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新唐书 > 卷九十三

卷九十三

作者:欧阳修、宋祁等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牧龙师临渊行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韦王陆刘柳程

    韦执谊,京兆旧族也。幼有才。及进士第,对策异等,授右拾遗。年逾冠,入 翰林为学士,便敏侧媚,得幸于德宗。使豫诗歌属和,被诏称旨。与裴延龄、韦渠 牟等宠相埒,出入备顾问。帝诞日,皇太子献画浮屠象,帝使执谊赞之,太子赐以 帛,诏执谊到东宫谢。太子卒见无所藉言者,乃曰:“君知王叔文乎?美才也。” 执谊繇是与叔文善。以母丧解。终丧,为吏部郎中,数召至禁中。补阙张正一以上 书召见,所善王仲舒、韦成季、刘伯刍、裴愬、常仲孺、吕洞往贺之,或谓执谊曰: “彼将论君与叔文钩党事。”执谊即白成季等朋比,有所窥望。帝诏金吾伺,得相 过食饮状,悉逐出之。

    顺宗立,以疾不亲政,叔文用事,乃擢执谊为尚书左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叔文与王稻居中窃命,欲执谊据以奉行,因用迷夺朝权。执谊既为所引,然外迫公 议,欲示天下非党与者,乃时时异论相可否,而密谢叔文曰:“不敢负约,欲共济 国家事尔。”叔文数为所梗,遂诟怒,反成仇怨。及宪宗受内禅,流叔文、伾,分 北支党,贬执谊为崖州司户参军。帝以宰相杜黄裳之婿,故最后贬。

    执谊已失形势,知祸且及,虽尚在位,而临事奄奄无气,闻人足声辄悸动,至 于败。始未显时,不喜人言岭南州县。既为郎,尝诣职方观图,至岭南辄瞑目,命 左右彻去。及为相,所坐堂有图,不就省。既易旬,试观之,崖州图也,以为不祥, 恶之。果贬死。

    王叔文,越州山阴人。以棋待诏。颇读书,班班言治道。德宗诏直东宫,太子 引以侍读,因论政及宫市之弊。太子曰:“寡人见上,将极言之。”坐皆趣赞,叔 文独嘿然。既罢,太子曰:“向君无言,何哉?”叔文曰:“太子之事上,非视膳 问安无与也。且陛下在位久,有如小人间之,谓殿下收厌群情,则安解乎?”太子 谢曰:“非先生不闻此言!”繇是重之,宫中事咸与参订。

    叔文浅中浮表,遂肆言不疑,曰:“某可为相,某可为将,它日幸用之。”阴 结天下有名士,而士之欲速进者,率谐附之,若韦执谊、陆质、吕温、李景俭、韩 晔、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为死友,而凌准、程异又因其党进,出入诡秘, 外莫得其端。强籓剧帅,或阴相赂遗以自结。

    顺宗立,不能听政,深居施幄坐,以牛昭容、宦人李忠言侍侧,群臣奏事,从 幄中可其奏。王伾密语诸黄门:“陛下素厚叔文。”即繇苏州司功参军拜起居郎、 翰林学士。大抵叔文因伾,伾因忠言,忠言因昭容,更相依仗。伾主传受,叔文主 裁可,乃授之中书,执谊作诏文施行焉。时景俭居亲丧,温使吐蕃,惟质、泰、谏、 准、毕、宗元、禹锡等倡誉之,以为伊、周、管、葛复出,忄间然谓天下无人。叔 文每言:“钱谷者,国大本,操其柄,可因以市士。”乃白用杜佑领度支、盐铁使, 己副之,实专其政。不淹时,迁户部侍郎。

    宦人俱文珍忌其权,罢叔文学士。诏出,骇怅曰:“吾当数至此议事。不然, 无繇入禁中。”伾复力请,乃听三五日一至翰林,然不得旧职矣。在省不事所职, 日引其党谋取神策兵,制天下之命。乃以宿将范希朝为西北诸镇行营兵马使,泰为 司马副之。于是诸将移书中尉,告且去,宦人始悟夺其权,大怒曰:“吾属必死其 手!”乃谕诸镇,慎毋以兵属人。希朝、泰到奉天,诸将不至,乃还。

