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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青铜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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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由头

    晨起看中央台的一个短片,内容关于钟鼎礼器。其中详细介绍了青铜器在春秋以前的使用规矩,特别是礼制方面的分类,还介绍了春秋后钟鼎礼器式微的原因和背景。这使我颇为感慨以前对“克己复礼”的认识,孔子要复的礼,如果具化到这些青铜器皿上,不再仅仅以意识形态而言,那是何等的隆重和让人惊叹。当时老夫子真要复的话,那的确是“不可能也”

    青铜时代过去,铁器时代来临,机巧在增多,人心在变幻。历史是一维性的,没有哪个圣人有回天手去重新收拾。

    譬如到一个人,按成长阶段划分,同样可以总结出青铜、黄金、铁器、锡器等等时段一样,过去的就不可再追溯了。

    正象我所经过的八十年代。一个象青铜一样滞重和稳成的时代、一个从工艺制造向工业化制造过渡的时代、一个转轨必经的时代、一个从庄重走向多元的时代。

    象青铜时期是我们历史文化的童蒙期一样,八十年代是我们这些七十年代后生人的童蒙时期。而一个民族、一个人的童蒙只有一次,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所以我又将它称之为:最后的青铜时代。

    二、一个人一些事

    我现在很少能找到象那个时代的人那样追求理想和生活的人了。

    譬如赵叔。

    赵叔死在卖画的路上,这是2004年的一天,他蹲在村口等车,突发脑溢血,再也没能站起来。他的儿子寄信来说,他的父亲,在家时靠读书和绘画来排遣苦闷。这句话放在一个农民身上仿佛是可笑的,因为他还不是梵高,尽管他对艺术的痴迷不亚于任何一个梵高。

    我认识他是在1982或83年。他是我父亲的战友,退伍后回河北老家娶妻生子,结果多生了一个,被罚了款。他从河北来投奔我的父亲,计划在山东卖画赚几文糊口的钱。不过我总觉得他的这个理由并不充分,来研究绘画倒是真的,家庭责任倒仿佛在其次。

    我的父亲责任感极强,当时家中除了我和妹妹外,还供养着东北大伯的两个女儿(后来都考取了大学),再加上赵叔。因为他到集市上卖匾、卖字、卖画赚的钱还不够自己糊口。他的饭量又大,我家有一半的口粮倒让他给吃掉了。

    但无论是他还是我家人,物质上的不足并没有影响生活的质量。我家那时是大湖村的一处文化中心,喜欢唱戏拉琴的人是时常来聚的。有时,我们还要请大湖村的摄影师来照照相。不得不题外补一句:称呼一个农村照相的为摄影师,是因为他曾在省里拿过一个摄影三等奖,当时的作品叫做金蝉脱壳,照的是知了龟变身。是用双镜头老海鸥照的。据说,一张相用了几年时间才拍的臻于完美。和他的敬业精神相比,现在婚纱影楼上的所谓摄影师,不过就是头发长而黄罢了。(不过要是拍婚纱照用这精神,怕是新郎新娘得做好和孩子一起照的准备了。咱的意思是技术上的差别。)

    现在想起来,人们那时竟有那么多对生活质量上的追求。而并不象现在只是谁能挣钱谁有本事。

    那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子。还只是一些农民。

    赵叔对摄影也挺有研究,有时借来机器自己拍拍。我有几张穿着补丁裤子手拿杂志、双眼望天、踌躇满志的照片就出自他的手笔。

    那时,赵叔的画就曾在全省青年美展上得过好名次。月是故乡明。一片红竹,江南水乡的月夜。这故乡不象是河北的,也许是他青年游历时所见,也许是心中的一方净土吧。得了奖,还照样是待在我家临池不辍。八十年代初期,农村讲究堂屋里挂匾、橱子上描画,他大多就是干这个卖钱。那时侯还没有什么装潢业,全靠手艺,而且你大红大绿、繁花似锦就会被认可。但说实在的,也就块把钱的生意。所以说,他是高山流水和下里巴人相融合的比较好的一个。

    块把钱一来,他就去买好纸好笔好墨。所谓投入和产出根本就不成正比。结果是他的妻子在老家拼命种地,生活还是难以为继。这样过了几年,用现在时髦话讲,农村书画市场业已疲软。同时他觉得七尺男儿老是做人“门客”也不好交代,就卷了卷纸笔,发誓回老家安心修理河北的河山去了。

