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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一章 天长晴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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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菁只默默跪在跟前, 敛眉低首, 心里头憋了一口气,任由着呵斥, 也不作声。

    荭莺心头更加愤恨,一张小脸都气得涨红了。厉声一句:“伸出手来!”

    拿着小竹条便往莫菁摊开的掌心用力抽了几下。竹条拍在皮肉处的声音听得周遭几个姐妹都不忍直视, 又不好求情, 都蹙起美尖, 闭眼捂唇, 权当眼不见为净。

    这厢,莫菁痛得泪花直在眼眶子里打转儿。却又愣是忍着不作声。她也是个心『性』要强的人,而且又能隐忍, 典型的打掉牙齿和血吞。

    荭莺也不好受,她年长莫菁几岁, 平日里喊莫菁妹妹,也便真的当她是自家妹子看待,心头也喜欢她喜欢得紧, 是个慎言慎行又知进退的人,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 当日巡陵, 自己在帝君跟前进言,将人揪拉到名单里去, 正是看中她安守本分这一点。

    帝君跟前随侍的女官, 说句不好听的话, 便是哪日帝君来了兴致临幸了你,你也要把自己的位置摆正,皇室为保龙裔血脉纯正,嫔以下阶位的宫妃进了幸,除非帝君准许否则都不能留有孕育子嗣的可能。

    从前便有些拎不清的女官抱了歪心思,以为近水楼台先得月,妄想飞上枝头。

    荭莺盯着跟前的人儿,火气早就上蹿,严词厉『色』:“说话!知不知错!”

    听罢,却见莫菁顶着张浓丽的小脸,有些发白的菱唇且微微颤抖,只倔强着温软的眉眼,一字一句,缓声道:“知错。”

    荭莺道:“错在哪里!”

    莫菁答:“不该御前失仪,是为大不敬。”

    闻言,荭莺怒极反笑,连说了几个好,望着她懑道:“只有御前失仪么?若是存了不该存的心思也一样该死!”

    莫菁抬头直视荭莺,面无惧『色』,只坦然:“姐姐信或不信?竹青没有任何要攀龙附凤的心思。于竹青而言,君上是王,也是主,仅此而已。”

    荭莺面沉如水,只一双美眸仍盯着她,半晌,她才又开口:“你说不说真话?”

    莫菁抬眸,仍是那副神情,缓声道:“竹青说的就是真心话。”

    荭莺唇边噙着一丝凌冷的笑意,站起来,小竹条狠狠地往她背上抽了下去。

    “你若还当我是姐姐!你就说!”

    莫菁简直觉得头昏目眩,咬牙忍着痛,唇儿都要咬出血『色』来。

    “你打死我也一样,没有就是没有。”

    荭莺作势还要打,旁边几个女官已然上来拦着,其中一个跪了下来,将莫菁护在了身后,哽着嗓子,劝言道:“荭莺姐姐,既然竹青说没有便是没有的。咱们几个共事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跟前都是您亲自挑出来教化的。您是我们的师傅,我们的为人您也是清楚的,否则也到不了御前伺候里来。再打下去也是屈打成招,还伤了姐妹间的感情。我们都一直记得您的教导,尽心尽力伺候君上,平日里天大的事咱们姐妹也互相扶持着过。如今做妹妹的只犯了一丁点儿的错,姐姐您就不可饶恕了么?”

    其余几个也跟着附和相劝,一时竟也让荭莺有所动容。不怪她一丁点儿的小事就这样

    小题大做,她也是见过太多肮脏的东西,后宫之中尔虞我诈,人心隔了层肚皮,便是亲姐妹之间也是可以拿来出卖的,如今稍有苗头的事情便容不得她多想。

    荭莺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来,放下拿着竹条的手,立在烛光下静默了片刻,居高临下地望着莫菁,才幽声道:“几个姐妹中我是最疼你的。你也别怪姐姐狠心,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从前姐姐有多疼你,现在就有多置气。也许你这次真的真的只是无心之失,没有任何别有居心的心思,姐姐姑且相信你一回,再有下次,叫姐姐瞧出端倪来,早晚会处置你的。”

    莫菁闻言,只磕首一拜,仍然是那副糯软的语调,叫人莫名地怜惜。

    “竹青受教。日后必定严于律己,再也不犯今日的错误。求姐姐责罚。”

    荭莺顿了顿,语气比方才缓和了些,只语重心长继续道:“不怕老实告诉你,我呆在御前还有几年的光景,满了三十,就要调派去管教化。从前跟我一起的皆出宫的出宫,调派的调派,我因是自小在帝君随侍才留到了现在。几个姐妹中你是最为谨小慎微的,行事也比同龄人稳重。我想你接我的班儿,可如今我怕我自己看错了眼。若其身不正,怎么带身边的姐妹?

