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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七 吹尽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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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瑛酃摘下了莲蓬衣, 更换崭新的朝服后在座上盥手,底下的人过来问是不是要过去值房看看, 小贵主正安置在那处。闻言, 他失了片刻神,才做了个决定, 便是图个敷衍了事, 去也肯定要去的。

    接过递上来的巾栉拭手后拆了宫里送来的书信查阅,一一布置妥当后, 瑛酃才起身踱步到值房门前, 等足尖离门槛半步的距离,却又不急于越这一步了。

    他略微细想了一下, 懂得谋算人心,却头回不清楚这小贵主的意图。平日里交集不算多,可凭谁都知道,他们这些人人本职都是靠着宫里头的主子吃饭的。

    瑛酃身兼内务府统领之职, 平日里管辖事务众多, 却也不见得什么都得过他手, 有些杂事后头的人都会一一指派下去, 料理得妥妥当当,一直以来甚少接触宫中新晋妃嫔,只莫听素有些特别。不管出于公或私的考量,那一众妃嫔当中便数她最教自己留心。

    莫听素进宫前非是参选秀女, 已然是宫中常客, 因是孝恭顺的缘故, 又端着郡主的封号,同为四大家族的后代,在宫中小住之时少不得留神为她提点。一来二去,有时候动了恻隐,再遇上同样的事情为其解困难免会成为习惯。但彼此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甚至是点头之交也算不上。

    他见她仍是有些难过的神『色』,以为又是遇到什么教人犯难的事情,从前几次机缘巧合,每个当口都凑巧遇上她,如今一犯难或许女儿家便没了主意,找了上来。

    这厢莫听素神『色』且有些恹惫,可抬头瞧见他进来,又自觉提起十分得体适宜的笑意,起身下了脚踏,留仙裙摆垂地而过,“叨扰车府令了。”

    瑛酃在一面踏过门槛,在跟前拱手作礼说道:“不敢。眼下雨势渐大,夜宴的时辰还早着。贵主便安心在此处避雨。”

    一双凤眼流丽又勾艳,可语气淡然,不显疏离也无甚亲近,这是他如贯待人接物的态度。

    莫听素说好,语气仍然心平气和。随意地走到窗前来,手里摆弄了下案上安放的海棠花枝。

    此时见瑛酃走到跟前来,玄衣纁裳,环佩香包,并上银印伶仃微晃,拢在烛光下的容颜格外温暖。

    他朗声,“今日贵主织锦宫服被毁一事,已有人禀告了下臣。此次出巡一应事宜具由下臣打点,委及贵主,本就是下臣的失责。下臣必定严查,还贵主一个公道。”

    面面俱到是他治人的手段,听话的怀柔,不对付的便严惩,所以宫中人人惧怕他。莫听素心想,原是他误会了,以为自己受不得此等委屈才来找他的。查不查都一样,宫服因何被毁,为何人所毁,其实莫听素心底都有数。但……

    也罢,想岔了误会也好,这也是个好理由,不至于自己今日来的这趟这般突兀。

    她今日有些冲动,可是也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因为今夜若不出意外,夜宴献曲后便会受君上召幸,从前是身体抱恙,如今再没了这样的借口。

    或许,等自己真正成为帝王的女人,便该收心了。从此之后,这份感情更加无人知晓。所以她才更有这个冲动来看看他,不为别的,就这样说说话就好。

    莫听素想起上一次过了宫廷下钥时分,他亲送自己回内宫解围的事,勉立扯出一丝微笑,眼里总似藏着若有似无的愁绪,淡淡的,叫人看不清。

    “你瞧,我总一直这样麻烦你……”

    瑛酃道,“食君之禄担君之优。这是下臣的本分,说不上麻烦不麻烦,只贵主今晚且安心赴宴,莫让此事扰了心神,下臣自有追究,揪出来犯事的人定要教她后悔在这世上走了一遭。”

    对于瑛酃的处事莫听素没有说好或是不好。神『色』看上去且有些楚楚黯然,似是心事重重,唇边始终染着一抹浅浅的笑意,眼睛有些发红,不太在意地转移话题,“今夜所着的这套留仙裙虽一袭素白,虽不及被毁的那一套~……”

    声音顿了顿,莫听素抬了抬衣袖,微扭着腰身,回头看了他一眼,神态天真竟有点似个孩子:“可衣摆都用画笔描了西府海棠,画笔所着的墨遇水不化,行走间,裙摆曳地便似海棠花开,从地间长出来。”

    瑛酃随着她的动作望向那簇簇自衣摆延展开的锦绣海棠,枯枝红花,灿烂明艳,所谓步步生莲之妙意,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凤眼微抬,嗓音如贯熙和:

    “美人心思玲珑,君上也必定龙心大悦。但下臣瞧着,缺了耳饰点缀,虽则盛艳,未免单薄了些。”

