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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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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啸卿把碗摔了,害泥蛋只好眼光光地看着自己的晚饭发呆。唐基开始亡羊补牢,他是那种永远会说亡羊补牢尤未晚矣的家伙。

    唐基:“我去给师里拨个电话,叫他们送些吃穿。”

    死啦死啦:“祭旗坡没电话,凡事一双腿子。”

    虞啸卿:“副师长,这也太不成话了。”

    唐基:“不成话。下边做事的太不成话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刷刷地写着字条,写完了就递给阿译:“林副团长,拿这条子去横澜山,叫师里送一车吃的过来,还有,军装褥具,库里又不是没有。”

    阿译:“是!”唐基:“赶快地回来。还有话和你说。”

    阿译又兴奋得脸发红:“是!”他掉头就跑,没跑两步堂堂一副团长就绊在锄头上摔了个狗吃屎,头也不敢回,爬起来就在战壕里拐了弯。

    虞啸卿都没心情看他,我们也没心情看他,我们看着虞啸卿继续在我们的战壕里挑剔,伴之以小声的骂骂咧咧,幸好这回针对的不是我们,而是让我们成了这样的人。

    阎王好躲,小鬼难缠。阎王觉得太不成话,小鬼不知道什么叫不成话。阎王有了态度,小鬼便忙做小鞋。虞啸卿翻了脸子,我们便成了渣滓。

    后来连虞啸卿也不好意思了,总也是他的部队,如此的寒碜也就是寒碜了他自己,便对了唐基附耳:“你看看他们最急缺什么,该给就给他娘的这也叫个团?”

    唐基苦笑:“说你不要来这,来这就要交税。”但他没再说什么便去了。

    死啦死啦也在我身后捅着我附耳,他又恢复了精神:“快想。咱们最缺什么,过了时候就要不到。”

    虞啸卿终于来到我们这里最好的地方了,也就是死啦死啦和我住的防炮洞。整个祭旗坡上最宽敞,应该也是最危险的一个地方,危险不是因为日军,而是因为住在这里边的人。

    虞啸卿进来扫了眼便又开始发呆,看看洞顶上的那个天窗,又看看天窗下的那个坑——他从洞里看着天上的星星,又伸了手,似乎想够到星空。

    死啦死啦拥在虞啸卿旁边,现在说他小人都不够,像个小偷。

    死啦死啦:“吃和穿不是最急的。最要命的是是武器。我团全部重火就两挺重机枪,轻机枪和掷弹筒加一块刚过十个数。中正式在我这老兵才给,算好枪,其它都是些汉阳造、快利、辽十三这种老爷爷货,我想师座的特务营里随便挑个连,火力都强过我整团。”

    虞啸卿心不在焉,倒是像我一样从洞里看看星星出神。大概人都喜欢换个角度看熟悉不过的东西。

    虞啸卿:“你还有门炮,战防炮。拿一门小炮就跟整个炮群对轰的家伙。”

    死啦死啦便装作很抱歉的样子“卑职一心想的是抗击日寇。隔岸相安无事,我军极易松懈。”

    虞啸卿:“卑什么鬼职,你不卑得很。禅达是先成了怒江最坚固的防区,才有源源不断的物资进来。能如此,我、唐副师、你,功劳各居三分之一,只是你那份最见不得人,否则我让你活到今天?”

    死啦死啦打蛇随棍上。“既然不卑得很,整团才一门小炮也不够得很吧?”

    虞啸卿压根没理他,跳了跳,想够天窗外地土层——他在我们这倒是放松得很。

    我忙捅着死啦死啦和他附耳。

    死啦死啦:对啦,最要紧的。主力团营一级、特务营连一级都有派美军人员去教授指导,美国武器好用,可不是搂火就完。我们总也得有个人教吧?”

    虞啸卿瞪了他一会儿“你讨债的?”

    死啦死啦:“我要饭的。”

    虞啸卿今天心情真是不错,仍是铁面皮下冰冻一个笑意——但他把话题转到那个天窗上。

    虞啸卿:“这是重炮榴弹砸的吧?没炸?没死人?”

    死啦死啦:“吓疯一个。”

    虞啸卿:“这么大个玩意落下来,吓疯了不奇怪。”

    死啦死啦:“疯了又好啦。此人——师座请回尊首——即斯人。”

    我只好很冷酷地向虞啸卿敬礼。

    虞啸卿瞄了瞄我:“这家伙好像还做过逃兵?”

    死啦死啦:“疯啦。逃兵也不奇怪。”

    虞啸卿对我的兴趣还不如对那个洞。“怎么不填上?”

