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剑来 > 第四百四十九章 先生的剑在何方

第四百四十九章 先生的剑在何方

作者:烽火戏诸侯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牧龙师临渊行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按照骊珠洞天的小镇习俗,初一这天,家家户户扫帚倒立,且不宜远行。

    陈平安便让马笃宜指点曾掖的修行,这段时日的朝夕相处,陈平安考虑之后,去年的年末时分,就将详细记载那桩鬼道修行秘法的纸张,交给了马笃宜,任由她浏览,若是有疑惑不解处,可以询问曾掖。同样是修道之人,修行资质的差别,一眼可见,关于这桩秘术的修炼,马笃宜很快就后来者居上,不足月余光阴,就能够为曾掖指点迷津、破解症结。

    所幸曾掖对此习以为常,非但没有气馁、失落和嫉妒,修行反而愈发用心,愈发笃定以勤补拙的自家功夫。

    这让陈平安有些欣慰,能够认命又不认命,这是修道之人,一种极其可贵的性情,只要持之以恒,大器晚成,就不是奢望。

    今天陈平安在客栈寂寥无外人的院子里,晒着太阳,将那只遗落在泥泞雪地里的书箱打开,对一本本书籍进行记录,想着有机会的话,以后让曾掖交换给原先主人,钤印在书页上的藏书私章,皆有“水流云在”与“嶙峋老叟”两印,曾掖将来顺藤摸瓜,找到那座南徙逃难的书香门第,应该不难。

    响午时分,陈平安又收到了来自青峡岛的飞剑传讯,说是一把来自大骊龙泉披云山的飞剑,由于陈平安不在书简湖,只好暂时滞留在青峡岛剑房。刘志茂便以飞剑询问陈平安如何处置,陈平安回信,向刘志茂告知目前一行三骑的停留地,劳烦刘岛主亲自跑一趟,带来传讯飞剑。

    初一当晚,刘志茂就赶来州城客栈,将那把来自大骊北岳正神的传讯飞剑,亲自捎带给陈平安。

    陈平安没有当着刘志茂的面,打开披云山飞剑,一位元婴地仙,尤其是刘志茂这种有望上五境的老元婴,术法神通层出不穷,双方只是逐利而聚的盟友,又不是朋友,关系没好到那个份上。

    两人在客栈屋内相对而坐。

    刘志茂开门见山道:“按照陈先生离开青峡岛之前的叮嘱,我已经悄悄撤去朱弦府红酥的禁制,但是没有主动将其送往宫柳岛,向刘老成示好。如今刘老成与陈先生亦是盟友,哪怕朋友的朋友,未必就是朋友,可咱们青峡岛与宫柳岛的关系,受惠于陈先生,已经有所缓和。谭元仪专程拜访过青峡岛,明显已经对陈先生愈发尊敬几分,所以我此次亲自跑腿一趟,除了给陈先生捎带大骊传讯飞剑,还有一份小礼物,就当是青峡岛送给陈先生的开春拜年礼,陈先生不要拒绝,这本就是青峡岛的多年规矩,正月里,岛屿供奉,人人有份。”

    陈平安笑道:“青峡岛的大小、老旧规矩,我门儿清,所以哪怕刘岛主不给,我也会提醒刘岛主的。”

    刘志茂掏出一串略显稀疏的核桃手串,像是年月已久,保管不善,已经遗落了小半数的核桃,只剩下八颗雕刻有雨师、雷神、电母等神祇模样的核桃,粒粒拇指大小,古意盎然,一位位远古神灵,栩栩如生,刘志茂微笑道:“只需摘下,投掷于地,可以分别敕令风雨雷电火等,一粒核桃炸裂后的威势,相当于寻常金丹地仙的倾力一击。只是每颗核桃,用完即毁,故而算不得多好的法宝,但是陈先生如今形神有损,不宜经常出手与人厮杀,此物刚好合适。”

    陈平安将其轻轻收入袖中,致谢道:“确实如此,刘岛主有心了。”

    刘志茂微笑道:“最近发生了三件事,震动了朱荧王朝和所有藩属国,一件是那位潜伏在书简湖的九境剑修,被一位青衣女子与白衣少年,追逐千余里,最终将其联手击杀。青衣女子正是先前宫柳岛会盟期间,打毁芙蓉山祖师堂的无名修士,传闻她的身份,是大骊粘杆郎。至于那位横空出世的白衣少年,道法通天,一身法宝堪称琳琅满目,一路追逐,好似闲庭信步,九境剑修十分狼狈。”

    说到这里,刘志茂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问道:“黄鹂岛怎么说?”

