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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窝窝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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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4月19日上午9点,如果有人站在诚达大厦顶楼的东面,他会看到一个男人正从对面的民生超市里出来。男人上身穿浅绿色条纹衬衫——考虑距离和光反射的因素,条纹可能会被忽视,下身是淡蓝色牛仔裤,脚上是平头棕色皮鞋,手上各拎了一袋东西,东西显然很重,男人的手都已经绷直,从物品在塑料里撑出来的形状来看,估计是可乐之类的大瓶瓶装饮料。现在,他笔直地向着诚达大厦过来了,中间要过一小段马路。没有红绿灯,在斑马线上,他的头像非洲鸵鸟似地,迅速转动,来回看着来往的汽车,行进的速度减缓,到中段,突然加速,冲!急停,漂亮!他身后,一辆法国标致307刚好过去,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对他嚷了句什么。

    那个男人就是我。我听见身后有人在骂我瞎了眼,猛回头,看见一张愤怒的脸正挂在车窗外,但车速没减,那张脸很快闪过,剩了一个标致307的屁股给我。我继续向前走。塑料袋里的东西真的很重,我的手指被塑料袋上的两条带子勒得很紧,得快点了,要不然,再过几分钟,它们会在上面勒出两道白色的痕迹,接着是发麻。

    小区的大门不知道被谁关上了,只留了旁边的一道小门半掩着。我用肩膀顶开了小门,看到两个保安正站在岗亭旁聊天,阳光从大厦顶上斜射过来,在左边保安的右半边身上划出一道粗大的斜线,他腰间警棍的不锈钢部分在这道斜线里闪闪发光。他们也看到了我,但没向我打招呼,只是一直注视着我,我仿佛成了两只蜘蛛的猎物,我走得越远,放射出来的丝线也越长。走到大厦前,我略弯腰,垂下手,让两只塑料袋自动从我手上滑下“啪”它们稳稳地落地。掏出钥匙,开了门,用左脚顶住电子门,把两袋东西再度拎起,逆时针右转,撤回左脚,门“咔嚓”一声,带上了,透过镂空,发现那两个保安还在往这边看,蛛丝的蔓延还没结束。

    电梯旁的数字正在倒数,我稍稍后退了几步,以防跟电梯里的人正面撞上。电梯的门开了,出来了一个人,老头,身高跟我差不多,人很瘦,身上穿了一件大号的t恤。他没看我,径直走开了。我进了电梯,把东西放到脚边,按了关门键和“11”电梯四壁很光滑,可以清楚地照见我自己。如果在对面这张脸上画点老人斑,再把头发染白,那么我就是刚才那老头了。还差件t恤,这种纯白无图案的t恤,我曾买过几件,本来要印点自己设计的图形上去,可是一直没去印。设计的图形好象还保存着,有青蛙,有老虎,有自己手指的速写,还有蜘蛛!

    11楼到了,我用两只手的中指勾着带子,把东西拎起来。1101室的门开着,跟我出去时一样。“小叶,起来吃早餐了!”我走到我卧室旁,朝里面喊了一声,没反应,又喊了一声,小叶才从屋里出来,她穿了我的黑条纹睡衣,头发散着。她翻检了下我买的东西,拿走了一盒牛奶。“我还要再睡会儿!别吵我!”她背对着我,举起右手的牛奶对我摇了摇,又进了屋。那个摇手的动作在昨天的韩剧里出现过,不过女主角用的是左手。

    我也开了一盒牛奶,坐到窗边的大沙发上喝,顺手把早上的报纸也拿了过来。忘了把门关上,不过算了,还是开着吧,透透气也好,昨晚聚会留下的气味还是很浓烈。从门与门框勾勒出的那一小块长方形空间看出去,可以看到对门门口旁堆的几个啤酒瓶子,有三个,两个立着,一个倒了,横在前面。与它们相对的是我这边的一箱瓶子,青岛,小瓶装,那边的是纯清,大瓶装,他们仨,我们一堆,寡不敌众。在那三个啤酒瓶旁边还有一件粉红色的睡衣,胸口的位置有大块的污渍,褐色。某个瞬间,一只手,在视野之外,做出了一个不自觉的动作,导致一瓶褐色的液体向自己倒伏,等大脑接到指令反应过来,要阻止,一切都已经晚了,酱油或其他同种颜色的液体已经在上面留下了它的杰作。主人本来就要买件新睡衣,这样一来,就有了一个满足自己的借口,丢了吧。

    胃里有些充实了,又吃掉了一个面包,彻底满了。我翻了翻盖在身上的报纸,没什么吸引人的东西,除了几条本地新闻,其他的几乎都是从网络上摘录的,桌上有些垃圾,索性抽了一张出来包那些垃圾。把果皮、用过的纸巾、瓶盖等等都包裹起来,揉成一个团,我做了个投篮的动作,投向门边的垃圾桶,好球,进了。

    小叶起来了,她把松散的头发扎起来,睡衣也换成了自己的衣服,但光着脚,我问她为什么不穿鞋子,她说昨天把鞋子吐起来了,还没洗,我说你可以穿我的鞋子嘛,她说你的鞋子臭,我说那算了,你还是做光脚乞丐吧。她笑了,向我踢我了一脚,我没躲闪,让她踢中了屁股。没力道,像按摩,很舒服,我说再来下,她说犯贱!她进了卫生间,把门关上了。过了一会儿,传出了马桶抽水的声音。接着,门被拉开了一条缝,小叶的脸露了半张出来,由于是侧光,显得棱角分明,特别是她的鼻子。她说对面来人了,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早上上厕所的时候看到有人搬东西进去了,挺旧的家具,好象是古董,我说你看得挺细的嘛,是不是打算晚上进去摸点宝贝出来啊。她说你以为我是你啊!我不跟她争了,起身,走到门口。

