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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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难得的,程子祥回家吃晚饭,但儿子却不在,程子祥坐在客厅,不时的看墙上的钟,金嫂已经摆好饭菜了,钟上的针一下一下的滑过去,再去看它,已经七点了。

    “老爷,你别等了,我看你先吃吧,多伦常。”

    话到口,看程子祥脸部表情不对,金嫂马上吞回去。

    “他经常怎么样?你说。”

    “他——唉,老爷,我看你再不能不理睬了,自从那次一晚上没回来,你打了他以后,他经常不在家吃晚饭,你再这样不理不睬,他会叫那个女人骗得不晓得是非黑白了。”

    程子祥来回的踱着,一遍一遍又一遍。

    “你跟踪的也没结果?”

    “我看他是发现了,最近都是我不注意的时候出去。”

    “好吧,你把菜收起来,我不吃了,多伦回来叫他到我书房来。”

    上楼进了书房,程子祥雪茄一口接一口的抽着。儿子的问题着实令这个成功的企业家伤透脑筋。

    该用什么方式、什么态度来影响儿子?程子祥费心的思考,不晓得思考了有多久,外面在敲门。

    “进来。”进来的是程多伦,程子祥放下雪茄,笑容满面,十分和蔼,又忙着拉椅子。

    “吃过饭了吗?没吃过叫金嫂给你热。”

    “吃过了。”

    程子祥关上门,满面笑容的从抽屉里拿出烟,给了儿子一根。

    “来,抽根烟,这样谈,气氛比较好一点。”

    自从找工作开始,程多伦每回面对的是一个令他陌生,令他不习惯、不熟悉的父亲。两个礼拜前还那样咬牙切齿的打自己,碰了面理也不理,今天又奇特得像朋友似的邀自己到他书房,递烟、拉椅子。程多伦不晓今天又将有什么结局,待命的坐着,接过烟。

    “爸爸今天第一件事要——咳。”程子祥干咳一声,略清理喉管:“爸爸第一件事向你道歉。”

    程多伦手上的烟,差点掉到地上,对自己刚刚听到的话充满了怀疑。

    “老实说,爸爸的脾气真是太暴躁了,你这么大的人,又是个男孩子,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骂个教训也就差不多了,实在是。”程子祥又一次清理喉管:“爸爸为那天的事向你道歉。”

    “爸爸。”程多伦觉得又感动又慌乱,真是不晓得怎么好,此刻,真宁愿父亲今天所给自己的是惩罚,而不是如此千料万料也料不到的宽厚待遇。

    程子祥看出儿子的感动与慌乱,故意站起来去拿烟灰缸,给儿子一点时间和情绪。

    这是程子祥回到椅子上的第一句话。

    “时间这玩意儿讲起来很不可思议,它让一个人老,就会叫他把年轻时的很多事给遗忘掉。譬如说,年轻时的过分冲动呀,好强呀,盲目的追求自认为合理的啦,死心塌地、一个劲的钻进感情漩涡里啦,这些事,在年轻的时候,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拥护当时的行为,可是,等年纪一大,再去想那些事,却怎么也找不出一点理由想像当时为什么会去做它,所以说,这个时间过程带给人的思想,实在是不可思议。”

    一串话完了,程子祥看看儿子的反应,又开始一席对白。

    “多伦,最近这一个月,你跟以前不大一样了,似乎有点改变。不过,这个改变是好的,爸爸欣赏。”程子祥翘起大拇指:“像个男孩样了,固执,有自己的主张,不错,很像你爸爸当年。”

    这番赞誉,真叫程多伦感激零涕,长了这么大,耳边所听到的一直是优柔寡断,没有男孩子样,像被围困在一圈冷瑟畏惧中,今天,这圈冷瑟畏惧刹间解除了,解除得那么轻易、那么突然,快得使程多伦措手不及,一时间,震愣得不知如何接受,只感到心胸澎湃,眼眶湿热。

    “爸爸猜一猜什么使你改变的,好不好?”

