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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梦生命的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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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纹,过来,好好的坐著。你看,今晚窗外那么黑,月亮都隐进了云层里,四处都是风声,恐怕要下雨了。哦,你给我拿来了一杯什么?酒?你想提起我说故事的兴趣吗?你说什么?小斟小酌,略增情趣?好吧!孩子,你懂得享受,也懂得生活,这是上天给你的好天赋?矗梦颐桥鲆幌卤腋闪苏獗疲颐抢纯荚偎狄桓雒巍>疲庹媸羌婷畹亩鳎城骋槐梢允谷缩溉蛔匀纾嘁蛎允П拘浴?br>

    一杯已经够了,别再喝。今晚,让我来给你说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酒的故事。三十年前,上海已是个繁华如梦的所在,急管繁弦,歌舞升平。在这儿,没有昼夜之分,酒绿灯红,到处是寻欢作乐的人们。是个冬日的清晨。江湾的海面上,像蒙著一层白雾,几点风帆,静静的卧在海面,海天一色,迷迷茫茫,别有一种寂寥的诗情画意。一个穿著件破旧的呢大衣,没有戴帽子的青年,挟著一个大画架,在路边站住了。对著海静静的望了几分钟,他支起了画架,匆匆忙忙的打开画箱,取出调色盘、颜料,及画笔、水碳等呵了呵冻僵的手,开始在画纸上涂抹起来。

    风从海上迎面吹来,凛冽刺骨,他瑟缩的缩了缩脖子,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全凝成了一团白雾。画了一会儿,到底敌不过这阵寒冷,他丢下画笔,把僵硬的手指送到嘴边去呵了呵,又在原地跳了几跳,以期用活动来抵制寒气,然后,抓住画笔,他又继续画了下去。一阵泼刺刺的马蹄声惊动了他,他回过头去,诧异著是谁在这么早驾马车出来。于是,他看到一辆两匹马拉著的小型敞篷黑色马车,快如闪电般冲了过来,在驾驶座上,却高踞著一位少女,红上衣,红裤子,披著件大红披风,头上压著顶小红帽子,一只手握著马缰,另一只手飞舞著马鞭,两匹棕红色的马四蹄翻飞,其快如风的跑著。他被这景象愣住了,忘了运用画笔,呆呆的注视著这疾奔而来的马车。车子从他面前驰过,扬起了一阵尘土,车上的少女却回过头来,对他注视,显然也诧异他这在寒风中画画的人。车子很快的跑远了,他一愣,立即抓下了画了一半的画纸,另外换上一张干净的,迅速的在调色盘里蘸了颜色,在画纸上勾出一辆飞驰的马车来,两匹快马、回头注视的舞著马鞭的红衣女郎不到五分钟,这张画面的轮廓已生动的勾出来了,他退后几步,满意的看看,又慢慢的加上画面的背景:海、天和远远的几点白帆。正画著,又是一阵马蹄声,他抬起头,那辆马车又折了回来,正往这边跑,红衣少女纯熟的驾驭著马,当两匹马跑到了他的面前,少女一拉马缰,马车陡的停住了。他愕然的望望那辆空无一人的车子,和驾驶座上的少女。这时,那少女正握著马鞭,对他凝视著。

    这少女很美,他是个艺术家,也懂得欣赏一切的美,眼前的少女正是一种美的典型。一身火红的衣服裹着成熟的身段,随风飞起的红披风增加了她几分洒脱不羁的韵致,斜入发鬓的两道浓眉有男儿气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则流露了过多的聪颖、大胆和豪放。他有些被震慑住了,眩惑的望着她。她对他打量了将近一分钟,突然扬著声音问:“喂,画画的!你是谁?”

    他对这不礼貌的问句皱眉,故意咧著嘴说:“喂!驾车的!你是谁?”

    “刷!”的一声,一条马鞭出其不意的对著他的头挥了过来,他完全没有防备,竟无法躲开,马鞭在他脖子上绕了一下又抽了回去,顿时留下一股刺痛。他用手抚摩著脖子,少女早拉动马缰跑走了。他听著马蹄声去远,被打得莫名其妙,对著那张未完成的画呆呆发愣,正错愕间,马蹄声再度折了回来,他心有余悸的回头望去,少女在他面前停住了马,却对他抛来了一个微笑。他茫然的想:“我今天是倒了楣,一清早碰到个神经病!”

    少女等马停稳了,一翻身跳下了马车,身手十分矫捷。然后,她大步的走到他身边,对他那张画仔细的凝视了一会儿,又抬起眼睛来看看他,问:“你叫什么名字?”有第一次挨打的经验,他觉得还是不招惹这神经兮兮的女孩子为妙,于是,他淡淡的说:“孟玮。”“孟伟?伟大的伟?”她问。

    “不,斜玉旁的玮。”“你是个画家?”她再问。

    他看了她一眼,笑笑。

    “或者是的,在将来。”

    “现在呢?”“刚刚从美专毕业。”“你是那里人?”“杭州。”“离上海很近呀!”她说。

    他再看了她一眼,感到被盘问得够了,该反问几句了,于是,他问:“你叫什么名字?”“胡茵茵。草头下一个因为的因。”她爽快俐落的说。

    “胡茵茵?”他大吃一惊,重新去衡量面前这个女孩子,原来她就是胡茵茵!全上海市闻名的人物,大富豪胡全的独生女儿,外号叫做“神鞭公主。”好驶快车,所过之处,青年穷追不舍,她则一鞭在手,狂挥痛击,完全有男儿之风。这是上海顶顶大名的人物,她父亲的百万家财,只有她一个继承者,因此,她的追求者简直不计其数。孟玮对她的名字是早已听熟,却没料到今天能和她见面,而她又出乎意料之外的美。她望着他,似乎想看到他听到她的名字之后有什么表示,但他一语不发,就又回到他的那张画旁,继续去画那海和天。她呆了呆,被他的冷淡所激怒了。她望了那画一眼,带著点蛮横的态度说:“你不应该把我画到画上!”

    “是吗?”他皱皱眉:“我在写生,有什么法律规定我不许写生吗?”“你可以画大自然,不应该画我。”

    “谁叫你跑进大自然里面来的?”

    孟玮回头望望她,微笑的说:“你没听说过‘人在画中’的话吗?我既然冒冷出来写生,就不该错过一个好的景致。”

    她双手交叉的抱在胸口,马鞭在空中抖了一下,凝视著他说:“这样吧,我把你这张画买下来了,你开个价钱吧!”

    孟玮的笑容冻结了,他跳跳脚以驱除冷气,冷冰冰的说:“对不起,这张画不卖!”

    “你以为我买不起?”胡茵茵生了气,嚷著说:“只要你开得出价钱来,我马上照付!”

    “我知道你有线,”孟玮头也不回的说:“我就是不卖。”

    “我买定了!”胡茵茵暴怒的说,声音里夹著任性和倔强,一目了然,这是一个放宠坏了的女孩子。她高高的昂著头,噘著嘴说:“你说你要多少钱?”