    刘志茂说道:“黄鹂岛地仙夫妇得知消息后,当天就拜访了谭元仪,祈求庇护,算是彻底投靠了大骊。”

    陈平安点头道:“算是个好消息。”

    刘志茂继续道:“第二件事,则是大将军苏高山扬言今年正月元宵之前,就会攻破石毫国京城,不愿与石毫国韩氏一同陪葬者,只需要在正月里,家族当中有人出仕的门户,只要张贴了大骊袁、曹两尊门神挂像,就可以免去兵火殃及,若是大骊铁骑破城之时,尚未张贴门神的权贵门户,一律视为韩氏欲孽。而破城之后,三天之内,市井坊间,换上大骊门神,一样可以免去所有袭扰,三日之后,尚无悬挂大骊门神的大小宅院,一律记录在册,以备秋后算账。”

    陈平安轻声道:“庙算在先,攻心为上。”

    刘志茂眼神玩味,“至于第三件事,若是太平盛世,算是不小的动静,只是这会儿,就不怎么显眼了。石毫国最受皇帝宠溺的皇子韩靖信,暴毙于地方上的一处荒郊野外,尸首不全,皇室供奉曾先生不知所踪,石毫国武道第一人胡邯,同样被割取头颅,据说横槊赋诗郎许茂以两颗头颅,作为投名状,于风雪夜献给大骊主将苏高山,被擢升为大骊王朝正四品官身的千武牛将军,可谓一步登天了,如今大骊军功的挣取,真不算容易。”

    刘志茂拿出两只酒碗放在桌上,陈平安摘下养剑葫,笑了笑,刘志茂便识趣地收起其中一只,明知道对面这位账房先生不会用自己的酒碗,可这么点酒桌规矩,还是得有,陈平安给刘志茂倒了一碗酒,自己则用养剑葫饮酒。

    然后陈平安喝了口酒,缓缓道:“刘岛主不用怀疑了,人就是我杀的,至于那两颗头颅,是被许茂割走,我不杀许茂,他帮我挡灾,各取所需。”

    “果然如此。”

    刘志茂爽朗笑道:“石毫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够一头撞到陈先生的剑尖上,也该那韩靖信这辈子没当皇帝的命。不过说实话,几个皇子当中,韩靖信最被石毫国皇帝寄予厚望,个人城府也最深,原本机缘更是最好,只可惜这个小家伙自己寻死,那就没办法了。”

    陈平安问道:“刘岛主,有一事我始终想不明白,石毫国在内,朱荧王朝这么多个藩属国,为何个个选择与大骊铁骑死磕到底,在宝瓶洲,作为大王朝的附庸藩属,本不该如此决绝才对,不至于庙堂之上,反对的声音这么小,从大隋藩属黄庭国起始,到观湖书院以北,整个宝瓶洲北方版图……”

    陈平安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只有这里,不合常理。”

    刘志茂犹豫片刻,抬起酒碗喝了口酒,缓缓道:“诸子百家,各有押注,宝瓶洲虽然小,但是大骊能够得到墨家主脉、阴阳家、宝瓶洲以真武山为首的兵家,等等,他们都选择了大骊宋氏,那么作为宝瓶洲中部最强大的朱荧王朝,拥有诸子百家当中的大脉以及旁支的支持,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就我所知,就有农家、药家和商家、纵横家等支脉的鼎力支持。朱荧王朝剑修林立,可谓气运鼎盛,又与观湖书院亲近,大骊铁骑在这里受阻,并不奇怪。”

    陈平安心中恍然,举起养剑葫,刘志茂抬起酒碗,各自饮酒。

    刘志茂一袭素麻白衣,看似简朴,如若生活苦寒的山林隐士,若是细看,又别有一番仙家气派。

    陈平安突然感慨道:“不知不觉,差点忘了刘岛主是一位元婴修士。”

    刘志茂悠悠慢饮,怡然自得,透过窗户,窗外的屋脊犹有积雪覆盖,微笑道:“不知不觉,也差点忘了陈先生出身泥瓶巷。”