    儿子激动,程子祥看在眼里,叼着雪茄,程子祥尽量使自己的态度轻松。

    “嗯——,有女孩子在你心里面活动了,甚至于,你已经开始谈恋爱了,爸爸猜对了没有?”

    讲完,程子祥吸一口雪茄,像是不经意的随便猜测,但雪茄烟雾后的眼睛,却精明的、专注的等待着儿子的回答。

    程多伦一点隐瞒的念头都没有了,仿佛对面坐着是一个相交多年,十分可信赖的朋友。程多伦耳根稍为烧热,诚实的点点头。

    “这么说,我们家儿子长大了,快告诉爸爸,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程子祥满脸笑容,十分有兴致的样子。而心底,陷进了某种恐惧与担忧。

    程子祥的兴致和笑容鼓励了程多伦,程多伦完全放开了自己,侃侃而谈。

    “她很美、很纤细、很娇弱,常常都是很安静的坐着,但有些忧郁,她——,她比我大,不过,不妨碍我对她喜欢。”

    “她是做什么的?你的同学吗?”程子祥已经被恐惧与担忧所包围了,那个人很显然就是金嫂口里的女人,一个三十岁那未婚的女人,但程子祥故作一无所知,轻松的笑问着。

    “不是我的同学。”

    “那么是——?”

    “爸爸,也许你会不欣赏我这份感情。”程多伦猛抽两口烟,再狠喷出几口烟雾:“我可以告诉你她是谁,或许你已经猜到了,就是我帮她写稿的那个女的,金嫂告诉过你了,她是个快三十岁、仍然还没有结婚的女人。”

    恐惧与担忧冲击着程子祥,程子祥抓雪茄的手指抖了好一会儿,即刻又努力的隐藏起来,做出个惊讶的表情。

    “那个——,那个女人,她喜欢你吗?”

    程多伦羞涩的咬咬嘴皮,看看父亲,抽了口烟。程子祥无法保持客观与超然了,刚才那份朋友式的交谈,到目前为止,已经降入了零度。但程子祥明白,自己不能有任何教训的态度,一点点都不能有,否则今晚辛苦经营的谈话,将又是一场空。

    “多伦,爸爸再为那天打你的事道歉。”

    “爸爸,其实。”

    程子祥止住儿子要说的话,心情沉痛得一塌糊涂。

    “多伦,做了二十多年父亲,我忽略了太多,我是个失败而并没有朝成功去努力的爸爸。”程子祥两只手肘抵在膝头上,身体倾向儿子:“孩子,爸爸很爱你,你晓得吗?我现在担心的是,你会怀疑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感情。”

    “爸爸。”程多伦激动万千,而喉咙却塞着。

    “好,你不要说。”程子祥摆手:“现在爸爸有些话要讲,不管这些话是不是叫你反感,但你得耐心的听完它。”

    程子祥把向前倾的身子靠回椅背,心底一团乱,雪茄缓和的吸入、吐出,尽量的培养一份平和。

    “爸爸说过,时间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它让一个人老,就会叫他把年轻的很多事给遗忘掉,等到他再面临一张年轻面孔,面临年轻面孔所做的一切,他会忘掉自己曾经年轻,而不用太多理由,就去扼杀这张年轻面孔做的任何事情,这,大概就是父母子女间,老是踏不过去的鸿沟吧!”

    程子祥依旧靠着椅背,头往上仰。

    “但是,不管父母如何遗忘自己曾经年轻,如何不以同情和了解去认识子女的问题、帮助子女的问题,有一件事,它是永远不容怀疑的,那就是父母对子女的爱。”

    抽一口雪茄,程子祥继续说,头从椅背上抬起。

    “那天晚上你没回来,金嫂告诉我那个女作家的事,我唯一想到我要做的,就是痛打你一顿。我以为这是唯一的方法,但,我忽略了你已经是个大男孩,一个在感情上可以独立的大男孩,我不该用父亲看儿子的眼光来对你,这是我的错误。”

    “爸爸,你并没有错。”程多伦一手拿烟,另一只手不安的紧握着:“任何父亲都有权利用这个方式管教儿子。”

    “不,这真的是我的错误,我忘了你已经二十二岁了。”程子祥对儿子抱歉的笑笑:“以后爸爸会记住你是大人了。”

    这么说,在程子祥面前,程多伦已经是个大人了,这句话,叫程多伦又惊、又喜。

    “好,现在我们来谈点大人的事,你愿意让爸爸在你的感情生活里做一个顾问吗?”