    叔文母死,匿不发,置酒翰林,忠言、文珍等皆在,裒金以饷,因扬言曰: “天子适射兔苑中,跨鞍若飞,敢异议者斩。”又自陈:“亲疾病,以身任国大事, 朝夕不得侍,今当请急,宜听。然向之悉心戮力,难易亡所避,报天子异知尔。今 一去此,则百谤至,孰为吾助者?”又言:“羊士谔毁短我,我将杖杀之,而执谊 懦不果。刘辟来为韦皋求三川,吾生平不识辟,便欲前执吾手,非凶人邪?扫木场 将斩之,而执谊持不可。每念失此二贼,令人怅恨。”又陈领度支所以兴利去害者 为己劳。文珍随语诘折,叔文不得对。左右窃语曰:“母死已腐,方留此,将何为 邪?”明日,乃发丧。执谊益不用其语,乃谋起复,斩执谊与不附己者,闻者恟惧。

    广陵王为太子,群臣皆喜,独叔文有忧色,诵杜甫诸葛祠诗以自况,歔欷泣下。 太子已监国,贬渝州司户参军。明年,诛死。

    王伾者,杭州人。始以书待诏翰林,入太子宫侍书。顺宗立,迁左散骑常侍、 待诏。伾本阘茸,貌陋,楚语,无它大志,帝亵宠之,不如叔文任气好言事,为 帝所礼。至出处,又不及伾之无间也,叔文入止翰林,而伾至柿林院,见牛昭容等。 当其党盛,门皆若沸羹,而伾尤通天下赇谢,日月不阕。为巨椟,裁窍以受珍,使 不可出,则寝其上。

    叔文既居丧,伾日请中人及杜佑起叔文为宰相,且总北军,不许;又请以威远 军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复不可。乃一日三表,皆不报。忧悸,行且卧。至夕,大 呼曰:“吾疾作。”舆归第。贬开州司马,死其所。支党皆逐,惟质以前死免。

    晔者,滉族子,有俊才。以司封郎中贬饶州司马。终永州刺史。

    谏警敏,尝览染署岁簿,悉能言其尺寸。所治,一阅籍,终身不忘。自河中少 尹贬台州司马,终循州刺史。

    准,字宗一,有史学。自翰林学士贬连州司马,死于贬。

    泰,字安平,有筹画,伾、叔文所倚重,能决大事。以户部郎中、神策行营节 度司马贬虔州司马。终湖州刺史。

    陆质,字伯冲。七代祖澄,仕梁为名儒。世居吴。明春秋,师事赵匡,匡 师啖助,质尽传二家学。陈少游镇淮南,表在幕府,荐之朝,授左拾遗。累迁左司 郎中,历信、台二州刺史。

    质素善韦执谊,方执谊附叔文窃威柄,用其力召为给事中。宪宗为太子,诏侍 读。质本名淳,避太子名,故改。时执谊惧太子怒己专,故以质侍东宫,阴伺意解 释左右之。质伺间有所言,太子辄怒曰:“陛下命先生为寡人讲学,何可及它?” 质惶惧出。

    执谊未败时,质病甚,太子已即位,为临问加礼。卒,门人以质能文圣人书, 通于后世,私共谥曰文通先生。所著书甚多,行于世。

    刘禹锡,字梦得,自言系出中山。世为儒。擢进士第,登博学宏辞科,工文章。 淮南杜佑表管书记,入为监察御史。素善韦执谊。时王叔文得幸太子,禹锡以名重 一时,与之交,叔文每称有宰相器。太子即位,朝廷大议秘策多出叔文,引禹锡及 柳宗元与议禁中,所言必从。擢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案,颇冯藉其势,多中 伤士。若武元衡不为柳宗元所喜,自御史中丞下除太子右庶子;御史窦群劾禹锡挟 邪乱政,群即日罢;韩皋素贵,不肯亲叔文等,斥为湖南观察使。凡所进退,视爱 怒重轻,人不敢指其名,号“二王、刘、柳”

    宪宗立,叔文等败,禹锡贬连州刺史,未至,斥朗州司马。州接夜郎诸夷,风 俗陋甚,家喜巫鬼,每祠,歌竹枝,鼓吹裴回,其声伧伫。禹锡谓屈原居沅、 湘间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倚其声,作竹枝辞十余篇。于是武陵夷 俚悉歌之。

    始,坐叔文贬者八人,宪宗欲终斥不复,乃诏虽后更赦令不得原。然宰相哀其 才且困,将澡濯用之,会程异复起领运务,乃诏禹锡等悉补远州刺史。而元衡方执 政,谏官颇言不可用,遂罢。

