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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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好,而且梦多易醒。前些日子和庚润谈到一些奇异的梦,庚润给我讲了一些佛家开悟的道理。我和他说,我是一个注重现世,不信轮回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趋向,自我的救赎也不可能达到救世的目的。

    昨天下午,看了央视的大家,采访王蒙的,还算专心。昨天晚上就做梦,做了一晚上的梦,好像是准备更换职业。早晨起来的时候,总结总结,认为是自己压抑已久的梦想通过梦来实现的吧。生活安稳了,却缺乏激情了。

    我上初中的时候,不是一个好学生。常常因为被勒索而逃课,又因为逃课而被父亲责骂。但是只有苏同森老师的课我是要上的,因为,他重视我。他读了我的一篇作文,然后在课堂上表扬了我。这篇作文内容基本是这样的:我躺在床上,听见镇委大院里的年轻人打扑克的声音,感到很反感,我一定要追求一种不同的生活,不庸俗的生活。

    苏同森老师是一个怪异的人,举个例子:他的自行车车座掉了,他就用枕头当车座,回头率颇高;而且脾气大,打起学生来是招招见肉,我的铁哥们相鸿被他打的实在不堪背后骂他是魔鬼;但这个魔鬼又写得一手好字,校文化展上,他的指书让我惊叹,而且让我记住了几句诗词:“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这么胡子拉碴的一个人,写这样的字,心里肯定是别有天地的吧。

    我的心眼小,到现在才能稍稍宽容那些所谓的老师。他们除了重视成绩优异的学生,我们这些差生的心灵在青春期被忽视、误解乃至扭曲。前些日子校庆的时候,我收到邀请函,没去,因为,感情上说不过去。但是现在我又不想去打扰苏老师,因为,现在的访问,又无非会落入俗套。

    我追求的生活,是这样的么?奋斗了十五年,其实我一直在起点上,一直在庸俗中,而且继续的庸俗着。一个少年的梦话得到了老师的认可,得到了激励,得到了向上的勇气,但是,活在当下,梦想还是在梦中实现着。

    想奔跑,奔跑到风的速度;想登山,登到云的顶端;想流浪,流浪到世界各个角落;想济世,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想遨游,击水三千丈御风三万里

    其实根本的,我是想改变。使压力得到舒张,使性情得到释放。

    王蒙说:让我再奔跑一次。

    我听到这句话,觉得说的挺来劲。

    二

    史记告诉我们,伟人从出生时就是有神迹的,不是卵生、梦生就是他的母亲吃了日月精华云雾虹霓等杂物而孕育之的,出生后,又往往有豪言壮语以壮行色,有怪诞之事辅以作料。我小时候很信这个,而且常常想象自己出生时是不是也是什么满室生香之类,以至于17岁以前还常常做些白日梦,认为功名如探囊取物,有些事不是不可为之,而是不屑为之。就算在扛饲料袋时还时不时也有些苟富贵、莫相忘的怪诞念头。

    按照神迹的规律,刘邦是杀了一条白蛇后发达的。我呢,充其量在一个雪夜酒后用锄头杵死过一个碗口大小的癞蛤蟆,因为看它在灯下吞噬同类。这件事情,被朋友们当做谈资、当做酒肴;就是没有人会想到,这么一个荒诞的夜晚,这么一个荒诞的事情,我会因此而神圣发达,包括我自己。

    古人的功名确立都是比较早的,比如说苏老泉二十九岁立志功名,就被认作是一件足以警世励志的事件。建安十九年,曹操在出征孙权前对曹植说:吾昔为顿丘令,年廿三,思此时所行,无悔于今。今汝年亦廿三矣,可不勉与。那时他对曹植还是蛮期待的,应该是尚未心属那个写茕茕美人的曹丕。二十三岁,现在想一想,都是一个流金溢彩的年龄。在我床头的那本曹操集的扉页,我有这样的记述:吾亦年廿三矣,至今无所成。丈夫当不堕青云之志,可不勉与。那是九八年的笔迹,离现在又是十年过去,我仍然感到还是“至今无所成”可见,常常祭起的豪言壮语也不是一个人成就的标杆。

    所以我觉得,这个史记太骗人了,完全是封建糟粕。神迹和志气都不是成功的必备条件,那么,还有什么呢?清静无为、虚极静笃,还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一段时期来,我从来没有考虑过的这些隆重的命题,竟逐渐在我的浆糊脑子里转悠。可见,年龄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三

    我枕边的那本曹操集是从仕伟那里淘来的。应该是在97年。仕伟原来在一个行政部门,工作不好不坏,好交朋友,性情烂漫。他在单位院里有一个独立的小院,我们这些流浪汉都知道他钥匙放在哪个墙缝里,到日照找不到住处了,就到那里去,反正锅灶和方便面也都是现成的,像住自己的家一样。有些偶然酒兴大发的还要在墙上涂鸦一些壁立千仞等字句。我住过几次,在那里能够清楚听到海曲公园里狼嚎声,有一晚上实在听不过去,越墙而去,在鹿舍前拔了些草,边喂鹿边看狼在折腾。是夜有月,夜凉如水,月静如湖。