    用力的点点头,程多伦眼睛里充满了兴奋,父亲这些话,不是表明了他尊重自己对舒云那份绵绵涩涩的爱?

    “爸爸先问你,你对那位女作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你研究过吗?”

    “我没想过这些,但我知道,我是在爱她。”

    好一个爱,这个爱就像一颗子弹,直直的射中程子祥的胸膛。

    “是什么理由使你在二个多月的时间,就敢肯定自己是在爱?”

    “爱一个人的时候,它是不要时间的,往往它会发生在一刹那,没办法解释,也没办法研究它为什么。”

    程子祥真要叫儿子这番幼稚的爱情至上论调气得跳起来,用力的吸了一口雪茄,总算压下去了。

    “她呢?那位作家,她是不是也在一刹那间发现自己在爱你了?”

    “她很理智,她认为她并不适合爱我。”

    那口压回去的气,算是消了些,儿子是在单恋,而那个三十岁的女人,大概是寂寞了,找个人消遣消遣,可是为什么偏偏找上我儿子?哦,老天!请睁开眼为我那年轻不懂事的儿子安排个好下场,叫他醒醒吧!

    “这么说,你爱得很痛苦?”

    “也不能这么说。”程多伦很不好意思,脸都红了:“不管她那边怎么样,我只要能看到她,我都很快乐。”

    天啊!我儿子在做什么!

    “你还要帮她工作多久?”

    “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工作结束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晓得,但我不能不看到她,我真在爱她。”

    程子祥简直嫌恶儿子把爱挂在嘴边到了极点,重重的把一口烟喷出来。

    “多伦,爸爸在想,你会爱上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多少有点母性的依恋,这大概跟你从小母亲就去世有点关系,不知道你信不信爸爸这种说法?”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只知道我爱她。”

    又是爱,程子祥几乎要跳起来了。

    “好,我们现在先不讨论感情,我们谈点现实的问题,你这样单方面的付出感情,你不怕有一天你会伤害到自己?时间愈长,伤害的程度就愈深,你不认为这很严重?很需要好好的考虑考虑?”

    程子祥的话,使程多伦猛吸了两口烟,程子祥想,是有效果了;但是还不到十秒钟,程子祥被惊愕住了。

    “纵使会对自己造成严重的伤害,我也不放弃任何能见到她的时间,我会争取每一分钟,甚至每一秒钟。”

    “多伦!”

    程子祥站了起来,眼中发出严厉与绝望的伤心,片刻,才记起今天不能用这个态度,又坐回去。

    “多伦,爸爸不再年轻了,爸爸无法做到同情与了解,爸爸不欣赏你这份感情,因为爸爸爱你,怕你受到伤害,你要明白,你的喜怒哀乐会完全影响爸爸。”程子祥搓着额头,痛苦、伤心得近于哀求的望着儿子:“爸爸对自己讲过,不拿长辈的强硬态度强迫你做任何改变,但,记住爸爸这句话,别伤害了自己,你的喜怒衰乐操纵着爸爸,爸爸不能看到你有一点痛苦。”

    “爸爸!”

