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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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麻药针、灌血浆、前前后后缝上个十几针,这个从监狱里抬来的女孩,算是死不了了。

    迷迷糊糊中,罗小路醒过来了,睁开眼睛,接触到的是一片白,一个面孔严肃的护士,不苟言笑的坐在门旁,那扇门关的死紧,连一点缝都不漏。

    罗小路再歪着脖子看自己的手腕,缠着纱布,左边是一大瓶葡萄糖,正一滴一滴顺流进自己的血管。

    这是医院了,我成功了,哈!我成功了。

    护土走过来,罗小路马上把兴奋压回去,皱着眉头,一副痛苦不堪的样于。

    护士小姐一句话也不说,板着脸,调了调葡萄糖上的针头,又坐回去。

    葡萄糖一滴一滴的流着,罗小路现在清醒得很,葡萄糖丰富了罗小路的生命力,罗小路瞄了瞄窗口,外面一片漆黑,不晓得几点了,大概很晚了,坐在门口的护士显然有些困了,她眼睛时而朦胧,时而眯成一条线,不过,这个看起来凶悍的护士,倒是很惊觉,罗小路稍为移动一下身子,她就瞪大着眼盯着。

    “喂,把针头拿掉吧。”

    那个针头,插在血管上,罗小路不自在极了。

    而且,整整一大瓶葡萄糖注射下去,像喝了瓶啤酒似的,涨得罗小路想上厕所。

    “只剩一点点了,你拿掉好不好?”

    护士瞄了瞄葡萄糖瓶子,仍然坐着不动。罗小路又叫了。

    “你把管子的口转大一点,这样一滴一滴跟眼泪似的,要流到什么时候嘛。”

    护士没理罗小路,罗小路不耐烦的皱着眉。

    “喂,你喝过啤酒没有?这葡萄糖比啤酒的分量还多?我想上厕所了。”

    护士看了罗小路一会儿,相信不是说谎,再说,经验里,病人注射过葡萄糖后,是想上厕所的。护士走过来了,不过,还是板着脸。

    稍为把管子转大,马上起作用了,剩下的一点葡萄糖,很快的就滴完了。护士小姐在血管口贴了块胶布,看也不看罗小路,指了指厕所。

    当犯人,住的是医院里的套房,他妈的,这是什么逻辑,早晓得,该多割几次手腕,罗小路一进厕所,就开始注意窗口。

    头往窗口外一探,罗小路心凉了大半截,他妈的,谁力气这么大,把自己抬到这么高的地方,少说这间病房不是三楼,就是四楼。

    罗小路是非要出去不可的,再度把头探出来,嘿!总算不是绝路,窗口外,多出了一条大约三尺的水泥道,那大概是留给工人刷油漆,擦玻璃用的吧。罗小路继续望下去,又有了新的线索,沿着水泥道走过去,刚刚好可以跨进防火梯,只要跨进防火梯,就是十层楼也不是问题了。罗小路打开厕所的门,若无其事的,又装出虚弱不堪的要死样子,跌跌晃晃出来,不苟言笑的护士,马上过来扶了罗小路一把。

    “觉得怎么样?”

    这个闷声不响的护士,自动的讲了第一句话,罗小路没回答,更虚弱的扶着胸口。

    “我站都——站都站不住,刚才上厕所——,差点——差点跌下去。”

    搞的愈要死不活愈好,让这凶巴巴的女人对自己没防备,罗小路走到床沿边,故意的跌了一交。

    “唉哟、我两条腿一点力量也没有,我全身——全身发软。”

    罗小路装的还真像,护士小姐使尽了力气,扶罗小路上了床,那张冰块脸,显出了一点人情味。

    “你流血过多,体力一时恢复不回来,没多大关系,过两天就会好。”

    “谢谢你。”罗小路声如游丝,眼皮半眯着:“我好累、好累,我想睡觉了。”

    实在是好演员,五分钟都不到,罗小路连鼾声都有了。护士小姐放心的坐着,眼皮一下比一下重,开始还偶而强睁开眼睛看一看,到后来,整人就靠在墙上,动也不动了。

    罗小路偷睁开一只眼睛,再睁开另一只,上半身坐直了,护士小姐没动静。罗小路跟只猫似的,蹑手蹑足的下了床,蹑手蹑足的走进厕所,悄悄回头,看护士的头还是靠在墙上,稳的不得了。罗小路卷起医院里宽大的睡衣裤管,两手往窗台一攀,左脚先钩上去,右脚跟来,三尺宽不到的水泥道就在眼下,罗小路很有秩序,放下一只脚,站稳了,再放第二只,整个人就这么顺利脱离了病房。

