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我的团长我的团 >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虞啸卿盯着死啦死啦“你恨日本人?”

    死啦死啦答道:“我恨让我们成了现在这样子的东西。”

    “是什么?”

    “不知道。我一直很浑噩。”

    唐基忽然问:“你对赤色分子是怎么看的?”

    虞啸卿在他的踱步中愣了一下,看了看唐基,自此问伊始气氛忽然便有点儿变,陈主任从漠不关心忽然成了极为关心,张立宪们的反应像唐基触碰了一个不该碰的禁忌,我们刚松了一下,忽然又觉得喘不过气。

    虞师前身,以****发达。双方合作已六年,而虞师内部仍以赤匪称呼,让我觉得想弄死他的人不仅虞啸卿,还有唐基。

    死啦死啦答:“书生不可以没有,但是空谈误国。”

    唐基追问:“是说赤色分子?”

    “是的。”

    陈主任审问中第一次开口“没打过交道?”

    “游历的时候,见过他们的游行和口号。”

    他坦荡得是坦坦荡荡,让陈主任立刻就没了兴趣,而唐基从自己的银烟盒里给军部大员上了根烟。我们再度松了一口气。

    虞啸卿问:“跟日本人打过大仗?”

    死啦死啦答:“打过。”

    “哪仗?”

    “这仗。”

    “就一仗?”

    “我没经过大阵仗。”死啦死啦老老实实地说。

    虞啸卿似乎不信“一仗就打得这么恨之入骨?”

    “什么叫恨之入骨?”死啦死啦问。

    虞啸卿说:“你那种打法叫破釜沉舟已经太客气了,简直是断子绝孙。”

    死啦死啦回头看了看我们,张了张嘴,表情简直有点儿痛苦。

    “我不恨谁。我最多只带过四个兵,是理库,不是打仗。在西岸我发现我后边跟着一千多人,我很害怕”

    虞啸卿问:“害怕还是得意?”

    死啦死啦苦笑“好像都能叫人喘不过气来,那就都有。我已经亲眼眼见,在南天门上我已经看够了。我以前一直逃跑,也遭遇也死人,可死的人都不够份列入战役里。还有,我去过那些地方”

    “怎么讲?”

    “我去过的那些地方,我们没了的地方。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干丝烧卖。”他用一种男人都明白的表情坦率着“还有销金的秦淮风月。上海的润饼蚵仔煎,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麻花狗不理,广州艇仔粥和肠粉,旅顺口的咸鱼饼子和炮台,东北地三鲜、狗肉汤、酸菜白肉炖粉条,苦哈哈找活路的老林子,火宫殿的鸭血汤,还有臭豆腐和已经打成粉了的长沙城。”

    克虏伯不知时机地咽了咽口水,以致要擦擦嘴。我们听得想杀了他,他要只说些我们擦不着边的也倒好了,偏他说的还尽是我们还吃得起甚至吃过的东西。

    然后他摊了摊手,以他特有的方式断句总结“都没了。我没有涵养。”

    虞啸卿说:“我也没有。”

    陈主任和唐基就显得有点儿难堪。

    死啦死啦接着说:“没涵养。不用亲眼看见半个中国都没了才开始发急和心痛,不用等到中国人都死光了才开始心痛和发急。好大的河山,好些地方我也没去过,但是去没去过铁骊、扶余、呼伦池、海拉尔河、贝尔池、长白山、大兴安、小兴安、营口、安东、老哈河、承德、郭家屯、万全、滦河、白河、桑乾河、北平天津、济苑、绥归、镇头包、历城、道口、阳曲、开封、郾城”

    唐基制止他“可以了,我们明白你的意思。”

    死啦死啦却坚持地说下去“我是个瞎着急的人,我瞎着急。三两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场大败和天文数字的人命,南阳、襄阳、赊旗店、长台关、正阳关、颖水、汝水、巢湖洪泽湖、镇江、南京、怀宁”

    唐基打断他“好了。”

    死啦死啦并不理会他“上海、淮阴、苏州、杭州、黄埔江、太湖、南通”