    禹锡久落魄,郁郁不自聊,其吐辞多讽托幽远,作问大钧、谪九年等 赋数篇。又叙:“张九龄为宰相,建言放臣不宜与善地,悉徙五溪不毛处。然九龄 自内职出始安,有瘴疠之叹;罢政事守荆州,有拘囚之思。身出遐陬,一失意不能 堪,矧华人士族必致丑地,然后快意哉!议者以为开元良臣,而卒无嗣,岂忮心失 恕,阴责最大,虽它美莫赎邪!”欲感讽权近,而憾不释。久之,召还。宰相欲任 南省郎,而禹锡作玄都观看花君子诗,语讥忿,当路者不喜,出为播州刺史。 诏下,御史中丞裴度为言:“播极远,猿狖所宅,禹锡母八十余,不能往,当与其 子死诀,恐伤陛下孝治,请稍内迁。”帝曰:“为人子者宜慎事,不贻亲忧。若禹 锡望它人,尤不可赦。”度不敢对,帝改容曰:“朕所言,责人子事,终不欲伤其 亲。”乃易连州,又徙夔州刺史。

    禹锡尝叹天下学校废,乃奏记宰相曰:

    言者谓天下少士,而不知养材之道,郁堙不扬,非天不生材也。是不耕而叹廪 庾之无余,可乎?贞观时,学舍千二百区,生徒三千余,外夷遣子弟入附者五国。 今室庐圮废,生徒衰少,非学官不振,病无赀以给也。

    凡学官,春秋释奠于先师,斯止辟雍、宫,非及天下。今州县咸以春秋上丁有 事孔子庙,其礼不应古,甚非孔子意。汉初群臣起屠贩,故孝惠、高后间置原庙于 郡国,逮元帝时,韦玄成遂议罢之。夫子孙尚不敢违礼飨其祖,况后学师先圣道而 欲违之。传曰:“祭不欲数。”又曰:“祭神如神在。”与其烦于荐飨,孰若 行其教?今教颓靡,而以非礼之祀媚之,儒者所宜疾。窃观历代无有是事。

    武德初,诏国学立周公、孔子庙,四时祭。贞观中,诏修孔子庙兗州。后许敬 宗等奏天下州县置三献官,其他如立社。玄宗与儒臣议,罢释奠牲牢,荐酒脯。时 王孙林甫为宰相,不涉学,使御史中丞王敬从以明衣牲牢著为令,遂无有非之者。 今夔四县岁释奠费十六万,举天下州县岁凡费四千万,适资三献官饰衣裳,饴妻子, 于学无补也。

    请下礼官博士议,罢天下州县牲牢衣币,春秋祭如开元时,籍其资半畀所隶州, 使增学校,举半归太学,犹不下万计,可以营学室,具器用,丰馔食,增掌故,以 备使令,儒官各加稍食,州县进士皆立程督,则贞观之风,粲然可复。

    当时不用其言。

    由和州刺史入为主客郎中,复作游玄都诗,且言:“始谪十年,还京师, 道士植桃,其盛若霞。又十四年过之,无复一存,唯兔葵、燕麦动摇春风耳。”以 诋权近,闻者益薄其行。俄分司东都。宰相裴度兼集贤殿大学士,雅知禹锡,荐为 礼部郎中、集贤直学士。度罢,出为苏州刺史。以政最,赐金紫服。徙汝、同二州。 迁太子宾客,复分司。

    禹锡恃才而废,褊心不能无怨望,年益晏,偃蹇寡所合,乃以文章自适。素善 诗,晚节尤精,与白居易酬复颇多。居易以诗自名者,尝推为“诗豪”又言: “其诗在处,应有神物护持。”

    会昌时,加检校礼部尚书。卒,年七十二,赠户部尚书。始疾病,自为子刘 子传,称:“汉景帝子胜,封中山,子孙为中山人。七代祖亮,元魏冀州刺史, 迁洛阳,为北部都昌人,坟墓在洛北山,后其地狭不可依,乃葬荥阳檀山原。德宗 弃天下,太子立,时王叔文以善弈得通籍,因间言事,积久,众未知。至起苏州掾, 超拜起居舍人、翰林学士,阴荐丞相杜佑为度支、盐铁使。翌日,自为副,贵震一 时。叔文,北海人,自言猛之后,有远祖风,东平吕温、陇西李景俭、河东柳宗元 以为信然。三子者皆予厚善,日夕过,言其能。叔文实工言治道,能以口辩移人, 既得用,所施为人不以为当。太上久疾,宰臣及用事者不得对,宫掖事秘,建桓立 顺,功归贵臣,由是及贬。”其自辩解大略如此。

    柳宗元,字子厚,其先盖河东人。从曾祖奭为中书令,得罪武后,死高宗时。 父镇,天宝末遇乱,奉母隐王屋山,常间行求养,后徙于吴。肃宗平贼,镇上书言 事,擢左卫率府兵曹参军。佐郭子仪朔方府,三迁殿中侍御史。以事触窦参,贬夔 州司马。还,终侍御史。