    “好了,你回房睡觉吧,爸爸也要休息了。”

    送儿了走出了书房,程子祥老泪纵横了,久久泣不成声,一个刚毅成功的企业家,也有这样的一面——衰弱、茫然、无助,求问苍天,却企求不到一点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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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程多伦一生中,面临最多问题的时候,对不能顺从父亲而产生的歉疚,对舒云那深植的爱的无法割舍,中间还有罗小路与她母亲的调和重担。

    这个一向单纯,只知道上课、回家、回家、上课的男孩,一下子从极度的窒息压迫和痛苦万般中,不自觉地成熟了起来。

    先抛开一切,程多伦再度去了罗小路家。

    罗太太的不耐烦中透出的惊愕,已经比第一次的态度稍为友善了许多,起码没有第一次那种不关心的冷漠。

    窄小简陋的客厅兼饭厅兼孩子的游乐空间,程多伦被指向一张椅面已经松开的藤椅。

    “坐吧。”

    罗太太打发开绕在身近的孩子,自己坐在另一张藤椅上。

    “是为小路的事来的?”

    “是的,伯母。”程多伦没有揉搓手心,没有结结巴巴,完全像个大人在办一件正经事。

    “她现在在监牢里?”

    “是的,判了六个月。”

    罗太太静静的,半晌没讲一句话,只抬起衣袖,在眼角处抹了两下。

    “她伤够了我们的心,从她学坏的那年开始,她没一天不伤我们的心。”罗太太平静不下来了,再坏,那也是自己的女儿,骨肉连心的女儿:“念初三那年,也不晓得她怎么交上了那批坏朋友,先是放学不按时回家,后来胆子更大,经常彻夜不归,学校记过的通知单一张张寄来,最后大家都毕业了,她留级重念,这倒不要紧,只要她能学好,但她变本加厉,抽起烟来了,十天八天不回家也变成常事,她爸爸用尽了办法把她找回来,没打她也没骂她,好话说尽,总算她答应了我们学好,不再荒唐,为了她能脱离那群坏朋友,我们东凑西借的弄了点钱,给她换了个学校,家也搬了,总算安分的念完了初中。”

    讲到这,罗太太已经泣不成声了。

    “她功课不好,考不上公立的高中,但我们做父母的,一辈子没念过书,总是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多念点,尤其她又是老大,说什么也要给弟弟妹妹做个榜样,我们家的环境不好你是看得出来的,他爸爸只是一个工厂的小堡人,养个家已经不容易了,还是硬给她凑了学费念私立学校,但,那孩子实在是。”

    掩面擦掉不止的眼泪,罗太太继续说:

    “上了高中,她的老毛病又来了,抽烟,不回家,在学校闯祸,她爸爸再忍不住了,脾气一来,也不管左右邻居看热闹,又骂又打,可是这一打更糟了,她爸爸每打一次,她就坏一次,开始偷家里的钱,有一回硬是连整个薪水袋都拿走了,那个月,我们一家八口,真的是酱油泡饭过去的。她爸爸要登报脱离父女关系,我哭着求她爸爸再饶她一次,可是——,可是。”罗太太才擦掉的眼泪又流下来了:“人要是变坏了,你是没办法叫她改过来的,高二那年,她被学校开除了,她瞒着家里,我正奇怪怎么好久没接到她学校寄来的什么记过、犯规这些通知,还当她学好了,开学的时候,我出高价标了个会,准备给她和弟弟妹妹做学费,那天,也怪我太忙了,叫她过去拿会钱,结果,她这一去就是一个月。这次,连我都不能原谅她了,她回来,她爸爸打了她一顿,叫她永远都别回来,就这样——就这样她走了,没有一点消息,她叫我们太伤心了!”

    “实在——实在是叫我们太伤心了。”罗太太伏在桌上痛哭失声、完全忘了坐在对面的程多伦,尽情的掉进对女儿的不可原谅与无法剔除的骨肉亲情中。

    哭了好一阵,罗太太抬起袖角擦去泪水,而双眼红肿,情绪一时还无法平静。

    “是小路要你来的?”