    现在可以看清楚那件睡衣的具体样式了。穿这件睡衣的女人应该比较高挑,因为一米六八的小叶穿的睡衣差不多也是这么大,从领子上那个夸张的v字蕾花开口来看,她还应该是个外向或者闷骚型的,但是面料不透,趋于保守,所以闷骚的可能性居多。睡衣上落了不少灰,还有些破损的细孔,看来它已经被主人遗弃很久了。旁边的三个酒瓶也是,灰秋秋的,不会是从搬家的东西中清理出来的吧?搬家把酒瓶带来干什么?

    “你看什么呢?”小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走到了我的身后。

    “没看什么。”我把门关上。

    “你不会想干坏事吧?”

    “你以为我是你啊!”

    “嘿,出息了,会学我了!”小叶拍了下我的肩膀。这女人!

    “我说你今天不是还要去上班吗?怎么还不走啊?”

    “我要走的啊,你不是把门关了不让我走嘛。”小叶的双肩耸了耸,跟电影里的那些老外一个德行。

    “好,那现在门开了,你可以go了!”我把门拉开。

    “别以为你拐着弯骂我,我听不懂,滚!好好看家,等我回来收拾你!”小叶往我的胸前捶了一拳,走楼梯下去了。

    “你不坐电梯下去啊?”

    “我减肥!都像你,要成猪了。”小叶的声音在楼道里传播着,显得瓮声瓮气。

    “干吗还成啊,你本来就是。”

    “找死啊!”小叶的声音有点弱了。这丫头,蹦得挺快的。

    小叶走了,我也该写东西了。

    紧身衣拉到小肚子上就再也拉不下去了,我只得深呼吸,再深呼吸,好,勉强拉上了。掀开窗帘,环视四周,挂在最上面的是一轮圆月,中间是每个窗口渗透出来的灯光,凝视其中一个,能发现他们在吃饭或者看电视,还有在吵架,如果他们其中一个人看到对面有个人正在外面爬来爬去,会有什么反应?蜘蛛侠?或许什么反应都没有,就像下面的汽车的一样,即使呼啸声再响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吃饭、看电视、还有吵架。

    我拿着钩索轻轻地上了楼顶,走到1102室的位置,把钩索栓在煤气管道上,扯了下,很牢固。把绳子慢慢放下,在月光里,绳子像乌梢蛇一样团成了一圈又一圈。差不多了,我自己紧抓着绳子,轻轻滑落。阳台上晾着这家人新洗的衣服,还滴着水,黑色的裤子滴下的水在白色的地砖上形成了一块模糊的黑斑。为了不滑倒,我小心地绕开它们。

    可以放心地进去,在下午的时候,我用窃听器清楚地探听到这家人要去参加一个酒会。窗户开着,我戴上手套,翻了进去,顺手把窗帘拉上。灯是不能开了,只能用随身带的小手电。

    手电可以照出一个约半米的椭圆形光圈,我从左边开始,一点点地扫描过来。这应该是一个书房。四壁都是书,整齐地堆在竹子做的书架上,书大都是大部头,以妇科的医学书为主,互相拥挤着,像一群待产的孕妇。中间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也有书,也是妇科的。在靠门的那一排书架上有少数几本是中国的古典名著:西游记、三国演义、红楼梦、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在西游记和红楼梦中间有一卷东西,我把它取了出来,打开,是一幅仕女图,假的,在画的最下面有印刷厂的名字:光华印务。我把画重新卷起来,放回了原来的位置。抽出桌子的抽屉,里面有几个笔记本,都是用过的。我大概翻了下它们,没有任何我想要的东西。

    我不打算在书房里待太久。出了书房,外面是客厅,客厅里就摆了几张沙发,皮质,白色,被它们圈住的,是一盆白色的花,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客厅一侧的墙上有两扇门,我打开了其中贴着福字的那扇。这是小孩子的房间,墙壁被刷成了乳黄色,靠窗摆了张深蓝色的课桌,桌上有一个米老鼠,米老鼠肚子上是一个灰色的电视机屏幕,屏幕里有个男人正打着手电。桌旁是一张宽一米左右的床,床上是布满小熊的被子,被子上丢满了玩具。没花头,我转身退出来,看到门背后的樱木花道正怒视着我。

    进入另一扇门,是卧室。一张白色的大床,两个白色的枕头紧挨着。床右面是柜子,也是白色的。我把柜门打开,都是女人的衣服!内衣,吊带,裙子,大衣,还有各种裤子,把整个衣柜塞得满满当当,剩余的空间充斥着香水味。我翻检了下这堆衣服,看到在它们后面还有几件男人的,三套西装,四件衬衫,都熨过。鼻子有点受不了香水的刺激,我把柜子的门关上。

    还有床头柜和梳妆台。我看了下表,已过了9点,得快点了。我小心拉出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空的。第二个,还是空的,第三个,有一支用过的唇彩。梳妆台上也差不多,除了一些女人的化妆品就是几件劣质的首饰。