    宗元少精敏绝伦,为文章卓伟精致,一时辈行推仰。第进士、博学宏辞科,授 校书郎,调蓝田尉。贞元十九年,为监察御史里行。善王叔文、韦执谊,二人者奇 其才。及得政,引内禁近,与计事,擢礼部员外郎,欲大进用。

    俄而叔文败,贬邵州刺史,不半道,贬永州司马。既窜斥,地又荒疠,因自放 山泽间,其堙厄感郁,一寓诸文,仿离骚数十篇,读者咸悲恻。雅善萧亻免, 诒书言情曰:

    仆向者进当臲卼不安之势,平居闭门,口舌无数,又久兴游者,岌岌而操其间。 其求进而退者,皆聚为仇怨,造作粉饰,蔓延益肆。非的然昭晰、自断于内,孰能 了仆于冥冥间哉?仆当时年三十三,自御史里行得礼部员外郎,超取显美,欲免世 之求进者怪怒媢疾,可得乎?与罪人交十年,官以是进,辱在附会。圣朝宽大,贬 黜甚薄,不塞众人之怒,谤语转侈,嚣嚣嗷嗷,渐成怪人。饰智求仕者,更詈仆以 悦仇人之心,日为新奇,务相悦可,自以速援引之路。仆辈坐益困辱,万罪横生, 不知其端,悲夫!人生少六七十者,今三十七矣,长来觉日月益促,岁岁更甚,大 都不过数十寒暑,无此身矣。是非荣辱,又何足道!云云不已,祗益为罪。

    居蛮夷中久,惯习炎毒,昏眊重膇,意以为常。忽遇北风晨起,薄寒中体,则 肌革惨懔,毛发萧条,瞿然注视,怵惕以为异候,意绪殆非中国人也。楚、越间声 音特异,鴂舌啅噪,今听之恬然不怪,已与为类矣。家生小童,皆自然哓哓,昼夜 满耳;闻北人言,则啼呼走匿,虽病夫亦怛然骇之。出门见适州闾市井者,其十八 九杖而后兴。自料居此,尚复几何,岂可更不知止,言说长短,重为一世非笑哉? 读易-困卦至“有言不信,尚口乃穷”往复益喜,曰:“嗟乎!余虽家置一 喙以自称道,诟益甚耳。”用是更乐喑默,与木石为徒,不复致意。

    今天子兴教化,定邪正,海内皆欣欣怡愉,而仆与四五子者,沦陷如此,岂非 命欤?命乃天也,非云云者所制,又何恨?然居治平之世,终身为顽人之类,犹有 少耻,未能尽忘。傥因贼平庆赏之际,得以见白,使受天泽余润,虽朽枿败腐不能 生植,犹足蒸出芝菌,以为瑞物。一释废锢,移数县之地,则世必曰罪稍解矣。然 后收召魂魄,买土一廛为耕氓,朝夕歌谣,使成文章,庶木鐸者采取,献之法宫, 增圣唐大雅之什,虽不得位,亦不虚为太平人矣。

    又诒京兆尹许孟容曰:

    宗元早岁与负罪者亲善,始奇其能,谓可以共立仁义,裨教化。过不自料,勤 勤勉励,唯以忠正信义为志,兴尧、舜、孔子道,利安元元为务,不知愚陋不可以 强,其素意如此也。末路厄塞臲卼,事既壅隔,很忤贵近,狂疏缪戾,蹈不测之辜。 今党与幸获宽贷,各得善地,无公事,坐食奉禄,德至渥也。尚何敢更俟除弃废痼, 希望外之泽哉?年少气锐,不识几微,不知当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 所求取,又何怪也?

    宗元于众党人中,罪状最甚,神理降罚,又不能即死,犹对人语言,饮食自活, 迷不知耻,日复一日。然亦有大故。自以得姓来二千五百年,代为冢嗣,今抱非常 之罪,居夷獠之乡,卑湿昏雾,恐一日填委沟壑,旷坠先绪,以是怛然痛恨,心骨 沸热。茕茕孤立,未有子息,荒陬中少士人女子,无与为婚,世亦不肯与罪人亲昵, 以是嗣续之重,不绝如缕。每春秋时飨,孑立捧奠,顾眄无后继者,懔懔然欷歔惴 惕,恐此事便已,摧心伤骨,若受锋刃。此诚丈人所共闵惜也。先墓在城南,无异 子弟为主,独托村邻。自谴逐来,消息存亡不一至,乡闾主守固以益怠。昼夜哀愤, 惧便毁伤松柏,刍牧不禁,以成大戾。近世礼重拜扫,今阙者四年矣。每遇寒食, 则北向长号,以首顿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满,皁隶庸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马 医、夏畦之鬼,无不受子孙追养者。然此已息望,又何以云哉?城西有数顷田,树 果数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秽,恐便斩伐,无复爱惜。家有赐书三千卷, 尚在善和里旧宅,宅今三易主,书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系心腑,然无可为 者。立身一败,万事瓦裂,身残家破,为世大僇。是以当食不知辛咸节适,洗沐盥 漱,动逾岁时,一搔皮肤,尘垢满爪,诚忧恐悲伤,无所告诉,以至此也。