    “是的,伯母,她希望你们能原谅她,她很后悔,她知道你们不会原谅她,但,她只求你去看看她,她不做别的要求,只盼望你能去看她一次。”

    罗太太没有反应,眼眶却再度潮湿。

    “伯母,她只有这么一个要求。”

    “算了,还看什么?”罗太太避开脸,偷擦去眼眶中的泪:“告诉她,我不会去的。”

    “伯母,她以前是做错了,但,她已经得到惩罚,得到惩罚的人,有权利为自己的过去赎罪。”

    程多伦激动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的频率提高,脸涨红了:“你晓得关在监狱里的人对亲情的渴望吗?你晓不晓得,这个世界上她最思念的人是你,你只要去看她,哪怕是看一眼,对她来说,也许比关十年牢还有效。”

    程多伦的义慨,比一个三十二岁、四十二岁的男人都成熟,没有手足无措,没有拘谨不安,没有一向的稚嫩,他挺高肩头,走向罗太太。

    “伯母,去看她吧,只要一次就好了,这个世界,她最想念、最需要的是你。”

    程多伦走了,罗太太望着那瘦高的身影离去,眼泪骤雨般倾哗,头埋进手掌中,浑浑呢喃中,似乎喊着女儿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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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平常一样,程多伦拿着食物在探望时间,到了监狱里的会客室,程多伦看到一张憔悴中满是等待的脸——罗太太,程多伦说不上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没等罗太太看到自己,程多伦就回转身子,把食物交给看守的人员,离开监狱门口走出去了,程多伦发现自己的嘴角沾到一丝的味道,那是泪水。

    坐了将近半个钟头,会客时间终于到了。罗太太被带进了整排玻璃隔着的会面室。

    罗小路晃着脑袋出来,没看到程多伦,看到的是几乎一年没见到的母亲,跨步过去拿起听筒,罗小路抖得厉害,哽咽的张着口,玻璃外的罗太太早已泪流满面,讲不出话。一年没见到自己的女儿,再见到时,竟是在监狱,短短的头发,穿着蓝色的囚衣,但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唇、那似乎又长高了些的个子,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女儿,怀胎十月、一点一滴带起养大,曾经学坏的亲骨肉。

    “妈!”

    罗小路身子贴向玻璃,她的一双手隔着玻璃,和罗太太的手紧紧的贴着,久久,久久,母女脸对脸,泪对泪,有一千句、一万句要说的话,哽塞在淌汩的泪水中。

    “妈!”

    这一声妈,把所有不能原谅的一切都化为乌有,罗太太心碎了,抽着肩,摇着头,手掌贴在玻璃上,手背的青筋在瘦皱的皮肤下鼓起。

    “你好吗?”

    “妈!”

    这是何等令人鼻酸的一刻,女儿的忏悔,母亲的原谅,不需要别的言语,她们已经紧紧的,紧紧的沟通、交流了。

    “妈,你那个不听话的坏女儿,她晓得了,她很后悔,很后悔。”

    “妈晓得,——妈晓得。”罗太太失声得都讲不出话来了。

    “你的女儿,想你想得”

    “妈也——,妈也想你。”

    “妈。”

    又是一场讲不出话的哭泣,母女的眼泪顺着脸颊,流向衣衫的前襟,湿了一大片,两双手在一层隔绝中贴着、抓着,掌心的体热透过玻璃,烘得暖暖的,烘出迫切需要的亲情。泪水对着泪水,旧的未干,新的奔涌,视线模糊中,母女的距离近得就像没有那道令人憎恶的玻璃,似乎如儿时寒冷的冬天,躺在母亲的脚边,靠着、偎着,获取浓厚的温暖、甜谐,安静的送走寒瑟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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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铃声长短不一,很零乱,舒云模模糊糊的摸到床头上的闹钟,才九点,这么早会是谁?程多伦吗?每回他如果提早来总会先打个电话的,再说他按电铃的习惯,就如他的个性,斯文、温和。这种零乱的电铃,只有那个丢在遥远记忆的浩天才会这么按,会是他?没有可能。

    披上晨袍,舒云不耐烦的从床上爬起来,拖鞋也没穿,半眯着睡眼,懒懒的去开门。

    打开门,舒云那双理着乱发的手,悬停在半空中,在万个不可能里,舒云震惊得几乎要站不住。

    陆浩天!竟是陆浩天!那笑起来微微向上倾斜的嘴角,那眯着带点傲气睥睨的眼瞳,那双手环抱在胸前的姿势,这一切的一切,都熟悉的支配着舒云的每一个黑夜、每一段梦境。舒云的心抖着、颤着,理着乱发的手,不稳的悬停在半空中。

    “可以进去吗?”