    临走,留下一些笔墨。其中有一幅题名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内容是两只相依偎的鸟。笔墨有点朱耷的味道,眼神冷冷的,孤傲的滋味。这张画,年前被母亲给扔了,她认为遗物是不吉利的。我知道后,也没多说什么。人都会老的,何况作为一名家庭妇女,让谁同时照顾那么多需张口吃饭的人,都是何其的不易。再说,任何东西都有其规律,画丢掉了,一段画缘就结了。这才是禅心。

    不过,我还是保留了一张画。那是前年他寄赠父亲的,表示自己并未放弃理想。叫做家家都在画屏中。青绿山水。碧瓦江帆。我有时挂一挂看看,会体会出许多的滋味。

    赵叔拜过很多门槛,但大多因无人引见而求教不成。他后来虽在一些够规格的画展中多次获奖,但最终还是没有一个画家的名份。他的儿子受其影响学画,现在当地教学。但他鉴于自己父亲的身世,在上一封信中说到,自己决心从政去了。

    三、顽伴罪犯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那是一种激情的主观愿望。因为在现在评价起来,有相当一部分人是不光荣或光荣不起来的。光荣只属于少数人,要不我们现在早就赶英超美了。

    今年2月份,到辛庄子去,中途我让王师傅转车,到一路边鸡毛小店去买了瓶沱牌酒。王师傅没问,我也就没解释。车到大湖村后,我让王师傅停一停。

    下了车,找一片空旷地,用秫秸在地上划了个圈,写上王君的名字,然后把酒倾倒进去。

    这时,有长风掠过旷野。

    我很快的离开那里。王师傅问我是否在祭奠什么人,我说:是的,一个童年最好的顽伴,也是一个刚被枪决的死刑犯。

    如果我是马尔克斯,王君的身世蛮可作为一个写作的主题。首先他出生在一个手工业者的家庭。他的父亲主业虽是木匠,但副业比主业干的更精彩,而且,还总有一些出人意料的点子和举动。1985年,他率先在村里用上了太阳能灶。他和两个儿子鼓捣了七天,用四处捡来的碎镜片做了一个圆锅,类似于现在的卫星接受器,装上转轴,再在上方固定一个支架,然后试运营完全成功,达到了预期投产的目的。

    这是一条小新闻,四里八乡的人都来参观考察过,象许多参观考察的结果一样,落实的很少,当时全碑廓这样的太阳能灶也就不超过两架。

    王君继承了他父亲的心灵手巧。我们学赵洲桥,他下了课就照样雕出了一架;我们学鲁班学艺,他回到家就雕出了宝塔。小时侯的我占有欲极强,就去讨好他,用些小聪明给巧取豪夺了来。记得当时有一个从西藏回家上学的小子,野蛮的很,但他脖子上带着一个奇特的木雕,这木雕类似赵叔美术月刊上的非洲人型雕刻,我比较眼热,天天去骗他,和他交朋友,但他就是不上当。这说明王君还是比较憨直的一个人。于是,我和他就成了很铁的顽伴。

    贫瘠的生活能够挖掘出最多的乐趣。我们可以在一起捏各式的泥油再去砖窑烧制、可以发明许多徒手的游戏比如“公安局抓小偷”、可以在麻地里玩一场莫须有的战争、可以在封冻的大口井上风驰电掣、可以做手工的灯笼风筝、可以还可以

    夏夜,躺在操场的凉席上就能听到旷野里的狼嚎。有一次,我们天刚亮就纠集到一起,因为昨夜争论狼是不是“吃红肉、拉白屎”未果,决定去考察一番。王君领路,说他认识狼迹。我们走了很远,一直到了完全无人迹的山下,还真就看到一堆白粪。

    类似这样的举动还有许多。比如把王君家的狗放出来,让它演“赛虎”结果这只赛虎不听使唤,一劲跑到西岭,直到第二天才瘸着爪回来。而我们又去为它伸张正义,到西岭去端掉了几处兔子窝。还有,我们研究灭蚁药,因为当时我们住的是土屋,经常蚁满为患。我制作的配方为:药酒、烂棉花、长霉的锅巴、红药水等等,拿到王君家试,他又给增加了一道工序,果然有效,那就是:再加点敌敌畏。

