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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黄阿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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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棚的梁柱上悬挂着三只昏黄的马灯,照耀着骡马们咯嘣咯嘣嘴嚼着寸草拌和的蚕豆。蚕豆的咯嘣声中夹杂着骡马们不时的响鼻和大屁,调和进骡马们随地的大小便,使马棚里面的空气更加难闻。不常进入马棚的人,如果偶尔闯入,兴许就会让那污秽之气熏倒。

    不过,马棚里面有个枯瘦如柴的袁姓老汉——一个头发枯黄干燥、头部脸面干瘪、腰板腿脚干细的很有文化素养的老地主分子不怕熏染,每天都在为生产队干着刮马粪挑马粪的活儿。他解放前曾经在重庆大公报当过编辑。我问过他,你怎么不怕熏染呢?

    他说,人到弯腰树不得不弯腰。

    我说你的腰已经弯成一把弓了,还怎么弯呢?

    他说,不是人的外表弯腰,是整个人要弯腰,还要夹着尾巴做人才行。

    我还不很懂他讲的话。腰已经弯了,人哪里还有尾巴要夹着呢?

    但我深刻的记得十五岁的我的喂马生涯是随着一场伟大的史无前例的革命运动开始的。转眼,在这马棚里被熏陶了一年多的时光了。现在也和袁老汉一样已经不怕那污秽之气了。习惯成自然。害怕的就是夜半时分还要独自下河去挑水,因为要饮牲口,要用水拌和骡马的草料。更因为我们这个马车队是县粮食局组建的,担负着全县粮食的调运、转运的重大任务。当饲养员的责任就是要千方百计让载重奔走的骡马们吃饱喝好。

    袁老汉当然也干瘪着入豆荚般的嘴巴询问过我的,小小年纪你妈怎么就舍得你出门来干这样的苦活儿啊?我说我的父母亲也和你一样是黑五类“分子”啊。他说难怪难怪造孽造孽难怪你也得弯腰也得夹尾巴做人啊鄂西北边陲深山的西部边陲小镇上的红卫兵战斗队的战斗也很激烈,半拉子街道上油炸某某火烧某某再踏上一只脚的巨幅标语从每一个墙根贴上每一间房屋廊檐。光天化日之下,不时就有走资派保皇派不同观点的什么派被推下河,生生用石头给砸死。袁老汉刮马粪的空闲里,吸着自己用报纸条卷的旱烟沫子喃喃自语:草菅人命,草菅人命啊。

    我知道那人命不是草菅的,是人干的。这就使我下河挑水感到更加害怕。可是,再怎么害怕也得去挑水。我得保证一天一夜一元钱工资到手,资助生活在县中心地带那个很繁华小镇上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孤独的母亲。所以,尽管害怕得毛发倒竖,还得担上系吊得与我一般高的一对铁水桶,从马棚下到公路,再下到河滩;随着心的颤抖,颤抖得铁水桶底部擦着路面咕咕咚咚地一片声响。在那个长寿桥下小水潭里灌满水桶,然后一溜上坡,吭哧吭哧,摆荡着水担到马棚。

    如此害怕下去怎么办呢?因为根不红苗不正童年很孤单少年亦孤独只有母子相依为命的我很想有一条狗作伴。

    没有料到,我朝马棚蓄水石缸倒水时候,忽然发现马棚里有了一条狗——在舔马槽边上打湿了的蚕豆面。

    那狗与我虽然不相识,但是它却摇头摆尾的,作出极亲热状来。那意思很明白,它是临时来觅食的,生怕我打它或者是驱逐它。

    我留意打量那狗:个头不小,毛色金黄,看样子好像还有点威猛似的,兴许打斗得过一般的野狗,或许还能与野兽争斗的。心里就想挽留它。于是也很亲热的用手去抚摸它。

    呵呵,那狗把头摇的把尾摆的也就越发欢实。见我与它无碍,也就放心大胆地吃起骡马口中食来。从夜半到天明,吃得很饱了,也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也没有赶它走的想法,甚至担心它吃饱了会逃走。我不是正需要一条狗作伴吗?不走就好。当下就给那狗取了个名字:阿黄。

    阿黄估计自己留在这里往后的吃喝就不成问题。所以它不走。它的决定是很正确的。尽管人的口粮有计划,但我们粮食局的骡马口粮却不受计划限制。骡马口边和牙缝里的口粮,绝对能保证阿黄口食的供给。

    阿黄夜半到来后的天明时分,就跟定了帮车把式套牲口上套入车辕的我,在我的身边和屁股后面扭来绕去,极尽亲热之能事。撩拨得我一定要把它带上,随着我们的马车进深山去。但是,我害怕车把式说我讨麻烦不让我带阿黄。