    再次环视了下整个卧室,没什么可翻检了。

    ——选自盗贼日记第二章

    写完盗贼日记的第二章,我花了近四个小时,期间上了三趟厕所,吃了一顿外卖蛋炒饭,洗了几件衣服。

    对,该去收衣服了,外面有点起风,对面楼上挂着的一个断线风筝已经发疯似地来回摇晃。

    衣服晒在上面的大阳台上,我上去时,有一件白衬衫已掉到地上,白洗了,剩余的被风吹得“哗哗”乱响。在我晒的衣服旁边还有几件刚洗的——女人的衣服,一件是粉红色的短袖,短袖正面有个烫印的女人头像,另一件也是短袖,淡绿色的,上面也有一个女人的头像,不过多了一副墨镜,风把它们上面的水珠吹向了我,脸上一阵冰凉。走近它们,还能闻到丁香型的洗衣粉味道,我用的也是这种。我把剩下几件衣服都收起来,挂在臂弯上,脏的那件拎在手上。阳台上的风很凉爽,我又转了一圈才下楼。

    走到自己家门前,我看见对面的酒瓶和衣服已经没了,地上只留了一些灰尘。不过门上多了一个倒贴的福字,不是大街上卖的那种,手写的,红纸黑字,横细竖粗,颜体的风范。福字左边的一竖不是很直,估计是不小心抖了。

    进了门,我把衣服放到了靠墙边的一张小圆桌上,等下要洗澡,就不叠了。这时阳光已彻底撤出了我的工作室兼客厅,室内温度也降了下来。我把中间的一排大灯打开,让房间里陷入灰暗的部分再度回复到明亮。又开了一盏射灯,小叶海报上面的那一盏,在黄色射灯的v形光环里,海报上的小叶显得很安静。这女人不说话的时候,还真像个淑女。

    我把米淘好放电饭锅里煮,还把菜洗了,切了,烧要等小叶回来,她喜欢吃热饭热菜。料理完,我拿着那几件衣服进了卫生间。

    我不敢洗冷水,因为我怕自己会突然痉挛。在三年前的某个下午,我曾用冷水洗过一次澡。那天我刚打完球,全身很粘,等不及烧热水,就跑进了卫生间。打开了篷头,冰冷的水珠从那些细小的孔里喷射而出,击打在我的脸上,胸前,还有背上,接着滑落大腿,小腿,让每一部分散发出的热气在瞬间消失殆尽。我深吸了一口气,将腹内的热气吐出,真舒服。约莫冲了10分钟后,我给自己的全身上了沐浴露,使劲涂抹,涂抹,让身上每个毛孔吐露出来的污垢都在涂抹中放弃对皮肤的纠缠。涂抹完上身,接着下身。突然左小腿部分痉挛了,疼痛迅速在大脑里蔓延开,我的呼吸变得紧促,而在冷水的冲刷下这种疼痛再度加剧,没办法,我叫了小叶的名字。小叶很快就跑了过来。她第一次看到了我的裸体。

    我往新买的塑料浴缸里放了一半的热水,然后脱光,躺进去,我看见我的胸前皮肤上出现了很多微小的气泡,我的毛孔开始呼吸了?水会不会进去?躺在羊水里的婴儿该是什么状态?我闭上眼,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在卫生间大窗下面还有一个小窗户,透过这个小窗户,可以看到外面。这时,外面的景物都染上了一层橘红色,在远处巨大的玻璃幕墙上,可以看到一团橘红的东西,在这团橘红中间有一个明黄的小圈。玻璃幕墙与我这边的大厦的空间地带有一排柳树,柳树垂挂下的枝叶中间有几个人,最靠近我这边的是一个老头,他有一头白色的头发,身上是一件白色的大t恤,那个老头?我坐起来,凑近小窗,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不能确定。他也住这边?老头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儿,开始慢慢地打起太极拳,动静开合,刚柔快慢,上下左右,顺逆缠绕,忽隐忽现,虚虚实实,绵绵不断,周身一家

    水有点冷了,手上也起了褶皱。我起来给全身抹了沐浴露,在篷头下冲干净。

    从卫生间里出来,电饭锅上的指示灯已经从“煮饭”跳到了“保温”不用走近,就可以闻到浓郁的饭香。我看看墙上的那个猫头鹰挂钟,时针与分针拉出的钝角很明确地告诉我现在已是六点多了。小叶怎么还不回来?我掏出手机,给她打了个电话,通了,但很吵,小叶几乎在喊着跟我说:“我在k歌,什么事?”我说:“你回来吃饭吗?”“不回了,我就这边吃了!你自己吃吧。”那边有人在唱光辉岁月,声音很沙哑,将小叶的声音挤得支离破碎,我只听清了大概,我说那好吧,那我自己吃了,等了一会儿,那边没再说话,我挂掉了。

    小叶说过,她是亲眼看着他们搬了些古董家具进去的,但是我在他们的房间里都没看到,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它们被放到了另外一个我没看到过的房间。每个家庭都可能会有这么一个用作仓库的房间,放一些没用又舍不得扔掉的东西。

    等天色暗下来,我再次摸进了1102室,还是从书房里进去,今天他们出去买衣服了,女人大都是购物狂,我应该有足够的时间。书房好象在做整理,很多书都被放到了地上,堆成了一个个小堡垒,只留了一条弯曲的小路让人进出。我小心避让着这些看起来颤颤危危的堡垒,走到书房的门前,轻扭把手,出去。