    孟玮转过头来看着她,平静的微笑着,好像一个长兄对撒泼的小妹妹似的说:“你不知道,胡小姐,我的画都是练笔的,我要留著作资料,不准备卖的。”“你不卖画,你靠什么维持生活?”胡茵茵直率的问。“我教画,教一两个小学生。”

    “你好像过得很苦嘛!”胡茵茵打量著他说。

    “和你比,当然哪!”孟玮说,声音里多少有点不自然。

    “可是,我很喜欢你这张画。”

    孟玮把画纸从画板上取了下来,卷成一卷,往胡茵茵怀里一塞,毫不在意的说:“那么,送你吧。”说完,他收拾好画具,扶起画架,预备走开,却看到胡茵茵满脸错愕的站在那儿,失措的望着他。他对她挥挥手,正要走开,她着急的追上前一两步说:“孟等一等!喂!你别走呀,这不公平,无论如何,我应该付你一点钱!喂喂!孟孟什么,哦,孟玮,你别走呀!我说了要付钱的”

    “我说了不卖!”孟玮叫了一声,已走出一大截了。可是,立即,他听到马蹄泼刺刺的追了上来,同时“呼”的一声,那条一丈长的马鞭又对他当头罩到。吃过一次亏就学了一次乖,他一闪身躲开了马鞭,马鞭抽了一个空,却从车上落下一样东西“啷”一声掉在他的身边,他俯身一看,是个金银丝镶珍珠的小钱装。同时,胡茵茵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从没有不付代价的取别人的东西!再有,这么冷的天,你写生的时候也该买顶帽子戴戴!”

    这抛钱袋的动作激起了孟玮一腔的火气,那最后一句话更深入的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拾起了钱袋,把画具和画架都抛在地上,就不顾一切的赶上去,一手攀住了马车,就矫捷的爬了上去,胡茵茵回头一看,马上扬鞭抽来,他已爬上了车,反手抓了马鞭,用力一拉,胡茵茵惊呼一声,马鞭已到了孟玮手里。孟玮白著一张脸,愤愤的说:“你好狂妄!好自大!好骄傲!连怎么做人都不懂!早就该有人教训你!你喜欢用马鞭抽人,你自己也该领教一下马鞭是什么滋味!”说著,他在狂怒之中,举起马鞭,对她猛挥了一下,她掩著脸又一声惊喊,马鞭斜斜的从她脑后绕到她的胸前,她颠踬了一下,差点从驾驶座上滚下来。孟玮把马鞭和钱袋都丢进车厢里,说:“告诉你!不要胡乱使用金钱,虽然你有钱,但是有些事不是应该动用钱的!”

    说完,他看到马行速度很缓,就跳下了马车,气冲冲的走回去拿画具和画架。这儿,胡茵茵慢慢的放下了掩著脸的手,愣愣的坐在驾驶座上,忘了她的马鞭,忘了握缰绳,忘了一切和一切,只愣愣的坐著,愣愣的望着跑开的孟玮。今天所遭遇的,是她有生以来从没有遇到过的,这使她完全震慑住了。在她昏迷似的发怔之中,识途的马缓缓的踱过上海市区的街头,缓缓的走进了她那坐落在杜美路美轮美奂的大厦,司阍者给她拉开了大铁门,马夫跑来扶她下马和卸马,她昏沉沉的走进她自己的房间,下人们都诧异的望着她,她挥退了使女,关上房门,和衣倒在床上。胸口上那一鞭所留下的疼痛仍在,这疼痛热辣辣的烧灼著,带著一种新奇的刺激压迫著她。孟玮用手枕著头,躺在他的帆布床上,仰视著天花板发呆。这是一间小小的阁楼,小得不能再小,高踞在六层楼的顶端,上下楼没有电梯,每次外出爬楼梯都可以把人累死。但是,对孟玮而言,租这样的房间已经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了。这是栋坐落在江湾的古旧的楼房,这阁楼早已残破,四壁焦黄,门窗腐朽。但,孟玮却看上了那对海而开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海和天,可以看到白云的变幻,还可以看到那引人遐思的点点白帆。他喜欢倚窗而立,注视那些帆船的动静,虽然他没有所怀的人,也没有盼望着归来的人,可是,每当看到那些船,他依然会有:“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感觉,这是一种寥落的情绪,只因为他太孤独,而他又不是能忍耐孤独的人。往往,他会感到那一江所盛的,不是海水,而是他的寂寞。他凝视著海,就像凝视著他自己,他的寂寞已盛得太满,他的寂寞在晃荡,在挣扎,在澎湃,在喘息这种感觉总使他情绪低沉,而至怆然欲泪。

    这天,又是一个情绪低沉的日子,天气酷寒,妨碍了他出外工作。闭门造车,画出的全是些不如意的作品。在彻骨的寒冷中,他只能躺在床上生闷气。室内是凌乱的,满地画笔和画纸、颜料的残骸及果皮,墙上钉满了画,却没有一张使他自己满意,触目所及,都是使他生气的画。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天才,怀疑自己的创造力。什么都是冷冷的:冷冷的天气,冷冷的床,冷冷的房间,和冷冷的心情。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子,把脸仆在枕头里。

    有脚步声走到他门口,他没有动,只在心里揣测著是不是缴房租的日子,确定还有一星期,他就放下了心。有人敲门了,他没好气的说:“你找谁?找错了!”

    他确定这是找错了,只因为在孤独的天地里,从来不会有任何的访客。但是,门外有个女性的声音在问:“孟玮是不是住在这里?”

    他吃了一惊,从床上跳起来,走到门口去打开房门。立即,他眼前一亮,就完全愣住了。门外,一个穿著件华丽的白色长大衣的少女盈盈而立,长发披肩,头上压著顶红色小呢帽,双手横握著一条马鞭,高昂著头,一对闪烁的大眼睛对他胜利的笑着。“哎呀,”她说:“爬楼梯把我累死了!”

    “你来干什么?”他问,声音冷冰冰的。

    少女一脚跨了进来,旁若无人的打量著他零乱的小房间,和床下乱堆的被褥,以及满墙的画。他皱紧眉头,望着这个不速之客,再强调的说了一句:“请问,胡小姐,你来此有何贵干?”

    胡茵茵转头对他嫣然一笑说:“我不能作友谊的拜访吗?”

    孟玮不得已的关上房门,耸耸肩,腾出一张椅子给她坐。他想倒杯水给她,好不容易把唯一一个茶杯从废纸堆里找了出来,水瓶里却倒不出一滴水,他无可奈何的望望她,她却微笑着转开头。他说:“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这还不简单?到美专去查一查应届毕业生的通讯录就行了!”“上海有三个美专呢!”

    “每一个都查就行了!”“好,小姐,你这样找到我的住址,要干什么?”

    胡茵茵望着他,把马鞭绕在手上,说:“孟玮,你对每一个人都这么凶巴巴的吗?”

    “我?凶巴巴?”孟玮有些错愕,然后笑着说:“大概有点受你的传染。”“我今天一点都不凶,是不?”胡茵茵说。接著,叹了一口气,像解释什么似的说:“你不知道,有些人真可恶,我必须准备一条马鞭,要不然,他们会爬上我的马车,拉住我的马,我非防备一下不可。”

    “真有人存心侵犯你,一条马鞭又管什么用?”孟玮说:“就像那天,我夺下你的马鞭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奉劝你,别太信任你的马鞭。那些人只是想撩逗你,并不真想冒犯你,否则,别说一条马鞭,十条马鞭也没用,你这样喜欢满街兜风,总有一天出毛病!”“那么,难道我关在家里?”

