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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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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春意迟迟。

    微风带著些许料峭,拂过满园春色,桃李盛放枝头,多种盛开的莳花芳香轻漫在空中,时而浓郁,时而清淡。

    如此景致并没有缓下齐雪生的脚步。

    他一步步厚重急促,踩踏在回廊上,发出笃笃响声,花香绿意,他浑然不觉,紧拧的眉心泛出愠意,长腿快步至园中拱桥,紧追在后的步伐凌乱,夹著气喘吁吁。

    “舅爷,等等,您别动气,太太也是为您著想!袁先生和何家有生意住来,今天他临时来访,何家也是措手不及,怕您看了碍眼,才让您在后头偏厅待一待,您先别到前头去,等送走了袁先生,太太不会怠慢您的,您可别怪她啊!”管家肥短的身躯追得异常辛苦,才从偏厅穿过园子,已不中用的呵喘如牛。

    “这个獐头鼠目的瘟生,不和他做生意还落得清净,他声名如何,姊夫不会不知,这么奉如上宾,难不成有把柄在他手上?”轩昂的身子一顿,后头的跟班直挺挺撞上去,他上身微倾,脚盘却稳稳扎地,动也不动,管家慌忙退后,这一撞可见识到了齐雪生幼时的习武根柢。

    “舅爷是聪明人,我也不跟您打马虎眼,实话说了,您可得替何家留情面。”管家屈著腰,拭著冷汗,倘若留不住这位何家娘舅,砸了事,他的皮可得绷紧了。

    “你说,我会斟酌!”紫丁花的香气在四周缭绕,却没有舒缓他的怒意,光洁的前额有淡淡的抬头纹,标示著他长年固执的脾性,他微眯著长形眼,静候著背后的管家启口。

    “这个姓袁的,我们知道他跟舅爷一向不对盘,他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士,俗话说,小人难防,舅爷虽有实力和他在商场上一较长短,但听说,他最近攀上一个新掘起的土阀,势力不小,要是得罪了姓袁的,我们正经人家很难防得过他的暗箭,今天就请舅爷多包涵,张明在此替何家谢过了。”打躬作揖到头快顶著膝盖了,何家果真对袁森忌惮极深。

    齐雪生抚著方颚,淡淡地瞟了管家一眼。“张明啊!不是我不给何家面子,你知道我的车夫就站在大门口不远处,那家伙想必也看见了,我这么一避让,他不当我怕他?以后见著了,我在苏州怎么混?”

    “舅爷,您大人有大量——”话才说了半截,齐雪生已转头离去,张明暗暗叫苦,两人一前一后的足音在曲桥上砰砰作响,他伸出短胖的手臂,试图拉住齐雪生背在身后的左手,风吹过来,却只摸到对方扬起的长袍下摆,他益发心急,干脆使劲奔跑。

    绕过曲桥,前方是一排青绿盎然的垂柳,齐雪生娴熟地向右一转,一阵风匆扫,成串柳条摆动,枝叶掠过他的面庞,触及他的眼,他因刺痛急忙一闭,缓下了走势,后头的张明没察觉他慢了下来,再度一头街上他的脊梁,他因视线不清,住前栽了两步,前胸猛然撞在一团柔软的事物上。

    两声唉叫同时进出,一个发自柔软的女腔,一个是张明。半卧在他眼前石板地的,是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张著略微惊慌的眸子,两手在地上摸索著。

    齐雪生低喊一声糟,急忙弯身搀住女子纤臂,扶将起来。

    “张伯,你跑太快了,这儿转弯有树挡著,看不见后头。”女子操著外地口音,嗓子极为清脆,她攀著他的臂膀站直,抬起头,笑意盈盈。

    “秦小姐,对不住,对不住,没撞伤您吧?”张明揉著额角,歉然地趋前探看。

    “不碍事。”女子挣脱了扶持,清如秋波的眼眸从齐雪生胸前扫过,转身撑著树干,面向池水。“我在等小平,你去做你的事吧!”

    齐雪生蹙眉,略显不悦,这女子姿态如此之高,竟对他视若无睹,虽说何家并非自宅,但身为娘舅,何家上下谁不认得他?他出入亲姊夫家天经地义,没啥好避讳,他两个多月没过来,这女子大概是何家为女儿新延揽的家教,但模样太年轻了,又倨傲,何家一向重礼教,怎会准许她如此?