    头从窗口探进去,护士睡的好好的,又放心,又安静。罗小路一步一步顺着水泥道往前望前方,不敢稍偏左看,底下是一两丈的距离,掉下去,连全尸都收不到。

    这条水泥道,照平常走路来说,三十秒不到就能走完了。但此刻已天色漆黑,心情紧张,又耽心跌下,罗小路扶着墙,一步一顿,不晓得走了多久。

    好漫长,好漫长的一条路,罗小路手心都湿了,总算走到了防火梯口。

    惊魂未定,气都来不及喘一口,罗小路算是个胆大的女孩,只见她纵身悬空一越,人就翻进了防火梯。

    这是分秒必争的时刻,光着脚,罗小路一圈一圈,像罩了眼睛的驴,闷着气,冲了下去。

    下了楼,就是一道难题,医院门口有守卫,三更半夜,穿着医院的睡衣,那还出的去?

    翻墙是罗小路的老本领,从前每隔几天,就会选户人家去翻,长久下来,罗小路太驾轻就熟了。

    连续三关,罗小路轻而易举闯过了,一出了医院,罗小路的第一个目标是去找以前那票朋友,那些朋友,虽说个个混蛋,个个是害虫,不过,个个都讲义气,尤其自己从监狱里逃出来,那还有什么话说。

    在外面混混的人,一个个都身强体壮,罗小路更是结实,虽然才割腕流了大堆的血,但血浆啦、葡萄糖什么的,罗小路早就恢复过来了,在无人无车的空马路上跑,罗小路速度快的像腿上装了弹簧似的。

    从前大伙没地方睡,没地方吃,都聚在一个叫黑皮的家伙那,黑皮挺讲义气的,大黑脸一张,送过两次管训,一年前想不开,和一块混混的凌碧梅结婚了。结了婚以后,大伙就很少去他那儿了。不过,结了婚的他,还是老样子,成天无所事事,东偷西骗,跟凌碧梅俩,凑合的搭档,过那种社会寄生虫的生活。

    黑皮住在二楼,罗小路上气不接下气,跑到黑皮住的公寓,一头一脸一身的汗,医院里那套睡衣都透湿了。

    三更半夜有人来敲门,黑皮早就习惯了,那伙乌烟瘴气的家伙,没得落脚处,走头无路了,总是像游魂似的,跟鬼一样的飘过来。

    急促的门声,不但敲醒了黑皮,也敲醒了凌碧梅。黑皮揉着眼皮,亮了灯,门一打开,吓了他一跳。

    “小路!”

    凌碧梅也出来了,挺着肚子,同样吃惊的睁大了眼。

    “快关上门,我逃出来的。”

    罗小路身子闪进去,黑皮赶忙关上门。

    “我的祖奶奶,你本事可大咧,怎么逃出来的?”

    “你的手怎么了?”到底是女人心细,凌碧梅一眼就看到罗小路缠纱布的手:“在里头跟人家打架啦?”

    这时候,罗小路整个人都虚瘫了,一头倒进沙发,累的爬不起来,胃饿得都痛了。

    “等下再告诉你们,现在先给我弄点吃的,他妈的,我饿惨了。”

    “碧梅,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可吃的。”

    “你先给她一杯水。”边朝厨房走,凌碧梅边回头说着:“再拿条毛巾给她,她一头的汗。”

    毛巾和水都拿过来了,黑皮自己点了根烟,丢给罗小路一根,罗小路像见到毛友似的,狠狠的抽了一大口。

    “他妈的!好久没抽了,都快忘记烟是什么味道了。”

    “你胆子可不小,要是被捉回去,那你就惨了,不晓得那一辈子才放你出来,搞什么嘛你?半年又不长,你是哪点想不开?”

    凌碧梅端着一盘蛋炒饭出来了。这个曾经野的不得了的女孩,挺着肚子,居然一点从前的坏样子都没有了。

    “就剩一点昨晚没吃完的饭,我放了两个蛋炒,你将就吃点吧。”

    “老天爷。”’接过盘子,罗小路拍拍凌碧梅的肚子:“居然要当妈妈了,你们不是发誓不要孩子的吗?”