    “为什么不念书?”“高中念完了。”“大学呢?”“念书目的是什么?”她问:“我又不需要那一张文凭。”“你的兴趣是什么呢?”

    “驾马车。”她干脆的说。

    他为之失笑。站到窗子旁边,望着窗外的海湾,他忽然感到和她已经很熟悉了。他沉思的问:“你为什么喜欢驾马车?”“让马拚命跑,车子在街上风驰电掣的驰过去,这是一种刺激。”胡茵茵站起身来,也走到窗边来站著,扑鼻的衣香使他心神一爽。她继续说:“当马在奔跑的时候,你必须全心都放在马的身上,你要握紧缰绳,以维持车子的平衡,那么,你就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去思想。许多时候,思想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是吗?”他深深的望了她一眼:“你逃避一些什么思想呢?在你的生活里,应该是什么都不缺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能静下来,一静下来就感到好空虚,好慌乱,好像这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于是,我就要跑出去,放马奔逐,让那种狂奔的刺激来平定内心的惶惑。”

    孟玮震动了一下,她的话使他对她有另一种了解。他眼前不再是个华丽任性的富家女郎,而是个弱小、孤独的小女孩,这使他有一种安慰她的冲动。他凝视著海湾,那儿盛满了他的寂寞,也有她的,还有所有人类的。他感到一阵迷茫的凄楚。“孟玮,”她在他身边说话了:“陪我出去兜兜风,我要让你参观一下我的技术。”他望望她,有些犹豫。

    “去吧!”她鼓励的说:“你会发现那很有趣!”

    “为什么你找到我来陪你?”他问。

    她把马鞭抖开,在门槛上抽了一下,有些生气的说:“你不高兴陪我就算了!”

    她走到房门口,又回过头来望着他,眼光里有点儿恳求的味道,低低的说:“孟玮,你很讨厌我吗?”

    孟玮蹙著眉,没有说话,她压抑的说:“我总不知道怎样做是对,怎样做是错,我很少和人谈话,除了在应酬的场合里听到别人恭维夸赞之外,我几乎不说什么。我不会说话,今天会说了这么多,真奇怪。大家捧著我,好像我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从没有一个人把我当朋友,我连交朋友都不会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从没有人教过我该怎么样做”孟玮走到门边,披上他的大衣,拉住她的胳膊说:“走吧!我们驾车去!”他的手很自然的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揽到楼梯上,全公寓的人都把门开一条缝出来探头探脑,他咬咬嘴唇说:“你的车子是不是停在楼下大门口?”

    “是的。”“好吧!”他望着她说:“明天,恐伯连小报上都会登出新闻来了!”“我才不管呢!”她摔摔头,一条马鞭又习惯性的抽向楼梯的扶手,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

    这天,几乎全上海市的人都看到神鞭公主的马车在街上驰过,而她旁边,却并立著一个衣著破烂的青年。他们放马狂奔,却笑得像两个孩子,神鞭公主这样高声的大笑,可能还是人们听到的第一次。“孟玮!开门!”“小孟!快开门!”“再不开,我打进来了!”

    孟玮揉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的摔摔头。披上了衣服,门外的声音又响了:“孟玮!我要破门而入了!”

    孟玮匆促的把衣服穿好,走到门边去开了门,胡茵茵捧了一大堆东西走进来。他关上门,责备的说:“这么早,你就来干什么?大呼小叫的,把全公寓的人都吵醒了!你怕别人不知道你神鞭公主驾到了是不是?”

    “怎么,你每次见到我就要发脾气,”胡茵茵把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堆到床上说:“不欢迎我是不是?”

    “你一来就惊逃诏地的,弄得整座楼的人都对我侧目而视。你那些是什么东西?”

    “你来看!”胡茵茵兴高彩烈的说:“为了挑选这些东西,我昨天晚上十二点多钟才回家。你看看喜不喜欢?”

    她打开第一个纸包,是两件男人的毛衣,和一件毛背心。第二个纸包里包括全部内衣裤和袜子,另外的全是衬衫裤子,还有两件长衫。她把长衫举起来,得意非常的说:“我就知道你不爱穿西装,这两件长衫是我偷偷量了你的旧长衫的尺码去做的,你试试看合不合身咦,你怎么,你在生谁的气?”孟玮走过去,把那些衣服全抓起来,塞到胡茵茵怀里,冷冷的说:“你走吧,把这些东西拿去送给你的男朋友去!”

    “你是什么意思?”胡茵茵纳闷的问。

    “你要让钱袋的事重演是不是?”孟玮气呼呼的说。“这”胡茵茵有些失措的说:“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嘛,你看,你一件春天穿的衣服都没有,要不就太厚,要不就太薄。你是我的朋友,接受我一点礼物又有什么,你为什么那样死心眼呢?”“我孟玮可以穷,可以没衣服穿,但绝不接受施舍!”

    “这又不是施舍,你为什么讲得那样难听?难道朋友之间不能馈赠的吗?”“馈赠是彼此,你送我这东西,你让我用什么回报?”

    “送礼一定要回报吗?孟玮,你的思想真狭窄,你太重视物质了。这些衣服用不了什么钱,但是有我的一片心,你只看到衣服,看不到我的心。”

    “茵茵,”孟玮凝视著她的脸,坚决的说:“我接受你的好意,但是,衣服请你拿回去!”

    “你怎么这样固执!”胡茵茵跺了一下脚,涨红了脸说:“我为你跑遍百货公司,挑选了整整三小时,你要我拿回去?我拿回去干什么?又没有人能穿!”

    “随你拿回去干什么,给听差的,给司机都可以,反正,我绝对不能收!”“孟玮!”胡茵茵生气的叫:“你辜负我的好意!人家买都买来了,就算你受了委屈,你也得接受!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送东西给你,行不行?”“不行!你拿回去!”孟玮坚定的说:“我不能让人家说我交到了阔气的女朋友,就仰仗女朋友而生活。假若你嫌我穿得太破烂,不配和你这位高贵的小姐走在一起,以后我们不交往就是!”“孟玮!”胡茵茵气得脸色发白,嘴唇颤抖著,好半天才叫著说:“你误会我!你故意冤枉我!我从没有嫌你穷!好吧!你不要就算了!不想跟我交朋友直接说好了,犯不著冤我!我早就知道你讨厌我,我以后再也不来找你!”说著,她在桌上拿了一把剪刀,赌气的把那些衣服抓起来,一件件的剪成碎片。剪著剪著,眼泪溢出了她的眼睛,颤抖的手拿不稳剪刀,竟一刀剪在手指上面,血涌了出来,立即把那件白毛衣染红了一大块,孟玮叫了一声,跳过来握住了那个伤口,胡茵茵愤怒的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去,顺手抓住丢在床上的马鞭,故态复萌的对孟玮狠狠的抽过去。孟玮一动也不动,让她发泄乱打,直到她抽累了,丢下了马鞭,他才静静的说:“打够了没有?气消了没有?”