    她身著一件月白色窄腰短袄、水湖绿绸裙,身子骨十分纤瘦,曲线倒是分明有致,看着远方的神情恰然,显然有意不将他放在心上。

    他满眼质询意味,未开口,张明已攥住他,避开女子,朝稍远处的凉亭走。

    “舅爷,您千万谨慎,小的知道您不怕对姓袁的硬著来,但何家最近得靠他说项关照,您就委屈这一次,小的在这向您磕头了。”老膝一屈,齐雪生很快地往张明手肘一托。

    “够了,今天看在我家姊面上,改日在他处遇著他,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他暗恼地松开张明,厌厌地看向几步外远眺的女子。

    “多谢舅爷!”张明深深作揖,趁机喘了一口气。

    “那女的是谁,架子倒挺大,一声招呼也不打。”他话锋一转,冷声问。

    张明顺势看去,登时想起了什么,连忙解释道:“真不好意思,她是何家扬州乡下的远房亲戚,三个月前新丧了相依为命的父亲,老爷瞧她伶仃一人,无人照料,把她接了过来,和小姐作伴,冲撞了您,请包纳。”

    他瞅著张明“说这什么话!是我们冲撞了人家,我该道个歉才是,瞧她连个正眼也不给,可是气著了?”说罢甩袖朝女子走去。

    张明一见不得了,怕他将出不了的鸟气发在女眷身上,赶忙挡在他前头,低声道:“舅爷,她不是有意的,您别恼啊!”说话间齐雪生已三并两步靠近女子,不理会劝阻。女子听见了争执声,回头莞尔道:“张伯,您和谁在嘀咕啊?你看见小平了吗?他去了大半天了。”

    眸子垂视地上,照旧不把他放眼里,他恼羞成怒,张明已率先开口:“小姐,我没见著少爷,怕是到厨房拿点心去了。”

    听他口气仓皇,她突兀地笑开了,挪近了两步。“我不信,又在开我玩笑了。你身边是谁?别帮他作弄我。”随手住前一探,碰到了齐雪生胸膛,她用力揪住他马褂盘扣,叫道:“这不是小平?不出声我就认不出你了么?”

    齐雪生面色一变,骤然心头雪亮,女子目光虽流转如波,视线却略微下垂,分明是听声辨人,那双看似没有瑕疵的眼晴,全然不能视物,她从头至尾只听到张明的声音,以为方才撞到的是管家,并非有意怠慢他。

    “秦小姐,他不是——”张明发窘,不知如何是好。

    “还说不是,他还围了件围巾下是吗?”素白的手往齐雪生肩上摸索,停留在他喉结,触不到预想中的围巾,她一时错愕,柔软的指腹向他两腮探测,微刺的短髭使她乍然收手,她惊退两步,靠著树干“张伯——”

    “我是齐雪生,何太太的娘舅,你该听过吧?”他终于启了声,有著与她相同的诧异。

    “小姐,抱歉,我和齐家舅爷谈著事,打扰到您,我这就差人叫少爷来——”张明回头唤住远处疾走而过的仆佣,当着女子的面“盲眼”两字他实在说不出口,齐雪生的脾性,他可领受到了。

    “对不起,叨扰了。”知她不能视人,齐雪生不客气地打量她,她雪白的瓜子脸被方才的意外渲得绋红,不施脂粉的容颜透著书卷味,两根粗辫子托在胸上,玉白的耳垂没有戴上耳环。

    可惜了!虽不是美得不可方物,倒也是素雅清颜,女人看不见,青春注定是要蹉跎了,难怪何家愿意收留她,弱女子一人,如何在这乱世苟活?