    于是唐基不再说话了。虞啸卿也并没有制止死啦死啦的意思,而张立宪刷刷地记,并不是记在本上,是记在用来做草稿的空白纸上。

    我们呆若木鸡地擦着冷汗。

    “屯溪、六安、九江、武昌、汉口、修水、宜昌”

    他说得很纷乱,就像他走过的路一样纷乱。

    这些丢失了和惨败过的地方,三两字一个的地名,他数了足足三十分钟,然后很谦虚地告诉我们,不到十分之一,记性有限。

    虞啸卿怕是说得对,现时中国的军人怕是都应该去死。我们没死,只因为上下一心地失忆和遗忘。而且我们确信数落这些的人已经疯了,没人能记下来这些惨痛还保持正常。”

    陈主任的头上冒着热气,像被水浇过。唐基自己伸手从已经放到陈主任那里的烟盒里想拿根烟,发现烟盒已经空了,而那两位面前的烟头已经足十几个。虞啸卿的姿势完全没有动过。有人在擦汗,掠场的余治李冰们瞪着墙象要瞪空墙,张立宪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第五张纸。

    死啦死啦总算要接近尾声“怒江以西,保山、腾越、铜钹,还有我们身处的禅达。”

    虞啸卿第一次插嘴“禅达没有丢。”

    “这样下去,快了。”

    虞啸卿给了他一个“让我们走着瞧”的表情。

    死啦死啦接着说:“十分之一不到,记性有限。不拉屎会憋死我们,不吃饭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觉活四五天,琐事养我们也要我们的命。家国沦丧,我们倒已经活了六七年,不懂——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虞啸卿问:“什么是本来该有的样子?”

    “不知道。”死啦死啦答道。

    虞啸卿盯着他“你一直在自相矛盾。照你说的,这里所有人都该死十遍二十遍。无辜?——是你说的无辜。”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死啦死啦又一次回头看了看我们,在他背对我们的位置上这是一个很大的动作幅度“一千多条人还剩这么一小撮可能正好因为我们都只有一次好死,于是不知道南天门上的仗对我算大仗,交锋十七次,打完我这生平第一大仗后,我再也不知道。”

    虞啸卿审视了很长时间面前这个人的茫然,那种茫然近乎于沉痛。

    他毫无先兆地说:“休庭。”

    我们又回到了这间屋里,坐着或站着,发着愣,瞪着墙或天花板。

    丧门星问:“他会死吗?”

    我们都沉默。

    克虏伯答道:“不会的。”

    我们瞪着克虏伯,斩钉截铁说这话的人恰好是最不了解事情的人,这真是很让人绝望。

    “谁要他死?”我问大家。

    不辣骂道:“嗯。虞啸卿就是杂种混蛋王八蛋,贼偷了不要的,被他下不出蛋来的爷娘捡来的。”

    我跟他看法不一样“我倒觉得唐副师座颇有弄死他的劲头。对赤色分子什么看法,这说错一个字就是死立决,还有个冒传军令临阵脱逃的由头。”

    阿译替他的长官辩解:“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了眼那个唯在这事儿上太有主意的家伙“因为他记得你是十五期军官训练团吗?可算证明了啊。有的人来打仗是怕自己太弱。”

    阿译坚持自己的看法“有的人就是想和别人不一样!”

    郝兽医打圆场“好啦好啦。军部要他死,好吧?他这种不拘一格本就是该死的,其实他本来一是一,二是二,可大家都在一不是一,二不是二,他就不拘一格了,他就该死了。”

    门开了。何书光和着几着拎桶端盆的兵站在外边,我们只祈望刚才骂虞啸卿没被听见,还好。

    “吃饭。”何书光说。

    白米饭,盛在很不中国样式的扁铁盆里,每个人的饭上浇一大瓢连汁带酱的,间杂着萝卜,但主要是肉——我们的眼睛都瞪直了。

    牛肉。我们早已经忘了牛是可以这样盛在盘子里吃的。

    这东西不是随便给人吃的,就算在师部,那么一切都早安排好了。我现在确信死啦死啦将不得好死,这不奇怪,第一眼见他我就看到他生了个不得好死的样子。

    我们呼呼噜噜,像猪一样吃饭。何书光为避免听见那样的咀嚼和叹息声而尽快退了出去,边走边嘟囔“早饭也没少吃啊?”