    胡茵茵抬起一对泪眼来望着他,在任性的发泄之后反显得茫然无助。他走近她,轻轻的拉住她,捧住她的脸,低声的说:“茵茵,我爱你,但是讨厌你的钱。”说完,他俯首吻她。然后又说:“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富有,希望你不是胡全的女儿,不是身系百万金元的女郎,我不要人家说我为了钱而接近你。”“孟玮,”胡茵茵狂热的说:“我可以跟你过苦日子,如果我们结婚”“你父亲反对我,我知道。”

    “我父亲只认得钱,”胡茵茵皱著眉说:“但是,他赞不赞成是他的问题,我跟定了你。”

    “跟定我?跟我住到这小绑楼里来?必须亲自下厨,亲自洗衣,亲自做一切的苦事。我的公主,你行吗?”

    “我行!”她坚定的说。又加了一句“不过,如果我们结婚,爸爸一定多少要给我一些陪嫁的。”

    “如果我们结婚,”孟玮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说:“我不能接受你父亲一毛钱。记住,茵茵,我只要你的人,不要你的钱。如果你爱我,请别伤我的自尊。还有,我永不放弃绘画,永不会去经营你父亲的事业。你明白?”

    “我知道,孟玮,你曾经说我骄傲,你比我更骄傲。不过,你会成为一个大艺术家,我要做个好妻子,帮助你,扶持你。”

    这天晚上,孟玮正在屋里为一个出版公司画封面,这是他用来谋生的一种方法。突然,有人敲门,他开了门,外面,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两个衣冠楚楚,满面公事的绅士,其中一个提著一个大皮包,很世故的问:“请问,是孟先生吧?”

    “是的。”孟玮迷惑的说:“你是”

    后者立即递给他一张精美的名片,上面印著金xx律师,他诧异的把这两个客人迎了进来,金律师很会节省时间,马上把话引入了正题,开门见山的说:“孟先生,我是代表胡先生来和你谈判的。”

    “胡先生?那一位胡先生?”孟玮不解的问。

    “孟先生,您别装糊涂了,就是胡全胡先生。”

    “哦,他有什么事?”“他想问您,您要多少钱肯对胡小姐放手?”

    孟玮注视著这两个客人,突然纵声大笑了起来,一面站起身来,把门打开,做一个送客的姿势说:“金大律师,请转告胡先生,他全部的财产都不在我的眼睛里。”“孟先生,”金律师沉著气说:“我们是有诚意的,希望多多考虑。胡先生不是吝啬的人,不过,假如您不放手的话,对您也不会有好处。”“怎样?难道你们还能杀了我吗?”

    “不是这样说,您是明白人,胡先生的个性您一定听说过,如果他不认父女之情,您就一点好处都得不到。孟先生,您不要以为抓住了胡小姐,就可以钓到大鱼,胡先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放聪明点,别人财两空”

    “你说够了没有?”孟玮冷冷的问。

    两个律师看出毫无商量的余地,却仍想做徒劳的尝试,一个说:“孟先生,我们愿意出五十两黄金”

    孟玮把门开得很大,厉声说:“滚!”“孟先生,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滚!”孟玮大叫。两个律师狼狈而逃。孟玮望着他们气冲冲的走下楼梯,自己倚门而立,越想越有气,越想越不舒服。抓了一件外衣,他带上门,冲下楼梯,一口气走到公共汽车站,搭车到杜美路,直奔胡家的大厦。仰望着那座庞大的建筑物,他不禁浮起了一阵苦笑,这房子和他所住的小绑楼,简直是两个世界!像他这样的穷小子妄想和巨宅中的公主联婚,难怪别人和钱想在一起了。

    司阍的走来开了一道小门,伸出头来狐疑的望着他,用轻蔑而不满的口气说:“你找谁?从后门走!”

    大概他以为这是那个下人的朋友了。孟玮昂著头,朗声说:“去告诉你们老爷,有位孟玮先生要见他!”

    司阍的上上下下望了望他,断然的说:“我们老爷不在家!”孟玮一脚跨进了门里,怒声说:“你去通报,会不会?告诉你们老爷,他要找的孟玮来了,要和他当面谈话,去通报去!”

    孟玮这一凶,倒收到了效果,那司阍的狐疑的走了进去,转告了另一个下人,没多久,孟玮被带进了一间豪华的大客厅。打蜡的地板使他几乎摔倒,四面全是落地的大玻璃窗,紫红色的绒窗帘从顶垂到地,地板光洁鉴人,设备豪华富丽。孟玮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刚坐稳,一扇门轻轻一响,闪进一个穿著白衣、披著长发的少女,她对他直奔而来,叫著说:“孟玮,你怎么来了?”

    “茵茵,”孟玮沉著声音说:“我来以前,有一腔怒火,要告诉你父亲我要定了你,现在,我想改变主意了。”

    “孟玮,你是什么意思?”胡茵茵紧张的问。

    “我怕我会使你太苦,”他环视著室内,沉痛的说:“你是一朵温室里培养出来的花,移到风雨里去,我怕你会枯萎。如果你跟著我,那种生活可能是你现在无法想像的!”

    “孟玮!”胡茵茵叫:“你根本就没有认清我!我告诉你,我和爸爸吵了整整一个晚上,我告诉他,如果不能嫁给你,我就死!”“茵茵,你不怕苦?”“有了你,无论怎么苦,也是快乐的。不是吗?”

    孟玮正要说话,胡全走进来了。和一切大商贾一样,他有一个凸出的肚子和一对精明的眼睛。与一般人不同的,他个子奇矮,双手特大,但是,绝不给人滑稽的感觉,相反的,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使人不敢和他的眼光直接相对。孟玮本能的站直了身子,胡全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一个够,才冷冷的说:“你就是孟玮?”“是的。”“你来干什么?”胡全灼灼逼人的眼睛紧盯著他。

    “来告诉您,我要娶您的女儿。”

    “告诉我?”胡全哈哈大笑,声震屋瓦,然后,他近乎愤怒的说:“哼!好狂的口气。我的女儿是这么容易娶的吗?小子,你要多少?开口说好了!我倒想看看你的胃口!”

    “胡先生,”孟玮被激怒了,生气的说:“你的律师已经到我那里去过了”“我已经知道了,”胡全摆摆手说:“你嫌五十两金子太少是不是?”“是的,太少了!”孟玮抬高了声音说:“你的女儿在你心目里,只值五十两金子,在我心里,是万金不换的!我告诉你,胡先生,你的钱不在我眼睛里,我要的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钱!”“哼!”胡全点了点头,冷冷的说:“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谁不知道我胡全只有一个女儿,你的算盘打得太精了!可是,你斗不过我!你以为弄到了我的女儿,我的家产就稳稳的操在你手里了,是不?哈哈!你别打如意算盘,我绝不会让茵茵嫁给你!”“爸爸!”胡茵茵跳了起来,叫著说:“我一定要嫁他!我已经到了法定年龄,你管不著我!”

    “好呀!”胡全气得脸上的肥肉在跳动。“茵茵!你这个傻瓜!你以为这世界上有爱情!这穷小子只看中你的钱,如果你不是胡全的女儿,他才看不上你呢!”

    “胡先生,”孟玮冷笑了“你太抬高了自己,太看低你的女儿!我要娶你的女儿,但是不要你一个钱!”

    “茵茵!你要嫁给这小子?”