    死啦死啦:“不碍事。日本人现在也越耗越穷,他们没钱把两发炮弹打进一个洞啦。咱们倒是越来越阔啦。听说师座现在都有坦克和一零五炮啦,六零炮有得多,二零小炮都闲置啦。川军团就一门炮,一个手指头拦不住脸啊。”

    虞啸卿看起来就像又要给死啦死啦一个大嘴巴“我说你的傲气呢?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贱人?嗡嗡的好像”

    死啦死啦:“苍蝇。”

    虞啸卿:“中饱私囊的军需。”

    死啦死啦:“饿的。师座。”

    虞啸卿:“我给过你吃饱的机会,不是,是吃好的机会。”

    死啦死啦:“傲气。师座。”

    虞啸卿瞪了他一会,对着他的脸虚击了一拳,但他还是绷紧的面皮实在让我忍不住想替他笑笑。

    虞啸卿:“做人就是这样。有人做得左右是人,你就做得左右不是人。”

    死啦死啦:“师座是哪种呢?”

    虞啸卿倒有些自嘲起来:“我是取必有舍,得必有失。左是人,右就不是人。右是人,左就不是人。”

    死啦死啦:“师座好看得开。”

    我想虞啸卿心情真是好得要死,连这样的缺德口气也只是让他瞪了瞪眼,然后老实不客气地找张最舒服的床坐下。

    虞啸卿:“要不要教你个升官妙诀呢?等我战死了,下回换个师座问你,怎么不填上。你就说,开个天窗,心里亮堂。抬头就看见鬼子造的孽,好记得卧薪尝胆,马革裹尸。”

    我还真不知道这家伙也是懂幽默的,他两条长腿一支,在我们的破洞子呆得好不悠闲。

    虞啸卿:“屁话自有屁人听。我被重用,因为听唐副师的,拒掉个屁用没有的虚衔,说什么不克南天门不受将衔。会打仗就是会打,不会,有没这个衔照旧不会。”他有些忿忿起来:“人这东西。常得做些功夫给人看,搞得自己连真假都不知道。真他 妈的。”

    死啦死啦:“师座节哀。”

    虞啸卿:“再损,我命令你自己割了舌头。你跟我作对,我跟上峰某些不思进取的庸人作对,各念一本经——可自己心里要亮堂。”

    死啦死啦:“可是我不亮堂。”

    虞啸卿:“我知道的。是啊,我在整你,还是存心的。人生一世。不是裁缝铺里订下的衣服,还能照你的形长?我这屋子矮了,你站直,捅个窟窿才好。这才是你,才是逆潮而动,独拒日军于南天门之上的那个妖孽。妖者,诡变之妖,孽者,你的骨头,逆潮的勇气。”

    死啦死啦:“不是的。师座为人的分明。是乱世中我心里难得的亮堂。”

    看起来虞啸卿心里便舒畅得多了:“那我更管不着了,我不是来开导你的,我是来我师最不堪的阵地上逛逛。”他让自己呆得更放松了:“你说怎么回事呢?我那帮手下,从来连个玩笑也不会开。是的,师座,誓死追随。师座,他们不是屁精,我身边不容屁精——可天天说死说活的干什么?”

    我不由笑了笑,虞啸卿眼尖得很,立刻便喝斥:“他总在这里做什么?到哪里你都要带着这只大草包吗?”

    我只好又冷酷地敬一个礼,打算就此出去。

    死啦死啦:“待着。师座,您有一万二千个必须听命于您的部下。他是其中一个——可你现在占着是他的床。”

    虞啸卿:“那又怎么样?”

    死啦死啦:“总不能占着人家的床。还让人滚蛋。师座是讲理的。”

    虞啸卿又瞪我,这回我就当没看见了。

    虞啸卿:“他让你留就留?他惹祸太多。我随时可以毙了他。”

    死啦死啦只好耸耸肩,而虞啸卿还瞪着我:“好吧,也许你不那么草包。呆着吧。”他又不再管我了,但是向死啦死啦抱怨:“不草包,可还是厌物。有个厌物在,就没了说话的兴致。”

    死啦死啦:“我来猜师座想说的吧,这样就有兴致了。”

    虞啸卿可没什么兴致:“猜吧。不过我不爱猜谜,小时候家里私塾出字谜让猜,被我拿砚台打了。你要猜错我也照打。”

    死啦死啦:“师座从不歇息,今天却悠哉游哉跑来闲话”

    虞啸卿:“是你骗来的。好个狗胆,见了我不怕追究官司,还一心要饭。”

    死啦死啦就涎笑:“逆潮而动,当如是也。师座今天怔怔忡忡,忧喜参半,言里话外,又是感慨人生冷暖,世间苍凉”

    虞啸卿:“我有那么无聊吗?”