    我们不理会,大口咀嚼着。

    虞啸卿和他的人不像饿过的样子,所以死啦死啦说的注定白说,他加倍地该死。

    第二轮的审又开始一会了,我们仍然没人坐着,静静听着,因为说的也是我们关心的内容。这轮的审趋于平和,虞啸卿再不甘于坐下,但他没有要拔枪的意思,他甚至不再去玩他的枪套。

    他问死啦死啦:“你去过那么些地方,所以你能说好十几个省份的方言?”

    “不伦不类地学了几句。蒙语藏语也会几句,满语也会说几句,可满人自己都不说了。还有苗、彝、僳僳族支离破碎的能说几句。”

    虞啸卿难得地说了句湖南话:“闯到你扎鬼哒。”

    “冒得办法。要呷饭嘞。”死啦死啦也用湖南话回道。

    虞啸卿多少有点儿满意地继续问:“你那很颠沛的一家人,做什么的?”

    死啦死啦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儿不屑,尽管我们见过他怎样对待死人,知道他并不是那么不屑“招魂的。”

    “做什么的?”虞啸卿似乎没有听清楚。

    “招魂。”

    “什么?”

    “招魂呀。”

    他们俩又开始出现那种反复和对峙了,这样的时候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欠揍。

    虞啸卿露出一种真正的不屑的表情“就是那种小孩子感冒发烧,老太婆拿个盆出去敲出去叫?还是一个铜板哭嚎一刻那种?”

    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难堪“也不是那么简单。人有其土,魂兮归乡。我那家人是专给死人叫魂,请死者归乡。和平盛世,人死得少,还死在自家土上,我家就很难活。战乱之秋,人死得多,可颠沛流离的死了也没人雇你来叫,我们更难活。就一直走着叫着。”

    “你真信人有魂吗?儒道佛教,禅宗净土,天主基督,你信的哪种?”虞啸卿奚落地加了句“还是五斗米道?“

    死啦死啦答道:“我信得谨慎,所以都说不上信。”

    “我说的是你真信人有其魂?你有魂?”虞啸卿问他。

    死啦死啦卡了好一会“不知道。”

    虞啸卿得出结论:“那便是神汉。”

    死啦死啦看来宁可承认这个“就是神汉。”

    “神汉怎么又从军啦?”

    “在宁夏时遭了瘟疫,我父母都死了,我妈跟我说我干不了这行,我没魂根,我生气太重,没法让死人归乡,还要搅得他们不得安宁。”

    虞啸卿命令道:“你招个我看。”

    “什么?”但是死啦死啦一定听清楚了虞啸毅的命令。

    “别装傻。招魂。”

    “我做不来。不光搅死人,还扰活人。”

    “招。我军令如山。”

    看来没得推搪。死啦死啦只好吱唔了一阵,吟唱似的“魂兮归来!去河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何离彼不祥些!魂乎归来!东方不可以”

    他驷五骈六很热闹,虞啸卿于是把自己桌上的卷宗书笔几乎全摔他身上了“你到死有几句真话?我是湖南人,我最敬的是屈原和岳飞,你来给我背楚辞?”

    我们几乎想笑,因为很少能看见死啦死啦的狼狈。

    虞啸卿简单地摞下一个字:“招!”

    我们很想哭,因为死啦死啦低着头,从他嘴里开始传出一个声音,像咒语又像音乐,你很难去想清也不会愿意想清那是什么意思,那更像妈妈的絮语,一个母亲在垂死儿子床头的唠叨。于是我们安静的,用和他一样低垂着头的姿势站着。

    我们没法不想起我们死的时候,我想我们死的时候会很愿意听见这个声音,我的怨气会在这个声音中安宁,我死了会回北平,死啦死啦说爆肚涮肉时我发现我热爱北平。

    我们没法不想起要麻,他的身上当已生花长草;想起康丫,我们埋他的地方现在是日军脚下,我们祈望他不要问我们有良心的没;想起从来没关心过的豆饼,希望他现在已经被冲刷到海里,这趟门他出得比我们谁都要远。”

    唐基在听,听得很用心。陈主任在听,像在听戏文。虞啸卿在听,他和他的爱将们都听得颇不耐烦。

    但是虞师座不爱听,他希望事情一清二楚,但是越来越多的事被搞不清楚。他选择管它的,反正我将来是马革裹尸。

    虞啸卿止住死啦死啦“打住打住。什么玩意儿?”