    “是的。”“你跟定了他?”“是的。”“我告诉你!”胡全铁青著脸说:“如果你执迷不悟,你就跟这小子走吧!我马上登报和你断绝父女关系!你别想我给你一分钱的陪嫁,我什么都不给你,我要取消掉你的继承权!你跟这男人滚吧!去吃爱情,喝爱情,穿爱情,如果有一天你活不了,你就饿死在外面,不许回来找我!假如这男人欺侮了你,虐待了你,你也不许回来找我!我说得出,做得到,你听到没有?”“爸爸!”胡茵茵昂然的说:“我从没有重视过你的陪嫁和你的财产,你看错了孟玮,是的,我要跟他走,永远不回来。不依靠你的钱,我照样会活得很快乐。我生活在这栋大厦里,像生活在一个精装的棺材里,到处只有钱臭,和一块硬币一样冷冰冰,我早就受够了!碰到孟玮以前,我几乎没有笑过,这男人你看不起,因为他穷,但他使我了解了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快乐,什么是爱情。在他的生活里,比你富有得太多太多了!爸爸,真正穷的人不是孟玮,是你!你除了钱一无所有!孟玮却有天,有地,有世界,有欢笑!”

    “说得好!”胡全暴怒的说:“你满脑子全是幼稚荒唐的梦想,没有钱,靠欢笑和爱情能生活吗?好吧!你马上给我滚,等你梦醒的时候,不许再回来!你就给我死在外边!”

    “她会活著,而且会活得很快乐!”孟玮坚定的说,一面转头对胡茵茵说:“茵茵,你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你别懊悔!”“爸爸!”胡茵茵用同样的口气说:“我永不后悔!”

    “那么滚,马上滚!记住,茵茵,你走出了这个大门,就别想再走回来!”“放心,爸爸,我死在外面也不回来!”

    五分钟后,胡茵茵从里面出来,她穿著件白上衣,黑长裤,披著一件灰色的夹大衣,朴素得像个农家女,她把手里的马鞭郑重的放在父亲的面前,说:“从此,神鞭公主死去了,另一个女人将接替她愉快的生活下去!”她把手伸给孟玮,除了一身的衣服之外,没有带任何一样东西,坚定不移的跟著孟玮走出胡家的大厦。胡全木然的站在客厅里,凝肃的望着这两个年轻人走出去。那条被胡茵茵用惯了的马鞭,静静的躺在地上,反射著冷冷的光。

    杭州。在西湖边,清波门附近,有一栋小小的木造房子,原先,应该是一栋小巧精致的雅人居处,而今,由于年久失修,早已破烂不堪了。房子原有七八间,现在只整理出三间来,一间做了孟玮夫妇的卧室,一间稍稍清爽一些的,勉强算是客厅,另一间成了孟玮的画室。最初,孟玮把胡茵茵带到这儿来的时候,这里是门歪窗倒,院子里杂草丛生,野兔和田鼠筑巢而居,荒草积藤蔓一直爬到窗格子上。室内更是灰尘满布,蛛网密结。孟玮曾苦笑的说:“几年没有回来,房子就变成这样了。茵茵,这是我唯一的财产,是我父亲留给我的。”

    胡茵茵打量著屋子,微笑的说:“能有片瓦聊蔽风雨,就很不错了,何况还有这样一栋房子,让我们把它整理起来,它会成为我们的皇宫。”

    整理的工作进行得很慢,茵茵虽有吃苦的决心,却连割草都不会。但她一语不发,费了将近一星期,总算把满院的荒草除尽了。室内的家具,大半已被老鼠和白蚁所毁,他们勉强拼拼凑凑,整理出三间房间来,茵茵用毛巾包头,效仿农家女的样子穿短衣裤子,挽著裤脚,爬高下低,抹拭灰尘,又亲自糊窗纸。每到晚上就筋疲力竭的倒在床上,不能动弹。孟玮抚摩著她,叹口气说:“茵茵,你跟著我吃苦,我知道,你从没做过这些粗事,你怎么能做呢?”“如果别的女人能做,我为什么不能做呢?”茵茵说。

    孟玮握著她的手,她手上全是伤痕,菜刀割伤的、荆棘刺伤的、热油烫伤的比比皆是。孟玮吻著这手,眼泪流到她的手上,他坚决的说:“我要想办法改善这种生活,无论如何,要想办法雇一个老妈子,你不能再做这些粗事了。”

    “老妈子能做的事,我也都能做。”茵茵说:“玮,你只管画你的画,家务事你别管。”

    “看到你吃苦,我于心不安。”

    “我是决心跟你来吃苦的,不是吗?”

    “茵茵,告诉我,你在家里的时候、私人的丫头有几个?”

    茵茵不响,半天才说:“你说什么?”“我问你,你在神鞭公主的时代,有几个丫头伺候你?”

    茵茵停了一会儿说:“我不认得什么神鞭公主,我只知道有一个胡茵茵,她是孟玮的太太,她没有丫头,她将伺候她的丈夫,使他成功。”

    “茵茵!”孟玮叫,热烈的吻住她。“茵茵,我怎么报答你这一份爱?”“给我相等的爱。”.“不!给你更多更多。”

    “不可能更多了。”茵茵用手揽住孟玮的脖子:“我给你的已经是极限的数字了。”深夜,西湖波平如镜,繁星满天,两人并倚在窗下数星星。清晨,茵茵却披衣而起,悄悄的溜下床来,不敢惊动孟玮,独自走进厨房里。隔日的?陀淘冢闹嵬矗燮こ林兀艘豢谄钠鹩缕矗叩皆畋撸涯静袼徒羁桌铮贾嘶穑闹燹彰担ㄑ堂致遥嚎戎宓匠棵趴谌ネ钙峙禄鹈鹆耍僬刍乩疵痛怠;鹬沼谠谝欢畏芏分笕剂似鹄矗粤嗣祝旁谠钌现笙梗约阂性谠畋叽蝽铮幻姘词毕蛟羁桌锾聿瘛f>胂髦璩劣钡健班汀钡囊徽笙欤欧11窒箍耍滋勒绯龉猓负跗嗣鹆寺穑鹄矗置怕业慕铱牵惶岱酪还烧羝逼松侠矗直惶塘耍堑粼诘叵拢3鲆簧尴欤罩惶痰氖郑叩匠棵趴冢咽苌说氖址沤炖锵沃幻娑灾切苄艿幕鸱17乡獬辶斯矗粽诺奈剩骸霸趺椿厥拢俊薄懊皇裁础!币鹨鹧谑蔚陌咽植氐缴砗笕ァ?br>

    “烫著了吗?”孟玮问。

    “没有。”“给我看!”茵茵伸出手来,手上红了一大片,孟玮说:“擦点油吧,我等会儿去买一盒治烫伤的葯来。”

