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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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三年的夏天,炎热带着潮湿好像毛毯一样裹卷住着每一天里每一秒中的仿佛所有一切。闷人的窒息直似一条条黑色的烫纱巾,蒙住着仿佛每一个人的眼睛。

    cz市。一条说不上名字来的小路的路口。一片黄昏。一个长得有些胖乎乎、看起来八九岁模样的小男孩,正一个人坐在一张破破的小木凳上的,发呆的空空看着前方。有一种莫名的流沙样的惘涩,就好像是从两潭尚清稚的澈水中无由生长出的荆棘,在小男孩此时不知为什么一直有些微黯着的目光里,茫茫的爬延着灰蔓。

    小男孩叫路长长。这已经是他跟着他爸爸来到cz市的第五天了。他清楚记得,来cz市的第一天,爸爸背着自己第一次走到这个小路口的时候,也是好像现在这样的一个好黄好昏的热热傍晚。远远的天上,也是好像现在这样的,挂着一个好红好红、红得莫名简直都仿佛会让人很害怕的想起血来的太阳。路长长想起爸爸说过,这就叫夕阳。夕阳,是很多东西结束的标志。

    路长长想到“结束”眼里浅褐色的灰,一时莫名就淡了好些下去。他苍白的嘴角甚至还终于是又浮起了天真的淡淡一缕笑。——他知道“结束”的意思。——他真的好想,现在就能马上回家。和爸爸一起回家。一起回到他们真正是在常熟的家里去。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其实他根本就早已经是恨不能可以飞跑逃离了的可怕地方。——可惜,路长长,只是一个双脚不能走路的小孩。

    路长长依然无动的待坐在破破的小木凳上。他凝茫的抬起头,一动不动的看起了真好像是越来越鲜红了的那一轮苍惘夕阳。殷殷然直似是染上了百千汪凋零的红花泪的黄昏光,像一条莫名绣着炎痛的莽莽被子,带着些许还余烫的刺眼的,轻轻而厚厚的漫抑盖在路长长的身上。路长长想“结束”真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呐。——可是,旋即,他好像又觉得,自己现在这么想,真的是很对不起爸爸妈妈。——路长长听爸爸说过,这一次,是妈妈变卖了好几件以前最后还留下着的首饰,才凑够的钱,让爸爸带着自己来的cz市,找天伯、天婶帮忙给自己看病。路长长都还记得,妈妈去卖首饰的那天,爸爸一整天也没有吃饭。那一天,路长长整整一天,都没敢说话。——路长长不是有什么怕,他只是,莫名的好像觉得,就仿佛是空气里的好多地方,都被说不上来的塞上了好多好多的石头,大石头。好硬好冷的,都让人一点点也透不过呼吸来。——这世上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路长长好像都还想不明白,不知道“为什么”可是,路长长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却就已经是好清楚的知道了,这世上,有一种没有眼泪的哭,叫作难过。

    路长长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从一生下来,就不能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可以蹦蹦跳跳、可以走路。——听妈妈说,是自己一生下来,就生了一种很多人都不会生到的病。而这种病,会让人一辈子都好像没有了脚一样,走不了路。——路长长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很多人都不会生到的病,偏偏自己从一生下来起,就会生到。——爸爸讲,这都是命。——路长长曾经问过爸爸“命”是什么。爸爸却只是顿了好久,然后苦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的,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头。

    路长长的眼睛,一时好像被夕阳的鲜艳彤彤给扎得生疼了起来。疼得仿佛都泛起了一层薄薄莫名的透亮涟漪。——路长长真的好想知道,到底,什么是“命”可是,他才只是个小孩。路长长有时候,便会一直想,也许等自己以后长大了,就能知道了吧。他真的好想可以快点长大。——可是,路长长有时候,又会不禁偶尔的想:那自己的病要是一直都治不好,等长大了,自己不就只是成了一个还是不能走路的大人吗?爸爸妈妈都带着自己去好多地方看过了好多的医生了,他们不都一样说,这病是不可能治得好的啊。——路长长不知道自己得的这病究竟叫什么,那个名字很难记,他有一次在北京的一家医院里,听一个白胡子老医生说过的,可惜又没记牢。后来,他在和爸爸妈妈一起从医院回旅馆的路上,本是想要重新再问问爸爸或妈妈的,可是,却才又发现,原来,爸爸妈妈都是一样的,在没有声音的掉着眼泪。路长长,就再没开过这个口。——其实,路长长倒是一直都觉得,自己这病,单单本身,并不真的让人有多痛。他和其他小朋友一样的,都是能吃,能睡,能笑。有时,甚至还能有一点点任性。——只是,路长长一直没有办法让自己想得明白的觉得:自己的病,就好像一棵树。看不到痛的根,却长出着一大片好高好阔、好苦的眼泪与难过来。——自己,不能走;自己有时候,爸爸妈妈不在身边,就连想去桌上拿颗糖吃,都做不到。——还有,路长长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来都没有一个小朋友,肯和自己玩的。可是,路长长自己都觉得好不在乎的:为什么一定要和别的小朋友在一起玩啊。呵呵。就算一辈子都只能是自己一个人和自己在一起,也挺好的呀。