    自古贤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谤议不能自明者,以百数。故有无兄盗嫂,娶孤 女挝妇翁者。然赖当世豪杰分明辨列,卒光史册。管仲遇盗,升为功臣;匡章被不 孝名,孟子礼之。今已无古人之实为而有诟,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直不疑 买金以偿同舍;刘宽下车,归牛乡人。此诚知疑似之不可辩,非口舌所能胜也。郑 詹束缚于晋,终以无死;钟仪南音,卒获返国;叔向囚虏,自期必免;范痤骑危, 以生易死;蒯通据鼎耳,为齐上客;张苍、韩信伏斧锧,终取将相;邹阳狱中,以 书自治;贾生斥逐,复召宣室;儿宽摈厄,后至御史大夫;董仲舒、刘向下狱当诛, 为汉儒宗。此皆瑰伟博辩奇壮之士,能自解脱。今以恇怯淟涊,下才末伎,又婴痼 病,虽欲慷慨攘臂,自同昔人,愈疏阔矣。

    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务此,然力薄志 劣,无异能解,欲秉笔覙缕,神志荒耗,前后遗忘,终不能成章。往时读书,自以 不至牴滞,今皆顽然无复省录。读古人一传,数纸后,则再三伸卷,复观姓氏,旋 又废失。假令万一除刑部囚籍,复为士列,亦不堪当世用矣!

    伏惟兴哀于无用之地,垂德于不报之所,以通家宗祀为念,有可动心者操之勿 失。虽不敢望归扫茔域,退托先人之庐,以尽余齿,姑遂少北,益轻瘴疠,就婚娶, 求胄嗣,有可付托,即冥然长辞,如得甘寝,无复恨矣!

    然众畏其才高,惩刈复进,故无用力者。

    宗元久汩振,其为文,思益深。尝著书一篇,号贞符,曰:

    臣所贬州流人吴武陵为臣言:“董仲舒对三代受命之符,诚然?非邪?”臣曰: “非也。何独仲舒尔,司马相如、刘向、扬雄、班彪、彪子固皆沿袭嗤嗤,推古瑞 物以配受命,其言类淫巫瞽史,诳乱后代,不足以知圣人立极之本,显至德,扬大 功,甚失厥趣。臣为尚书郎时,尝著贞符,言唐家正德受命于生人之意、累积 厚久宜享无极之义,本末闳阔。会贬逐中辍,不克备究。”武陵即叩头邀臣:“此 大事,不宜以辱故休缺,使圣王之典不立,无以抑诡类、拔正道、表核万代。”臣 不胜奋激,即具为书。念终泯没蛮夷,不闻于时,独不为也。苟一明大道,施于人 世,死无所憾,用是自决。臣宗元稽首拜手以闻曰:

    孰称古初,朴蒙空侗而无争,厥流以讹,越乃奋夺,斗怒振动,专肆为淫威? 曰:是不知道。惟人之初,总总而生,林林而群。雪霜风雨雷雹暴其外,于是乃知 架巢空穴,挽草木,取皮革;饥渴牝牡之欲驱其内,于是乃噬禽兽,咀果谷。合偶 而居,交焉而争,睽焉而斗,力大者搏,齿利者啮,爪刚者决,群众者轧,兵良者 杀,披披藉藉,草野涂血。在后强有力者出而治之,往往为曹于险阴,用号令起, 而君臣什伍之法立。德绍者嗣,道怠者夺。于是有圣人焉,曰黄帝,游其兵车,交 贯乎其内,一统类,齐制量,然犹大公之道不克建。于是有圣人焉,曰尧,置州牧 四岳,持而纲之,立有德有功有能者,参而维之,运臂率指,屈伸把握,莫不统率; 年老,举圣人而禅焉,大公乃克建。由是观之,厥初罔匪极乱,而后稍可为也。而 非德不树,故仲尼叙书,于尧曰“克明俊德”于舜曰“濬哲文明”于禹曰 “文命祗承于帝”于汤曰“克宽克仁,章信兆民”于武王曰“有道曾孙”稽 揆典誓,贞哉惟兹德,实受命之符,以奠永祀。后之祅淫嚣昏好怪之徒,乃始陈大 电、大虹、玄鸟、巨迹、白狼、白鱼、流火之乌以为符,斯皆诡谲阔诞,其可羞也, 莫知本于厥贞。