    茵茵用一些花生油抹在手上,忽然间,一阵饭焦味扑鼻而来,茵茵喊了一声:“糟糕!”把饭锅端下来一看,已经全烧焦了,孟玮说:“我看,你是放的水太少了,所以这么快就焦了,火似乎也太大了一些。”“昨天的稀饭水放得太多,变成在一锅米汤里捞米粒,今天又太少了,连煮一个稀饭都这么困难!”茵茵沮丧的说,有点儿眼泪汪汪。“慢慢来,一切都只是经验问题,慢慢的就好了。”孟玮安慰的说,但是,离开厨房后,他摇摇头,下决心的自语了一句:“不行,我不能让她这样下去,她是不该困于厨房之中的!”这天起,孟玮开始四出谋事,但是,一连一星期,却找不到一个能糊口的工作。而米缸里粮食日少,家用越来越拮据,茵茵努力学习著做一切的事,但她很快的憔悴消瘦下去。孟玮一直怕这朵温室的花被他移植后会枯萎,而今,他眼看着她日益憔悴,不禁心惊肉跳。他劝她休息,但她固执的操劳如故。一个月之后,他依然没有找到适合的工作,茵茵说:“你是个画家,你的天才会被人赏识的,既然找不到事,不如干脆画上一百张画,开一个画展,只要有人欣赏你,那么,你就很可以靠卖画为生了。”

    孟玮采取了茵茵的意见,他们度过了一段十分艰苦的生活。他每天清晨就背著画架出外写生,茵茵在家中操持家务,家中居然弄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他们的菜钱已降低到最低限度,每日青菜豆腐和一些腌萝卜为生,吃得孟玮倒足胃口,他不用问,也知道茵茵是食不下咽的。每看到她跪在地下搓洗衣服,或埋在厨房的油烟之中做饭,他就感到内心绞痛,但又无力改善她的生活,有时他想帮她的忙,她却坚决的说:“不!你去画你的画!别管我,我做得很好!”于是,咬咬牙,他又去开始一张新画。

    这年夏天,他的画展终于展出了。可是,却完全失败了。他既无社会关系,又无地位身分,再者,画的程度也不足以惊世,结果却失败得惨不忍睹。没有一个人给予好评,卖出的几张画得来的钱不足以弥补开画展所背下的亏空。这失败打击得他一蹶不振。茵茵强作欢颜来鼓励他,可是,一天夜里,他听到她在床里暗暗饮泣,他伸手去摸她,一接触之间,才发现往日的丰肌玉脂,如今只剩得骨瘦如柴。他悚然而惊,从床上坐起来,浑身全是冷汗,一个念头闪电般在他脑子里穿过:“我在谋杀她!她要为我而死了!”

    茵茵听到他坐起来,立即遏止了哭声,慢慢的,她也坐起来,轻轻的拉住他的手,掩饰的说:“我我只是做了一个恶梦。”

    “茵茵!”他叫,抱著她的头痛哭了起来,到这时,他才体会到“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滋味。

    第二天,他出去了一整天,深夜,才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茵茵迎上去,发现他已喝得酩酊大醉,他酒气冲天,举步不稳,茵茵知道他本很善饮,奇怪他何以一醉至此。她扶他到卧室里去躺著,他又哭又笑,胡言乱语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正经话:“茵茵,我找到工作了。”

    “哦!”茵茵高兴的喊:“是吗?”

    “是的!我有工作了!”孟玮仰天大笑,眼泪溢出了眼角,口齿不清的说:“你别愁,茵茵,我总养得活你!”说完,他就大大的呕吐了起来。到第二天,茵茵才知道他致醉的原因,他所找到的工作,是一家广告公司里画广告的,待遇涸屏刻,每天还要上八小时班。而这种画广告的工作,还是孟玮生平最不齿的,他认为那是“画匠”的工作,稍有志气的人都不屑于干的,孟玮在上班以前,对茵茵惨然一笑说:“茵茵,从此,你的天才画家丈夫,只是一个画画火柴盒、香烟罐、京戏广告的画匠了。”

    茵茵说不出劝他不干的话来,虽然她知道他希望她阻止他去。但是,米缸里已经空了,而肚子问题,总比骄傲和自尊更严重些。夜深了,窗外起著风。

    茵茵听到大门响,她疲倦的爬起床来,披上一件衣服,走到院子里去开开大门。孟玮几乎是跌了进来,她慌忙伸手扶住他,用尽力气把他半拖半扶的弄进房里。他跌跌冲冲的向前走,满眼睛都是血丝,怀里还抱著一瓶酒,茵茵扶他坐在床上,他坐不稳,倒到棉絮上,怀里的酒瓶滚了出去,他慌忙抓住酒瓶,嘻嘻的笑着说:“你别想跑,你才跑不掉哩!”

    “玮,”茵茵摇著他:“你又喝醉了,你答应过我不再喝酒的,你怎么又喝了?”孟玮醉眼迷离的望着茵茵,把她拉倒在床上说:“茵茵,我看得出来,你快变成个老太婆了,你脸上已经都是皱纹了,等你老得超了生,下辈子你就可以嫁一个真正的画家!”“玮,”茵茵含满了泪,痛苦的说:“如果你不高兴那个工作,你就辞职吧!我们苦一点没关系,你再去画画,总有一天,你会成功的。”“茵茵,嘘!”孟玮神秘的说:“别说话!纺织娘就要来了!”

    “玮,你在说些什么呀?”

    “茵茵,别愁,我养得活你,你会过得很快乐你放心,我养得活你”“玮,玮,孟玮,我跟你说,别再喝酒,怎么苦我都愿意,请你!玮,玮,唉!”孟玮已经呼呼大睡了,茵茵长叹了一声。给他脱去了鞋子和外衣,用毛毯盖住他,自己呆呆坐在床沿上。自言自语的说:“这种生活怎么过下去呢?”

    “玮,你答应我,不再喝酒好不好?”

    “不喝酒,干什么呢?”孟玮粗鲁的说。

    “你可以画画”“画画?有谁要我的画?”

    “慢慢来呀,没有一个成功的人是不经过奋斗的。”

    “在我奋斗的时候,我给你吃什么?”

    “但是,喝酒并不能解决问题。”

    “别对我说大道理,茵茵,我现在只有喝酒一个乐趣!”

    “如果你不停止喝酒,我们要永远穷困下去!”

    “你嫌我穷了是不是?神鞭公主,你嫌我穷就去找你那个有钱的爸爸好了!”“孟玮!你不公平!”“这世界没有公平!”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孟玮已走了出去。

    “茵茵,别哭!”“茵茵,是我不好,别哭了。”

    “茵茵,你原谅我,我发誓再也不喝酒。”

    茵茵抬起泪痕狼藉的脸,抽噎的问:“你的誓言能维持几天?”

    “这一次,是永远。”“玮,我不怕跟你吃苦,但是,要有价值。”

    “我知道,茵茵,我不会辜负你。”

    “但愿你能维持你的誓言,真的不再喝酒。”

    “这次一定是真的。”孟玮推开家门,摇晃著走进去,跌坐在客厅的椅子里,把头埋进手心里,手指深深的插在头发中。茵茵从厨房里赶了出来,急急的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在他的头发上,接著就紧蹙了一下眉说:“玮,你又喝了酒?”“别说!”孟玮从齿缝里叫。

    “你怎么了?”孟玮抬起头来,一把拉住了茵茵的手,握紧了她,仰著头说:“今天,我把最近完成的画拿去给杭州艺专的教授看,被批评得一钱不值。以前,我总以为自己有天才,现在,我知道我只是个最平凡的人!茵茵,你的眼光错了!”