    路长长的肚子,又是“咕咕”的响了起来。他的目光,余带着几分夕阳的照痛的,重新,又是落宕回了眼前的这一条长长而好像真是一点点也看不到尽头的小路上来。——这是一条破碎不堪而斑驳极了的长满了片片青苔的长直砖泥小路。小路两旁的旧房屋,全都是旧败得仿佛只要让谁轻轻吹上一口气,就会统统垮塌下来的样子。小路的路面上坎坷不平、崎岖斑驳的布满了各种黑的硬与灰的脏,仿佛谁只要轻轻往上踏一脚,就会立马被好像是藏在路面之下的沼泽魔鬼给吞噬下去一样。——小路很长,长长的,让路长长一直都看不到着尽头。路长长从来到cz市的第一天、第一次看到这条长长的小路的那一刻起,心里,就说不上来究竟是怎么了的,蔓起了一种好奇怪而又死死抑制不住的莫名想法:他真的好想,好想可以去看一看、看一看,这一条真是好奇怪怎么看上去都好像是没有尽头的破碎小路,尽头处,会是个什么样子。究竟会是个什么样子。——路长长和路长长的爸爸都是从常熟来的外地人,不认识这条路。

    路长长本来是想问问天伯、天婶的。因为来cz市之前,路长长听爸爸说过,天伯、天婶都是好人。本来,他们答应给路长长发功十天治病,是要收一万块钱的,可是后来,好心只收了五千。——天伯、天婶是全国有名的气功师,听说,好多有钱人花大钱想请他们帮忙看病,他们都还不愿意的哩。——路长长在来cz市的客车上,都还听爸爸好高兴的跟自己说呢:要是天伯、天婶真能把长长你治好了呀,爸爸我一定要跪下来谢他们。——其实有时候,路长长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的,就会想:要是这世上没有我,那真该多好啊。

    路长长最终却还是一直都没有去问过天伯、天婶这个问题。因为,路长长和路长长的爸爸一起宿住进天伯、天婶家的第一天,天伯、天婶就没有给路长长饭吃。天伯跟路长长的爸爸解释说,这叫辟谷,是给路长长彻底治疗的一个重要步骤。天婶告知路长长,他在待在cz市的十天里,每天,都最多只能喝两小碗薄粥。——路长长觉得天伯、天婶都好让人害怕。他本来还以为,在这里,是一样可以吃到像在家里妈妈做的那样好吃的蛋炒饭的。

    路长长就是这样,在仿佛忽然是必须要忍受起了的饥饿与害怕里,好像眼前被莫名蒙起了一块黑纱般的,和他爸爸一起,开始了在cz市治病的日子。——路长长忽然似乎才是发现到,其实,人活着,谁也都不可能真的猜得到,下一秒钟,真正会发生些什么。人一辈子,就好像是被什么握在手里、可以随时抛下去又捡起来、再抛下去的一颗色子。小小色子。——路长长觉得这世上的一切,仿佛都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空空而又好让人觉得重的模糊。味道苦苦的模糊。

    路长长每天都好饿。他每天都好想,爸爸可以早些带自己回常熟去。回到真正才是属于自己一家人的常熟的家里去。路长长知道,不管自己会有多么不乖、不听话,最起码,妈妈不会不给自己饭吃。路长长真的好想吃饭、好想吃肉啊。——可是,在这里,他每天,都最多只能吃两小碗的薄粥。比白开水也浓不了多少的,两小碗薄粥。——路长长真的每天都好饿啊。