    真的,那时我们很傻。

    傻得看不清生活的本质。

    王君会下兔子扣,会制造自动航行的船模,会鉴定中草药,会很多很多就是没学会生活。

    直到2003年的一天,他上了报纸、上了电视。他因口角之争,一时不忿,成了一名故意杀人的罪犯。被逮捕后,他的哥哥来到我家,那天我在岚山。他的哥哥在我家里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就走了。

    我没有勇气去见他和他的家人,直至有一天,我看到电视里的公判大会上,他被宣布执行死刑。憔悴而木然的样子,再也没有了少时的生动。

    直至有一天,我再次路过大湖。停下车,为他遥祭。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时,有长风掠过旷野。

    掠过我们曾经欢笑过的、曾经不断探索过的乡村的旷野。

    四、迁徙的莲花

    巧老师没来的时候,我们的校园生活寂如干涸的池塘。

    巧老师来的时候,池塘里顿时变的生机活泼,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一个“莲”字。池塘里多了一株卓尔不群的植物,自然是有可观了。

    巧老师没来的时候,大湖村小学的师资力量是乏善可陈的。巧老师是师范生,分到镇里时,有人给她说对象,她不同意。那好,你到村里锻炼吧。她就再次服从了分配。

    她是昂着头来的,本来脑门就大,显得很轩昂。我之前从没见过这样的女性!她象一个磁场,深深的吸引着我们这些皮猴子的注意。

    她身上喷着淡淡的薄荷香水,她订阅了读者文摘,她朗声的在清晨的杨树行子里读雪莱,她踩着风琴教我们唱信天游,她还严肃的告诉我水彩中的土黄是有毒的要注意使用她简直就象一个天使!

    这和平日里那些老朽们的教导是两个世界。我原来听到的最伟大的话就是:考上北大清华,国家会派小卧车来接你上北京。乖乖,那时侯,我们两年中能有一回看见个卧车,那真就算不错了。所以我经常做白日梦,梦见我穿着喇叭裤、高底鞋,从小卧车里下来,站在天安门前,用手拂拂金边眼镜,再潇洒的甩甩长发,那叫:酷!

    我读书啊读书,仿佛就是为了坐一坐卧车。

    而巧老师却这样教育我们:要做好你自己。无论你能不能考上学。

    1986年的本人,自我感觉还是蛮好的,长的又帅、学习又好,偶然还能搞点美术书法,尾巴常常挂在天上。有一天,我们上音乐课。原先我们都是“太阳当空照”来着,可巧老师偏偏教我们唱“我低头、向山沟”这让我这个思想不解放的神童摇头叹气。流行歌曲,唉!我就故意捣乱。不过,还得承认自己当时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表现欲,以期引起巧老师对我的注意和赏识,俺还有点这目的。

    我起初是叠飞机放,然后时而嚎叫时而怪笑。巧老师果然注意我了,说:东,站起来!我东张西望,就是不站。站起来!我还是不站。

    巧老师红了脸,走过来说:为什么捣乱?我说:我不唱资产阶级的东西!

    巧老师捂着脸跑出了教室。

    放了学,父亲揪着我的耳朵去找她,她的眼睛已经象一个桃子了。不过她轻轻的说,不怨小东,我也不该发火。哎呀,俺感动的当场眼睛也变成桃子了。

    从此,对她是言听计从。

    给巧老师介绍对象的人很多。可巧老师总是以年轻为由婉拒。这样的一位知识女性在乡村小学里显得太为突兀,后来,就有了一些流言蜚语。据我浅薄的知识,流言多来自没有给她说成对象的媒婆或媒公。巧老师面对这些比面对我的顶撞要坚强的多,她咬了咬嘴唇,继续读她的雪莱。

    巧老师走的时候,是很突然的。她应聘到济南一处小学去,走时,连工作介绍信都没有。因为单位不同意。

    济南接收了她。济南要比大湖大,要比碑廓大。济南是乡村人眼里的大世界。你看,我们这个村出了一位教育济南人的老师,我们这样自豪的说。

    大明湖的水,可以种植数不清的莲花。

    可在你记忆中摇曳的,只有一朵。

    一朵在迁徙中成长的莲花。

    五、文章的尾巴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张承志说:所谓古代,就是洁与耻尚未完全泯灭的时代。

    洁与耻。理想和现实、光荣和梦想、浪漫和尊严。个人的命运已被历史的洪炉熔铸成永难改变的器型。

    八十年代,我和我们最后的青铜时代。

    过去了,就不再回来。

    2005年4月16日。夜。初稿

    2005年4月18日稿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