    如果真有那个仓库,那么它的门应该也开在客厅的墙上,我一点点地从四堵墙上浏览了一遍,严丝合缝,除了我进去过的那几扇,没其他门!又推开沙发后面看了看,只找一只没了嘴巴的玩具鸭子。不过也有些意外,原来光光的墙上多了三张画,其中的那幅仕女图我看过,另外两幅是现代作品:一幅画了一个女人坐在楼顶看日出,从她旁边的大楼看,她坐的位置应该很高;另一幅用粗犷的笔触,简单地勾勒出了几幢歪歪斜斜的大楼,色调偏灰。还有当中的那盆白花也换成了一张玻璃桌子。桌子哪里来的?白天没见他们家搬过东西。

    我又进了他们的主卧室,卧室里也多了一些摆设。一个硕大的青瓷瓶子摆在梳妆台旁边,里面插了几根市面上经常有卖的塑料大麦;青瓷瓶子再过去一点,贴着柜子的是一张玻璃桌,比外面的那张大了一倍,应该是成套的。墙上也挂了几幅画,在床头这边的画上是两只手,紧紧相握,一只很有力度,一只显得柔弱。在两只手上还有戒指,戒指的点缀部分是一只蜘蛛!另外两幅,其实应该算一幅,只是分开了装裱。它们合起来看可以看出是一张女人的脸,用油彩画的,颜色很绚烂,红绿蓝黄,肆意地在上面交错。

    我再次翻了翻衣柜和床头柜,衣柜还是拥挤不堪,床头柜里倒多了几本本子——它们原本是被放在书房里的。其中有本摊开在那里,a4大小的页面上只写了一行数字,最后一个7的拐角滑破了纸张。

    又是一无所获。我小心把卧室的门带上,转身准备离去,这时有件东西从我脚间忽地窜过,一种油滑的感觉迅速游进大脑皮层。我马上把掉转手电,是一只黑色的猫!它的背已经慢慢拱起,嘴巴里还“咕咕”直响。它要攻击我?我慢慢地退到了书房门前,轻轻地打开书房的门,然后一个转身,闪进了门里,同时把门也关上了,门外那只猫大叫了一声:“喵!”门上马上传来了被爪子抓挠的声音。不能久待了,我翻出窗户,拉着绳子爬了回去。下面很吵,我回头看见楼下的马路上有几辆警车远远地开过来,蓝色与红色的灯光交替闪烁。

    ——选自盗贼日记第三章

    又看了一遍前天下载过来的电影,再回头看墙上的挂钟,钝角已经变成了一个60度的锐角,10点多了。关掉电脑,我起身去卧室。

    卧室里还留着小叶走后的痕迹,像特大号的棉花糖似的淡绿色绒被堆在床的中间,床单有一半已滑落到地上,枕头竖着靠在床头,床头柜上有个烟灰缸,里面有四个烟头,两个有口红印,与床相对的简易柜的拉链只拉到了一半,一件裙子正挂在这开口上,像一个把头探进去寻找东西一直没出来的女人。我略整理了下被子和床单,就躺下了。关了灯,没睡着,看墙上的光影一遍遍地变换着,还有远处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间或还有凌厉的急刹车。我摸了摸枕头旁,摸到了mp4,把耳塞塞进耳朵,开机,没反应,再试,还是没有,看来是没电了。我闭上了眼。

    如果此时上楼顶,向东北方向眺望,应该可以看到爱华ktv的发光字,金黄色的灯光在字的表面一遍又一遍以两秒的间隔闪动。在这些发光字的下面,某个包厢里,一群男女正发疯似地狂吼,其中一个女人紧紧地抓着麦克风,对着大屏幕狂叫:是谁在自我沉醉!在她旁边可能是女人,也有可能是男人,无一例外,都拥着她,时不时还把满是酒气的嘴巴凑过来吼上几句。而中间这个女人大都时候是小叶。包厢里的空气已经很浑浊,四处飘散的烟雾无处可逃,在经历了多次碰壁后,转而向起先吐露它们的人群包围过来,小叶也在其中,过多的二氧化碳已经使她的脸庞上出现了红晕。

    客厅里的门被打开了,紧接着又“嘭”地关上,一连串的鞋跟敲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地过来,是小叶回来了?没开灯,只有一团浓浓的烟味和酒味向我迅速袭来。“扑!”我的身上压了一件重物。

    “喝酒啦?”

    “嗯。”

    “抽烟啦?”

    “嗯。”

    “想吐吗?”

    “嗯。”

    “那快起来。”

    “不要。”小叶的手紧紧地抱住了我的头,我也抱住了她,她的身上很烫。我一遍又遍轻轻地抚摸她,很快,她睡着了。等她的呼吸趋于均匀,我把她的手从我的头上一点点挪下来,再把她的整个身子慢慢转过来,让她躺平,小心抽出被她压住的被子,盖在她的腹部。

    开了床头灯,我起来到卫生间用热水泡了两条热毛巾,拿过来帮小叶擦了脸和身子,擦的时候,她都没动,只呷了呷嘴。我用手在她额头试了试,还好,没发烧。擦好,我把毛巾放回卫生间,又拿电热水壶,烧了半壶水,放在床头。掀开被子,上床,小叶转过身,像一条藤蔓似地紧紧缠住了我,我的脸贴着她的脸,能感受到她脸上的温度,微烫。

    昨夜没睡好,挣扎着起来,头很重,但肚子里更难受,进厨房找点药吃下,又坐了一会儿,总算好点。

    肚子里有点饿了,我下楼去买早餐,脚下轻飘飘,按了“1”就靠在左边的角落里,有风从上面吹下来,凉飕飕的。对面的金属镜面里的男人嘴唇发白,脸色偏黄,眼袋也有一点垂下来。

    电梯到1楼,门自动打开,我从里面出来,看到旁边有人在等,是个女人,30来岁,瓜子脸,身材高挑,穿了件布满黑色圆点的白色紧身连衣裙,嘴唇上唇膏的颜色很惹眼,偏黑的一种颜色,很少见。她看到我出来,直盯着我看,我也看她,她的眼睛没躲闪,仍然继续看。这时我注意到她的指甲是黑的,长长的指甲涂满了黑色,像蜘蛛的爪子,一只黑蜘蛛!