    如果用文艺腔调来描述,我会这样写:我们都有一个不安分的灵魂。仕伟原来不叫仕伟,自作主张把士字改成了仕,意图是出将入相,大展宏图。但是机关是一个令人沉溺的陷阱,一陷进去就会拔不出腿来,没有相当的资历,剩下的只有耐心,甚至使一个黄花少年一直磨蹭到垂垂老矣。从乡镇进了城、进了机关,以为可以施展身手、抒发志向,但是避免不了在行行色色的规则面前败下阵来。于是,仕伟迷上了卡耐基,那个时代卡耐基和曾国藩以及胡雪岩是三大流行。

    仕伟就去经商,开了个书店,计划几年内搞个全国连锁。只是这宏愿是一直未果,倒给我购书提供了方便。

    后来,在我决意不再写东西的后来,我们联系的很少了。只是听说,他因为经济问题而被判了缓。

    又是十多年。十多年后的某一天,接到他的电话,彼此寒暄了半天,知道他现在专业经商了,生意还算过得去。电话之后,又是再没有联系。

    如今那个小院早已拆除,海曲公园围墙也是层层设防。我曾记得,我喝了酒在那条石板路上彷徨的情景,那时候觉得喝了酒竟有些走进东坡诗意的意思,浑然不知世界在我身边流转。

    如今,心已满是皱纹。

    说到东坡的诗意,刚才又翻了翻书,看到一行文字:“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平生好诗仍好画,书墙涴壁长遭骂。不嗔不骂喜有余,世间谁复如君者。一双铜剑秋水光,两首新诗争剑铓。剑在床头诗在手,不知谁作蛟龙吼。”

    剑在床头诗在手,不知谁作蛟龙吼。四

    少年时看了武侠片曾决意效仿,击打沙袋、负重跑步、练习吐纳,以及一些三脚猫的把势,身体也没见得发达健硕,吃再多的东西还是瘦;受赵叔的熏染,练过书画,在全市小学生书画比赛中过末等奖,画的是一只喙爪锐利的鹰,好像模仿的潘天寿,一本四角号码词典,一点用处也没有。按照发展态势,我应该会成为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四有新人,是红旗下一棵茁壮的小苗,阳光普照、前程大好,随时准备着报效国家。

    父亲让我描红,四个字:贵在坚持。这四个字我也是拿过奖的。

    所以到现在我也没搞明白,我这个人才是怎么明珠黯淡的。我色弱、失眠、缺乏方向感、逻辑感不强、语言表达能力缺乏,但是居然也想成为画家、作家以及演讲家,而且也曾认为唯有色弱才能对色彩认识更丰富,比如梵高,世界的样子在我辈眼中才最真实。诸如其类的伟大言论还没来得及有人给我收拾个沉思录之类的,我已经莽莽撞撞的就进入了三十岁。

    三十岁的时候,为了回顾和前瞻,我在自己日记里写过一些话的,无非是对未来充满希冀,对过去表示较为满意。写着写着,觉着自己写的虚伪,写的是另一个人,也就没有好意思再写下去。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曾几何时,这样的口气在自己的日记簿子里耀武扬威。现在这些日记簿子,也不知放到哪里去了。事实证明,我是一个不善于坚持、没有恒心的人。

    贵在坚持,言犹在耳。如今是我说给女儿听了。

    五

    人总会有一个特定的时间,读到或者感受到这样的诗句:“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个时间,应该是三十至四十岁之间。突破了这个阶段,然后才能“不惑”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其实这个感情,是和初中时我写的作文别无二致。苏老师对我的赞许,里面难免也有反观自我深有感触的意思。向往事功,并不是错误。错误的是,人总会高估自己。尤其,是一些生性浪漫的人。人的天性是不可能改变的,一个刚出生就嗷嗷叫的人,他肯定会大着嗓门过一辈子的,而生性浪漫的人也会在自己虚构的浪漫中得到自足。

    我和庚润讲的怪异的梦,大致是这样的:我在海洋中沉浮,终涉一孤岛,但岛上生物无存,唯有腐尸和垂死之人,问垂死之人以何为食,竟被啐骂,然后看见涉海之人不绝。醒来心中有疑惑,想起庚润皈依了佛门,便想请教他的意思,谁知道答非所问。庚润说:现代人生存压力大,缓解缓解就好了。

    也许,庚润的答案是对的。但是我实在不耐烦听人讲经。

    其实我也知道,这个梦并不是什么对生的恐惧,或者对人的终极关怀。梦就是梦,它是在人神经虚弱的时候侵入的一种病毒,只不过形态不同,有的人是在做黑夜梦,有的人是在做白日梦罢了。

    六

    我在写这个的时候,新闻说发现了曹操墓,言之凿凿。然后看见网络上有人在质疑,说魏武王格虎之大戟等铭文的字体非篆非隶,是宋体;又质疑魏武王这称谓是何人封谥等等。甚至还有人在猜测墓葬中两具女性骸骨究竟是谁。

    历史太苍茫,事实太荒唐。在这一个信息丛生的时代,真伪更难以让人辨识。我们在丧失很多能力,比如声音,比如青春。这个大时代,提供给我们无数的解题方式,却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

    声音开始暗哑,激情开始平复,生命开始沉缓,人生刚刚开始。

    青春不解红尘,胭脂沾染了灰。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我们能在梦中奔跑,奔跑,忽然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说:

    要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