    除了辟谷,天伯、天婶每天还会为路长长发功三个小时治病。另外,天伯还负责要教会路长长的爸爸一指禅。天伯跟路长长的爸爸讲:单单在我这里治十天呢,你儿子的病是好不了的,你也都清楚了,你儿子这病就是跑到美国去治也治不了的,所以呢,在我这里十天,我和我老婆主要也只能是负责先用真气把你儿子的任督二脉给打通,为他把这治好病的基础给打下了,然后呢,你学好我的一指禅,以后你们回去了,你就可以照我的样子,仍然每天给你儿子发功,这样假以时日,循序渐进,相信一定会工夫不负有心人的——你也不要心急,你见过有哪个疑难重症是几天就能治出效果来的对不对,你只要认认真真一丝不苟的照我的方法去做了,我保证,短则三年,长则五载,你儿子啊,一定可以站起来,到时你可是一定要重新再来我这里,请我喝杯酒的啊,哈哈哈——跟你说,我这一指禅啊,可是只教过没几个人的。

    天伯、天婶两个人每次张牙舞爪的给路长长发完功,都会问路长长:有没有觉得身体里面热?——其实路长长只觉得饿。——他们每次这么问,都会让路长长觉得很为难。路长长一直记得妈妈说,好小孩是不可以说谎的。可是,路长长又知道,假如自己说了不热,爸爸一定又会好不开心。——路长长知道爸爸每次都在电话里骗妈妈的,说一切还好还好,其实天婶给自己和爸爸晚上睡的床都脏得好像睡过了猪。——所以路长长除了开始两天说了实话以外,接下来的日子里,每一次被天伯、天婶问,路长长就都会试着去好好说谎。说:嗯,热的,热的,我好像热的。

    而路长长的爸爸呢,每次听到路长长这么说,就会更加拼命努力的练一指禅了。——天伯教给路长长爸爸的一指禅,其实就是:两眼一直盯着自己的一根食指看,直到看得觉得这根食指好像长长了好些出来一样。

    路长长童年的那个年代,是一个在中国,视气功为神话的年代。

    一九九三年的夏天,炎热带着潮湿,好像毛毯一样,裹卷住着每一天里每一秒中的,仿佛所有一切。

    路长长的肚子,又一次“咕咕”的响了起来了。他微微的,又感到了一阵虚脱的头晕。轻轻的一阵天旋地转袭来,路长长难受的差点从凳子上栽跌了下来。——而路长长终于又还是没有跌下来。——他又一次无比企盼的,看向了前面小路大概靠中段处的那一个左岔口。路长长忍不住的想:怎么爸爸还不回来呀?

    路长长依然祈盼的等待着。等待着爸爸这一次,可以真的给自己买一只面包回来。——路长长想起前天,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本来,爸爸都终于是答应了,趁天伯、天婶不在,要去给自己买一个面包回来的。——天伯、天婶每天傍晚的大约这个时候,都是要出去一两个钟头教徒弟的,所以每天的这一段时间里,路长长的爸爸就都是会带着路长长出来,到天伯、天婶家近旁边的这个小路口坐坐,散散心的。——可是,路长长前天,也是这样的等了好久,最后,却只看见了爸爸空空双手的回来。路长长都还记得,那天,爸爸空手回来,定蹲在自己面前,跟自己说“对不起”时的样子,真的让人好难受、好难受。——爸爸的那声音里,都好像是有着一团又一团的沙子,在不断的划破着纸一样的树叶。——可是,其实路长长一点也没有怪爸爸的。他知道,其实,都是自己不对。自己是不应该想要吃东西的。自己真不是一个听话的好小孩哩。

    路长长都又是想起了,刚来cz市的第二天,那一顿晚饭时候的事。那一天,大家都正围在一桌上吃着晚饭。自己饿得早已是好慌好慌的,正拼命喝着天婶给盛的那一天里的最后一碗薄粥,就忽然是好意外又真的是好开心的看见,爸爸突然是夹起了一块大大的红烧肉,正要放到自己的碗里来。——照道理,天婶说,自己是只可以喝粥,不可以吃菜的呀。——可是,肉刚到自己的碗边,却又就是被天伯的筷子给拦了下来。自己只听到天伯对爸爸说:你到底想不想你儿子的病好啊,真是的。——自己就看到爸爸那双还夹着肉的筷子,好像风里的两根枯枯的树枝一样,微抖了两抖的,最后,便还是又仍旧夹着肉的,从自己的碗边收了回去。爸爸说:长长,乖。——天婶就跟爸爸说,大建,你吃,你自己吃,大人和孩子不一样,你要吃饱了才好练一指禅的。