    女子很快地镇定下来,恢复了原有的白皙面色,回身面向池水,轻声道:“不要紧,让您看笑话了。”

    “哪里,是我冒昧了。”他语气没有更热络些,今天一早便不顺心,除了不能对袁森无礼,女人的生理缺憾令他没来由的烦躁,他转身欲走,背后一声清亮唤住了他。

    “舅爷——”

    他意外地回首。“是。”

    “我听小平兄妹提过,您到过美国?”她循声望向他,不细看,那对亮眸真像能见著他。

    “是,送舍弟到那儿读书,停留了一段时间。”

    她对他不似有一般妙龄女子的羞怯或作态,她一股恬静味儿,流露著纯粹的好奇心,不过想当然尔,她根本看不见他,他的模样对她而言没什么意义。

    “真好。那里很不错吧?”她微倾螓首,像在寻思什么,嘴角噙著梦幻的浅笑“那儿,是不是很开放自由?”

    “呃——”他一时语塞,不知从何答起。“看从哪方面讲,他们内部也有种族矛盾,不全然是听到的那样。”

    “女人总是比较自由的吧?”她向前一步,恍然问,她真像能看透他。

    “现阶段是这样的。”他回答不禁谨慎起来,她有种不能被敷衍的力道。

    “呵”她笑逐颜开,重又向著水面,慵懒地伸了伸懒腰,又仿佛只是迎向拂面的青光,似乎很满意他的答案。“自由啊!有一天,我也能自由自在那有多好?像鸟一样,爱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

    他呆怔了一会,十分不能理解她的话语,一个目不能视又无父兄护佑的女人,飞出安全的竹笼,还能存活多久?

    “舅爷,到前厅去吧!刚刚下人说姓袁的送了礼,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走了,太太唤您去呢!”阳光渐高张,张明避著日头,欠著身做个邀请手势。

    他瞥了眼女子,不再逗留,大跨步而行,心内却盘旋著自己也不明白的东西,他随口问身边的人:“秦小姐是何闺名?”

    “秦小姐?”张明迟疑地瞟了他一眼。“她叫秦弱水。”

    “若水?”

    “弱水三千的弱水。她祖父是个前清秀才,名字也起得文绉绉的。”

    他在心底默念了一次,摇摇头,踏进门槛的那一刹那,决心提振精神,思量对付袁森的方法。

    她歪在帐幔上,垂眼谛听著,前方梨花凳上的女孩口齿清晰地念诵著报纸上的小品文和时事,听到精采处,她瞳眸似焕著光采,流转不已,听到紊乱的世道新闻,眸光一黯,无声地叹口气。

    朗诵了半个时辰,女孩口也干了,噘嘴讨饶道:“弱水姊姊,今天到此为止吧!我嗓子疼了,你要是还想听,我叫小平替你念。”

    “不用了,他近日学校不也要考试?我听够了,你去玩吧!多谢了!”她从床沿站起,伸手接过报纸。“报纸留下吧!有空我让小鹃念,她念过几年书,识得字。”

    小鹃是何家特别拨给她的丫头,照应她不便的生活起居。

    “那——”女孩娇俏地靠过去,搂著她的腰道:“你答应我的事,不会打折扣吧?”

    她笑。“不会的,明天一早,我把那帖子写完,叫小鹃送到你房里去,不会让周老师看到的。”书法是女孩每日头疼的功课之一,秦弱水眼盲,从前的一手好字不曾荒废,眼明的何家大小姐何帆自叹弗如。

    “姊姊真好,早点认识你有多好。”何帆说罢,突然拽住她的手,压低嗓门道:“姊姊,今天一起听戏去吧!是你顶喜欢的‘红拂女’,大哥订了票了,差点买不到呢!”

    “不好。”她摇头。“上次咱俩出门逛个茶楼,被太太发现,你差点被禁足,忘了吗?如果不是小平担下来,我也要挨骂的。”寄人篱下,凡事小心点好,若不是她身患残疾,犯了家规也很难被包容。何家对未出阁的闺女诸多限制,并没有随著民国建立而开放,何帆仍在家由师塾先生授课,无法和大哥何平一样到公立学校就读,这是何帆的最大抱憾。

    “放心,爸妈到商铺去了,晚些才回来;二妈和奶奶也让张伯送到寺里上香了。大哥和我约好了,我们在戏院后门会合,他会带我们进去。你别老闷在家嘛,有我当你的左右手,别怕。”何帆怂恿著。