    陈平安蓦然身体前倾,递过养剑葫,刘志茂愣了一下,以酒碗轻轻磕碰。

    陈平安痛饮一口酒,神色认真道:“早先是我错了,你我确实能算半个知己,与是敌是友无关。”

    刘志茂收回酒碗,没有急于喝酒,凝视着这位青色棉袍的年轻人,形神枯槁渐渐深,唯有一双曾经极其清澈明亮的眼眸,越来越幽幽,但是越不是那种浑浊不堪,不是那种一味城府深沉的暗流涌动,刘志茂一口饮尽碗中酒,起身道:“就不耽误陈先生的正事了,书简湖若是能够善了,你我之间,朋友是莫要奢望了,只希望将来重逢,我们还能有个坐下喝酒的机会,喝完分离,闲聊几句,兴尽则散,他年重逢再喝,仅此而已。”

    陈平安摇摇头:“书简湖一别,刘岛主一旦跻身了上五境,别有天地,可就未必有此心境了。”

    刘志茂笑道:“陈先生修心,一日千里,到时候也未必有今天的心境了。”

    两人异口同声道:“知己也。”

    ————

    刘志茂走后,马笃宜和曾掖战战兢兢过来落座。

    刘志茂既无施展地仙神通,隔绝出小天地,陈平安与之言谈,也没有刻意藏掖。

    所以马笃宜和曾掖还是能够依稀听到这边的谈笑风生。

    马笃宜眼神复杂。

    曾掖则一脸疑惑不解。

    陈平安没有多解释什么,只是询问了一些曾掖修行上的关隘事宜,为少年一一讲解透彻,细致之外,偶尔几句点题破题,高屋建瓴。马笃宜虽然与曾掖相互砥砺,甚至可以为曾掖解惑,可是比起陈平安还是略有欠缺,最少陈平安是如此感觉。可那些陈平安以为平淡无奇的言语,落在资质相较于曾掖更好的马笃宜耳中,处处茅舍顿开。

    恍若一位仙人牵引瀑布,她和曾掖却只能站在瀑布底下,分别以盆、碗接水解渴。

    马笃宜和曾掖走后,陈平安才打开那把大骊披云山飞剑的禁制。

    是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一位大骊宋氏礼部侍郎亲临龙泉郡,在巡查龙泉郡文武庙事宜外,私底下秘密拜见山岳正神魏檗,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

    大骊朝廷最近又“赎回”了仙家势力放弃的诸多山头,就打算借此与陈平安做一笔大买卖,大骊赊欠陈平安的剩余金精铜钱,陈平安可以凭此买下那些连仙家府邸都已开辟、护山阵法都有现成胚子的“成熟”山头。一旦陈平安答应此事,加上之前落魄山、真珠山在内的既有山头,陈平安将一鼓作气占据将近三成的龙泉郡西边大山版图,不谈山头孕育的灵气多寡,只说规模,陈平安这个“大地主”,几乎能够与圣人阮邛媲美。

    魏檗在密信上坦言,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是其中蕴藏着不小的隐患,陈平安与大骊宋氏的纠葛牵连,就会越来越深,以后想要撇清关系,就不是之前清风城许氏那般,见势不妙,随手将山头转手贱卖于人那么简单了。大骊朝廷一样有言在先,一旦陈平安拥有从洞天降格为福地的龙泉郡辖境如此大的地界,到时候就需要签订特殊契约,以北岳披云山作为山盟对象,大骊朝廷,魏檗,陈平安,三者共同签署一桩属于王朝第二高品秩的山盟,最高的山盟,是五岳山神同时出现,还需要大骊皇帝钤印玉玺,与某位修士结盟,不过那种规格的盟约,唯有上五境修士,涉及宋氏国祚,才能够让大骊如此兴师动众。

    魏檗坦言,信不信得过我魏檗,与你陈平安签不签这桩山盟,可以作为考虑之一,分量却不可太重。

    涉及大道,必须慎之又慎。

    魏檗在密信最后,也说此事不着急,他可以帮忙拖延半年到一年功夫,慢慢思量即可,哪怕到时候宝瓶洲形势已经明朗,大骊宋氏攻破了朱荧王朝,继续南下,到时候他魏檗这个中间人也好,买主陈平安也罢,无非是不要脸皮一点,死皮赖脸与大骊签订便是了,山上山下,做生意本该如此,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陈平安便打开那只小木盒,飞剑传讯给刘志茂的那座独家小剑冢,由这位岛主帮着传讯披云山,只需要在信上回复两个字,“可以”。

