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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家木榨声声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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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你怎么搞的?”打榨佬家伯、粘伯、望伯,或是文叔和丁哥发现我在石碾上睡着了,就连忙喝住牛,大步跑过来把我从石碾上抱下。“你怎么不长耳性?”

    “你再不长耳性就真要压成肉过了!”其他人也跟着这样吵我。

    可是没办法,下一次,我还是照样去赶碾,照样要在石碾上睡着。

    我们土家族地区盛产油菜籽、桐籽、木梓、茶籽、漆籽,因而山寨里几乎是每一个生产队都有自己的榨坊。

    我们队的榨坊,最初就设在我老家的老屋里,与我们的房屋仅有一扇板壁之隔。那是一个老榨坊。据村里最年长的老人说,他们记事的时候就有这座老榨坊了。因而可以断定,这座榨坊起码始建于清末民初。因为榨坊里的一切——墙壁、木板、窗格、木榨、石碾等等,全被被岁月的炊烟熏成了墨黑色,就仿佛谁恶作剧似的用墨汁把榨坊涂了个遍。因而一走进那榨坊,就给人走进了历史的感觉,给人的全是古朴的感受。只是石碾、撞杆、炒锅,还有榨油的木楔和箍饼的铁箍,却被打榨佬们打磨得如同镜子一样光滑。

    我的童年就是在这个老榨坊中度过的。我常常是闻着菜油的芳香进入梦乡,在梦乡里又被撞杆的击打声所唤醒。无事的时候,我就坐在石碾上,手里拿着木鞭帮打榨佬们赶着牛。或是双手枕着脑袋,躺在石碾的横木中间,听牛儿转动石磨的“吱呀吱呀”声,看太阳在榨坊门口一寸一寸消落,幻想自己长大了也当一名榨油的打榨佬。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常常在石碾上睡了过去。

    记得最为严重的一次,因为我的瞌睡大,我竟然让整个榨坊里发生了混乱。

    “你搞什么搞?怎么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躺在文叔怀里。文叔瞪着牛眼一样大的眼睛对我吼“给你说过多少遍?叫你不要在石碾上睡觉!要是把你碾成了肉饼怎么办?”

    我清醒过来,并从文叔怀里挣脱出来,笑着说我不是好好的吗。

    “还好好的呢!刚才你就掉在碾糟里,要是我们不发觉把牛架住,你早成肉过了!”

    文叔这么一说,我就不敢言声了。

    “你说有多险,到现在我的腿子还在跳!”其他人也跟着吵我。

    “你的瞌睡怎么就这么大?从上面摔下来怎么就没摔醒?”

    “今后不许你再进这个榨坊了!“

    事后,他们果真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父母。我的父母知道了这件事后,也吵了我,并对我下了死命令:“你再要进榨坊半步,我们就打断你的腿!”

    尽管如此,但我怎么也经不住榨坊的诱惑,总是不自觉地往那儿跑。

    榨坊里经常出入的有家佬、粘伯、望伯、文叔和丁哥五个人。家佬是我们村的村支书,在村里是权力和智慧的象征。但在我们眼里,他则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者,我从没从他的脸上发现过威严,也从没从他眼里看到过狡黠。在打榨佬中间,他的辈份最高,但他在他们中间却如同兄弟般亲热。无事的时候,他也逗着我乐。

    粘伯是个乐天派,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就好像苦恼与他无缘。记得有一次他吹大话,说他这人是草命,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能喝,一顿能喝一大碗生菜油。听了这话,打榨佬们就故意整他,说他们不信。粘伯被激怒了,说不信就拿一碗来当场试试。另几个人就鬼鬼崇崇地端来一碗生桐油,粘伯接过,当众喝下去,没想“咕咕噜噜”喝完才发现不对劲。碗一丢,就跑到一旁“呛呛”地吐,苦胆就差吐出来了。但粘伯却依旧不记教训,照样吹大话,说狂语。

    望伯是个大好人,脾气特温和。但他的智商却特别高,极有心智,在队里是智者的代名词。人们遇见难事,都得请他帮出出主意。而文叔却恰恰相反,脾气特别大。动不动就发火,但文叔的榨却打得特别威风,随着那一声“嗨嗬”的吼叫,接着听见“嘣”地一声巨响,我们觉得整个地皮都在跟着颤动了。丁哥很年轻,主要是帮助干些杂事。但丁哥不愿意打杂,闲下来,总要抡起撞杆撞几下。这时,叔们就冲着他大声吼:“逞什么能?你太年轻了,用力伤骨头!”丁哥总不听,一有时间就抡了撞杆打。后来叔们也就懒得管他了。