    她一个女孩家,没有玩伴一块冒险,总是少了点兴致。秦弱水看似贞静文秀,性子里有种尝新的勇气,乎日寡言守份,听到何平讲起新近的异闻和新买的翻译小说,总是竖耳倾听,她相信秦弱水若生在何家且无眼疾,表现必定比她强。

    秦弱水抿了抿嘴,低头考虑一番,终于点头。何帆吆喝一声,两人打扮朴素,相偕从后园子出了何家。

    人力车在街市摇晃不久,戏馆就在眼前,嘈杂纷乱的人声充满了热度,何帆搀著秦弱水下车,绕过后街巷弄,何平果真在后门等待。

    “快来,戏要开演了。”何平兴奋地招招手。“这次可是重金礼聘的名角,平日只在上海登台的。”

    何平两手各牵一个,在后台工作人员的专用通道进入戏馆,避开正门人来人往的耳目。他包下的边厢在不显眼的角落,绕到那儿挺费一番功夫,他护著秦弱水不致和他人擦撞,掀开入口布帘时,两三个随从模样的人簇拥著一位衣履光鲜的男人经过。

    何平拉拉身边两个女人的衣袖,偏头低调地静待男人走开。男人目光不经意扫过三人,陡然止步不前,转向何平三人。

    “何大少爷,大小姐。”男人短发抹得油亮,扯著暧昧的笑,精油油的眼珠探个不停,脸上光滑得像个女人,眼神却饱含轻慢。“今天好兴致啊!”“袁老板。”何平勉强答礼,移动肩膀遮住秦弱水。“真巧!”

    “怎么不见令尊、令堂?我记得他们也挺爱看戏。”袁森视线掠过娇幼的何帆,发现了斜后方的秦弱水,眉峰一挑,玩味的摩挲尖细的鼻粱。

    “他们到商铺办事去了,没法儿来。”何平暗叫不妙,袁森势必会向父母提起这事,届时又少不了一顿骂。

    “这位是——”袁森注意力移转,大剌剌地瞟著泰弱水。何府他造访多次,远远见过两次这位女眷,大概是羞涩,眼也不抬,半垂的眸子深幽,浑身气息文秀,闺女打扮的穿著无一丝贵气,骨架纤袅,和最近他弄上手的戏子味道迥异。

    “远房表亲,姓秦。”袁森的眼神令何平不舒服,何家上下对袁森敬而远之,就是因他不时透露的三分邪气,和旁门左道的蜚声流传。

    “秦小姐,您好,敝姓袁。”他猛抽了一口烟,没有立即要走的打算。

    秦弱水点点头,礼貌地浅笑。“您好,袁老板。”

    和外表截然不同的朗脆嗓子令袁森意外,她始终不看他,态度却毫不忸怩,他咧咧嘴,转了转念头,开口道:“何少爷,订了哪个位子?”

    何平摇头。“楼下边厢。”

    “今天人多,你那位子不好,看不真切,到我楼上包厢来吧!今日刘司令在场,好位子全包了,你们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散戏后还可到后台会会主角丰采,如何?”袁森大方相邀,倒令三人都楞住了。

    “谢谢袁老板盛情,不敢打扰您,我们和同学约好了,不好失约。”何平不过十七岁,场面话说得忐忑不安,仅记父母所言不可得罪此人。

    “噫?这么客气?秦小姐,你意下如何?秦小姐也是戏迷吧?”袁森走近她,想和她对对眼,习惯性的撩逗异性。

    她略退后,皱著眉,目光落在他肩头,没有生出怯意。“只老板,抱歉,我跟著他们。”

    袁森原无意留难三人,他不过是想藉此热络关系,但警敏的他却从秦弱水脸上接收到清清楚楚的讯息——她的蔑视!不用多言,那冷淡嫌恶的神情分明流露,若不是从何家听闻过他,不致表现如此。

    他冷却了一头热,了然于胸,利眼微缩。“怎么?这么不赏脸?”

    “言重了,我们年轻人不懂规炬,怕给您看笑话了,坏了兴头,还是各看各的吧!”她不卑不亢,眉头却不自觉锁得更紧。

    袁森怒意陡生,秦弱水一介女流,竟敢不正视他!