    汉用大度,克怀于有氓,登能庸贤,濯痍煦寒,以瘳以熙,兹其为符也。而其 妄臣,乃下取虺蛇,上引天光,推类号休,用夸诬于无知氓,增以驺虞、神鼎,胁 驱纵踊,俾东之泰山、石闾,作大号谓之“封禅”皆尚书所无有。莽、述承 效,卒奋骜逆。其后有贤帝曰光武,克绥天下,复承旧物,犹崇赤伏,以玷厥 德。魏、晋而下,尨乱钩裂,厥符不贞,邦用不靖,亦罔克久,驳乎无以议为也。

    积大乱至于隋氏,环四海以为鼎,跨九垠以为炉,爨以毒燎,煽以虐焰,其人 沸涌灼烂,号呼腾蹈,莫有救止。于是大圣乃起,丕降霖雨,濬涤荡沃,蒸为清氛, 疏为泠风,人乃漻然休然,相晞以生,相持以成,相弥以宁。琢斮屠剔膏流节离之 祸不作,而人乃克完平舒愉,尸其肌肤,以达于夷途。焚坼抵掎奔走转死之害不起, 而人乃克鸠类集族,歌舞悦怿,用抵于元德。徒奋袒呼,犒迎义旅,欢动六合,至 于麾下。大盗豪据,阻命遏德,义威殄戮,咸坠厥绪。无刘于虐,人乃并受休嘉, 去隋氏,克归于唐,踯躅讴歌,灏灏和宁。帝庸威栗,惟人之为。敬奠厥赋,积藏 于下,是谓丰国。乡为义廪,敛发谨饬,岁丁大侵,人以有年。简于厥刑,不残而 惩,是谓严威。小属而支,大生而孥,恺悌祗敬,用底于治。凡其所欲,不谒而获; 凡其所恶,不祈而息。四夷稽服,不作兵革,不竭货力。丕扬于后嗣,用垂于帝式, 十圣济厥治,孝仁平宽,惟祖之则。泽久而逾深,仁增而益高,人之戴唐,永永无 穷。

    是故受命不于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惟人之仁,匪祥于天。匪祥 于天,兹惟贞符哉!未有丧仁而久者也,未有恃祥而寿者也。商之王以桑谷昌,以 雉鸲大,宋之君以法星寿,郑以龙衰,鲁以麟弱,白雉亡汉,黄犀死莽,恶在其为 符也?不胜唐德之代,光绍明濬,深鸿尨大,保人斯无疆,宜荐于郊庙,文之雅诗, 祗告于德之休。帝曰谌哉!乃黜休祥之奏,究贞符之奥,思德之所未大,求仁之所 未备,以极于邦治,以敬于人事。其诗曰:

    于穆敬德,黎人皇之。惟贞厥符,浩浩将之。仁函于肤,刃莫毕屠。泽于爨, 灊炎以澣。勃厥凶德,乃驱乃夷。懿其休风,是煦是吹。父子熙熙,相宁以嬉。赋 彻而藏,厚我糗粻。刑轻以清,我完靡伤。贻我子孙,百代是康。十圣嗣于治,仁 后之子。子思孝父,易患于己。拱之戴之,神其尔宜。载扬于雅,承天之嘏。天之 诚神,宜鉴于仁。神之曷依?宜仁之归。濮钅公于北,祝栗于南,幅员西东,祗一 乃心。祝唐之纪,后天罔坠;祝皇之寿,与地咸久。曷徒祝之,心诚笃之。神协人 同,道以告之。俾弥亿万年,不震不危。我代之延,永永毘之。仁增以崇,曷不尔 思?有号于天,佥曰呜呼,咨尔皇灵,无替厥符!

    宗元不得召,内闵悼,悔念往吝,作赋自儆曰:

    惩咎愆以本始兮,孰非余心之所求?处卑污以闵世兮,固前志之为尤。始余学 而观古兮,怪今昔之异谋。惟聪明为可考兮,追骏步而遐游。絜诚之既信直兮,仁 友蔼而萃之。日施陈以系縻兮,邀尧舜禹之为。上睢盱而混茫兮,下驳诡而怀私。 旁罗列以交贯兮,求大中之所宜。

    曰道有象兮,而无其形。推变乘时兮,与志相迎。不及则殆兮,过则失贞。谨 守而中兮,与时偕行。万类芸芸兮,率由以宁。刚柔弛张兮,出入纶经。登能抑枉 兮,白黑浊清。蹈乎大方兮,物莫能婴。