    “别这么说,”茵茵仆伏在他的脚前,把手腕放在他的膝上。“慢慢来,慢慢努力。梵高当初不是也被批评得一钱不值吗?你会成功的,最起码,我相信。”

    “世界上只有你相信,茵茵,你是个傻瓜!”孟玮流泪了。

    “真正的艺术总会被发现的,玮,千万别灰心!巴哈死后一百年才被人发掘出来呢!”

    “我不想作巴哈,”孟玮含泪说:“我也不能让你像巴哈的妻子那样死于饥饿。你要快乐的活著,快乐的,永不被饥饿穷困所苦。我不愿看到你操作,我要让你享受,你懂吗?死后的名利对我们有什么用呢?”

    “玮,不要为我担心,不要为我痛苦,我过得很快乐,真的。假如我绊住了你,使你无法努力,我就罪孽深重了。”

    “你过得很快乐?快乐使你脸上失去了健康的颜色?使你憔悴消瘦,使你日见枯羸?”

    “你不要为我操心”

    “我能吗?看到你就让我心痛”他猛然站起身来,走到厨房里去,一会儿,他拿了一瓶酒出来。茵茵赶上去,握住他的手,乞求的说:“你不要喝酒,行吗?你答应过多少次了。”

    “让我喝一点!”孟玮推开她,握著酒瓶坐进椅子里,说:“广告公司的老板今天把我叫去大训了一顿,他说他不是雇我去发挥艺术的,是要我画广告,必须收到广告效果。他对我穷吼:‘把颜色画浓一点,那些灰秃秃的山呀水呀用不著,画个女人提著裙子站在水里面就行了’哼,我学了这么久的艺术,现在来受这种窝囊气!”他举起瓶子,喝了一大口酒,眼眶浮肿,眼睛里布满了红丝。

    “玮,酒瓶给我”

    “不,你走开一点,让我痛快的醉一醉,如果我不喝酒,我就要爆炸了!”他高举著酒瓶,对著嘴灌进去,然后,他击著桌子,直著喉咙高唱:“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茵茵摇摇头,跑进了卧室里,痛苦的把头埋进枕头里。孟玮大唱的声音依然传了进来:“岑夫子,丹丘生,将尽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茵茵用手掩住了耳朵,闭上眼睛,沉痛的自语:“怎么办呢?这是怎样的一种生活!这样的岁月何时能止?何时能休?”孟玮大唱大闹,一直吵到深夜。然后,他突然冲进画室里,没一会儿,茵茵看到他抱出一大堆平日精心所绘的画来,向外面走。茵茵追过去,拉住他说:“你把这些画拿到那里去?现在已经是半夜了!”

    “我把它沉到西湖里去!”孟玮说,踏著醉步,跄踉的向外走。“不要!”茵茵叫:“你发疯了!把画给我!”“你不要管我!”孟玮想推开茵茵,但是,茵茵死死的抱住他的脚,不放他出去,他挣扎著,嘴里乱嚷乱骂:“混蛋!快松手!你这个臭女人!傍我滚开!宾得远远的!”

    “你不能去!你醉了!”茵茵哭著叫:“你淹掉了画,明天清醒了就要后悔!”“你给我滚开!听到了没有!混蛋!简直混蛋!”孟玮一面推茵茵,一面挣扎的向门口走,茵茵缠得很紧,他无法脱身,脚步又跄踉不稳,一阵挣扎之后,他站不住脚,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园子里,画散了一地。孟玮摇晃著站起来,剧烈的喘着气,在酒醉中大怒起来。他瞪著血红的眼睛,抓起了茵茵胸前的衣服,咬牙切齿的说:“你这个贱人,我今天要你的命!”

    茵茵惊叫了一声,孟玮已给了她兜胸一拳,她眼前一阵发黑,倒在地下。孟玮又直扑了过来,像一只野兽般对她大声咆哮,拳打脚踢。茵茵在地上打滚,哭著喊:“孟玮,别打!求你,孟玮!”

    可是,孟玮在狂怒中殴打不止,直到茵茵力竭声嘶,蜷缩在地下无法动弹,他才收了势,喘着气走进卧室,立即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茵茵勉强支持著站起身来,眼前发黑,四肢连同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撕裂般的痛楚著,她不稳的扶著墙走进客厅,就力乏的倒在一张椅子里,她抓住椅背,在痛苦中泪下如雨。

    “不能这样过下去了,明天,我一定要走了。”她酸楚的想。“我可以和一个穷艺术家一起生活,但无法和一个酒鬼一起生活。”

    第二天早上,孟玮醒了过来,昨夜的事在他脑子里朦朦胧胧的,一点都不清楚,只模糊的感到好像发生了什么。他叫了两声“茵茵”没有人答应。他下了床,走进客厅里,一眼看到茵茵正睁著一对大而无神的眼睛,呆呆的靠在椅子里。他走过去,不禁大吃一惊,茵茵鼻青脸肿,头发零乱,满面泪痕。他骇然的蹲下身子,抓住她的手臂,她瑟缩了一下,他才看到她手臂上也是伤痕累累,他惶然的问:“茵茵,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他问怎么回事,茵茵心中一酸,热泪立即夺眶而出。看到孟玮那惊恐无助的表情,她知道他并不明白昨夜做了些什么,一种怜悯和同情的情绪又油然而生。她抽噎的说:“你难道不知道?”“真的,我不明白,是怎么弄的?”

    “问你自己!”“问我?”孟玮蹙起了眉头。

    “忍饥挨饿,我都可以受”茵茵流著泪说:“但是,孟玮,你别再打我!”“我打你?”孟玮骇然的叫,于是,昨夜的经过,模糊的出现在他的脑子里,眼望着遍体鳞伤的茵茵,他不禁心如刀绞,五内如焚。抚摩著茵茵的伤痕,他抱头痛哭起来。

    “茵茵,我该死,我该死,我该死!”他反覆哭叫著这两句,捶胸捣足,泪下如雨。反而是茵茵拉住了他,于是,他抱著茵茵,又泣不可抑。诅咒发誓的对茵茵说:“如果我再喝酒,我就不是人!假若我再碰伤你一根毫毛,我就死无葬身之地!”“玮,别发誓,”茵茵哀婉的说:“如果你能真心戒酒,我们再好好的开始。你记不记得我们离开杜美大厦时,在爸爸面前说的豪语?我发过誓,死在外面,也不回杜美路的!玮,别让我真的死在外面,别让我对爱情灰心!”

    “茵茵!茵茵!”孟玮痛悔的说:“我对不起你!但我保证,这种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但愿如此!”茵茵祈祷似的说。

    事隔三天,孟玮被广告公司裁退了,因为他的画不收广告效果。他又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当茵茵上前责备他违誓的时候,他给了她一耳光,咆哮的说:“滚!傍我滚得远远的!”

    茵茵回到房里,含泪收拾东西,预备马上离开。但,当她提著包裹走出来,看到孟玮已倒在地下睡著了,她的心又软了下来。她望着那年轻而漂亮的脸,不由自主的坐在他身边,怜悯、同情,和那未曾熄灭的热爱都同时在胸中蠢动。她用手抚摩他,像一个溺爱的母亲抚摩她的孩子。一时,她泪如泉涌,喃喃的说:“知有而今,何似当初莫!”然后,她哭倒在他的身旁,一再的说:“叫我怎么离开你?叫我怎么离开你?生死不渝的恋爱难道就这么禁不起考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忍离开你?在你如此落拓潦倒的时候?”

