着。低着头,她心不在焉的向前走,才走了几步,蓦然间,一个黑影从巷子的暗处直窜了出来,同时爆出一声低吼:'站住!不要走!'

    晓彤大吃一惊,吓得心脏往口腔里跳,她停住步子,定睛一看,才看出原来是晓白在开她的玩笑。她用手摸摸胸口,抱怨的说:'你做什幺嘛?这样装神弄鬼的吓唬人!'

    晓白不说话,先在路灯下对晓彤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才笑嘻嘻的说:'你这幺晚回家,还有男朋友送回来,我可发现你的秘密了!'

    '别胡说八道,那是顾德美的三哥!'

    '那还不是一样!'晓白耸耸肩,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无聊的踢着地下的石子。'反正是个男的!'

    '胡扯!'

    '胡扯?'晓白抬起了眉毛:'他不是男的是女的呀?'

    '你乱说些什幺嘛,'晓彤跺跺脚:'我是说,他才不是我的男朋友呢!'说着,她奇怪的看着晓白:'你为什幺待在巷子里?'

    '哼!'晓白哼了一声,再耸耸肩。'家里!你去看看去,那个王伯伯和他的石膏美人坐在房子里就是不走,阔论高谈的也不知说些什幺,看他们那股谈劲,恐怕再谈三小时也谈不完。可是,妈妈把你的房间和通外面爸爸妈妈的房间中的纸门取下来,两间打通成一间,为了招待这对贵宾。我的房间就成了堆积仓库,床啦,书啦,破椅子啦,竹书架啦,全堆在我房子里,连一寸的空地都没有,你想,我能待在哪里?'

    '王伯伯是个怎幺样的人?'晓彤问,她今天晚上出去得很早,没有见到那个王孝城。

    '你去看吧,人满和气的,很会说话,喝酒跟喝水一样方便,我们准备的清酒就给他一个人喝光,酒喝得越多,话就越多。他那个太太呀,和他正相反,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问一句,答一句,别别扭扭的,不过很漂亮。'

    晓彤走到家门口,门虚掩着,她推开门,和晓白走进去,大门内有一小块空地,然后就是正房的门。走进玄关,还没有上榻榻米,就听到一个男性沙哑的喉咙,正在长篇的谈着什幺。她的出现使房内的人突然停了口,她望着室内,今天,房子里布置得很漂亮,两间六席的房间打通后就显得涸祈敞了,小茶几上铺着她在学?锛沂驴紊系淖饕旦ぉひ惶跹胖碌氖中宓淖啦迹干匣褂幸黄棵蟮拿倒寤ā2at岸寄ㄊ霉耍嗑幻髁粒鼓抢恫即傲币膊惶芽戳恕哪抗饴湓谑夷诘目腿松砩烯ぉひ桓鲋心昴腥撕鸵桓瞿昵岬呐恕?br>

    那男人穿著身米色的西装,打着条深红的领带,微胖的身材和奕奕有神的眼睛,给人一种亲切感。并不像晓彤预料中的艺朮家的样子,他没有蓬乱的头发和满脸的胡子,看起来是干净清爽的。至于他的妻子,正像晓白所形容的,是个石膏美人,大眼睛,高鼻子,却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

    '晓彤,来,见见王伯伯和王伯母。'梦竹一眼看到晓彤的出现,就招呼着说。

    晓彤走进了房里,银色的衣衫裹着袅娜的小身子,盈盈的立在室内,腼腆的对王孝城点了个头,轻轻喊了声'王伯伯'和'王伯母'。王孝城显然是愣住了,他一瞬也不瞬的盯着晓彤看,从她的脸看到她小巧的脚。半天才'哦'了一声说:'哦,这就是晓彤?记得我们分手那年,她才只有两三岁,晓白还抱在手里,时间多快,一转眼间,她已经长成个小熬人了!'他调开眼光,注视着梦竹,潇洒的一笑说:'记得以前吗?在黄桷树茶馆里比赛吃担担面,我,明远,还有小罗,一口气吃掉了二十碗担担面,你急得拚命叫:'何苦何苦,这样吃法非撑死不可!'哈,多快!那时你不过比晓彤现在大一两岁罢了,最喜欢芽白颜色的洋装,我还记得大家给你取的外号──小粉蝶儿。'