    奉訏谟以植内兮,欣余志之有获。再明信乎策书兮,谓耿然而不惑。愚者果于 自用兮,惟惧夫诚之不一。不顾虑以周图兮,专兹道以为服。谗妒构而不戒兮,犹 断断于所执。哀吾党之不淑兮,遭任遇之卒迫。势危疑而多诈兮,逢天地之否隔。 欲图退而保己兮,悼乖期乎曩昔。欲操术以致忠兮,众呀然而互吓。进与退吾无归 兮,甘脂润兮鼎镬。幸皇鉴之明宥兮,累郡印而南适。惟罪大而宠厚兮,宜夫重仍 乎祸谪。既明惧乎天讨兮,又幽忄栗乎鬼责。惶惶乎夜寤而昼骇兮,类鹿濩秬之不 息。

    凌洞庭之洋洋兮,溯湘流之沄沄。飘风击以扬波兮,舟摧抑而回邅。日霾曀以 昧幽兮,黝云涌而上屯。暮屑窣以淫雨兮,听嗷嗷之哀猿。众鸟萃而啾号兮,沸洲 渚以连山。漂遥逐其讵止兮,逝莫属余之形魂。攒峦奔以纡委兮,束汹涌之崩湍。 畔尺进而寻退兮,荡洄汩乎沦涟。际穷冬而止居兮,羁累棼以萦缠。

    哀吾生之孔艰兮,循凯风之悲诗。罪通天而降酷兮,不亟死而生为!逾再 岁之寒暑兮,犹贸贸而自持。将沈渊而陨命兮,讵蔽罪以塞祸?惟灭身而无后兮, 顾前志犹未可。进路呀以划绝兮,退伏匿又不果。为孤囚以终世兮,长拘挛而轗轲。

    曩余志之脩蹇兮,今何为此戾也?岂贪食而盗名兮,不混同于世也。将显身以 直遂兮,众之所宜蔽也。不择言以危肆兮,固群祸之际也。

    御长辕之无桡兮,行九折之峨峨。却惊棹以横江兮,溯凌天之腾波。幸余死之 已缓兮,完形躯之既多。苟余齿之有惩兮,蹈前烈而不颇。死蛮夷固吾所兮,虽显 宠其焉加?配大中以为偶兮,谅天命之谓何!

    元和十年,徙柳州刺史。时刘禹锡得播州,宗元曰:“播非人所居,而禹锡亲 在堂,吾不忍其穷,无辞以白其大人,如不往,便为母子永决。”即具奏欲以柳州 授禹锡而自往播。会大臣亦为禹锡请,因改连州。

    柳人以男女质钱,过期不赎,子本均,则没为奴婢。宗元设方计,悉赎归之。 尤贫者,令书庸,视直足相当,还其质。已没者,出己钱助赎。南方为进士者,走 数千里从宗元游,经指授者,为文辞皆有法。世号“柳柳州”十四年卒,年四十 七。

    宗元少时嗜进,谓功业可就。既坐废,遂不振。然其才实高,名盖一时。韩愈 评其文曰:“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崔、蔡不足多也。”既没,柳人怀之,托言 降于州之堂,人有慢者辄死。庙于罗池,愈因碑以实之云。

    程异,字师举,京兆长安人。居乡以孝称。第明经,再补郑尉。精吏治,为叔 文所引,由监察御史为盐铁扬子院留后。叔文败,贬郴州司马。

    李巽领盐铁,荐异心计可任,请拔擢用之,乃授侍御史,复为扬子留后。稍迁 淮南等道两税使。异起退废,能厉己竭节,悉矫革征利旧弊。入迁累卫尉卿、盐铁 转运副使。方讨蔡,异使江表调财用,因行谕诸帅府,以羡赢贡。故异所至,不剥 下,不加敛,经用以饶。遂兼御史大夫为盐铁使。元和十三年,以工部侍郎同中书 门下平章事,犹领盐铁。异以钱谷奋而至宰相,自以非人望,久不敢当印秉笔。明 年,西北军政不治,议置巡边使,宪宗问孰可者,乃自请行。会卒,赠尚书左仆射, 谥曰恭。身殁官第,无留赀,世重其廉云。

    赞曰:叔文沾沾小人,窃天下柄,与阳虎取大弓春秋书为盗无以异。宗元 等桡节从之,徼幸一时,贪帝病昏,抑太子之明,规权遂私。故贤者疾,不肖者媢, 一偾而不复,宜哉!彼若不傅匪人,自励材猷,不失为明卿才大夫,惜哉!