    舒云往后侧身,陆浩天高大的身影就往沙发里一瘫,像回到家般,两条腿架在茶几上,摆了个舒适的坐姿。

    带上门,舒云走向张开两臂的陆浩天,不改置信而又万般狂喜的慢慢走进。

    陆浩天从沙发里站起来,张开两臂接抱住舒云,没有讲一句话,就一阵狂吻堵住了还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的舒云。

    那份意外、那份狂喜、那份郁积的感情、那份在舒云来说煎熬得发痛的爱,在这未料到的时刻,倾刹的冲到舒云面前,活生生的、真真实实的,舒云抽泣的哭了,在狂吻中,舒云泪溢脸颊,溅湿了陆浩天。

    “你在哭?”陆浩天捧起舒云的脸:“为什么?”

    “为什么?”舒云抬起头,那张脸,凄艳得叫任何男人心疼:“你该这么问吗?”

    一把揽过舒云,陆浩天又是一阵狂吻,舒云瘦小的肩,在陆浩天强大的臂弯里,像一只受伤后被安抚的小鸟,带着创伤,软弱的躯体隐着一团强烈的空虚。这也是女人的一种,往往男人会留恋这样的女人。

    “你叫我留恋你,舒云。”陆浩天在舒云耳畔柔语呢喃。

    舒云推开陆浩天,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倒坐在沙发上,斜着头,凄凉的笑笑。

    “香港那个新家好?”

    摊摊手,陆浩天坐到舒云旁边,顺手拿了根烟。

    “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你太太呢?”问这句话,舒云的心苦涩得近于撕裂。

    “没有你吸引人。”陆浩天钩起舒云的下巴,那抹邪气的笑容里,有几分真诚:“相信吗?结了婚才发现真的爱你。”

    这是种什么爱?舒云笑出了眼泪,站起来去倒了两杯酒。

    “来,干杯,为我第一次听到你告诉我爱这个字。”舒云酸酸的加了一句:“也为你香港那个可怜的妻子祝福。”

    陆浩天没讲话,酒喝下去了,又点了根烟,继续用那只叫人迷失的眼睛望着舒云。

    舒云将杯子朝半空中一抛,跌碎了,黄色地毯上闪着晶莹的玻璃片。

    “虽然是碎的,我仍然需要。”

    绕过玻璃碎片,舒云走到陆浩天面前,半蹲半跪的将双手放在陆浩天膝上。

    “把那份不完整的感情给我吧。”

    抚摸着舒云的脸颊,陆浩天真有点近乎感动。

    “我要你在台湾所有的时间。”

    女人,你永远无法替她们的感情下定义,陆浩天一边吻着舒云,一边柔腻的拂开那薄纱的晨袍,思绪里不再想着女人的定义。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灼刺中夹着一阵阵铃响,舒云睁开眼睛,旁边的陆浩天睡得很熟,舒云轻轻走下床,梳了梳乱长,带上卧房的门。

    “我以为你不在家。”

    打开门,程多伦那张孩子气的脸,一头的汗站在外面,咧着牙笑。

    “我——我在睡午觉。”拉拉显得有些乱的睡衣,舒云往卧房看了看,十分担心陆浩天这时候醒过来。

    进了客厅,程多伦一眼望到跌碎在地毯上的玻璃片,连忙弯下腰去捡。

    “今天又喝酒了。”

    “喝了一点。”

    “怎么有两只杯子?”程多伦注意到茶几上的另一只:“有客人?”