    “黑皮要的嘛。”凌碧梅羞红了脸看了黑皮一眼:“他说混一辈子也那么窝囊,干脆养个孩子,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算了。”

    “说吧,小路,什么事情想不通要逃出来?”

    黑皮关切的抽着烟。

    “让我把饭吃完再说可不可以?”罗小路舒不得的放下烟,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吃起饭:“你们帮我做件事,查前几天的报纸,有一条新闻,一个叫舒云的女作家,两个男人为她打架,一个受了重伤,住在医院,查查看是哪家医院?住第几病房?打他的男人是干什么的?”

    “怎么?就为这事跑出来的?”黑皮吃惊的问。

    “反正你们替我查就是了,我明天就要去医院。”

    “这简单,博爱医院,五三病房。打他的那个男的是个飞机驾驶,住在香港,偶而来台湾,是那个女作家的男朋友。”黑皮又补了一句:“现在还在台湾,就住在那个女作家的家里,怎么样?还要晓得什么?”

    “谢谢-,黑皮,这笔账,等我出来以后,加倍报答。”罗小路拍着黑皮的肩,一付江湖味:“碧梅,衣服找出来没?我要走了。”

    “喏。”凌碧梅把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递给罗小路:“你真的要去?被人家发现了怎么办?”

    “天都黑了,谁会注意我?”

    “喂,小路,不是开玩笑的,你一定要自动回去,逃狱逮到不是闹着玩的。”

    “听黑皮一次,小路。”

    “我今天回来的时候,注意晚报,还没有消息,再不回去,明天就上报了,我看我明大陪你回去算了。”

    “管他什么报,事情没办完,我是不会回去的,好了,我走了。”

    “等一等,小路。”凌碧梅善良的望着罗小路的手:“注意你的手伤,还没有拆线呢。”

    抛下感激的一眼,罗小路正要出门,黑皮塞了几百块钱过来。

    “车钱。”

    “谢了。”罗小路扬扬钞票:“有借无还的哦。”

    “看完了那姓程的,早点回来。”

    笑笑,罗小路头也没回,到了街口,拦了辆计程车,就直开博爱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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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三病房里,程子祥今天已经呆了大半天了,晚饭也是金嫂从家里端过来的,程子祥草草喝了点汤,就叫金嫂收起来了。

    “老爷,你回去吧,昨晚你一夜没睡了。”

    是累了,昨夜就坐在床头,白天又处理了一大堆事物,五六十岁的人了,真的撑不住了。程子祥站起来,看了熟睡中的儿子一会儿。

    “好吧,那我回去了,这儿交给你了。”

    “你尽管回去好了,不会有事的。”

    “有什么事,你打个电话回来。”

    “我晓得。”

    程子祥走了,金嫂东摸摸西摸摸,一会儿拉被,一会儿弄枕头,口里念经的似,有一句没一句咒着。

    “该死的女人,一辈子没好报应,我等着看你有什么好下场,杀千刀的,该死的。”

    金嫂念到一半,门被推开了,还以为是护士什么的,没想到,一回头,是个女孩,短短的头发,牛仔裤、t恤,手上水果、点心抱了一大堆,还有一束玫瑰。

    “你找谁呀?”

    “我来看程多伦。”说着,罗小路就过去了,也不管金嫂,走到床边,抱着的东西,落了一地:“大白痴,天呐,大白痴。”

    全身裹满纱布的程多伦吓坏罗小路了,这个大白痴怎么伤的比妈说的还厉害,金嫂一步跑过来,插着腰。

    “喂,喂,喂,你嚷嚷个什么呀你,大吼小叫的,你是谁呀?”

    这个金嫂罗小路一眼就认出来了,死老太婆,不是她多管闲事报警,自己也不会坐牢。但是这口气,现在得咽回去,吵起来,倒霉的是自己。罗小路缓和下面孔,和善的带了一点微笑。

    “我是程多伦的朋友。”

    “小伦的朋友?”金嫂上下打量,觉得好眼敦,像在哪见过:“没听小论说过嘛,你到过我们家吗?”

    死老太婆,岂止到过,你还报过警呢?他妈的!

    “没有。”

    “你怎么知道小伦住医院?”

    “我——我看报纸的。”

    “真丢人,都是那个死女人,我们老爷的脸都丢光了。”金嫂总算找到个人发泄了“你还不晓得吧?小伦就是为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才被打成这个样子的。”

    “程多伦为什么要为那个女人打架?”