    于是,这一缕柔情,又把她系在他身边,而日以继日,他的酗酒殴妻,却变成了家常便饭。

    在西湖边的第二年春天,茵茵生了一个女孩子,取名小葳。生活变得更加困苦了,三餐不继,衣履无著。孟玮酗酒如故,喝醉了就回家打人,醒了再痛哭流涕的后悔。茵茵接了许多抄写的工作来,勉强维持家庭,孟玮也偶尔卖一两张画,买的人纯粹是同情茵茵而勉强购买,孟玮了解这一点,心中沮丧郁闷到极点。这天晚上,孟玮醉醺醺的回到家里,才走进大门,就看到茵茵仓皇的抱著小葳,躲在壁角。他向她们走过去,茵茵马上受惊的喊:“别!玮,你会打伤孩子!你别过来!请不要伤害我的孩子,她还那么小!”孟玮瞿然而惊,他站住,酒醒了一大半。这才发现茵茵对他是如此之恐惧,好像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个魔鬼。她抱著孩子,浑身颤栗,用一对防备的眸子惊恐的望着他。他感到心中一寒,立即全身冷汗,在茵茵眼睛里,他看出了自己,那个酗酒、打人、咒骂的恶汉!他打了一个冷颤,跄踉的退到园子里。园中月明如昼,夜凉似水,清新的空气使他脑中再一爽,他不由自主的在庭心跪下,仰首向天,喃喃自誓:“我孟玮如再喝酒打人,将永劫不复了!”

    他跪著,从深夜一直跪到天亮。茵茵不放心,出来看他,他说了许多懊悔的话,他们在曙色中拥抱痛哭,共同祈望着光明的未来。她始终认为,她的孟玮不会沉沦的。

    他改好了三天,第四天,他又酗酒如故,于是,茵茵开始明白,她所爱的孟玮已经死去。

    这是个大风大雨的夜晚。

    孟玮握著酒瓶,七颠八倒的冲回了家里,茵茵正在灯下抄写。他的样子使她害怕,她站起来,想躲开他,但他一把抓住了她,叫著说:“你每次看到我就跑,难道我会吃了你!”

    “请你放开我!”茵茵颤栗的说:“你别再打我!上次你把我的手打伤,害我一星期不能抄写,你放开我,请你!我还有好多工作要做,你放开我!”

    “你说我让你试凄了,是不是?”孟玮挑衅的问。

    “我没说什么,是我甘愿跟你试凄的。”茵茵说,一时回忆往事“神鞭公主”的时代早已如烟如梦,不禁痛定思痛,而泪流满面了。“你哭!我还没有死,你就给我哭丧!”孟玮大骂的说:“就是你拖住我,使我不能发展,你还一天到晚鬼哭神号!”

    “孟玮,你说这话太不公平!”茵茵哭著说。

    “我不许你哭!”孟玮恶狠眼的喊:“我没有亏待你!这世界上没有人赏识我,这不是我的过错!我没有要亏待你,我一直想给你好日子过,命运不好又怪不了我!你哭什么鬼!你怪我欺侮了你?虐待了你?”

    “我没有怪你。”茵茵说著,哭得更厉害了。

    “你给我闭起嘴来!”孟玮狂叫著,打了茵茵一耳光。“我没有亏待你,你为什么要哭?”

    “你别打我,我不哭了!”茵茵挣扎著说,眼泪却不试曝制的涌了出来。这激发了孟玮的怒气,于是,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正在纠缠之中,一声清亮的儿啼声传了过来,使孟玮浑身一震,他停了手,侧耳听著孩子的哭声,一种天然的父爱在他心中升了起来,他的酒醒了。于是,他昏然的摇摇头,向女儿的床边走去。茵茵惊喊了一声,就冲过去,从床上抢起了孩子,抓了一条毛毯裹住,向门边退去,一边退,一边恐怖的说:“你可以打我,不要打孩子!不要不要”

    孟玮愕然的呆了一呆,走过去说:“我没要打她”看到孟玮走过来,茵茵狂叫一声,抱紧了孩子,拔腿就向外跑。孟玮追上去,叫著说:“我不打你们!快回来,外面那么大的风雨”

    可是,茵茵已抱著孩子,投身于风雨之中了。孟玮追了出去,大声的叫著:“茵茵!回来!小葳!回来!茵茵!小葳!”

    茵茵听到身后的喊声,就越发狂奔不止。她绕著西湖的岸边跑,直到听不到孟玮的声音为止。她站住了,风雨狂扫著,她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她搂紧了小葳,四周漆黑如墨,只有半山的寺庙里有著灯光,水面波光粼粼,雨声瑟瑟。她茫然伫立,不知该何去何从。

    “家,是不能再回去了。”

    她茫然的想着,雨更大了。

    “茵茵!回来!”“小葳!回来!”这呼声使她悚然而惊,她想跑,但是,跑到何处去?一刹那间,她想起自己百万财产的父亲,同时,父亲那冰冷冷的声音也荡在她耳边:“等你梦醒的时候,不许来找我!你就死在外边!”

    她凄然而笑。“茵茵!回来!”“小葳!回来!”呼声更近了,她仓皇四顾,找不到可以遁身的地方。她对湖水望过去,湖水无边无际的伸展著,荡漾著她闭上眼睛,感到头晕目眩,一个站立不稳,湖面就对她的脸直扑了过来。一阵冰冷的浪潮攫住了她,她想喊,但水涌进了她的嘴里,她再也喊不出来了。

    孟玮沿著湖岸狂奔狂叫,声嘶力竭,所有住在湖边的人,都听到这风雨中惨嚎般的呼叫声。第二天黎明,他在湖边发现了那条包裹小葳的毛毯,和茵茵的外衣。他呆呆的站著,望着那广阔的湖面,又望望地上所遗留的两件东西,他对地上的衣服扑过去,拿起了那件衣服,衣服上沾著一根枯枝,他拾起了小树枝,摩挲著它,泪流满面,自言自语的说:“这是茵茵的手臂,她已瘦成这样子了!”

    他小心的用那件外衣,裹起了树枝,紧紧的抱在怀里,跄踉的向前走,一面低低的说:“我要你活得快快乐乐的!茵茵!我爱你!”说著,摸摸那树枝,又摇头,叹气,流泪。“茵茵已经这么瘦了!我的茵茵病了!”从这日起,孟玮疯了。茵茵和小葳的尸首始终没有捞获。神鞭公主从此而逝,留下了一个破碎的梦和一条鞭子。

    每到风雨之夜,孟玮仍沿著湖边找寻他的妻女,惨叫之声,几里路外都可听到。“茵茵!回来!”“小葳!回来!”好,第四个梦已经完了。

    小纹,抬起头来吧,故事已经结束了。怎么,你流泪了?孩子,日月永不间断的运行,多少的悲剧都过去了,多少的喜剧也过去了,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凄凉的梦,让它也过去吧!逝者已矣,何必伤心?

    你听,窗外那淅淅沥沥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