    “看不出秦小姐说话如此伶俐,失敬了,不愧是何家人。”

    “袁老板误会了,姊姊别无此意。”何平慌了,但若依了袁森,今日的戏必看得索然无味:若是断然不从,又恐招祸,正踌躇不安,一边的何帆叫了起来。

    “哥,那不是舅舅、舅妈吗?”

    果下其然,齐雪生昂首阔步,从人群中走来,身旁倚著扮相贵气十足、相貌端丽的女人,后头跟著一名女仆。齐雪生眼尖,很容易瞥到了何平一行人,见到袁森,他面色一凛,原先的不耐变成冷峻,他不避不让,直迎过来。

    “齐老板,嫂夫人好,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了?大家凑一块儿了。”袁森率先打招呼,嘿嘿桀笑。

    秦弱水微讶,默不作声地转开脸。齐雪生低头向女人吩咐了一声,女人点点头,向袁森致意后和女仆先行到包厢去了。

    “不敢当,有袁老板在,好日子也得提心吊胆过。”他站到何平前头,不经意看了秦弱水一眼,看来她一点也不安份呐,竟大著胆子来外头看戏。

    “怎么?还在记恨兴禾发那回事?在商言商,各凭本事,齐先生家大业大,何必在乎那一片店铺?”袁森似笑非笑,挥挥袖子。

    他并非刻意树敌,齐家在苏州根深蒂固,近两年靠著偏门生意掘起的他和齐雪生交好只有好没有坏,然而齐雪生眼高于顶,没把他当成对手,几次商场上相逢,给了他几个软钉子碰,他出生微寒,特忌恨这种人的架子,一有机会,便使了手段,让齐雪生吃了闷亏。齐雪生出生大家,不屑不入流的手法,也不肯委屈,粱子便结上了。

    “好说,过去的事就甭提了。我这外甥、外甥女是否怠慢了袁老板,戏要开演了,怎还不入座?”他不必细问,何平的尴尬面色说明了一切。

    “没什么,只不过请他们到包厢一道欣赏,位子好,看得清楚,谁知三位不赏光,不知是袁某不够份量,还是家教使然,认为袁某高攀不上?”袁森瞅著秦弱水,嘴角泛著讥嘲。

    齐雪生隐隐然明白了什么,凑过袁森耳边道:“袁老板,可否借一步说话?”

    袁森不置可否,前行了几步,回头对齐雪生道:“齐老板,您不会连这点事也看不顺眼吧?”

    他撇撇嘴。“他们不过是毛孩子,何必为难他们?您今儿个来不是看名角的吗?倒和小孩对上了?”

    袁森冷笑。“孩子?秦小姐芳华正盛,一张利嘴和齐老板不相上下,说是孩子谁信?倒不知何家是怎么看袁某的?一概敬谢不敏啊!”他闻言讶然,反问:“您是针对秦小姐来著?她得罪您了?”

    “不敢,应该是我袁某得罪何家了,秦小姐连正眼也不瞧袁某一下,何家若对我有意见,大可说明白,也用不著我替何家疏通,拿到船行的牌照了。”

    袁森猜忌心重,得好好对付,齐雪生冷静沉吟了一会儿,低嗓道:“秦小姐非袁老板想像,她若说错话,请您海量,我在此替她谢过。”

    袁森扫了眼突然谦和起来的齐雪生,笑道:“她是什么奇女子不成?不过是远房亲戚罢了,齐老板何必替她赔不是?莫非——”

    他举起手,阻止袁森出言不逊。“秦小姐到这儿是‘听戏’不是‘看戏’,坐哪儿一点也没差别,您别白费心思了。”

    “您甭在我前头卖学问,这两个差别在哪儿了?”袁森哼笑。

    “她眼盲,根本看不见,袁老板跟她计较什么?”齐雪生绷起脸。

    袁森呆了,看着凝肃的齐雪生,沉思几秒,突然走到秦弱水跟前,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秦弱水表情依旧,眼眨也不眨,没察觉有人近在咫尺,袁森歪歪嘴,对齐雪生道:“真想不到,可惜啊!”手一挥,领著随从走了。

    何帆雀跃地拉住齐雪生“舅舅,还好您也来了。”

    “到我包厢去吧!”他一脸不买帐,两兄妹不敢多言,领著秦弱水转进楼梯,他垫最后,望着秦弱水的背影,他向前唤:“秦小姐,请留步。小帆先上楼吧!”何帆犹豫了一下,不敢违逆亲舅,随何平上楼去了。

    秦弱水挣脱何帆的手,道:“舅爷有事?”