    “唉,说了也气人。”金嫂脚一跺,手掌一捶:“你不晓得,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看我们多伦年轻,样子长的又好,居然勾引多伦。”

    罗小路两手一插,眼睛瞪的有杯口大,拦住了金嫂的话,口头语也出来了。”

    “呸,什么作家?寡廉鲜耻的老处女!”

    “好,明天我就找人揍她。”

    “揍她?嗳呀,我赞成,来,你坐,你坐,我把全部情形慢慢的告诉你。”

    金嫂忘了自己刚才的态度,热情的拉椅子。

    “我赞成你找人狠狠给她个教训,不然她以后还不晓得要勾引多少人呢。你不知道我们老爷那个人,他就是爱面子,我说去告他们一状,他老先生倒大方,什么算了,打架的事,还能分什么谁对谁错,闹开了,大家面子难看,这口气,我憋了好几天,这下好了,你给我出这口气吧。我这人就是跟你一样,不能忍的事,我绝对不忍,顾面子的结果,人躺在床上都不能动,唉,也怪多伦自己,什么女人不好喜欢,偏偏去喜欢那种女人。”

    罗小路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

    “什么?你说程多伦喜欢那个女作家?”

    “是呀,迷得要死,我们老爷为这件事还打过他呢。”

    “他——他这次跟那个人打架,是为了——,为了那个女作家?”罗小路心坠下去,好重好重的坠下去。

    “就是说嘛,讲起来也真丢人!不过,你也不是外人,否则啊,我真是不好说出口。”

    罗小路走到床旁,咬着牙,恨恨的望着熟睡的程多伦;你这大白痴,原来你迷那个女作家,被打的半死不活,也是为她,我居然割了自己一刀,又冒那么大的危险,为的只是要看你,看你伤成什么样子,我的天,原来你迷那女人,我比跳蚤还可怜,她还羡慕我呢,他妈的,大白痴,你为什么要迷那个老女人?那个该杀一千刀的老女人!死女人!臭女人!

    “小伦白天睡多了,晚上总睡不着,护士小姐给他吃了点安眠药。”

    金嫂现在对罗小路像自己人似的,有着一种敌忾同仇的团结心理。

    “那个死不要脸的女人。上一次被我骂了以后,也没再来了,哼!她要再敢来,你看我不把她打出去。”金嫂气嘟嘟的插着腰:“嗳,你刚刚说要找人揍她一顿是不是?我看啦,那个女人,警告警告,给她个教训,叫她以后不要再勾引我们小伦,至于那个动手打小伦的男人,非要打他一顿不可,至少也要叫他像小伦一样,躺在床上不能动。”

    罗小路涩痛的心,积满了泪,眼睛望着程多伦,手掌握的紧紧地,指甲都陷进肉里了,她恨程多伦,恨那个打伤程多伦的男人,更恨舒云。

    “不过,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叫小伦的爸爸知道,我们老爷呀,哼,死爱面子,儿子被打成这个样子,吭都不吭,我金嫂才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吃了亏,就要讨回来。”

    边讲着,金嫂边削了个梨。

    “吃个梨,讲了那么多话,口渴了吧?”

    “不吃,谢谢。”罗小路神色木然:“我要走了。”

    “吃个梨再走嘛,你明天什么时候来?”

    “明天——?”罗小路知道自己必须走了,眼泪已经从胸腔涨升到眼皮囊了:“我不知道,也许来,也许不来。”

    “唉呀!说了半天,还不晓得你姓什么,小伦问起,我连个称呼都没?”

    罗小路启了口,又合上去。

    “反正;我还会来,你也别告诉他我来过。”

    罗小路又补了一句:“金嫂,我来这儿,只有你知道,我要找那姓舒的和那男人算账,也只有你知道,这是我们俩个人的秘密,谁都不要讲,包括程多伦的爸爸,好不好?”