    脚下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我赶忙扶着旁边的楼梯站稳。等我抬起头再看那个女人时,电梯已经关上了。她要上几楼?要上11楼吗?是住在对面1102室的女人吗?楼顶上晒着的那两件衣服是她的吗?这个年纪的确是还可以再穿穿那样的衣服,再过几年,走形了,就不行了,紧绷的衣服会让腹部的赘肉一览无遗。

    出了电子门,一团清冷的空气把我包裹住。今天没出太阳,但小区里的老人仍然照旧锻炼,我在那群老人中间看到了那个老头,他站在那棵被锯了顶的大柳树下。他的大号白色t恤很显眼,他在打一套不知名的拳法,打得很利索。

    出小区大门时,保安向我打招呼,他说我脸色很难看,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没事,就是有点感冒,他说那赶紧吃点药吧,我说我已经吃了,他说那就好,那就好。他一边说,一边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微笑。

    小区不远处就有卖早点的。我跟那个卖包子的中年妇女说要四个包子,她伸出右手中指点了点冒着热气的包子,包子上出现了一个小坑,不过又迅速反弹回来,她点了四个,说你运气不错,都熟了。我让她用两个袋子装,每个袋子各放两个。她装好,把包子递给我,我在她粗糙的手心上放了两个一元的硬币。

    拿着包子往回走。我一边走一边拿出一个包子来啃,啃了半个就塞回去了,很干,还是回去就着牛奶吃吧。

    走到大厦的电子门前,我瞥了一眼那一排大柳树,老头不见了!他回去了?在我买包子的时候?我开了电子门,进去,看见电梯旁的数字正从10慢慢往下倒数。他刚上去?他住10楼?难说,也有可能住11楼。他可能跟那个女人是一家子,老夫少妻也很平常,那个福字就很有可能是他写的。老人的手通常会有点抖,所以长时间运用稳健的腕力,自然会让那一竖偏离原来的轨迹。

    电梯的门开了,我进去,闻到了一股木头的味道,地上还有一点木屑,看来刚刚有人运木头上去。

    从电梯里出来,我看到1102室前也有木屑,他们要装修吗?极有可能。为了消除旧主人在房子里留下的痕迹,新主人往往会来次大装修,改玄关,做隔间,都有可能,总之房子要顺着新主人的脾气来。客厅最好大点,放个多功能健身器,30来岁的女人需要那东西,让不再紧绷的腹部回复紧绷,让渐渐变粗的手臂再度变细,都可以用它来实现。老头是用不到了,如果他突然来了兴致,要来两下,那么得冒点腰折的危险,老骨头,不灵光啦。但是,很奇怪,1102室的门紧闭着,一点电锯锯木头,锤子敲墙的声音都没有,安安静静,唯一能肯定的,是搬了几根木料进去。

    小叶今天起得比较早,我进去时,她正坐在我的电脑前喝奶茶,吸得“咕咕”乱响。我把包子递给她,她接过,盯着我看,说你脸色很差啊,我说没事,小感冒,熬下就好,她说我看你该出去走走了,老待家里身体会变差的。我说你今天还真温柔哦,她的声音马上提高了几度,说娘的,老娘关心一下你都不行啊,什么德行,你知道吗,你再这么窝家里就成窝窝虫了。我说什么窝窝虫啊,她说你火星人啊,连这都不知道,窝窝虫就是老窝在家里的虫。她嘴里塞满了包子的肉,这窝窝虫三个字经她说出来,很含混,很好玩。我说你今天休息吗,她说想得美,今天还要出差呢,我说你们公司又要把你发配到哪里啊,她说,呸,老娘要到新疆旅游一个星期好吧,我说某些人真是命好啊,她说你就嫉妒吧,嫉妒吧。她把手里剩下的一点包子塞到了我嘴里,说男人,你可要好好保重哦,回来我可要看你活蹦乱跳的。我说,操,你当我是狗啊,还活蹦乱跳!她乐了,踮起脚,捏了下我的鼻子,进卧室去了。我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发现她把我的小说打开了,我说你看我的小说啦,她在屋里答应着,说看了,还帮你写了一小段,看你写得这么辛苦,实在不忍心啊。我说你可别给我添乱。在第三章下面果然多了一段文字。

    在15厘米厚的防盗门后面是什么?黄金、珠宝、首饰、现金,还是空空如也?一切都要进去才能知道。从1102回来,我又重新听了一遍上次的录音,那是用窃听器录下的。先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呜,呜,飞哦,飞哦。”接着一个男人叫了:“你别乱跑好不好,碰倒了东西怎么办?”紧跟着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叫这么大声干吗,吓到孩子怎么办!”一连串的男女对话由此开始,一共持续了5分钟左右。之后,谁都没说话,只有东西拖地的声音,好象有一件特别重的东西在地上拖过,与地面摩擦出了刺耳的“吱吱”声,不时还伴随小孩子的“呜呜呜”没错,那些东西应该是他们从某个房间里搬出来的。但是到底是哪个房间呢?(此段为小叶所写)