    可是,路长长其实却看见,直到吃完,自己的爸爸,也都是没有再吃半口肉。那一块大大的红烧肉,最后,是进了天伯脏兮兮的嘴里。路长长有点难过的想:爸爸真傻。

    ——夕阳,沉坠得愈发鲜红透骨了。

    路长长想着面包,饿得愈仿佛慌慌生晕了。

    他真的好怕,这一回,爸爸最后又会空手回来。可是,好莫名的,他又觉得,真的好内疚。——为什么,自己还是要这么不听话的,一定让爸爸去买面包啊?——路长长,忽然无比好清晰的,感到了一种,他自己还不能理解自己的,矛盾极了的痛苦。他忽然好后悔,后悔自己又是跟爸爸要面包;他忽然真的好希望,这一次,爸爸还是会空手回来。他还根本不能明白自己的这样子的一种深深的莫名内疚,就好像是千万根尖尖的钉子一样,不断的从他的心里,成行酸痛、酸痛极了的往外钻着、穿破了心的伤钻着。他真的觉得好难受。——可是,他又真的真的好饿,好想,可以吃一个面包。哪怕,只是真的很小很小的,一个。他真的好怕,这一回,爸爸最后,又会空手回来。

    路长长忽然发现,这世上,原来有好多的事,都只好像一根绳子。找不到头、也寻不到尾的长长绳子。一圈、一圈、又一圈的,找不到结束的解脱,就好像寻不到开始的束缚,一样,都只是让人在苦苦的模糊里,仿佛漩涡一般的,不断更掉入着深深的苦苦模糊里。

    路长长重新又看向了红彤彤的夕阳。像血一样殷红的夕阳,有小半,都已是落到了这一条长长直直、看上去真好像是没有尽头的破碎小路的尽头处的地平线之下了。路长长的双眼,微霾的呆呆滞看着如血的夕阳。碎红的照痛,一时仿佛都再一次是在他微灰的双眸中漾起了惘刺的波澈。——路长长又一次想起了“结束”他真的好想,夕阳,可以带着自己和爸爸,一起回家啊。可以像大雁那样,快快的、自由的,飞回家去。马上飞回家去。

    可是,夕阳仿佛,一点点都听不到,路长长心里的祈求。看不到的翅膀,仿佛只在漫天之上飞舞。

    长路如砺。心雁满天。

    路长长看着眼前长长的路,灰灰黑黑、碎碎不堪的小路,忽然,又是好烈烈的想,真的好想,可以去看一看,这条真仿佛是没有尽头的路,尽头处,究竟会是个什么样子啊。究竟会是个什么样子。——可惜,路长长,自己不能走。他不能走。

    想知道而又还不知道的涟漪,一时,不禁的,便是让路长长又想起了,自己曾经问过爸爸的,到底,什么才是“命”——路长长看着长长坎坷路的地平线处的鲜红夕阳,一刻间,都不由的是觉得,自己还看不到着这条路的尽头,就好像是自己还不能够明白到底什么才是“命”一样的,由不得着人的去争去挣。就仿佛,一颗小小的色子,在那一只看不见的手中,由不得半点半毫挣扎的空空。

    路长长忽然有些莫名的恨起了自己。他恨自己的腿。——如果不是因为这双腿,自己或许,可以像鸟儿一样的自由,和快活。——可是,他又恨自己的腿做什么呢?他都听无数个医生说过,他这病,是“先天”的。什么是“先天”呢?就是在他还没有被妈妈生下来之前,这病,就已经在他的身上萌了芽。

    他,又真的可以去恨什么呢?——路长长,眼睛红湿湿的,看着夕阳。

    夕阳,还在一点点、一点点,裂痛的下沉、慢慢下沉着。就好像是有无数只雪样的白鸽,在路长长眼中夕阳里的鲜红中飞翔着、死去着。不断的,飞翔着,死去着。

    时间,仿佛一条悲伤的河,又流过去了好些。

    ——忽然,路长长一下子,看见,爸爸终于是从路的岔口处,走出来了。

    路长长的心都好像是要从喉咙里一刹那喜极蹦跳了出来的,看见,爸爸的手中,正拿着一只大大的,面包。

    ——“爸爸——”