    找姓舒的和那个男人算账,这句话,对金嫂来说,太受用了,那股子敌汽同仇的团结心理,更密切,更浓厚,真觉得这个女孩是自己人了。

    “好好好,我谁都不讲。哦,对了,如果你不想碰到小伦的爸爸,你最好晚上来,像今天这个时间就可以了,他爸爸每次差不多十点左右就走了。”

    “谢谢你,我走了。”

    这个女孩愈看愈面熟,实在是像在那见过的,金嫂想了半天,就是想不起来。啃了一口罗小路没吃的梨,金嫂也不再想面不面熟的事了,心底乐的等罗小路去找舒云和那个男人算账。

    上了计程车,罗小路就哭了出来,像一个装满水的汽球被扎了洞似的,汹涌的奔流出来。该死的大白痴,那个女人有什么好?你为什么迷恋她?既然迷恋她,又为什么一天到晚往监狱去看我?帮助我解开了父母对我的不原谅?对我这么好,又为什么?

    一路哭到黑皮家,罗小路在楼梯口,擦干了眼泪,正要按铃,包着纱布的手,这才感觉到隐隐地作痛,痛的抬不起手,头也晕眩着,人站着,虚晃虚晃,随时会跌下去。

    勉强伸出另一只手按了电铃,罗小路差不多站不住了,身子瘫靠在门前,门一开,罗小路跌了进去。

    “小路!你怎么了?”

    黑皮和凌碧梅惊住了,凌碧梅扶着脸色发白、冒虚汗的罗小路躺在沙发上,不知所措。黑皮到底年长几岁,看了看罗小路包纱布的手腕,又看看那张连唇都发白的脸,稳住惊讶,对浴室指了指。

    “去拿条毛巾来,还有,把鸡汤热热端过来。”

    凌碧梅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行动却非常敏捷,毛巾拿来了,鸡汤也放上电锅热了。

    “她是怎么了?”

    “你替她把汗擦了。”黑皮皱着眉摇头:“流了那么多血,就跑出医院,再怎么好的体质也撑不住的。”

    黑皮自己去厨房,把鸡汤端出来,又倒了杯冷开水。

    罗小路神志清醒了,睁开眼睛,整张脸蜡黄的怕人。

    “来,小路,先喝口水。”

    黑皮扶起罗小路的头,慢慢的让罗小路喝了几口。

    罗小路斜靠着沙发,惨白的嘴角,对着俩个人笑了笑。

    “我没死?”

    “差不多了。”黑皮对着鸡汤指了指:“倒一碗出来喂她喝下去。”

    “小路,来,这是给你吃的。”

    “我不想吃。”

    罗小路头一撇,脸还是蜡黄蜡黄的。

    “不要孩子气了。”黑皮说话了:“十九岁就死了,你不觉得可惜呀?这是我叫碧梅特别给你炖的,好意思不吃?”

    罗小路喝了几口汤,感激的望了望他们,苦笑着。

    “快死的人,没力量讲一大堆感谢的话了。”

    “谁等你说那些话。”凌碧梅又添了些汤到碗里:“看到程多伦没有?”

    罗小路苦笑的嘴角收回去了,才逐渐恢复元气的脸色,僵直的像一具断气的尸首。

    凌碧梅和黑皮互视一眼,黑皮点了两根烟,递一根到罗小路面前。

    “小路,抽根烟。”

    半天,罗小路睁开眼,接过烟,眼角滑着泪。

    “黑皮,碧梅,我问你们一个问题。”罗小路深深的吸进一口烟:“如果你们恨一个人,你们要怎么对付他?”

    凌碧梅和黑皮又互视了一眼,黑皮弹弹烟灰,笑着问。

    “怎么?去了一趟医院,就有仇人了?”

    “别跟我开玩笑,我很认真。”

    “说说看。”黑皮看了看了凌碧梅。

    “我恨三个人!”罗小路声音阴冷而坚硬。

    “三个人?”凌碧梅不解的望着小路。

    “对,三人。”

    罗小路的声音幽幽的,好远好远,却塞满了强烈的恨意。

    “有一个我爱他。”罗小路闭上了眼睛;“程多伦。”

    “另外两人是那女作家和那个男的?”黑皮把罗小路手指夹着快烧到指头的烟取下来。

    “帮我一个忙,黑皮。”罗小路把脸转向黑皮。

    “什么忙?你说说看。”

    “帮我找人揍一个人。”

    “谁?女作家?还是那个男的?”

    “女作家我自己来,揍那男的。”

    “那多累,我就一块替你解决算了。”黑皮笑着讲完,即刻换上了一脸严肃:“小路,揍人太容易了,十个八个,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你现在做了件很糟糕的事——逃狱。姓舒的是个很有名气的作家,男人为她打了一架,报纸都发新闻了,这件事还没冷下来,她的男朋友接着就挨揍,警察局可不光是一群吃饭不做事的白痴,查起来,你牵涉在里面,你想想,你这辈子要在牢里呆多久。”

    “你的意思是不帮我这个忙了?”