    死啦死啦用东北腔回:“就是干什么玩意儿。”

    “你在我的军队里搞过这套?”

    “没有。”我替死啦死啦回答道。

    阿译用有点儿尖尖的嗓子也所:“没有!”

    迷龙坚定地说:“从来没有。”

    我们也不知道有没有,我们只知道他对死人一向是有点儿怪怪的。幸好虞啸卿不关心这个。

    虞啸卿继续,他是个怎么绕也不跑开跑题的人“于是从了军?”

    “是上了学。民国二十四年。我羡慕读书人。以前我只能东拼西凑借点书看,还有偷。”死啦死啦答道。

    “二十五年从戎。一年?”

    “不到一年。委员长要新生活,新学校满地都是,可用来编打倒什么什么的口号,这时间比读书还多。二十五年局势紧得很,于是从了军。”

    “谁的军队?自忠将军重义,宗仁将军思全,聿明将军此战虽有失利,但昆仑关之捷绝非侥幸,立人将军有儒将古风,又集机械之长,是我钦佩之极的人物,薛岳薛将军坚悍,全歼敌一零六师团,毙藤堂高英少将,湘之血战有他,湘人幸事,或是傅作义将军,五原长我军心”虞啸毅眼里放着彩放着光,说这些让这个对什么都像没兴趣的家伙如同着了狂一样,但死啦死啦一直在摇头,直到虞啸卿索性住了嘴。

    “说出来师座也不会知道。就是”死啦死啦不好意思到自己都挠了挠头“广西的,七一四柳州左近的一个守备团。”

    虞啸卿看起来也有点儿失了惊的样子。“守备团?连简编师都算不上。七一四?”他敲着自己脑门子“想起来了。打混耍痞贩私盐贩鸦片在全省出了名的,调去打仗,离日军还有百多华里就做鸟兽散了。”

    “嗯左右左,各路兄弟来入伙,穿黄皮,背响火,草鞋皮鞋都认可,左右左,左右左,肯玩命就发财多”死啦死啦唱起他那个曾经的守备团的军歌。

    虞啸卿跟着哼:“分赏银,你和我,呷完米粉有火锅,左右左,左右左,我们桂军票子多。”

    “one摸retwo摸re,左右左,哈哈哈哈嚯嚯嚯,哈哈哈哈嚯嚯嚯我们的军歌。”

    我们瞪着那一对儿,他们现在很像活宝,尽管虞啸卿是绷着脸念白,而死啦死啦哈哈嚯嚯时也全无笑意。

    虞啸卿点评:“着实该死。”

    死啦死啦赞同地说:“烂得拔不出来,连走的心思都没有。唯一好处是现在我们不编口号了,我们没事就打编口号的。后来我想跑,后来也真跑了,要打仗了,识字的升官快,我进了个军官特训班。”

    虞啸卿再次有了兴趣“哪个特训班?”

    死啦死啦再度赧然起来“前内政部长何健办的。就在湖南,就办了两期。”

    虞啸卿于是又再度噎着了“那个打着坐等升仙的何健?教些步枪操列,生背拿破仑克劳塞维茨以及中正训导?害死很多人了。”

    唐基立刻咳了一声。

    死啦死啦“嗯”了一声,说:“但出来就是中尉了。”

    虞啸卿:“没有升这么快的。”

    死啦死啦有些害羞地解释:“那啥我从桂军出来时偷了一驮子货。”

    我们很多人脸上都已经有笑纹了,但虞啸卿面沉如水地点了点头“这样就合理了。”

    死啦死啦接着说:“后来换了很多部队,没有拿得出手的。有时候几个月就换个发粮发薪的主。最北到过河南,然后就一路败军回来了。败到禅达前还在一个新编师吃粮,可也散了,就跟上了师座你的部队,去缅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