    没有算到车把式却都不反对。也都笑笑说,让它夜晚给你作个伴。

    有了车把式的认可,阿黄可是来了福气。想跟着马车跑就自己跑;跑累了,不想自己跑了,就瞅准路畔高坎,一纵就跳上马车,象我们一样,由骡马拖着,很自在。阿黄伸直两条前腿支撑着,雄赳赳坐在粮包上,领略山岭树林慢悠悠朝大车后面悠扯的风光景片;时而侧耳倾听大车下山车底“刮木”制动车轮减缓速度而摩擦出的山鸣谷应的“激昂——激昂——”声;时而也有低飞的山雀横穿大车顶上空间,阿黄便伸展出前爪,试图把山雀扑打下来,可总是扑空,样子很好笑的。有了阿黄的陪伴,淡化了我白天躺在行走的大车上老盯蓝天白云的寂寞与无奈,平添了苦难中的许多乐趣。内心很感谢阿黄的到来,感谢阿黄闯进我可怜兮兮的生活。

    傍晚时分,我们宿营在大庙粮站。

    粮站工作人员对我们车队的人都很好。虽然大米白面尤其是香油商品粮户口每个月才四两的计划供应,我们却可以在粮站吃炸油馍,香油炒(几乎是香油泡)米饭。还有七毛钱一斤的猪肉和三元钱一只的公鸡——我们吃剩下的骨头给阿黄分享。

    有油馍馍吃油炒米饭吃和有猪肉吃有公鸡吃的好日子,可我照常害怕好日子中每一个夜晚的到来。当然,今天拥有了阿黄,对夜晚的害怕程度显然降低了些。

    粮站附近村院的那口古井,当地人传说得很邪乎。说是夜半时分就必定澎湃作响,那是因为井底有条龙在不停的倒腾。夜半有挑水者,很可能就要被井底的龙给吞吸了去。不过,有条狗同行,就玷污了龙,龙就不出来吞人的。所以,村院里的人夜晚挑水都要把狗带上。

    我夜半去那古井挑水,自然把阿黄带上了。

    无风水自动的古井发出轻轻的咕咚之声。吓得我心一抽一抽的。可不打水不行。我刚用竹竿钩子丢下一只铁皮水桶下井,那井水忽然就大肆澎湃作响起来。尽管有阿黄在此,我内心也比那井水还澎湃得厉害。我斗胆把第一只铁水桶颤微微用竹竿拔起来,再丢第二只水桶——万没有料到阿黄听见或者是已经忍耐不了那井水澎湃之声“嗖”的一声就拼命奔逃开去——

    它狗日的真是狗日的阿黄站在很远的地方等着我。或许要观察我是个什么下场?

    阿黄临危扔主而先逃——使我愤慨不已!

    我眼窝里淌着吓破胆的汁水,很伤心由于过分颤抖而摆荡泼洒了铁皮水桶里面的水,咬牙坚持到了粮站山墙侧边骡马的饮食处。先忍耐着对阿黄的愤怒,给骡马们搅拌上第一槽草料。

    回过神来,我决定当夜就驱赶阿黄它走人——啊,不,是让它走狗!

    可是,怎么驱赶阿黄它也不走;驱赶一次,它绕着圈子又回来;再驱赶,还是绕着圈子再回来。喉咙里面唧唧哼哼地,似有什么冤枉与委屈;并且寻找机会和我重新套近乎。

    我想,是不是它在自我反省自我批评它自己的不是呢?于是,我动了恻隐之心。心说,走不走,由它自己便了。或许下一次再有什么危险情况它不会再扔下我呢?就等着下一次有了什么危险情况我再考验它究竟对我是否忠诚再说。

    从大庙粮站返回边陲小镇过后不久,我们去陕西白河县转运外地支援我们县的粮食。去的时候,北风呼啸,只是干雪米子稀稀落落飘洒。转回的路途上翻越界岭时候,却已然变成了大雪纷飞的天气。我依偎在大草包里御寒,坚决不许阿黄上车来安逸。阿黄想上车,我就伸出拌和草料的棍子敲打它的鼻子。呵呵,阿黄也得弯腰了,也得弯腰做狗了。

    阿黄只好一直在大雪中尾随着马车。

    鹅毛大雪让阿黄变成了阿白。

    于是我又感动起阿黄对我的不弃不离。就示意它上车来卧草包边暖和暖和。

    阿黄立即纵上车来,蜷缩在草包边。目光里流露出对我的万分感激。

    雪,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电话线都被冻凌成碗口粗细。路面也完全成了冰凌。钉了铁掌的骡马们行走着也打滑跌跤。再不能行车了。我们就宿营在界岭山顶上那户柯姓人家门前。

    晚,几位车把式在柯家廊檐下打开了铺盖,蒙着头睡,进入了他们也并不很美的梦想。我得去路畔高坎子下面山溪破冰挑水。

    我挑起铁皮水桶走的时候,阿黄照例要跟随着我。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很警惕山坡上与森林里的响动。一有什么轻微响动,它就不时汪汪几声,炫耀着它的声威。替我壮胆。此刻,我想我没有意气用事而没有最后驱赶阿黄是绝对正确的。

    我象滑冰一样艰难的下了高坎子,穿过了大雪覆盖的荒坡地,来到了柯家饮用水的山溪,竖起扁担砸冰“古嚓礤”的声音在深山旷野大雪夜十分清晰着凄凉。冰凌砸开,我弯腰舀水,忽然更大分贝的“咔嚓”声响一串――把本来蹲下身子的我顿时惊吓得坐在了雪窝里。

    该是阿黄来套近乎的时刻啊。

    可那狗日的阿黄听到的和我听到的同是雪压山竹枝丫的断折声,竟然又一次撒开腿丫子撂下我自个逃跑了!