    梦竹'唔'了一声,脸上浮起一个无奈的、惘然的微笑。

    晓彤走到母亲身边,坐在梦竹的椅子扶手上。王孝城依然注视着梦竹,又看看依偎着梦竹的晓彤,似乎想衡量一下母女二人的相似之处,接着,就高兴的说:'又是一只小粉蝶儿!清秀雅丽,一如你当年。不过,她这对眼睛,长得可真──'他突然愣了一下,把话咽了回去,呆呆的注视着晓彤。晓彤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痹篇眼光,去看茶几上那瓶玫瑰花。室内有短暂的几秒钟的沉寂,空气仿佛有点莫名其妙的滞重。晓彤感到情况似乎很特别。就诧异的抬起眼睛来,正好和坐在王孝城不远处的明远的眼光接了个正着。立即,她不知所以的打了个寒噤,父亲的眼光深沉幽冷,正阴郁的盯着她,好像她是个陌生的、突然撞进来的人物似的。'哈,'说话的又是王孝城,似乎在竭力提起大家的兴致,又像在掩饰什幺:'看到孩子成长,真是大乐事!'接着,他就把眼光从晓彤身上挪开,注视着明远,大概想转换室内由于晓彤出现而造成的一种奇妙的不安,他又热心的换了一个谈话题目:'明远,我总觉得你不应该放弃绘画,我记得当年你在同学里面,是最有天份的一个,在国立艺专的时候,教授也说你将来的成就会最大,为什幺你要放弃艺朮呢?干公务员这一行,不是你当初最不愿意干的吗?'

    明远往后一靠,靠进椅子里,像从个梦中醒来一般,抬起眼睛来,对王孝城看看,苦笑了一下。

    '不愿意干,也干了十三四年了。'他振作了一下,却依然有些寥落。'你想,刚到台湾的时候,人地生疏,又拖儿带女的,能混口饭吃就好了,管他什幺工作呢。办公厅一坐,等因奉此,公文上磨光了当年的豪情壮志。孩子们日渐成长,衣食住行外带教育费,处处都需要钱,再也无法拋下稳定的工作去冒险从事绘画了,一年年下来,年纪也大了,画笔也生锈了,还谈什幺艺朮呢!所以,还是你行,先立了业,再成家,现在是功成名就'

    '算了,算了,'王孝城打断了明远的话:'谈什幺功成名就,现在艺朮界也是一团糟,学了三天半画的人都可以开画展,只要你关系够,人事上处得好,有来头,你就能成画家!还有人拿老师的画来开画展,只要给老师钱就行了,你想,艺朮还有什幺价值呢?有时,我还真想改行,你记得我以前一直要做商人的'

    '你们这叫吃那一行,怨那一行,'梦竹笑着说,竭力想调和室内的低气压。'像你,孝城,可真不该抱怨了,做个名画家,弟子满天下,还有那幺多牢騒!''你别谈弟子还好些,谈了弟子更气人,'王孝城笑着说:'我有个学生,为了要出国而找我学国画,学了三天半就出去了,画得是其糟无比,结果居然在国外大开起画展,用的全是我的画稿,一张画的标价有高到五百美金的,比我的画还高出好几倍!你想,这不就明放着欺侮外国人吗?怪的是居然有人向他买!'

    '外国人怎能懂中国的艺朮!'明远说。

    '那又不然了,'王孝城说:'我有个外国学生,比中国人画得还好,他还读中国历史,学中国诗呢!这些我们自己的青年不屑于学的,外国人还重视得不得了呢!'说着,他突然沉吟了一下,对明远说:'明远,我倒是有个意见,你重拾画笔如何?'

    '怎幺──'明远迟疑的问。

    '我告诉你,'王孝城坐正了身子说:'现在,一些画得乱七八糟的人都穷开画展,学了三天半画的人也有勇气开画展,你这个正规艺专出来的怎幺反而埋没在公文里面?以你的程度,开个画展一定可以轰动!至于人事宣传方面,我可以全力帮你忙,你何不试试看,画出六、七十幅画来,就足够开次画展了。只要画展成功,你就出头了,你拿手的工笔人物,现在非常吃香,你知不知道?'

    '可是──'明远凝视着王孝城,不由自主的有些兴奋起来,他俯向王孝城,犹豫的说:'可是,我已经太久没有碰画笔了。'

    '那有什幺关系,你那份天份绝不会使你下不了笔,你要是多参观人家的画展,你就会有勇气了。明远,你试试看、画出几十幅来,让我帮你开个画展,包你成功!'

    '只怕丢得太久了!'明远说,脸上的兴奋却在逐渐加深。

    '而且,这幺久没画,恐怕已经没有画画的情绪'

    '情绪,'王孝城叫着说:'培养呀!'

    明远沉默了。在沉默中,却显然对王孝城的话十分感兴趣,因而情绪有些激动。梦竹也默默的沉思着。王孝城看了看表,这才惊觉的跳了起来:'哎呀,十一点多了,一谈就谈了这幺久,好了,告辞,告辞。改天再详谈。明远,你好好的考虑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