    陈平安做完这些,来到窗口,石毫国的长槊武将许茂之流,枭雄之资,乱世当中,崛起的可能性会很大,大骊一旦能够打下朱荧王朝,顺势南下,如今已是大骊中层实权武官的许茂,得以指挥调度一支大骊精锐骑军,无异于如虎添翼,大军南下之路,那就是大把的军功在等着他去攫取,关键是许茂的心性与手腕,远胜皇子韩靖信,许茂差的,不过是个天生的身份。

    苏高山,据说同样是边关寒族出身,这一点与石毫国许茂如出一辙,相信许茂能够被破格提拔,与此有关。换成是另外一支大军的主将曹枰,许茂投靠了这位上柱国姓氏之一的大将军,同样会有封赏,但是绝对直接捞到正四品武将之身,兴许将来同样会被重用,但是会许茂在军中、仕途的攀爬速度,绝对要慢上几分。

    这次北上,陈平安途径许多州郡县城,苏高山麾下铁骑,自然不能说是什么秋毫无犯,可是大骊边军的诸多规矩,隐隐约约之间,还是可以看到,例如先前周过年家乡所在的那座破败州城,发生了石毫国义士冒死刺杀文秘书郎的剧烈冲突,事后大骊火速调动了一支精骑驰援州城,联手随军修士,事后被捕主犯一律当场处死,一颗颗脑袋被悬首城头,州城内的从犯从刺史別驾在内数位品秩不低的石毫国地方官,全部下狱等候发落,家眷被禁足府邸内,但是并未有任何没有必要的牵连,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让陈平安苏高山最为刮目相看,那就是有少年在一天风雪夜,摸上城头,偷走了其中一颗正是他恩师的头颅,结果被大骊城头武卒发现,仍是给那位武夫少年逃脱,只是很快被两位武秘书郎截获,此事可大可小,又是大军南下途中的一个孤例,层层上报,最后惊动了大将苏高山,苏高山让人将那石毫国少年武夫带到主帅大帐外,一番言谈之后,丢了一大兜银子给少年,准许他厚葬师父全尸,但是唯一的要求,是要少年知道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他苏高山,以后不许找大骊边军尤其是文官的麻烦,想报仇,以后有本事就直接来找苏高山。

    此事,在石毫国中部腹地的官场和江湖,广为流传。

    然后就是刘志茂说的第一件大事。

    青衣女子,白衣少年。

    陈平安笑了笑。

    他心思微动,跃上窗台,脚尖微点,跃上了屋脊,缓缓而行,漫无目的,只是在一座座屋脊上散步。

    养剑葫还放在桌上,竹刀和大仿渠黄剑也没携带。

    从心所欲,不逾矩。

    天大地大,皆可去。

    最后陈平安停步,站在一座屋脊翘檐上,闭上眼睛,开始练习剑炉立桩,只是很快就不再坚持,竖耳聆听,天地之间似有化雪声。

    一位驻守此城的大骊武秘书郎,一位不知来自大骊哪座山头的随军修士,当然也有可能是来自一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

    是一位身披轻甲的年轻男子,他一样是行走在屋脊上,今日无事,如今又不算身在军伍,手里便拎着在屋内火炉上烫好的一壶酒,来到相距数十步外的翘檐外停步,以一洲雅言笑着提醒道:“赏景没关系,便是想要去州城城头都无妨,我刚好也是出来散心,可以陪同。”

    这是一句很厚道的客气话了,随着大骊铁骑势如劈竹,马蹄碾压之下,所有大骊之外自然皆是外乡人,皆是附庸藩属。不过年轻修士的话外话,也有警醒的意思在里边。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不用了,我马上就回去。”

    那名年轻修士愕然,随即大笑,高高举起酒壶,原来那位青色棉袍的年轻男子,竟是以最为纯熟的大骊官话开口言语。

    于是这位年纪轻轻却戎马近十年的武秘书郎,朗声道:“翊州云在郡,关翳然!”

    陈平安面色犹豫,不太适合自报名号,便只得向那人抱拳,歉意一笑。

    关翳然大笑说道:“将来万一遇上了难处,可以找我们大骊铁骑,马蹄所至,皆是我大骊疆土!”