    现在你也瞧瞧这几个跟你共事的姐妹是如何护着你,日后如果你真是别有居心便是辜负了这几个姐妹今日对你的维护。”

    众人见风雨皆散,雨过天晴,都松了一口气。

    荭莺也心疼她,只转身将手中的竹条置于一旁的案上,重新坐回一旁歇息的矮榻。

    “不管有没有那样的心思。做错了就要受罚。如今不在宫中,也没必要日后再去永巷领罚,到外面跪两个时辰自省。”

    方才护在莫菁身前的女官那手轻掖她的衣角,低头小声笑着提醒:“还不赶紧谢过荭莺姐姐?”

    知道荭莺也是有意徇私袒护自己的。他日回到宫中真去了永巷,只怕就不是罚跪这样简单,最轻的也得杖责,一棍子打下来少说也得躺个两三天,领个罚至少没半条命。虽然这人口口声声责骂自己心思不正,可是仍袒护自己的,疾声厉『色』,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

    莫菁心中动容,只叩首再拜,温声道:“多谢姐姐开恩。”

    荭莺当下松了一口气,只沉『吟』道:“明日当值你也不用去了,让常春代替你。大典在即,各处也是忙出忙外的,你在后勤帮衬着些。有你在,我也放心。”

    莫菁只点头顺从回道是。

    从前学习宫廷礼仪,小千子曾跟莫菁提及宫中女眷是如何练习行步的。

    头上顶个花底青釉冰裂纹折腰碗,踩着碎步,直着腰往前走。要的是正仪姿,倘若姿势不对,或者走的快了,折腰碗落地,教化姑姑得罚,怎么罚?头顶个二十斤重的大口青花瓷盘子,抬高双手扶正盘沿,两边跪在跟前,腰板子得挺得直直的,否则给教化姑姑看了不满意还得继续罚。谁白日里摔折腰碗摔得最多,谁跪的时间就按着摔碎的个数成倍地去算。

    有些手脚不灵活的,跪上一整晚也是有的。故而出了师的宫娥往后是看到大青花瓷盘就害怕,有时候犯了错,自己的掌事姑姑又不忍心将人罚去永巷令,便自己私底下罚。

    可自己私底下罚,轻重的度要拿捏得好,罚轻了,起不到警醒作用,下次底下的宫娥女官还犯,于是就想出这种法子来,效法从前教化时,谁错了,跪在宫女居住的院子里顶个青花瓷大盘口,罚下来不止颈脖跟着受累,腰板膝盖连同四肢没有哪处不遭罪的。

    莫菁从前没有试过,今日总算尝出了苦楚来,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手指死死地扣着青花瓷大口盆沿。没料着刚过半个时辰,竟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来。

    她跪在风雨里,也没个遮挡,大花盘底子深,好一会儿接了满满的一盘雨水,愈发地沉重起来。方才还有同住附近营帐的宫人来往,知道她受罚,相熟的过去问几句,素未谋面的也有驻足好奇的,现在雨一大,人都回了帐内,影儿都没一个。

    莫菁跪在顶着个大盘子,愈发地暗里叫苦,一张素白的小脸连同秀发泡在雨水里,雨帘子打在跟前,连眼睛也睁不开。就这么撑了足了一个时辰,雨势还不见停,嘴唇都冻得有些发紫,上下牙磕得打架似的,咔咔响。心说,这下可好,连老天爷也觉得她做错,这有风有雨的架势,还活象是罪无可恕。

    乐极生悲,心里暗劝自己,要不装晕算了?