    “小路,多为你现在的处境想想,你现在是逃狱。”

    “黑皮,你现在不要替我找那么多理由,我只问你一句话:帮不帮我这个忙?”

    黑皮拳头握的紧紧地,朝自己腿上一捶。

    “不帮!”

    “好!黑皮,没有你帮忙,我自己来!”

    “小路。”在旁边的凌碧梅急了:“听黑皮一次话,你这样会闹大祸。”

    “那是我自己的事。”罗小路斩钉截铁,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没有人帮我,我照样有办法叫那个男人头破血流!”

    罗小路的个性,黑皮和凌碧梅十分清楚,她要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这次,不但凌碧梅急,黑皮也紧张了,从沙发里站起来,眼里冒着火。

    “我替你找人去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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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云把最后几件内衣裤整理进旅行袋,拉上旅行袋的拉链,手放在旅行袋上,望着正在套外衣的浩天。

    “什么时候再来?”

    陆浩天扣上扣子,走到床旁,钩起舒云的下巴。

    “该来的时候,我就来。”

    “该来的时候?”舒云凄凉的笑笑;“我等吧,总能等到那个该来的时候。”

    一把抓起舒云的肩,像抓一只瘦弱的鸡那么轻易的,陆浩天以强劲的臂力,拥吻了片刻。旅行袋往肩上一挂,陆浩天捏了捏舒云的脸,正要开客厅的门,听到一声铃响。

    “你有朋友来了。”

    陆浩天邪气的笑笑,舒云走到前面,门还没全开,突然冲进三个衣着流气的年轻男孩,有嚼口香糖的,有叼着烟的。舒云惊愕的往后退几步,退到陆浩天身边。

    “你们——,你们找谁?”

    三个男孩朝客厅四周张望了一下,一起把视线落在陆浩天脸上,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的,指了指陆浩天。

    “你就是那个姓陆的吧?”

    “有什么事吗?”陆浩天搂着惊住的舒云,心底感觉一阵不对劲,但,仍大声大气的显出不畏的神情。

    大个子不再多话,一使眼色三个男孩烟一丢,口香糖一吐,对着陆浩天就是扎扎实实的三拳。

    舒云吓坏了,还来不及叫,只见陆浩天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抱着肚子,痛苦的弯下腰。

    “你们——,你们为什么打人?你们停手——”

    今天的陆浩天完全没有那天打程多伦时的风采了,那双强劲的臂力,那副飞行驾驶员必备的结实体格,全派不上一点用,三双拳,像钢铁般,左右前后的夹击,陆浩天狼狈的被围打,窝囊的没话说。

    舒云吓坏、也吓傻了,凭空跑出三名男孩,一句话也不说,就劈哩叭啦动起手来,老天!这是怎么回事?身子贴着墙,舒云两手蒙着脸,叫着。半天,想起打电话求救,手还没触及电话,一名男孩已经快一步,将瘦弱的舒云摔在沙发上。

    “再敢动电话他就活不了。”

    这句话比什么暴力都有效,舒云大气都不敢吸一口,动也不动的坐着,流着泪,眼睁睁的望着一向在自己面前,像一堵墙那么强壮的男人,被打的抱头滚动。

    “停手!”

    就在陆浩大几乎被打的半死的时候,门被推开了,罗小路两手插在牛仔裤里,站在客厅里,三个男孩立刻停手,罗小路头往外一撇,三个男孩头也不回,陆续走了出去。

    舒云怔怔的看着罗小路,想过去扶起躺在地毡上一动也不动的陆浩天,罗小路一步一步走进,眼里透出浓烈的仇意。舒云感到奇怪,身子顺着沙发往后退,退到已经没有地方可退了,罗小路甩了甩头发,鄙视的瞅了躺在地毯上,游丝般呻吟,不得动弹的陆浩天。

    “你的英雄救不了你了,他再也没有力量帮你打别人了。”

    “你——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告诉你,天下的事,一定要公平,没有谁注定占便宜,也没有谁注定要挨了打还自己花钱住医院。”

    舒云一切都明白了,也明白眼前这个女孩是谁了。但,她不是在监狱里的吗?怎么出来的呢?逃出来的?好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她为什么要逃出来?这是犯了多大的罪!