    陈平安神色恍惚,不知如何作答。

    此后正月初三这天,陈平安三骑离开这座城池,继续往北,不断临近石毫国北方边境。

    大雪消融。

    春光催柳色,日彩泛槐烟。

    一路上曾掖捡取了不少好东西,比如一方篆刻有“礼曹造”的石毫国总兵官关防印,许多当做瓶瓶罐罐丢在路旁的古董珍玩,多是大器和袖珍物件,胡乱散乱一地,估计那些形制不大不小、适宜携带的,大概都已被逃难百姓拣选而去,其实它们都是太平盛世价值数十、百余金的昂贵物件,如今却被弃若敝屣,还有道路上一些个早已被泥泞浸透、几乎毁坏殆尽的名贵字画、字帖,或是贱卖给各处没有被战火殃及的郡县当铺的珍藏物件,不曾想马笃宜还是个财迷,曾掖更是,每次在当地设立粥铺药铺,一有闲暇,两个就会跑去捡漏,已经跟陈平安借了两次,神仙钱倒是不多,加在一起就十二颗雪花钱,只是折换成了世俗王朝的金银,并不容易,必须去仙家渡口或是神仙客栈,所幸狐皮美人符纸中的某位女子阴物,出身石毫国一流却算不得顶尖的仙家洞府,陈平安完成那位女子阴物的心愿后,就跟那座仙家以神仙钱换取了一些金银,交给马笃宜和曾掖自己去处置,马笃宜为此还专门缠着陈平安打造了一只大竹箱,专门用来放置金银。

    陈平安对此没有异议,只要不耽搁各自的修行和正事,就由着他们去了。

    这天在邻近边境的一座小郡城内,陈平安负责与本地官府牵头之后,熟门熟路的曾掖和马笃宜开始忙碌粥铺药铺的设置,对此他们不敢有丝毫含糊,唯有在忙完每天的分内事之余,才敢兴高采烈去各大当铺捡漏,因为陈先生虽然不插手具体事务,甚至几乎从不开口说话,可是两人与这位账房先生相处这么久,早已知晓陈先生的行事风格,陈先生什么都会看在眼中,而且只会看得比他们更深远。

    至于他们凭借向陈先生赊欠记账而来的钱,去当铺捡漏而来的一件件古董珍玩,暂时都寄存在陈先生的咫尺物当中。

    这要归功于马笃宜出身世族,生前又是她所在岛屿珍宝坊的一个小管事,眼力不俗,远远不是少年曾掖可以媲美的。

    后来陈平安担心马笃宜也会看走眼,毕竟他们购买而来的物件,杂项居多,从一座座石毫国富贵门庭里流落民间,千奇百怪,就请出了一位寄居在仿制琉璃阁的中五境修士阴魂,帮着马笃宜和曾掖掌眼,结果那头被朱弦府马远致炼制成水井坐镇鬼将的阴物,一下子就上瘾了,先是将马笃宜和曾掖捡漏而来的物件,贬低得一文不值,之后非要亲自现身离开那座仿制琉璃阁,帮着马笃宜和曾掖这两个蠢蛋去购买真正的好东西,为此他竟是不惜以狐皮符纸的女子面容现世,一位生前是观海境修为的老人,能够付出这么大的牺牲,看来陈平安在账本上的记载,并非虚言,确实是个癖好收藏古物这类书简湖修士眼中“破烂货”的痴人,账本上还记录着一句早年某位地仙修士的点评,说这位常年捉襟见肘的观海境修士,若是不在那些物件上胡乱开销,说不定已经跻身龙门境了。

    陈平安也由着老修士,每天在他们面前,明明是婀娜美人的相貌,却会摆出那金刀大马的豪放坐姿,反正他陈平安又不是没见过类似场景,说实话,当初的场景,一个“杜懋”成天扭扭捏捏,行走之时,纤腰扭摆,其实还要更恶心些。

    这天黄昏里,曾掖他们一人两鬼,又去城中各大当铺捡漏,其实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沾鞋,能够让一位观海境老鬼物都瞧得上眼的物件,寻常山泽野修当然也会动心,甚至是谱牒仙师,专程去往那些战乱之国,将此作为难得一遇的挣钱机会,许多豪门世家传承有序的家传宝当中,确实会有几件蕴含灵气却被家族忽略的灵器,一旦碰到这种,挣个十几颗雪花钱乃至于数百颗雪花钱,都有可能。所以曾掖他们也会遇到修行的同道中人,之前在一座大城当中,差点起了冲突,对方是数位来自一座石毫国顶尖洞府的谱牒仙师,双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都谈不上强取豪夺,最后还是陈平安去收拾的烂摊子,让曾掖他们主动放弃了那件灵器,对方也退让一步,邀请野修“陈先生”喝了顿酒,相谈尽欢,只是为此马笃宜私底下,还是埋怨了陈平安很久。