    说着,瑛酃朝守门的中官吩咐将今日收到的那对亭台楼阁嵌流苏金耳珰奉上来。

    这是修建皇陵的负责监事私下呈上来的,只是其中一样,怎么名贵怎么来,打着迎接的名义。修建皇陵是个苦活儿,长年累月非传召不得回帝都。巡陵是大事,百官随行,自然也是巴结的机会,各式黄金珠宝私下里络绎不绝地送过来,屡试不爽的好手段。

    莫听素依稀记得昨日听如意说起宫里的嫔妃也都一一收到了一些名贵的闺房小玩意儿,算不上什么稀世珍宝,但胜在雅致,连随行的宫妃都照顾周到,更莫提前朝的百官了。

    这些是身外物,象流水一样涌进来,而他送也送得毫不可惜。

    随着中官将那双华贵异常的纯金耳珰呈上来,瑛酃一面道:“白衣点海棠固然雅致,衬上亭台楼阁金珰才是雍华天成。”

    中官躬腰垂首,双手将内置价值连城的金珰奉在眼前,等着她有所动作。于是莫听素轻笑一下,眉却似蹙起,她转首伸手轻抚了抚那双耳珰,才将它戴上,末了,她抬头轻声问道:“好看么?”

    外头的雨淅淅沥沥的,想要滴在她心头上,压着她愈发沉重。

    这厢瑛酃站立一侧,双手垂在身前,冷白指尖轻抚了抚腕间的佛珠,凤眸微垂了垂,“自然是好看的。美人才艳独绝的盛名怕是帝都城内找不出第二人。”

    莫听素一笑,“这是我阿娘的盛名,而我……”,她顿了顿,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与茫然不曾叫任何人察觉,便是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只声音极轻,似意有所指,“不过是依附于她。倘若她还在世,我必定是不及她的十中之一的。”

    她是假的莫听素,可莫瑾将她打造成一个晚琉光。才情容貌是按照晚琉光来,可喜恶『性』情又照着他记忆中的莫听素来捏造。

    他将自己之母与自己的妹妹矛盾地结合到同一个人身上,可又如何?该陪伴在他身边的一个也不能够在他身边,莫听素也是渐渐地在时月消逝中明白到莫瑾有多寂寞。

    有时候莫瑾更可怜,至于自己,莫听素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因为从头到尾,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莫听素移步登了脚踏,垂地的衣摆轻展开来一个优美的弧度,落了座后,她抬眸视着瑛酃道。“车府令,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见瑛酃拱手等着自己发话,颔首也不看她,永远是这样子一副中正平和又恭敬的姿态。

    窗外的雨仍淅淅沥沥,倒衬得屋内愈发地冷清。不知怎地,莫听素想起方才在书案前瞧见的那张图,静默了许久,扭身瞧了瞧窗外朦胧的景『色』,回过神来,重新执起案上的玉笛子,心里给自己打了气,才似带了些活力,语气也有了些俏泼的味道,“待会夜宴上我要为君上呈献一曲,这几日我一直苦练,却总似没了底。车府令不嫌弃,我且给你演奏一次,看是否适宜。”

    瑛酃闻言微微一愣,随即答道:“圣意不可渎,下臣的意见作不得准的。”

    莫听素扶了扶笛身,低首轻描淡写道:“就随意听听罢,车府令也不必在意什么。”

    一曲起,眸子低垂时,目光却止不住,细细打量他腰间垂挂的银印杂环,佩玉香包,从头到尾她只专心于指上弄乐。

    一曲毕,她的心底颤抖起来。

    瑛酃道:“主子擅通音律,闻者如身临其境。山有扶苏暗喻女子思慕所爱而不得,最终所嫁非人,故而曲调太过哀怨凄婉,不适宜夜宴上演奏。”

    莫听素闻言一笑,“多谢车府令提点。倒是我疏忽了,是该换首曲子才是。”,她站起身来,看向窗外的雨『色』,“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去为夜宴准备,现下雨势渐小,我该走了。”

    瑛酃送她到门边,作揖后,唤门外的小中官送上伞来,她转身月白风清道:“就到这里了,车府令不必相送。”

    早在外门等着的如意瞧见莫听素出来早已跟身边一起随侍的宫娥迎了上去。

    来时怎么过来,离开时自然也便如何走回去。莫听素『摸』『摸』耳坠垂挂着的沉甸甸的金珰,每走一步,泪在眼里便凝聚一点,却迟迟不肯落下,表面神『色』冷然,心底却已然有些天崩地裂。

    那首《山有扶苏》她一直很用心练,不是为了在夜宴上能够大放异彩,她只是借练曲的借口好名正言顺地想吹奏给他听。

    这就是自己的爱情了。偷偷地喜欢着一个人,也默默地自行了断这份感情,今日过后,蒙受圣宠,不为私人感情所扰,自己的这份心意更加地永不见天日,可这样也挺好的。

    瑛酃目送莫听素到外门,门还未关上,便有中官来报,领着关廷到跟上来。

    关廷上前行礼后,瞧了瞧外间,才回头朗声道:“下官不明。素美人为工部左侍郎之胞妹。”

    “正因为她是莫瑾的胞妹,否则,杂家不会把如意安『插』到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