    <b>部分译文</b>

    王叔文是越州山阴人。凭棋艺任翰林院待诏,很爱读书,能明晰地谈论治理天下的策略。德宗皇帝命他在东宫任职,太子召他做侍读,论及政事和宫市的弊病,太子说:“我拜见父皇时,将尽情禀告这些见解。”在座的人都奉承夸赞,只有叔文默不做声。谈论结束后,太子说:“刚才您为什么不说话呢?”叔文说:“太子侍奉皇帝,不是行视膳问安的礼节不能亲近。况且陛下在位很久了,如果小人离间您父子关系,说您收买人心,那您怎样解释呢?”太子感激地说“:不是先生我就听不到这样的意见了。”从此后很尊重他,东宫的事务都跟他商议。

    王叔文心无城府,外表轻浮,于是毫无顾忌地发表意见,说:“某某人可以当宰相,某某人可以当将军,将来请您任用他们。”暗中交结天下著名的人物,而那些急于当官的人,都讨好巴结他。像韦执宜、陆质、吕温、李景俭、韩晔、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等都是生死之交,而凌准、程异之又依靠他当了官,进出很诡秘,外面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势力强大的藩镇和军事统帅,也有的暗中赠送财物,与他交结。

    顺宗当了皇帝,不能管理朝政,住在深宫,坐在帷帐里,用牛昭容、宦官李忠信在身边侍候,臣子们禀告政事,顺宗在帷帐中批准他们的奏章。王亻丕秘密地告诉黄门官们“:陛下一向厚待叔文。”立即由苏州司功参军升任起居郎、翰林学士。大抵王叔文依靠王亻丕,王亻丕依靠李忠言,忠言依靠昭容,又相互依仗。王亻丕掌管传达皇帝的命令,王叔文掌管裁决,然后交给中书省,韦执宜起草诏令执行。当时李景俭的父亲死了在守丧,吕温出使吐蕃,只有陆质、韩泰、陈谏、凌准、韩晔、柳宗元、刘禹锡等人带头称颂他们,认为是伊尹、周公、管仲、诸葛亮再世,愤激地说天下没有人才。王叔文常说“:钱粮是国家的根本,掌管这个权,凭此可以收买官吏。”于是报告皇帝用杜佑任度支、盐铁使,自己担任杜佑的副职,实际上专擅大权。不多久,升任户部侍郎。

    宦官俱文珍妒忌他的权位,罢免了叔文的翰林学士,诏令宣布后,王叔文吃惊而失望地说“:我应该多到这里商议朝政,不这样就没有理由进皇宫了。”王亻丕又极力向皇帝请求,才允许他三五天到翰林院一次,但没有恢复原来的职位。

    王叔文在台省中不做自己职分内的事,每天带着同党谋划夺取神策军,控制国家的要害。于是任命资深望重的将领范希朝为西北诸镇行营兵马使,韩泰任司马,担任范的副职。在这时,各镇将领送信给护军中尉,报告他们将离职守,宦官才明白王叔文等在夺他们的兵权,大怒说“:我们一定会死在他手里。”于是命令各镇将领,千万不要把兵权交给他人。

    范希朝、韩泰到了奉天,各镇将领都不来,他俩只好回到京城。

    王叔文的母亲死了,他隐瞒不发丧,在翰林院设酒宴,李忠言、俱文珍都在座,叔文从衣袖里拿出金子送给他俩,趁机扬言“:天子刚刚在苑中射兔,骑马像飞一样,敢发表异议的斩首!”又自己陈述说“:母亲病重,因为身负国家重任,早晚不能侍奉,现在应当请假处理,应当准假。但以往对朝政全心全意,事务的难易都不回避,以此来报答天子对我的特殊知遇之恩。现在一离开这职位,各种诽谤就会落到我头上,谁能帮助我呢?”

    又说“:羊士谔诽谤我,我将用杖刑处死他,但因执宜怯懦没有达到目的。刘辟来京城替韦皋请求治理三川,我平素不认识刘辟,他想上前来握我的手,这不是行刺的凶手吗?清扫木场准备杀他,但执宜说不行,每次想到放掉这两个坏家伙,就令人恼恨。”又陈述担任度支使时兴利除害是自己的功劳,文珍随着他的话质问反驳他,叔文无话可答。左右的人暗中说“:母亲死了,尸体已腐坏,还留在这里想干什么呢?”第二天才发丧。韦执谊更加不听他的话,于是叔文谋求在服丧期未满时复职,杀掉执谊和不依附自己的人,听到这消息的人乱纷纷的,很害怕。

    广陵王李纯被立为太子,臣子们都很高兴,只有叔文面露忧色,诵读杜甫的诸葛祠诗来自比,叹息着流下泪来。太子代皇帝处理国政后,王叔文降职为渝州司户参军,第二年,被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