    “没,没有。”舒云不时的去看卧房那扇门:“多伦,——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我想,今天不用写了,你早点回去吧。”

    “不舒服?”程多伦放下手中的玻璃片,走近舒云:“哪里不舒服?很难过吗?”

    “没什么,只是有点头痛。”

    “我陪你去看医生,现在就去。”

    “不用了。”程多伦那股即刻就走的样子,舒去慌起来了:“躺一躺就好了,并不严重。”

    “那我陪你进房间去,今天我们就不写好了。”

    这回,舒云更慌了,赶忙挡着房门。

    “哦,不用,不用,我自己进去。”

    舒云怕寂寞,怕一个人呆在一间空屋子里,尤其是生病的时候,更需要有个人陪在旁边,想到这儿,程多伦决定无论如何要留下来。

    “那这样好了,你进房去躺着休息,我就坐在外面客厅陪你,你需要我的时候随时叫我一声。”

    天啊,怎么把事情弄得这么糟,舒云简直焦头烂额了。

    “我想我想你还是回去好了,我不会有事的,我只想一个人睡一会,你坐在外面,我反而不能安心睡。”

    “那——”程多伦很不放心的从沙发站起来:好吧,那我就回去了,有事的话,请打个电话给我,我都在家里。”

    一颗吊起的心,总算平放下来了,舒云偷舒了口气,正要开客厅大门,送程多伦出去,卧房里传出了声音。

    “舒云,我想洗个澡,怎么一件衣服也找不。”

    卧房的门开了,陆浩天光着上身,程多伦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舒云手足慌乱的看看陆浩天,看看脸色骤变的程多伦。

    “哦,你的助手来啦。”陆浩天瞅着笑意,伸出手:“好久不见。”

    程多伦由红转白的脸,这时候已经是青紫色的了,理也没理陆浩天的笑容和那只伸过来的手,用着一双愤怒,不,伤心、失望,还夹杂着妒嫉与被耍弄的眼神,瞪视着舒云。

    “原来你得的是这种病!”

    “多伦,别这样,我只是。”

    没等听完舒云的话,碰的一声,程多伦冲了出去,青紫色的脸,挂着两行伤心的泪珠。

    舒云没有追出去,身子靠在门板上,愣直的望着地面。陆浩天点了两根烟,自己叼一根,递给舒云一根。

    “怎么回事?那个傻小子是哭着出去的咧。”

    用劲的吸了一口烟,舒云疲倦的把身子投进沙发。

    “麻烦你帮我倒杯酒。”

    酒倒过来了,舒云连续喝了好几口。

    “他还是个孩子,我想,这回我伤了他。”

    “说吧。”陆浩天邪门的钩起舒云的下巴:“你这个女作家跟那个傻小子有了什么内幕,嗯?

    不可告人的?”

    打掉陆浩天的手,头仰靠在沙发背上。

    “他真的还是个孩子,我真不愿这样伤害他。”

    “哈,越听越有隐情了。”

    陆浩天转了一圈,很有兴致的坐到舒云对面,眯起一双斜吊的眼。

    “我猜我们的女作家,情人不在时一个人不甘寂寞,临时找了个现成的,没想到,找到了死心眼的傻小子,八百辈子没沾过女人,一沾上就黏着不放,偏巧我们的女作家心地太善良了,不忍心。”

    “请你严肃一点。”舒云手一挥,皱着眉打掉陆浩天嘻皮笑脸耍的态度:“我现在没心情跟你鬼扯。”

    绕到舒云身边,陆浩天握住舒云双手,很正经、很诚恳、无比严肃的:

    “打电话给他吧,找他出来,开导开导他,他刚才是哭着出去的,在一个男孩子来说,这十分严重。”

    哇的一声,舒云倒在陆浩天胸前哭了。

    “我并不是蓄意要发生那样的事。我伤心、我痛苦、我熬不住寂寞,但,他是个傻小子,他是你说的那种死心眼的傻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