    “你是不知廉耻的女人。”

    突然一句话这样骂过来,舒云被骂愕了。

    “和有妇之夫来往,又勾引一个什么都不懂,小得可以做你儿子的男孩,你简直。”

    “请你不要随便污。”

    “污什么?污辱吗?”罗小路盯着舒云,恨的好深、好深,扬起手,一巴掌落在舒云毫无防备的脸上:“我就污辱你,我恨你,我恨你勾引程多伦,我恨你!”骂完了,一巴掌打完了,舒云并未如自己所预料的还手,或破口大骂,舒云那么冷静,舒云那么一动不动的坐着,眼睛凝视着一个没有目标的方向,五道手指印在她苍白的脸颊安静的浮着——她没有反击。罗小路准备的更恶毒的话和耳光,全顿住,发挥不出来了。人总是人,永远伸不了手去打一个没有反应的东西,舒云的这刻就是这样,罗小路的手悬着,挥也挥不出,终于,咬着牙,抖着一双打不出去的手“碰”的一声,带上门走了。

    舒云的眼睛从没有目标的方向,移向躺在地上呻吟的陆浩天,站起身子,走到电话机旁,拨了医院的电话,叫了救护车。然后,一步一步走到陆浩天身边,吃力的抱起陆浩天的头。

    “浩天。”

    “哟唷,那些——那些小子,他们。”陆浩天发出游丝般的声音。

    “痛是吧?我叫了救护车。”

    陆浩天勉强的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的看到舒云的脸,模模糊糊的看到五道指印。

    “你——你的脸——?”

    “很公平,不怪别人。”

    “他们——他们——,我要——我要告——告他们。”

    “别告了,你算拣了便宜,你还能说话,人家被你打的时候,已经是昏过去了。”

    “你——你是说——?”

    舒云苦笑的点点头,抚了抚陆浩天脸上的淤伤。

    “这样也好,你可以在台湾多留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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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敲了病房的门,金嫂应声打开,罗小路一闪跳了进来,金嫂像见了好友似的,好高兴。

    “嗳呀,你怎么今天才来,小伦昨天等了。”

    “罗小路!”

    半靠躺在床上的程多伦,千料万料,也没料到,金嫂口里说的那女孩,竟是罗小路,关在监牢里的那个罗小路,程多伦眼珠几乎都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

    “你怎出来了?”

    罗小路忘了前天还咬着牙,恨透了这个大白痴,一步跑到床前,兴奋的嘴角荡满笑。

    “你的伤还痛不痛?”

    “你是怎么出来的?”

    “我呀,神通广大。”罗小路眼珠一翻,得意忘形的笑着:“反正我出来了就是,告诉你,大白痴,我帮你报仇了。”

    金嫂比谁都兴奋,这句话听得她眼睛都亮了。

    “你找人打过他们啦?”

    “我找了三个人把那个姓陆的打了一顿,现在一定躺在医院里。”

    “姓陆的?”程多伦不解的歪着头:“你是说——?”

    “就是舒云那男朋友嘛,不是他打你的吗?我帮你打回来了。”

    金嫂真乐坏了,笑嘻嘻的拉了张椅子过来。

    “来,坐坐坐,慢慢讲,慢慢讲。”

    “你是说,你找人打了那姓陆的?”程多伦好像不太相信的问“有没有打错人?你怎么知道是他?”

    “这点小事算什么。”罗小路轻松的耸耸肩:“反正,我帮你报仇了,他被打的躺在地上,动也不能动。”

    姓陆你也会被打?程多伦心里开心得不得了,顾不得伤口痛,坐直身子。

    “那——舒云呢?舒云怎么样了?”

    “我骂了她,还打了她一耳光。”

    原以为程多伦会孜孜笑的,但,程多伦本来开心的脸沉下去了,沉的找不到一丝笑容,病房里只有金嫂一巴掌、一巴掌的拍着。

    “好,打的好,该多打她一耳光的。”

    程多伦依然沉着脸,没有一丝笑容,那张脸显得那么忧心、那么不满,看也不看罗小路,难过的沉着头。这表情与刚才听到陆浩天挨打,截然不同。

    “大白痴。”

    程多伦抬也没抬头看罗小路,那张脸难看极了。

    “你不该打她。”

    “大白痴。”罗小路的心,被重重的击痛了。

    “你真的不该打她,——她并没有错,你为什么要打她?”

