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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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以呐喊为呼救,向岁月的河道抛入一个个漂流瓶,我将其捞取时又置入了新的悲哀。那不正是我的故乡吗?

    一

    我冒了四月的大风,回到阔别十年之久、距城里70里的故乡。“包产到户”已经十个年头了,原来的大队部已人去屋空,小学校也只剩下几处断墙,透过皂荚树的空隙,只见原来的茅草房大都变成了砖瓦房,个别人家甚至起了2层小楼。这便是我梦中经常忆念的故乡,每走一步,心跳的速度也随之加快了,心中珍藏了太多美好的回忆!

    推开舅舅家的大门,走过长长的土道,依旧是那3间低矮的土屋、青石磊成的院墙、破旧的粮仓、压水井、牛棚,几只母鸡在院子里懒洋洋地觅食。听到开门声,舅妈从炕头爬起来,一脸的憔悴和忧郁,两眼红红的,显然还在惦记着离家出走的小儿子润龙。

    “这一晃十年没回来了吧?”

    “啊,有了。”

    舅妈卷了一支蛤蟆赖,神情也舒展开来。我问到:

    “润宏常回来吗?”

    “不常回来,”舅妈抽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到:“孩子小,不方便,地里活又多。她家挺困难,盖房子拉不少饥荒,你赶她大姐家不困难。”

    我的思绪早飞向了十年前那个冬天,那时爷爷奶奶都在,离舅舅家隔了两个岔路口。我一到舅舅家,舅妈就打开话匣,我的到来的确使得这间土屋充满了欢声笑语。

    润红靠着箱子站着,用手抚弄着辫梢只是抿嘴笑,可能是想起了我们小时候在一起游戏的情景吧?女孩子到了青春期变化是很大的,她从一个单薄的小丫头变成了一个丰满挺拔的大姑娘了。

    我草草地使舅妈的“谈话”划上了“句号”看得出来,润红也耐心地等待了好久了,她从箱子里翻出鸭绿江丑小鸭让我看,又象个小学生似的“请教”我文学方面的问题。我摆出一副学者的架势,内心却油然生起一种清新的、愉快的感觉。

    舅妈边抽蛤蟆赖边在一旁冷笑到:

    “他们的!还是你们年轻人能说到一起,俺们到岁数人跟你们没有共同语言,呵呵!”

    其实,见到后辈人相处的很融洽,舅妈也是打心眼里高兴的。

    二

    农村实行“包产到户”舅舅家分了一头老牛和一匹瘸马,又从外地抓了三十只羊。大表哥缺点心眼儿,但却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四十好几了也没人敢说媒。舅妈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小儿子身上。

    表姐已经嫁人了,舅舅和大表哥忙于农活,家务活几乎落在润红一个人头上,羊一天要放两次,回到家就开始操持家务。在我的记忆中,舅舅很少笑过,大半辈子与泥土打交道,艰难地维持着全家的温饱,身和心的苦在脸上刻下来深深的痕迹。农民啊,真如同拴在车上的牛马,终日不停地劳做其实不过只为了一把草料,明天要去哪里连它自己都不清楚。

    白天,我在奶奶家读外国文学名著。傍晚,等润红忙完了家务,便叫弟弟把我叫了去。我们的谈话成了天底下最快乐的事情,仿佛幼苗拱破泥土因为看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而激动不已。人说快乐是可以互相感传的,此时此刻,长相算不上漂亮的她,却也泛起一种动人的光彩。

    等我们的谈话接近尾声,大家伙也各自回来了。而我的晚归不仅引起爷爷奶奶的注意,也引起西屋二婶的“高度关注”我的“行踪”刚好为她传播绯闻提供了极好的素材。

    三

    在这个世界上,每一颗心就如同一颗星,星与星各自按自己的轨迹运行,然而,心与心的碰撞有时比行星之间的碰撞更加动人心魄。我问她:

    “你上过高中吗?”

    “中学没上完就辍学了,家务活太多!我挺羡慕你的,没有家务拖累,明年还要高考吗?”

    “没兴趣!”

    “是不是因为文学的缘故?”