    陈平安去了家市井坊间的狗肉铺子,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里,其实陈平安不爱吃狗肉,或者说就没吃过。

    只是铺子里边也卖其它吃食,就是他这么个不吃狗肉的外乡人,孤零零坐在一张桌上,也不喝酒,说着生疏的石毫国官话,隔壁桌上都是热气腾腾的狗肉炖锅,大快朵颐,推杯换盏,这位青色棉袍的年轻人,就显得比较扎眼。所幸铺子是传了好几代人的百年老店,没什么势利眼,老人是前台掌柜,儿子是个厨子,蒙学的孙子,据说是个附近街巷有名的小秀才,所以经常有客人调侃这店以后还怎么开,风趣老人和木讷汉子只说都是命,还能怎样,可哪怕是那个不苟言笑的憨厚汉子,听到类似调侃,脸上还是会有些自豪,家里边,祖坟冒烟,终于出了个有希望考取功名的读书种子,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幸运的事情?

    世道再乱,总有不乱的那么一天。

    开在陋巷中的狗肉铺子,今晚还是客满为患,生意相当不错。去年盛夏时分,大骊蛮子虽然破了城,可其实根本就没怎么死人,大军继续南下,只留了几个据说极其精通石毫国官话的大骊蛮子,守着郡守官邸那边,不太抛头露面,这还要归功于本地的郡守老爷怕死,早卷起金银细软跑了,据说连官印都没拿走,换了一身青色儒衫,在大骊马蹄还相距很远的一个深夜,在贴身扈从的护送下,悄然出城远去,一直往南去了,显然就没有再返回朝廷当官的打算。

    铺子里有个肌肤黝黑的哑巴少年伙计,干干瘦瘦的,负责接人待物和端茶送水,一点都不伶俐。

    听说是边关那边逃过来的难民,老掌柜心善,便收留了少年当店铺伙计,大半年后,还是个不讨喜的少年,店铺的熟客都不爱跟少年打交道。

    这天暮色里,客人渐稀,店铺里边还漾着那股狗肉香味。

    陈平安要了一壶郡城这边的土酒,坐在临近大门的位置,老掌柜正在跟一座熟客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满脸通红,跟众人说起那个宝贝孙子,真是让只有一斤酒量的老人有了两三斤不倒的海量,喝着喝着,倒是没忘记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可不能喝高了,就少收钱,如今世道不太平,郡城也好,临近的村野也罢,出门买狗就都难了,客人也不如以往,客人兜里的银子,更是远不如前,所以如今更得精打细算,孙子读书一事,开销大着呢,可不能事事处处太拮据了,白白让孩子的同窗瞧不起。

    读书老爷们,可都要那面儿。

    那个瘦黑瘦黑的少年伙计还在忙忙碌碌,收拾着一张桌上的酒肉残局,身影背对着陈平安。

    陈平安吃过了菜肴和两碗米饭,又要了几碟子佐酒小菜,喝酒不多,筷子没停,菜碟都已经快空了。

    陈平安突然喊了声那个少年的名字,然后问道:“我等下要招待个客人。除了土鸡,店铺后院的水缸里,还有新鲜捕捉的河鲤吗?”

    少年漠然点头。

    陈平安笑道:“那就去告诉一声厨子,可以做菜了,菜做好了,我那个朋友就可以上桌。对了,再加一份春笋烧猪肉。”

    少年还是点头,去了后院,与那个正坐在灶房歇息的汉子一通比划手势,刚刚得以喘口气的汉子,笑着骂了一句娘,摇头晃脑站起身,去杀鸡剖鱼,又得忙碌了,只是做买卖的,谁乐意跟银子过意不去?少年看着那个汉子去看水缸的背影,眼神复杂,最终默默离开灶房,去鸡笼逮了只最大的,结果给汉子笑骂了一句,说这是留着给他儿子补身体的,换一只去。少年也就去鸡笼换了一只,干脆挑了只最小的,汉子还是不满意,说同样的价格,客人吃不出菜肴的分量大小,可是做生意的,还是要厚道些,汉子干脆就自己去鸡笼那边挑了只较大的,交给少年,杀鸡一事,少年还算熟稔,汉子则自己去捞了条活蹦乱跳的河鲤。