    我决定再细细地查一遍,可是一直没机会。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等到11点多,我在接受器前都快睡着了,突然被一个孩子的声音惊醒,听到那孩子叫:“妈妈,妈妈。”他叫了好几声,都没人答应,后来那个男人好象是听见了,他说:“儿子,怎么啦。”孩子说:“我难受。”男人把女人也叫起来了。接着,响起了开门的声音,我马上凑到门边。门外,男人在说:“怎么突然发烧了,这么烫!”女人说:“都怪你,把窗户开这么大,你看,都着凉了吧。”电梯的门开了,他们进去了,对话声音也随之变弱。好,可以行动了,我抓起绳索,迅速出了门。

    抛绳,下滑,一连串的动作,我完成得非常利索。窗户被关了,不过没关系,我带了万能钥匙,我只花了1分钟的工夫就把门开了。书房可能被关得太严密了,里面很闷,我掏出手电,看见有些微的灰尘在光束里飞舞,我把窗户打开了一条小缝,让风吹一点进来。

    上次没好好搜过书房,这次我特地带了个大矿灯来搜。我把灯放到书桌上。书桌上擦得很干净,看来主人最近整理过了。书籍也是,主人把一些新的书都放到了左边的书架,旧的一律放到了右边,在书桌旁多了一张矮几,上面是几本工具书。这是一张棕色的矮几,看起来有点年月了,也许它就是小叶看到的古董家具中的一件。

    我用眼睛扫了一遍那些书架,门会不会就在这些书架后面?男主人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而他的妻子还是那么年轻,所以得防着她点。一些贵重的东西应该不会放在两个人经常共同出现的地方,如他们的卧室和客厅,而小孩的房间更不可能,小孩子好奇心很重,时不时地会翻检他房间的每个角落——我小时候就这么干过,那么最好的地方就是书房了,在书房里做一个暗室,放一些贵重的东西,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是那些家具,那些画呢?难道也放在那个暗室,不可能吧,这些都是需要两个人搬动的东西啊,应该还有另一个存放的地方!也就是说,有两个暗室,一个是他们家人共知的,一个是男主人自己知道的。挺头疼的推理,算了,还是找找再说。

    我小心地挪动书架,书架不大牢固,稍一搬动,就直颤抖,几本书险些掉下来。好不容易移出了一条小缝,矿灯太大,不好照,我把小手电探进去,书架后面只有一堵墙,我用手电敲了敲,没有像武侠小说里描写的那样,突然“哗”地弹开,只好把书架又挪回原位。

    按同样的办法,我又检查了其他三个书架,后面也都是实体的墙,不过有一面特别潮湿,好象有什么东西渗进去了,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接下来就是那些书了。在书中藏点东西倒也不是没可能。把书掏空中间,放上自己的东西,这也是很多人喜欢干的。可是书太多了,而且又都是大部头,全部翻完,估计要到后半夜。还是先挑一些旧书吧。

    我抽出了一本妇科概论,捧在手里,从头到尾“哗哗”地翻了一遍,一阵刺鼻的味道窜进了鼻腔,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门外好象也有什么东西跟着响动了,是那只猫吗?该死的猫,怎么还不去睡觉。

    翻完妇科概论,我又翻了旁边的一本英文书,封面上有一个婴儿,在一双大手中哭泣,不会是妇产科的吧!里面有不少婴儿的插图。书页有些泛黄,某几页还被虫子蛀掉了。虫子要从地上爬上书架,再爬进这本书,得花多少工夫?接着下一本。

    约莫翻了三十来本,我的眼睛都发酸了,还是没有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唯一的意外是夹在红楼梦中的那张旧照片。照片上有个女人,赫本发型、碎花连衣裙、大耳环,笑得很灿烂,背景是一片松树林,女人的一只手正搭在一根枝干上。在她嘴角的位置有块霉斑,这使她的笑容彻底被破坏了。

    鼻子里呼出来的气有点发烫了,不好的征兆。我站起来,甩了甩头,又走到书房的门前,透过那一小块玻璃朝外面看,有两个绿色的光点正盯着这边!

    ——选自盗贼日记第四章

    小叶走后,我的感冒并没有好转,相反更严重了,我给自己煮了点稀饭吃,吃后又睡了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我全身无力,躺在床上看阳光一点点地从墙上滑落到地上,再到我的床上,脸上,嘴里很苦涩,嘴唇上也起了硬皮,我拿过床头的杯子,喝了点水,咽下,从嘴巴到胃一阵冰凉,但总算有点力气了。把手机拿过来看,里面有几条短信,点开,都是小叶的,第一条问我有没有好点,第二条她说自己已经上飞机了,第三条她又问我现在怎么样了,第四条没几个字:王八蛋,快点回答!我按了回复,回了一条:老子没死,活蹦乱跳着呢!

    发完短信,我扶着墙走到厨房,揭开锅,里面的白粥已经凝结成了一整块,我倒了点水进去,用铲子搅拌了下,打着火,准备将它烧热。厨房里有张小竹椅,我把它拉过来坐下,实在没力气站着了。不一会儿,锅里发出了“兹兹”的响声,还有丝丝缕缕的白气冒上来。