    罗小路真是心碎了,碎成一塌糊涂,碎成好多好多片,扎的出血,痛的要叫、要哭。

    “怎么没错?那个没有廉耻的女人。”

    金嫂的反驳没讲完,程多伦吼了起来。

    “金嫂,请你不要这样批评她!”

    泪都来不及流出米,罗小路按捺住那已经碎裂和心,打开门,奔跑了出去。

    罗小路完全没有听到后面金嫂的叫声,奔出医院,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坐上计程车,也不晓得是怎么上了黑皮的楼,进了门,罗小路像一具僵直的躯壳,虚脱软弱的坐下,软弱的望了望两张关切自己的面孔,软弱的伸出手,声音似压挤在一种极限中,悠悠的发出。

    “黑皮,给我一支烟好吗?”

    黑皮递过去一支烟,点亮了火柴。

    “今天又发生了什么事?”

    罗小路把脸侧开,深深吸进一口烟。

    “黑皮,人的感情被伤害到最深的时候,是不是哭不出来?”罗小路抬起脸看着凌碧梅:“碧梅,你有没有过这个经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凌碧梅焦急的问。

    又是一口浓烟从罗小路喉管里喷出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觉得自己很可怜。”

    “小路,有什么话说出来大家听,别憋在心里难受。”黑皮坐下来,拍拍罗小路的肩。

    罗小路站起来,走了两步,一**坐到地上。

    “我是不是很不迷人?”

    这样的一句话,来的又突然又奇怪,要不是此刻气氛处在一种僵硬中,真会叫人笑出来。

    “男孩子看到我,是不是觉得我很没吸引力?”

    又是一句奇怪而突然的话,问得令人那么措手不及,罗小路似乎并不需要答案,没有等别人的反应,又是一句。

    “我大概只适合跟男孩来什么友谊之类的吧,从来没有男孩愿意和我一起发生那种美的要死的爱情。”

    罗小路手一摊,烟一喷,很潇洒的仰天一笑。

    “相不相信?等我出了狱,我要去当修女。”

    黑皮过来,坐到罗小路旁边,把那根都烧到滤嘴的烟拿下来,递了根新烟过去。

    “那多乏味,出了狱,学学碧梅,找个像我这种次等货,将就的嫁了,养个把孩子。烧烧饭,洗洗尿布,也不错的啦,碧梅,是不是?”

    罗小路要哭出来了,努力的忍回去,大大吸了口烟。

    “嫁他妈个头,我要当修女,没事乱祈祷一通,拯救那些该死的灵魂。”

    “我看是不必了,咱们都是被拯救的恶棍,坏事做多了,血捐出去都没人敢要,上帝大概也不愿意收我们,你就安分的学学碧梅好了。”

    “不收拉到,他妈的!”罗小路手往空中一挥:“我要睡觉了。”

    “等一等。”凌碧梅挺着大肚子,进房间拿了一箱药出来:“换了药再睡。”

    “不换了,让它烂掉。”

    “什么话。”黑皮一把按住罗小路:“祈祷也得两只手,一只手的人,上帝见了还不开心呢。”

    强拉起罗小路的手,黑皮帮着解开纱布,凌碧梅小心的上药,嘴里不停的问着。

    “痛不痛?”

    “痛死活该。”罗小路咬着牙。

    “你看,伤口发炎了,明天陪你到医院看看。”

    “不看,让它烂。”

    “小路!’”黑皮帮着拿胶布,指了指桌上的报纸:“今天报纸出来了,开始通缉你了。”

    罗小路一点也不紧张,哼了一声,看也不看。

    “我看明大你自动回去,别等人家来逮了,那判起来,有的受了。”

    伤口包好了,罗小路拍拍**,往沙发一躺。

    “我想回去的时候,自动回去,现在没心情。”

    “小路。”

    罗小路躺下去的身子,抬了起来。

    “愿意嘛,你们就收留,不愿意,睡了今晚,明天我就走。”

    “什么话。”黑皮不高兴的皱皱眉。

    “你们听着,我现在心碎了,碎得一塌糊涂、乱七八糟,回去的话,被闷在里头,一定会找人打架,所以,你们要是可怜我的话,就让我住在你们这白吃白喝几天吧!”

    讲完,罗小路一头栽进沙发,眼睛一闭,手一挥:

    “我要睡觉了,晚安啦,两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