    死啦死啦:“人不总是那么有聊的。其实师座自己也知道您的手下为什么开不得玩笑。‘国’、‘民’、‘军’,除了这三字,师座从无他顾,挤得那帮年青人也快把不是这三字的全当禁忌了。您瞪着我,那意思就是有屁快放,我赶紧。师座又不是个喜欢搞得神神秘秘的人,这事情明摆着,就是师座一直努力的事情总算有个结果,好结果,可又有些隐患,变数不定。”

    虞啸卿:“哦嗬?我有什么事情?”

    死啦死啦:“难道师座也成了心口不一的人吗?除了以虞师之力拿下南天门,用您的刀砍下竹内连山的脑袋,师座来禅达还想过第二件事情?”

    虞啸卿:“错啦。”

    死啦死啦:“那我心里要更不亮堂了。”

    虞啸卿:“不光一个竹内,所有的。所有欲斩我民族之头颅的,我砍他们的脑袋。”他忽然笑了,我发现这家伙笑起来很调皮:“可我真要那样做了,不出几天。就要沦落到比你更惨,我的民族先会治我个野蛮愚昧的罪名。”

    死啦死啦:“我好像还没有挨揍。”

    虞啸卿站了起来,在屋里踱了两圈。他拿起我的中正式。在手上掂了掂,架在枪眼上,又询问地看了眼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可以的。美国人的机器长城,中国人的血肉长城,都把日本人耗得差不多啦。现在一发三七炮弹过去,最多换几发七五炮弹。”

    于是虞啸卿拉栓,上弹,射击。我知道他是个杀人如麻的老手,可没想到他能这么快打光五发子弹。

    南天门一片死寂,并不因他是一师之尊就开了特例。

    虞啸卿:“头五枪是你开的。虞啸卿,这一战你终于可以攻击。不用退让,无分敌我,早已经别无选择,这是殊死之战。虞啸卿,你在这里以枪弹为誓,此仗你必殚精竭虑。哪怕粉身碎骨。百年国耻,就算用尽最后一兵一卒,一枪一弹,乃至你自己的最后一滴血,你也可以笑着去死了,你这一生终有值偿。”

    我和死啦死啦只好直愣愣看着他发神经,好吧,我知道那是很严肃的,是一个人心中的神圣,那不是发神经。

    但是往下虞啸卿就开始对着死啦死啦发神经:“他 妈的。头五枪不是我开的!你这家伙一天一炮,就没停过!搞得老子发誓都理不直气不壮!”

    死啦死啦只好不出声地干笑。

    虞啸卿:“算啦,猜对了。你也知道,驻印远征军的弟兄们早开始反攻,只咱们滇西这边是谈了撕,撕了改,改了再谈,我做孙子,扮英雄,装乖乖,也就差派敢死队去把他们谈判桌炸了——现在好啦。滇西攻势已定。我师与竹内交道也打了有些日子啦,当仁不让。攻打南天门,首战前锋。”

    他是如此兴奋,在这屋里走来走去地都呆不住,索性出去。

    虞啸卿:“你这地方憋气。走,陪我出去看看南天门。”

    然后他走了,死啦死啦一时没跟上去,我也站在那里发呆——装呆,确定虞啸卿走远了就开始耻笑。

    我:“虞大少爷有够骄横,不过是上头的政客让他干等了会,就当受了天大委屈。”

    死啦死啦没说话,他在发呆。我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死啦死啦:“都拼光了,以后怎么办?”

    我:“什么?”

    死啦死啦:“别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然后他追着虞啸卿出去。我愣了一会儿,卸掉打西岸回来就没卸下来过的负担,但我知道我很快就会追在他身边出去,因为放心不下。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虞师比我团好也有限,直到昨天还在为生存奔命,一天一天,我们看着南天门成为今天的怪物,我们知道虞师根本没有做好进攻的准备。

    但是那关我们什么事呢?在虞啸卿的眼里虞师只有两个团,就像刚才在这里他眼里只看见两个人,我团绝不会被他送上战场。他魔障了,但是那又关我们什么事呢?

    第二十三章

    这样并不愉快,拿着一位师座和一位团座大人的零碎,望远镜、外套、地图、文具、长枪之类的,跟屁虫似地跟在后边一而且那两位还都是哪里难走往哪走的货,我们战壕里的人渣讶然地看着我,因为我那一脸晦气。

    我只好对自己嘀咕:“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吗?”

    但是死啦死啦还在追着虞啸卿说:“竹内那家伙和您一样,从上了南天门就没歇过。虞师没歇过的人,说得不恭维点,就您一个,那边所有的人都不要休息的一您当南天门就是您看到的三条防线一个主堡?我们与日军作战多年,有哪一次他们会把要人命的家伙露在外边的?”

    虞啸卿:“知道。”

    死啦死啦:“知道南天门下边有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