    “诶——”

    路大建蓦抬起凝重的头,还远远的,就对着欢笑的路长长挥挥手,应了一声,一直不禁沉甸甸着的脚步,一时,便也不觉是赶紧的紧快了些起来。

    万千说不出的长长过往辛酸、难解苦重、无知未来,都仿佛还在路大建的心里织着罗网。像黄连一样苦、比黄连毒的,天罗地网。

    一网又一网,不断的,仿佛都还在黑噩泥沼的,拖陷着他的脚步。——路大建一时还是紧抑下了烈烈的心酸的,便是半奔跑了起来。

    “——给。”

    路大建努力笑着的,拆了面包外面的包装纸的,说着,就是蹲下身,将面包递给了路长长。

    路长长快快的拿了面包,饿得早已是慌透了的,急极的便是将面包凑到了嘴边。他一下子紧张开口,刚要吃,可是,却又都还没有咬的,滞滞的,便是又凝收了嘴。呆顿了一长顿。

    路长长的眼睛,一时发愣的看着面包。

    “怎么了?”

    路大建不禁问。

    路长长凝顿的,茫霾抬起头,有些盘蔓的看着路大建,微好像是有些惘灰的,翕动了一下嘴唇,仿佛是想要说什么,滞了好长一滞,却又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的,重新又落垂下了头去。目光彷徨的,碎攀在手中还紧紧拿着的面包的一块皱皱边角上。

    路大建看着路长长,默默了好一会儿。路大建轻轻叹了一声,一时都忍不住扭开了头,抹了抹眼角。“吃吧,没事的。”路大建心不禁酸碎的,说。

    路长长的肚子,一时又是响亮的“咕咕”了起来。可是,路长长依然紧紧的抓拿着面包的,却仍旧还是彷彷徨徨的,没有吃。

    “你看你个小鬼,一会儿吧,偏要爸爸去买面包,现在买来了,你又磨磨蹭蹭的不吃——长大了一定没出息——”路大建笑逗路长长的说着“以前还老说自己长大了一定也是个男子汉呢——男子汉可不能敢想不敢做,往前跨出了半步又退回去——这世上,开弓就永远没有回头箭,只要决定走出了第一步,前面就是刀山火海、哪怕死路一条,那也不可以后悔,不可以回头,这才叫男子汉,懂不懂——”路大建笑朗朗的说着,心底里,却莫名,又是好一阵辛酸滚过。“快吃吧,没事的——小鬼——你要是再不吃啊,等天伯、天婶回来了,可就真没得吃了——”

    路长长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面包,再看了看爸爸。他好犹豫、好犹豫的,终于,还是轻咬了小小一口的面包。——又一口。再一口。一大口。一大口。

    路长长狼吞虎咽的,大口大口的,急吃起了面包。

    “慢点、慢点,小心噎着——”路大建忙说。

    ——夕阳彤彤的血照里,父子俩,一时都笑得很开心。

    黄昏的风,像凋零的树叶一般飘扬。

    吃完了面包。路长长,和路大建一样的,就也又是看向了夕阳。

    爸爸,其实我又为什么非要到处去看病啊?看病真的好辛苦。——不能走就不能走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傻孩子。你还小,很多事不懂。你会长大,爸爸妈妈都会变老,以后总有一天,会再也背不动你、照顾不了你的。你要是一直都不能走路,那以后这一辈子的日子,怎么过。——再说了,你要是一直都站不起来,那你这一辈子,会失去多少本该有东西啊。

    可是,我这病,又真治得好吗?不是好多医生都说,我是治不了了的啊。

    长长啊,这世上的事,什么都不是一定的。只要还没到结束,我们就谁都不可以认命。懂吗?

    路长长,盘蔓惘惘的茫顿着,似懂非懂的,就还是小点了点头。路大建笑了起来的,又抚了抚路长长的头,便是没有再说什么的,重新看向了夕阳。

    鲜红的夕阳,殷裂的铺染透着天地间那仿佛永无休止的风。风华如血。

    仿佛没有尽头的路,依然长长而起伏、破碎的,在路长长的眼前延伸着宛若一世无解的彤彤惘离。

    爸爸,你有去这条路的最后看过吗?那里是什么?

    没有啊,这条路爸爸也不认识,没走过。——怎么,想知道呀?