    可这一晕,又怕荭莺气还没消,她不要自己将来去永巷令受罚已经算是徇私,要是自己这点罪也不遭还真说不过去。

    夜『色』再深了些,有些帐营已经落下了灯,雨势也有些变小,细细密密如同牛『毛』针。监栏院的中官眼尖儿,离远便瞧见那个跪在风雨中的人,躬腰打着伞忙道:“九千岁,那是泰坤宫的青姑娘。”

    话虽如此说,跟前的贵主似乎早已看到,在地心站了一会儿,雨针落在纁裳下摆『露』出的足尖前,腰间坠着银绶和玉牌,表情仍是淡淡地,一副和风霁月的样子,冷白指尖惯『性』地滑过藏在衣袖下腕间的佛珠。凤眼吊梢,只侧了侧视线,头也没回,缓声问身后的人:“怎么回事?”

    随侍的中官一面将伞再打过去一点,生怕有一丁点儿的雨丝落在这尊祖宗肩上;一面忙使眼『色』给身后的随行。

    身后的小宫伯也是个伶俐的,得了指示,提着灯便去行事。

    没一会儿,才冒雨跑回跟前来,跪在地上一面匀气,一面将莫菁罚跪的始末简单报了一遍,末了,自作主张多加一句,说是罚跪两个时辰,现下还差半个时辰有余呢。

    私自揣摩主子心思的要不得,不过恰好能切到紧要处上的,也算是马屁拍到了点子上。

    瑛酃仍双手搭在跟前,(目丏)起眼角出处红艳艳的梨花描样儿,淡淡道:“是该罚。”

    转身要往营帐处走,眼角余光还似暼了眼伞外的风雨。

    打伞的中官有些彷徨,心思没有着落,这是要管还是不管?跟前这尊贵主心思难猜,管还是不管。管呢,自作主张又怕得不偿失;不管,可现在雨中受苦的那位,板上钉钉是这贵主心里头的人,旁人或不知,他随侍跟前,两人个中的来往最是清楚的。是权倾朝野的大拿,平日里杀伐果断,把持起来眼睛也不眨一眨,偏生在这等事上却患得患失,生怕顾人不周,要了人了,还得藏着掖着,故而这地位不是明摆着的么。

    没走几步,却见跟前祖宗停了下来,自腰间摘下玉牌,随侍的中官忙接了过来,才听见夜『色』里曼声传来一句:“你去,但要不要受,得看她的意思。”

    是该领罚,可他这头也想要以权谋私。

    莫菁眯着眼睛瞧见不远处的中官打着把伞疾步跑到跟前来。

    末了,蹲踞在自己面前,一把伞倾过来,挡了她跟前的雨一大半儿,恭声喊她小姑姑。

    这人儿她认识,从前跟他传递信物时,每回都经这宫伯之手,虽说是在他跟前随侍,但以他谨慎多疑的『性』格,对这宫伯的信任有时候也叫莫菁觉得好奇。

    不过她回头想,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他压根儿就不怕两人对食的事情败『露』。

    莫菁收回心神,眼睛眨了眨,又听见这宫伯说道:“小姑姑,现今雨大,你躲着,等回头停雨继续领罚也是一样的。奴才这厢已经跟荭莺姑姑打过商量了,小姑姑你就免去这一层担忧。”

    回头再领?哪儿还有回头再领这个道理的,中途截了,最后只怕不了了之。

    莫菁抬了抬眼,瞧见不远处的荭莺一面撑着伞,一面打着灯,面沉如水,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走过来,站在几步之外,耳坠子摇晃着,末了,只淡淡说道:“既然宫伯叫你起你便起吧。下雨天躲雨也是这个理。”

    莫菁静默了半会儿,才咬咬牙,对着那宫伯回道:“多谢宫伯的好意。竹青责身省过,天公这时候下雨,怕也是警醒竹青,日后要以此为鉴。天意不可违,便该受着。请回吧。”

    那宫伯滞了滞,又想起方才那贵主的嘱咐,原是主子早已有此一料,也不勉强,说了几句劝勉的话才起身离去。

    宫伯走后,却见荭莺仍是打着伞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莫菁仰着脸,见荭莺脸『色』平静,一时竟不知她是何情绪。

    正当心头忐忑之际,荭莺轻叹一口气,蹲了下来,拿出手绢小心翼翼地为莫菁擦拭脸上的雨水。

    “傻姑娘,明明就是你做错了事,却总叫人心疼。你没有教姐姐失望。你别怪姐姐狠心又多疑,今日你若真受了那宫伯的恩惠,只怕姐姐也瞧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