    他趋近一步,知她看不见,唇附在她耳际道:“外面险恶,女人能待在家就待在家,少跟著小平他们起哄,惹了事,对你对何家都没有好处。”

    她静静聆听,眼波闪烁,蓦地微笑,毫无愧色。“原来舅爷也瞧不起女人,既然如此,请领我回小平包厢坐,我不扰舅爷了。”

    他怔住,顿时明白袁森为何因她不悦,他大掌抓住她的手肘,将她堆到走道旁,凛声道:“你要搞清楚,何家没事便罢,有了事可保不了你,现下可不是什么太平盛世,你别让人难为。”

    “我明白,舅爷不必激动,我一个盲眼女子,起得了什么作用?倒是舅爷,您凡事都明著来,姓袁的不会咽下这口气的。”

    她眼珠定定停留在他脸上,神色坚毅,她心比眼明,竟使他语塞,不过是个弱女子罢了,敢直言教训他?

    他面色一整,甩袖便走。

    “舅爷,您要把我扔在这儿么?不怕我丢了何家的脸?”她察觉到了什么,面无表情提醒他。

    他停下脚步,吸了口气,悻悻地回身握住她的手。“既然少不了人帮,就安份点,口齿伶俐只会招祸。”

    “我也是见人说人话的。”她让他牵著定,嘴巴仍不示弱。“舅爷受不起么?”

    “你见得到谁?”他下禁刻薄起来。

    “我感觉得到。”

    他一震,决定不再说话,掌心里柔若无骨的五指紧紧扣住他,似乎怕他放手。

    他勾唇冷笑——多倔强的女人,黑暗一片的世界里,她凭恃什么断言一切?她自身都难保啊!

    她睁大著眼,让前方手电筒的光直照进眸底,医生端详了半晌,摇摇头道:“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她轻轻一笑,这话听多了,也没感觉了。她不觉失望,她甚至想安慰何太太,在黑暗里她感到安全,适应得很好,短短三个月,已经由震骇转为平静接受了,只是怕成为何家累赘,她说不出口。何太太看了医生一眼,对角落的小鹃道:“先送小姐回家,老王的车在那等著,我有话和大夫说。”

    她乖从地任由小鹃扶到门外,在半掩的门缝中听到了何太太焦急的垂问。

    “陈大夫,您是留洋的,难不成瞧不出她的毛病来?”

    年轻的面庞纳闷著“这个我想请问,她眼盲前,是否看到或遇到了什么?”

    “唔——这我不是很清楚,三个月前的一场大火,把她家烧光了,家里就剩她一个人,她在前院被发现时,并没有受什么伤,难道——是被烟薰坏的?”

    “不,她的眼睛没事,如果当时也没其它外伤,就表示——她这盲是打心里来的。”

    “打心里来的?”何太太迷惑。

    “坦白说,这病例国外不是没有,上次几国大战,很多战场上的士兵一夕之间什么都看不见了,眼睛看来也是好好的,可也不是装出来的,送回家乡疗养一阵子,又看得见了。这是人的防卫机制,不想看到的事刺激太大,自动会废了自己的视力——”

    “这我可不明白,何家现下对她也是不错啊,为什么不能恢复?”

    “她心里有搁不下的事,得空你可好好问问”

    秦弱水不再驻足倾听,示意小鹃带路先行。

    出了医院门口,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了各种早市的气息,小鹃四下张望着,对秦弱水道:“小姐,我到那头找找看,老王不知溜哪儿去了,您在这等等,别走开,这路你可不熟。”

    她答允著,只要她不走动,又不拿拐杖,一般人很难发现她眼盲。

    站了半晌,人还没回来,她腿略酸,往旁摸索著梁柱,却摸到了人身上的缎绸,闻到一股陌生的气味,她急忙缩手,耳边传来令她皱眉的嗓子。

    “秦小姐,真巧,又遇上您了,我们可真有缘份。”