    嗯。

    呵——那来,爸爸背你,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来。

    路长长一时莫名又好犹豫的,矛盾的都还不知道着到底是该点头还是摇头,路大建已是高兴笑着的,一下子,便不禁心酸愈烈了的,将路长长用力给背了起来。

    路长长心底,蓦一阵,说不出的好烈撕疚。

    路大建背着路长长,在小路上,迈步了起来。

    一步,一步,又一步。

    长长的小路,真的好难走的一条破碎小路啊。嶙峋的砖泥仿佛横卧的悬崖般艰厄着好像拼攀的前行,灰黑的不堪直似午夜的漆暗般漫裹着几乎每一步的呼吸。路长长趴在爸爸一步、一步不断轻重颠簸着的背上,心里莫名难受的,真好想,自己可以马上好像那鸟儿一样的,长出一双翅膀来。

    长长的小路啊,一点点都仍还是看不到着那希望的尽头的小路。红彤彤的夕阳,好像一颗被割开了的心一样的,颤栗血腥的站在小路那仿佛没有尽头处的尽头的地平线处,慢慢、慢慢的,还在不断的下坠着、下坠着。就仿佛是在用不断的将尽,来更绝望着到达的遥远。一步,一步,又一步。坎坷连绵的缠陷蔓噩路面之下,就仿佛是有着无数只的尖锐魔爪,在不断的往上伸张着狰狞的垮坍。就好像只要是谁有一个稍稍不小心,便会被抓住,给拖入到那无尽可怕之下的无垠地狱里,永恒的再无超度。——路长长的手背上,都已滴满了爸爸落下的汗水了,可是,那愈坠的夕阳,却仍还只是着小路尽头地平线处的唯一。——红彤彤的唯一,切割得天地仿佛都很血殷。

    已经走过了那一个有小岔口的地方很远了。路长长却还是好难受的看见,艰难的小路,没有着尽头。——路大建的脚步,都越来越困难、越来越困难起来了。

    爸爸,你放我下来吧,我不去看了,我不去看了。

    没事,没事,长长,爸爸带你去、带你去看看啊,没事。爸爸行的。乖。

    ——又艰难的走过了一长段路。残忍的夕阳,仍在仿佛永恒的天边,渗流着无涯的鲜血。

    路大建,脚下已抖打了好几个趔趄了。他,仍在拼尽了全力的,背着路长长,往前走,往前走。

    往前走。

    路大建,脚下被一块小石子,绊了一下。——他终于,像一座耗尽、崩坍了的大山般的,重重的,塌碎垮跪了下来。——大幸,才是没有也摔到路长长。

    小路的尽头,却还遥远的看不见着。只有殷红的夕阳,仍在天边坠落的流血。流着血。

    ——路长长,被放坐在了路边叠放着的一堆瓦上。路长长,难过的看着垂着头的路大建。

    “爸爸我不想看了真的不想看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对不起,长长对不起长长爸爸我我”路大建看着地,沙哑的说着,最终,却还是什么也都再说不出来了的,战栗别转开了头去。

    决堤的难受,在路大建的眼眶里禁锢的染红了仿佛所有的一切。

    父子俩,都无言的沉默在了将尽的黄昏里。

    路长长,漫长的看着黯黯小路那依然是望不见着尽头处的剩余夕阳,心里,莫名愈哀的,又烫滚过了一涛悲霾的泪水。

    他,忽然是真的,不想再去小路的尽头那里看了。——看到了又怎样?不看到又怎样?路,还是路;明天,依然还在明天。

    只是,回去的时候,路长长在爸爸的背上,凝凝的,闭起了眼睛。——他在那仿佛一望无际的黑暗里,终于,好像看到了这一条小路总算的尽头。那里,洒满了明暖的阳光,长满了盈翠的绿草,开满了芬芳的鲜花,布满了湛净的蔚蓝。有可爱的鸟儿在晴天上自由的飞翔着;有雪白的小兔在草坪上快乐的奔跑着。好美、好暖、好开心、幸福的一切,所有一切。就好像,童话里的天堂花园一样。——就好像,仿佛只有那童话里才有的,天堂花园一样。

    路长长,在夕阳最后一抹血照的哀风中,紧闭着双眼的,露出了一丝丝,纯纯甜美的开心笑。他开心笑的,相信,他看见的,都是真的。真的。

    一定,都是真的。

    长风漫漫。路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