    我用一个小碗盛了粥,又放了点红糖,没用小勺,就囫囵倒进嘴巴里。实在太饿了,吃完一碗,我干脆把整个锅都端了过来,什么都没加,就吃下去了。

    力气一点点恢复,先是手,再是脚,接着洗了个头,脑袋也清醒了,我找出书架上的温度计帮自己量了体温,正常了。

    前天的垃圾还没清理,都有点发臭了,我找了大塑料袋把它们都装进去,拎到门外,扔到了门边。这时我发现对门的垃圾比我还多,都是些纸片,有些还飘到了我这边。有一张上面写了七个毛笔字:千江有水千江月,另外一句我倒记得,是:万里无云万里天,一副老对联。还有几张,上面都只有四个字:一心一意、异口同声、自惭形秽、专心致志、指鹿为马、之乎者也、凿壁偷光、月下老人、约法三章、羽毛未丰对门的家伙难道在对着成语字典练习书法?每个成语还用不同的字体写了,篆隶楷行草,一应俱全。纸片不但飘得我这边都是,连下面的楼梯也都落满了,仿佛下了一夜的暴雪。门上的福字被换了,换了个草书的福字。

    屋里有响声,我的手机响了,我赶忙跑回屋。是小叶的电话,我赶忙接起。

    “你还知道接电话啊?”

    “我敢不接吗?”

    “怎么那么迟才回短信,你知道我多担心吗?”

    “你猪啊,我晕了怎么能回?”

    “你才猪呢,我怎么知道你晕了,啊!你晕了!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就发高烧,烧过头了。”

    “这么严重?怎么不早说啊,早知道我就不出去了。”

    “算了,别扯那没用的。”

    “吃药了没,要是不管用就去打针吧!”

    “没那么衰,我都已经好啦!”

    “你老说鬼话,不信你!”

    “真的,我对天花板发誓!”

    “看来你是真的没事,还知道开玩笑。”

    “你安心玩吧,记得给我带葡萄干!”

    “就知道吃,猪!好了,我会快点回来的,这几天你自己小心点。”

    “知道啦,阿妈,你真罗嗦!”

    打完电话,我开始去洗衣服,前些天换下的衣服还没洗掉。顺便,我把电脑和音响也开了,放了点轻音乐。

    蹲下来搓衣服时,我看到窗外那个老头又在那棵柳树下打拳,他现在打的这套拳与前天那套,还有大前天那套太极都不大一样了,快、慢、缓、急、柔、刚、轻、重,与舞蹈临池很像,莫非,他在练书法?起先的那几拳,干脆利落,仿佛甲骨的锋利质朴,接着他的拳又如波浪般回环往复,仿佛篆的典雅宽舒,但是至柔的还在后面,老头减缓了速度,每一拳都多了一点回锋,仿佛隶的含蓄和谐,柔极则刚,老头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起,拳速也随之加快,力度也越来越明显,楷的遒劲和刚毅出现了,速度继续加快,加快,好,该是草的随性和奔放了!老头一个猛地转圈,收腿,站直,深呼吸,结束了。

    老头练完拳,向着我这边走来,他掏钥匙开电子门时,我看见他的背上已被汗水湿透了,白色的大t恤紧紧贴了上去。我不知道他打了多久,等我想起我自己还在洗衣服时,我的手已在脸盆里泡白了。

    有人在敲门,我洗下手,站起来出去。开了门,是保安,他问我门外那些垃圾是不是我的,我说只有那黑塑料袋是我的,其他的我不知道。保安又拍了拍1102室的门,没反应,他又重拍了几下,还是没有,他转过身来问我,说对面的人是不是搬走啦?我说我都没见过他们,不大清楚,保安叹了口气,说看来只能找房东了。

    保安下去后,我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到电梯旁的显示器上没有数字变换,我回屋了。

    晾衣服的时候,我发现了点意外,我原来丢在楼顶的几个破脸盆不见了。

    这几天,由于生病,我一度中断了对隔壁的监听,不过很快就到周末了,上次在录音里好象听到他们有安排外出。这次可以把书房里剩下的书好好翻一遍,虽然我一贯喜欢在晚上作业,但这次倒是可以破个例。

    我从窃听器里听到他们的门关上后,又等了一会儿,有时候忘记带了某样东西,又回来取是很平常的事情。

    从楼顶下阳台,再进书房这条原来的路线是不能用了,我直接拿着万能钥匙把门开了,没人上来,楼道里很安静。

    又看见那只该死的猫,它被一根绿色的绳子拴在沙发的脚上,看到我进来,又把背拱起来了。不管它,我径直走进了书房。

    第一次看到的那盆白花现在出现在了书桌上,有些花瓣掉在桌面上,可能是风吹的。桌上还有一张纸,纸上压了一支笔,我小心地抽出那张纸,上面写了三行字:蓝兄,这次给你寄了几张我写的字,希望兄台能予以指点,蓝兄是书界高手,相信定能有高见,还望不吝赐教。赵,拜上。书桌旁的矮几上有一个盒子,我把它打开来,里面是几幅没有装裱的字,颜体,很端正,不过很奇怪,没落款也没有印章。

    在窗户对面的书架旁边也贴了一幅字,同样,也没有落款和印章。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忙打开书房的门,外面原先挂的那些画也都换成了字,跟里面一样的颜体。看来,主人最近迷上书法啦。我又进入卧室,里面的那几幅现代画也无影无踪了,代替那张脸的是一幅“有志者事竟成”床头是:修身养性。或许老头已经看不惯那个女人的时尚想法了,于是他奋笔疾书,写了这么多幅字,把那些在他看来都是异端的画都换下。这是老头在证明,这个家还是他说了算的。虽然他老了,但还可以做最后一搏。不过,这一切与我无关。

    我回到书房,继续翻书,这次我从底下开始翻起,位置处在脚边的书一般不会成为人们翻看的首选,因为需要弯腰。我翻开一本药理,发现中间有个突起,好,有门!我迅速翻到那个突起的地方,唉!是一只被压扁的蝴蝶!蝴蝶的肚子都已经完全扁平,脚蜷曲着,左边的翅膀裂了,压制蝴蝶的两个页面有几处绿色的斑点,可能是蝴蝶身上的汁液。我把药理塞回书架。

    门外好象有响动,我瞥了一眼书房门上的那块小玻璃,猫不见了!在原来拴猫的地方,现在只剩一条绿绳子。我马上靠近小玻璃,厨房里有声音!一只手!不,是两只!正在洗碗池里洗什么东西,是猫!猫全身都沉在水里,毛都湿了,它使劲地想摆脱那两只手,但没用,它的爪子刚扒出洗碗池,就被那两只手按了下去,挣扎一次,按一次,最后一次,猫没有再挣扎,它死了吗?