    自从出现那次严重的“事件”之后,打榨佬们也并没有将我拒之千里之外,每顿吃饭总要喊上我。如果是父母在家,我不敢去,他们总要给我端一碗炕得香喷喷的炕洋芋来。无事的时候,他们总拿我寻开心,说给我找个媳妇,晚上陪我睡觉。说得我脸一热一热的。

    在榨坊呆得久了,对榨坊里的一切自然也就烂熟于心了。打榨属于技术活,因而打榨佬被称之为榨匠。打榨的第一道工序自然是炒籽。炒籽放在大沙锅里炒。大沙锅用粘泥垒成圆瓮形状。瓮子高出锅沿五六寸左右。锅上吊有一个木制的抄子,炒籽的人利用杠杆原理把锅里的生菜籽炒熟。炒熟的菜籽再上石碾碾碎。石碾为圆形凤凰石碾盘,直径约1米5左右,重达数千斤。石碾糟镶在地上,圆周为数丈。牛便拉着石碾盘围着石碾糟转动,把菜籽碾碎。碾碎的菜籽再次放锅里炒热,然后放铁箍里用赤脚踩成圆饼。踩好的圆饼依次放进木榨里,称之为上榨。木榨又叫榨合,高约数丈。踩好的圆饼就放在木榨的中间,放好后再用木楔撞紧。在距木榨二三米的地方吊着一棵粗大的撞杆,长约三四米,头粗尾细,宛如一个巨鲸吊在那里。打榨就是抡着那根巨大的撞杆撞击木楔,油便顺着木榨流了下来。整个打榨的过程中,最吸引人,或者说最具审美力的就是抡撞杆打榨了。

    打榨一般为二人同时运作。其中掌执撞杆中心部分的,称之为打。另一人掌执柱子,帮助带动的,称之为带。打榨最重要的技巧,就是两人必须融为一体,无论是脚步、身体,还是号子都必须一致。打榨之前,两人先将撞杆往前游动两下,这两下不撞击撞杆,为最后猛烈的一击做准备。第三下两人同时喊一声短促而有力的号子:“嗨!”然后后退,并且打者立刻转身,将撞杆举过头顶,再转身向前,两人再次同时喊一声高哼有力的号子“依哟嗨”猛地向木楔撞去。这一整套运作叫“鹞子翻身”这是一套难度最大的动作,从脚步来看,有垫、转、跨、跳,而身体则有伸、倾、仰、俯,其眼必须是炯炯有神,全神贯注。所以我时常在想,打榨是不是舞蹈家发明的呢?你看那悠悠转动的碾盘,上下翻飞的抄子,前后游动的撞杆,轻盈变化的脚步,婀娜多姿的身体,哪一样不洋溢着舞蹈的气氛呢?还有,那抄锅的沙沙声,那石碾转动的吱格声,那高哼的号子声,那撞击的铿锵声,哪一样又不是优美的音乐呢?!

    再后来队里就建了新榨坊,从我家老屋里搬走了。只是新榨坊离我家并不远,大约二三里多地的样子。放学后,我仍旧情不自禁地往那儿跑。每当跑进榨坊,叔伯们就笑着对我说:“你来啦。”那样子,就好像我早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了。从这个时候起,我也就能帮忙赶赶牛、操操碾了。十四岁那一年,我摩拳擦掌地要学打榨,叔伯们高低不让,说是怕伤了骨头。我不听,抡了撞杆就打,可当我把撞杆举到半空时,终因力量不够,连人带撞杆一下子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嘻嘻,你不听唦!”一旁的叔们“叽叽”好笑,说“你以为打榨是一件容易事?!”

    我摔得很重,哭笑不得,但那一次的体验却让我心里真正服气了:打榨确实不是一件容易事!看上去,叔们干得那样平常而优美,但其实它的背后却并非这样,它除了力量这个先决条件外,还得具备顽强的意志和拼搏的精神!

    近年回家乡,才知道木榨早已被电力榨油机取代了,榨坊早已在乡村绝迹。但那优美的舞姿和交响乐却时常在我心里响起。因为我知道,它们张扬的不仅仅是一种美,更重要的是张扬了一种精神,而那种精神却正是时代的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