    我要这样的狗何用?下定决心要坚决驱赶它。用车把式的长鞭打用拌和草料的棍子敲,可那阿黄还是任打任敲,仍然与马车不即不离回到了小镇根据地里的马棚。

    这次去白河运粮,因是大雪延误了归期,加工厂等着粮食教工呢。马棚东面粮食加工厂的白师傅跑过来与车把式寒暄。主题却不时居民等粮食持,而是天很冷,想吃狗肉。并且他想吃的对象就是阿黄。

    白师傅(他喜欢说白话我们背地喜欢叫他阿白)家住县中心地带世代都做绿松石生意的营盘村,是部队转业军人,由县人事部门光荣分配来粮管所粮食加工厂开柴油动力机器的。他虽然是地道的山里人,因为在解放军大学校熏陶过,说的却是一口听起来很别扭的普通话。比如把“北京”说“摆金”还出口就是“我炒(操)”俩字开头。他最拿手的把戏就是哪天不愿意干事情了或者是有谁把他得罪了就说动力机这里有毛病那里有故障,发不响。他想让几天发不响就几天不会响。那么镇直机关干部和千把多吃商品粮的居民就没有计划中的大米白面吃。因此,连粮管所主任都不轻易得罪他的。因此他在深山小镇也就很牛鼻。在猪油白糖肥皂火柴什么都要凭票证购买的年月,他的寝室和家中甚至是亲戚家中都不缺猪油白糖什么的;他凭着他的拿手的不响机器的把戏,可以去医院对门诊医生开口我操道:“娃子啊,给你老汉开药啊——”得按照他点名的滋阴壮阳的中成药瓶瓶杯杯杯的开。吃得裤裆大白天老搭起凉棚来。下面急了,就在车间粮食包堆后面,把来做临时工的少女或者是少妇给干了。人家为一天挣块把几毛钱啊,忍了。不忍还说不响。小镇上没有人愿意得罪阿白的。

    阿白与车把式寒暄毕了,扭动着补药杯子改作的茶杯,嘴角落抖动着他可以不凭票证弄来的香烟,对着我说:“娃子啊,我要吃你的狗——可不可以?”

    我说:“白师傅想吃么,有什么不可以呢。我也正好不想要那狗了。”

    阿白就很内行的把阿黄用绳子圈一套,吊上了马棚边那棵核桃树。阿黄腿踢蹬嘴巴张开,方便阿白正好就朝阿黄口里灌水。

    阿黄弥留之际,朝着我淌下了求救的眼泪。可是,我没有制止阿白对阿黄的扼杀。眼看着阿黄再没有气力踢蹬了,身子垂直着静止了的生命。我虽然不想姑息阿黄,但还是心有不忍。我就悻悻然走开了。

    夜晚,阿白很意外的瞧得起我这个喂马的孩子,喊我吃阿黄的肉,我吃了,肉很香。胆子小的狗,临危扔主人的狗那肉也香。只不过,我有点看不惯阿白整阿黄手段的残忍。更看不惯阿白平日里的作为。幸好几个月后,我就离开了马棚,告别了马车队。那是因为机关单位在清理阶级队伍。我这名黑五类子女临时工也在被清理的阶级之列。

    我离开了马棚,却忘记不了刮马粪的老地主袁老汉,忘记不了死于阿白之手的阿黄。其实袁老汉也对我咕叨过:人啊有时候是狗狗啊有的很象人好狗比人好坏人不如狗狗有胆小的人也有胆小的人有胆大的狗也有胆大的你的阿黄只是个胆小的狗其实对你并无恶意

    我在回味老地主的狗理论在谴责我不该没有及时搭救仅仅是胆小的阿黄中,忽然看见了枪毙阿白的布告。原来,在我离开马棚不久的一天,阿白惦着镇武装部对他特许使用的步枪上山打猎。在荒草坡上遇到了一个还未成年的却出落得很水灵的砍柴姑娘。于是,他的裆里很自然又迅即搭起了“凉棚”于是就用步枪威逼着小姑娘脱了裤子。在小姑娘的痛苦的痛哭中,声言自己认识阿白,要去告阿白。阿白一想那后果不堪,就一不做二不休,干完了事情就便扼紧小姑娘的脖子,生生把小姑娘给掐死了。掐死小姑娘还不满足,居然用柴棍捅入小姑娘的下面为了灭口杀人,杀了人还要毁迹,铺开小姑娘砍的柴禾,要焚烧小姑娘的尸体——却被人发现了。阿白赶紧逃之夭夭,才保存下可怜真造孽的小姑娘的尸体。亏是小姑娘死不瞑目,那眼睛瞳仁象照相机留下了阿白的罪恶容貌,方便了公安局追查凶手。然后,当年很牛鼻的阿白没有逃脱挨枪子的命运。

    对着打上大红“对号”的布告,我不知道怎么的就把阿白与阿黄做了许久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