    ——选自盗贼日记第五章

    由乌鲁木齐去吐鲁番,其实是在走下坡路,不过过于平缓的地势不会让人有明显的感觉。如果小叶正好坐的是汽车,而且又是窗边的位置,她会看到道路两边那些发黑的小石头。小石头组成了漫无边际的石海,而稀稀落落的几座被遗弃的房子就是这海上的暗礁。要穿越这片石海,汽车得花上一个来小时。之后的道路旁会出现一些白色的风车,在窗外“呼呼”的风声中飞快转动,如果司机健谈,他会告诉小叶,在2005年的7月,有辆火车曾经被大风刮倒。他会指着远处对小叶说,就在那里。但是太远了,小叶是看不见铁路的。小叶是个好奇的家伙,她可能会问司机他们的车会不会被刮倒,这时新疆司机的脸上就该出现他们维族人标志的笑容了:嘴角大幅度上扬,洁白的牙齿露出两三颗,眼角的鱼尾纹挤成一堆,还有眼睛上面那修长的睫毛会不时在动。

    过了风区,就可以看到一些小山丘了,其实它们并不小,只是由于距离的缘故,使它们缩小了,从近处的山上可以看到,上面没有多少草木,只有或黑或红的土壤,都很干燥,唯一能让人眼前一亮的是那一棵棵胡杨,这个时节它们还没发芽,枝干上还是光秃秃的,甚至连皮都没有,仿佛有一种动物用细细的牙齿将它们啃食干净了。在一带手机是没信号的,没人打电话,也没人发短信,车上会安静很多,而安静也会让人昏昏欲睡,但司机不会让这种情况持续太久,他会指着左边说,大坂城到了!人们会迅速坐起,这时他们会看到在一片高大的树林里隐约有一片房子,还有树林旁一条弯曲的小河。有些人就此讨论起大坂城的姑娘,问司机她们真的很漂亮吗,司机会说,过去可能是,现在就不大可能了,问他为什么,他会说现在他们都近亲结婚,生出畸形儿了,难看得很。他的普通话发音很怪“很”很容易被被说成“恨”惹得人们笑了。

    但是大坂城也很快一闪而过,风景又恢复到了枯燥的山丘和死气沉沉的胡杨,司机也不再说话,只有随车音响里,一个维族的男人在轻轻地哼唱。也许有人会问司机还要多久,而司机只会说快了快了。人们不再问,在轻轻哼唱中渐渐睡去。

    约莫又过了一个小时,司机会突然大叫:吐鲁番到了!在叫声中,人们睁开了惺忪的睡眼,他们会朦朦胧胧地看见,在远处,一排现代化的楼房出现了,路边也有人了。车没开多久,就在一个清真饭店停下来,司机会安排他们吃饭。

    我也该吃饭了,一个人在家懒得烧饭,索性下楼到小区旁边的饭店里吃。出小区时,我又看到了那个老头,他正坐在大柳树下的靠椅上,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搓脸,今天他不穿那件大t恤了,换了一件短袖衬衫,不过还是白色的。在他身旁有一个拉杆箱,旅行时常用的那种,他要走了吗?好象他不着急着走,仍然一遍又一遍地搓脸。

    刚要迈出小区大门,保安叫住了我,问我1102室的人来了没有,我说我没注意看,好象没来。保安哦了一声,说他下午就给房东打电话。

    下午,保安把房东叫过来了,动静很大,因为门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打不开,房东只好叫了撬锁的人。撬锁的用遍了随身带的工具,还是没用,最后他问保安有没有锤子,保安又问我,我想起自己的厨房里有一把,就拿出来借给他。撬锁的对房东说要砸锁,房东说砸吧,撬锁的就开始砸了。还是锤子管用,没砸几下,门就开了。不过大家都没进去,因为房间里有一股很浓的霉味。等霉味消散了一些,保安率先捂着鼻子进去,但马上又冲了出来,他有点颤抖,好一会儿才说:“死人了!”听他说完,我跟房东还有撬锁的也跑了进去。房间里的门都被卸掉放到了地上,所有墙壁上都写满了字,篆隶楷行草,与外面堆着的那些纸片一样,不过都是成篇的东西,其中有两篇我认识:兰亭序和祭侄文稿。尸体在主卧室里,一个女人,吊在吊扇上,脸上黑漆漆的,看不清具体面目,身上是一件布满黑色圆点的连衣裙,指甲也是黑色的,那个女人!她的头发都没了,不过很快就找到了,它们被绑在一根大木条上,木条是装修时常用的那种,还有我的脸盆,里面的墨水还有半盆,看来墙上的字是用它们写的。房东在忙着报警,撬锁的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工具还留在门口。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掏出来看,是短信,小叶发给的,彩信,主题上写着:交河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