    “袁老板?”她有点不安,勉力笑着,希望下一刻小鹃就回来了。

    “在等谁啊?”她一个盲女不会不知死活的出来逛大街,必定有家人陪著。

    她下意识往后挪动。“等老王的车。我刚看完病,正要回去。”

    “这老王,可能又不知溜哪儿快活去了,让小姐干等。您一个人在这不安全,不如让袁某送一程吧!”当着两个随从的面,他趋近她,满鼻子是她的芳香,大概是玉兰一类的味道,和她的人一样,淡雅极了。看不见有看不见的好处,他这轻薄的目光她就看不到。

    “不必了,小鹃很快就回来,谢谢袁老板。”她避开他的鼻息,他比任何人都不安全。

    她的拒绝在他预料中,他从喉咙发出闷笑,从口袋掏出一样小东西,看了她倔冷的脸一会,大胆捉住她手腕,将东西放进她掌心。

    “秦小姐,这是见面礼,珍珠做的东洋玩意儿,请笑纳。”

    她骇住,抽回手。这个袁森真大胆,当街调戏她,给她的也不知是要送给哪个女人的私物!

    掌中的两颗小东西是一对珍珠耳环,她屏著气,摊开掌心。“袁老板,您没看到吗?我不带耳环的,很抱歉我不能收。”

    “是吗?”他也不取回,无视她的不悦,倾下头,手指出其不意轻捏她素白的耳垂。“让我瞧清楚,难不成你真的连耳洞也没穿?”

    她又惊又怒,扬起盛著珍珠的掌,顺势往他刮过去,清脆响亮的声音震慑了在场的人。袁森的脸热辣兼刺痛,他一摸,竟摸到了血渍,方才她这一掌,和珍珠一道打在他脸上,耳环的勾刺擦过,刮掉了一点面皮。

    他面子一时下不来,捉住她的肩。“你放肆——”

    “也没有大爷敢在街上对女人放肆。”一句凛冽的男声介入,从后头制止袁森的下一步动作,攫住他的手。

    “小姐。”小鹃急急扶开秦弱水,护著她远离袁森。“对不起,我找不到老王,他八成又去赌一把了,一时忘了时间。我在街上遇到舅爷,他答应送我们回去,您没事吧?”

    “没事!”她缓下了惊怵,紧抓住小鹃的手。

    袁森望着齐雪生,怒火中烧,甩开他的钳制。“齐老板,我讨秦小姐欢喜都来不及,怎么敢对她放肆?是她误会袁某的心意了。倒是齐老板,您动不动摆出好人的架势,别人全是不怀好意,我就不明白,秦小姐也不是您妹子,您不免管太多了?”

    齐雪生面无表情。“我若是妹子才管,就是禽兽不如。”

    袁森咧嘴,利眼却进出恼意。“明人不说暗话,我袁森向来对您尊重,是看在何家面上,您也别把我当孬种,在这城里,我想做什么,不需您开尊口,我若说对秦小姐一见倾心,向她示好,您又耐我何?齐家再厉害,也管不著我对女人献殷勤,当然,朋友妻不可戏,若是您的女人,我自是不会碰,虽然您不把我当朋友看。今天秦小姐对袁某有误会,我改日再登门道歉。”他愤恨地一挥手,上了几步远的黑头车。

    齐雪生僵著面孔,对小鹃道:“扶小姐上车。”

    秦弱水顺从地跟著指示,坐上人力车,车行之际,她攀在座缘道了句“多谢舅爷。”

    齐雪生哂笑。

    他今天又开了眼界,听亲姊何太太说过,秦弱水自小随师塾任教的父亲熟读经书,上过两年教会办的新式女学堂,琴棋书画也都有涉猎,算是养自书香之家,没想到性子如此刚烈,他远远见她挥掌,一时真不敢置信。

    “当街打男人,真有你的,你的麻烦还在后头呢!”

    她不动声色,不再回话,随著车行晃荡,喃喃自语“都瞎了,还不够吗?”

    阳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春意已浓,她的心仍留在冬日,连绿芽都探不出头。民国十多年了,听何平说,现在女人也要自立自强,不该再依附男人和礼教,都该寻求自己一片天,许多女人都能到外头上大学读洋书了。

    她今年二十一了,会有那么一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