    少年瞥了眼角落的狗笼,快速收回视线。

    第一盆红烧河鲤端上了桌。

    少年发现这个客人所说的朋友还没来。

    陈平安只说再等等,等第二盘菜上桌好了。

    等到春笋烧肉和葱姜鸡块都上了桌,少年发现客人的朋友还是没来。

    少年就要离开。

    只见那个病恹恹的棉袍男子突然笑道:“菜上齐了,就等你落座了。”

    少年一脸茫然。

    狗肉铺子里边只剩下一桌客人,老掌柜已经口齿不清,还在那边使劲劝酒,当然自己更是没少喝,看情形,估计这顿饭不给打折的念头,早已抛之脑后。

    陈平安对少年说道:“想必你已经知道,我猜出你的身份了,而且你一样猜出我是一位修行中人,不然你不会上次除了端酒菜上桌,都会有意无意绕过我,也故意不与我对视。既然如此,我邀请你吃顿饭,其实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饭菜酒水,都是你端上来的,我该害怕担心才对,你怕什么。”

    少年犹豫不决。

    陈平安看了眼远处那一桌,微笑道:“放心吧,老掌柜已经喝高了,那桌客人都是寻常老百姓,听不到你我之间的言语。”

    少年坐在陈平安对面,却没有去拿筷子。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河鲤鱼肉,身体前倾,放在少年身前的那只饭碗里,又夹了笋干肉和红烧鸡块,还是放在了少年碗里。

    少年皱紧眉头,死死盯住这个奇怪的外乡客人。

    陈平安这才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扒了一口米饭,细嚼慢咽,之后问道:“你打算杀几个人,掌勺的汉子,肯定要死,拥有一手‘摸狗’绝活的老掌柜,这辈子不知道从铺子买来、从乡野偷来了多少只狗,更会死。那么那个蒙学的孩子呢,你要不要杀?这些在这间狗肉铺子吃惯了狗肉的熟面孔客人,你记住了多少,是不是也要杀?”

    少年双手搁放在膝盖上,双拳紧握,他眼神冰冷,压低嗓音,沙哑开口,“你要拦我?”

    陈平安反问道:“拦你会如何,不拦你又会如何?”

    少年沉声道:“你敢拦我,我就敢杀你!”

    陈平安一手持筷夹菜,笑着伸出那只空闲手掌,示意少年先吃菜,“且不说你这点微末道行,能不能连我一并杀了。我们不如先吃过饭菜,酒足饭饱,再来试试看分生死。这一桌子菜,按照如今的市价,怎么都该有七八钱银子吧,这还是这间狗肉铺子价格公道,换成郡城那些开在闹市的酒楼,估摸着一两五钱的银子,都敢开价,爱吃不吃,没钱滚蛋。”

    少年凝视着那位年轻男人的眼眸,片刻之后,开始埋头吃饭,没少夹菜,真要今天给眼前这位修道之人斩妖除魔了,自个儿好歹吃了顿饱饭!

    少年开吃,陈平安反而停下了筷子,只是倒了酒壶里最后一点酒,小口抿着酒,直接双指捻起那一只碟子里所剩不多的花生米。

    陈平安喝完了酒,吃完了佐酒菜,双手笼袖,坐在那边。

    少年一抹嘴,放下碗筷。

    陈平安缓缓道:“见着了店铺杀狗,客人吃肉,你便要杀人,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不接受。”

    少年冷笑不已。

    陈平安继续道:“因为你有你的理由和道理,甚至还愿意为此付出性命的代价。但是我希望你多知道一些这个世界,比如你这一顿饭,吃过了河鲤、土鸡和猪肉,以后你踏上了修行之路,还会吃更多的山珍美味,作为半个山上神仙,只要不曾身死道消,你就会这样那样的宴会酒局,可能是客人,可能是主人,反正会一辈子除了狗肉,都不愁大鱼大肉。对不对?”

    少年一脸呆滞。

    陈平安缓缓道:“你只要今天走出了这一步,哪怕没有我拦着你,也会被监察全城的大骊随军修士追杀,必死不说。就算你成功逃出了这座郡城,你接下来要杀多少杀狗吃肉的人,今夜杀了十个几十个,以后杀一百个一千个?反正死就死,你都不后悔,对不对?”

