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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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又下起了泥鳅雨，挂得到处都是，粘糊糊的。满世界都是蠕动的大肠，他便踩在这泥鳅地上，一步步蹙到医院。风中充塞了鱼腥味，仿佛空气变成了液体，使人吸气有种溺水的快感。充满腥气的肺像是打足气的轮胎，着力碾压着他上下翻腾的胃。

    “这不奇怪。”医生平静地对他说“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鱼，鸟，蛇，甚至海马，各种各样的舌头，病人其实并不痛苦，只是由于和别人不同而带来的心理压力。”他头脑中立马浮现出各种生物囚在口中的画面。医生将他按在座位上“只是一个小手术，一个简单的移植。”医生手里的手术刀像一尾精致的小鱼，鱼身锻满了琳琅的复眼。他有些紧张，目光往窗外溜，那棵柳树生出的那一捆绿带鱼早已在秋天变色游走，只剩下瘦骨嶙峋的老头子样的臂杈，皮包骨头的，随着一阵风雨招摇。

    他张开嘴，医生透过他带鱼般的尖牙，往里探看舌头。“说啊。”“啊。”他将那一嘟噜东西吐出来，如果勉强可以算作舌头的话。一只墨鱼舌正乱舞着纷乱的触手。医生浑身不自在，似乎身上长出了鱼鳞，正被小贩猛力地刮。

    此时窗外开始溅落绿雨，那是天穹上的孩子狠跺绿毛虫挤出的汁液，听那跺足的声响，看琉璃天穹瞬间碎裂的裂痕。他环视医室，看到挂历上的月份显示着十三月，十三月从十二月肚子里挣扎着爬出来，十二月便死了。十三月像是一只趴在墙上的壁虎，不时吐一吐舌头。医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略微有些愤怒，一把将十三月从挂历上扯下来，蜷成一个球，从白大褂的大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将其点燃，一只尾巴着火的壁虎拼命翻扭着腰身，渐渐变成白瓷托盘里的一堆灰烬。

    “不该存在的就不让它存在，你说对么？”医生用略有挑衅意味的语气对他说。

    手术似乎即将开始。作为手术，这准备和程序似乎太过简略。医生从垃圾筐里翻出一副用过的皮手套，狠命地绷在手上，发出啪啪的脆响。“坐在这。”医生指着旁边一个锈迹斑斑的座椅，命令他坐过去。那椅子已经大部分被锈迹所侵蚀，只有一片片电镀的金属像一座座孤岛被锈迹围住，扭曲着医生和他的身影。他坐上去，从斜前方的镜子里反射出的椅子是这样的，所有的锈迹其实都是成群的潮虫沿着椅子腿向上攀爬，混乱无序，不断有一坨坨潮虫掉下去，摔在地上四散开去。他感到潮虫已经从他的裤腿里涌进去，他不停绷紧腿部肌肉，挤压那些潮虫，潮虫被挤烂，汁水洇湿了裤子，一块一块的。

    当医生切除他的舌头的时候，他仿佛感觉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纷乱嘈杂的菜市场大棚，海鲜腐烂的味道，鳝鱼的头用钉子钉在案板上，手揪住鳝鱼尾巴，使其绷成一条直线，刀子沿着脊椎划下来，将肉翻开，脊椎便取出来了。鱼捞上来搁在地上摔，晕过去的鱼开始去鳞，搓冬瓜的金属器具在鱼肉身上行使肉刑，然后开膛破肚，把内脏抠出来，拥有力度与准确，再将鱼的皮囊按到水缸里涮吧涮吧。

    他的舌头割下来泡在福尔马林玻璃瓶子里，医生又给他接上一条正常的舌头。他并没有感觉不适，只是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而这条新舌头像是住进蜗牛壳里的新房客，他甚至有马上趴下吐出舌头着地，用舌头拖着整个空虚的身体前行的欲望。

    新舌头愈发灵活，他从一个不爱说话的家伙变成了一个话唠。只是所谈的词汇量越来越贫乏，只剩下诸如肥皂剧、名牌、国家、党等类似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