    少年低下脑袋。

    陈平安说道:“我既然看到了,就不会让你在这里杀人,可能你会觉得我没有道理,是仗势欺人,没有关系,这个世道,讲道理是一件很复杂、很不讨喜的事情。其实一样的,在你眼中杀狗吃肉的狗肉铺子,老掌柜和他儿子,那些莫名其妙死了的客人,以及可能最后活了下来、却再也无法读书的孩子眼中,他们都会觉得你不讲理,太不讲理了。这点小道理,你在杀人之前,是应该要知道的。”

    少年抬起头。

    那个男人似乎是真心疼那点银钱,见自己不吃了,他就开始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春笋炒肉片,吃完之后,又去夹了一块红烧河鲤,然后说道:“之所以做这些,与你说这些,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犹豫和挣扎,你也觉得罪该万死的老掌柜和厨子,其实也有好人的一面。要知道,我遇到很多很多的人,哪怕是人,比起你们这些辛辛苦苦想要成为人的得道精怪,都更不像人,他们甚至不如你们,远远不如。所以我愿意请你吃这顿饭,并且……”

    陈平安笑了笑,掏出一粒碎银子放在桌上,然后掏出一颗小暑钱搁在桌面,屈指一弹,刚好滑在少年饭碗附近,“我说一种可能性给你听,这颗小暑钱,算是我借你的,还不还,随你,十年百年后再还我,也行。然后比如你先不杀人,忍了你当下这份内心煎熬,我知道这会很难熬,但是你只要不杀人,就可以花钱去救更多的同类,这又很多很多的法子,例如靠着修为,先成为一座小县城县太爷眼中的山上神仙,帮着他处理一些鬼鬼怪怪的小事,毕竟在小地方,你遇不到我这种‘不讲理’的修士,那些作祟的鬼魅,你都可以应付,所以你就可以趁机与县令说一句,不许辖境内兜售狗肉……你也可以成为富甲一方的豪绅巨贾,以高价买完所有一郡一州的狗,害得许多狗肉铺子不得不转行……你也可以勤勉修行,自己开创山头,地界百里千里之内,由你来指定规矩,其中就有一条,善待狗类……”

    少年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我虽然对这个世界很失望,对自己也很失望,但是我也是最近才突然想明白,讲道理的代价再大,还是要讲一讲的。”

    少年又问,“先生是儒家门生?”

    陈平安沉默片刻,摇头道:“暂时还不算。不过我是一名剑客。”

    少年微微错愕。

    “钱不够,可以再跟我借,但是在那之后,我们可就要明算账了。”

    陈平安缓缓站起身,“多想想,我不希望你这么快就可以还我一颗小暑钱,哪怕你聪明点,换一座远点郡城也行,只要我听不到看不到,就成。不过如果你能够换一条路走,我会很开心请你吃了这顿饭,没白花钱。”

    陈平安走出狗肉铺子,独自走在小巷中。

    少年突然跑出铺子,跟上陈平安,问道:“先生你自己说以后还能与你借钱,可是你名字也不说,籍贯也不讲,我没钱了,到时候怎么找你?”

    “这样啊。”

    陈平安站在原地,挠挠头,“我就是跟你客气客气,说点不用花银子的客套话而已。”

    少年灿烂而笑。

    这是它第一次机缘之下、化作人形后,第一次如此开怀大笑。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脑袋,“我叫陈平安,如今在石毫国浪荡,之后会返回书简湖青峡岛。以后好好修行。”

    陈平安继续前行。

    少年大声喊道:“陈先生,老掌柜他们一家其实都是好人,所以我会先出一个很高很高的价格,让他们无法拒绝,将铺子卖给我,他们两人的孙子和儿子,就可以好好读书了,会有自己的家塾和藏书楼,可以请很好的教书先生!在那之后,我会返回山中,好好修行!”

    没有佩剑也无背剑、却自称是一名剑客的棉袍男人,只是背对着少年,高高举起手臂,翘起大拇指。

    少年最后喊着问道:“先生,你的剑呢?”

    那人只是大步向前,“在我心中。”

    略作停顿,那名年轻剑客大笑而去,又有补充。

    夜幕中,唯有三字轻轻回荡在陋巷中。

    “快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