    “从打上高中时起,我的厌学情绪就开始了。父亲对我的期望是迫切的,可是我对文学的爱也到了痴迷的地步。考试成绩一落千丈,人们都懒得跟我说话,老师也经常在课堂上指桑骂槐。毕业后,同学们都回校补习了,我没有,他们尽管升他们的‘学’,我也决定了走我自己的路。

    我跟所有人都断绝了来往,似乎一下子被抛到一个荒岛上,心中充满了惶恐和不安;我尽量把精神集中到书中,与主人公一同悲喜、一同哭泣,但我知道这种心境维持不了多久的。

    一天中午,风云突变,铺天盖地的乌云象无数发怒的巨蟒从北面天空直压下来,把我的恐惧推向极点!我扔下书本,像个疯子般跑了出去”

    “你要干什么去了?!”

    润红屏住呼吸问道。

    “我想回学校去。尽管那里不欢迎我,但那里毕竟有人啊!我跑到学校时,早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因为我高考分数不够底线,校方不肯收留我,不过,这下我到心安了。”

    润红似乎重新认识了我。但我们内心的感受又有所不同:一个为将压在心底的话变成声音而无比的轻松,一个却因为对方的讲述而在胸中掀起一片情感的波澜。

    四    次日,我在舅舅家吃过晚饭,大家坐在炕边闲聊,润红回忆道:

    “记得小时候,我们一会从俺家跑到你奶家,一会又从你奶家跑到俺家,边跑边笑。有一回我用高粱秸把你划你奶家屋里了,我说等我回家吃口饭就放你出来。你奶知道后还骂了我一顿。”

    我笑道:

    “有一回我妈来看我,给我带来了两个气球,我分给你一个,叫舅妈给吹坏了,你哭了。舅妈说:‘孩儿啊,别哭!等你长大后,妈给你买一箱子!幔竿上、房檐上、树上全都挂上!’你说你当时说啥?”

    润红忍住笑:

    “我说啥了?”

    “你说‘不嘛,不往房檐上挂!也不往树上挂!’”

    润红两眼笑成两弯新月,转过去问舅妈:

    “我怎么不记得了。妈!有这回事吗?”

    舅妈一边卷着蛤蟆赖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

    “还问我呢!因为一个气球哭了半天,小样儿!还写散文呢!”

    润红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大一会,舅妈手里握着一副纸牌出去了,舅舅也早出去卖玉米种子了,润龙正拿着树棍跟别的孩子们玩耍。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润红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哥!你说,一个人活在世上究竟为了什么呢?”

    沉默,孩子们墙外打闹声,远处断断续续的狗吠声。她继续说到:

    “在我的周围,几乎但是这样的人,她们一天要说的就是——什么料子时兴了,谁跟谁打架了,谁又说谁坏话了,村子里又有什么新闻了,唉!除了这些无聊的事儿,你们就不该想些别的什么吗?”

    她随手拉了一下灯绳,灯没亮,便又点起一支蜡烛,火苗跳动了一下,屋子里便充满了昏暗的光线。

    “我的生活圈子如同一潭死水,没完没了的家务活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其实,我并不在乎吃什么、穿什么,只要有书看就足够了,只为填补生活那无边的空虚。

    我爸由于为了全家生活而操劳,又有儿女的拖累,性情也变得越来越不柔和了。他活的很苦、很累,经常一个人喝闷酒。我很同情他、可怜他,没有他的操劳就没有我们全家。

    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讲,我又恨他!”

    “是不是因为文学的缘故?”

    “是啊,因为它已经成了我唯一的精神支柱。每当我写日记或是看书,他都会没好气地叫嚷到:‘该放得过羊了!’‘该抱得过柴禾了!’我知道,并不是因为我喜欢文学就影响了家务,而是他心里不痛快就把气撒到我的头上。我认为一个人应该尊重别人的兴趣爱好;你们喜欢喝酒、打牌,干嘛就非得干涉别人干什么呢!”

    暗淡的灯光下,润红的脸一下子胀红了。

    “那天傍晚,我干完了所有的家务,忽然间心血来潮,就伏在箱盖上写了起来,我爸突然进了屋,口气非常冰冷地冲我说道:‘等那天你把我惹急了,我就把你那些破玩意统统扔进罩坑烧掉!一个农村土包子还想成名成家怎的?!

    我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发了疯般往前走,一直走进那片皂荚树,我全身无力地靠在树上,像一个被宣判得了绝症的病人!也许泪水会让我苦难的心灵暂时得到轻松。”

    我像一个梦游者般,她娓娓的讲述也好象是我梦中所提到的。

    “我开始流泪了,心里一遍又一遍反复地问自己:生活啊,为什么你这么的不公平!那些整天无所事事、追求外表华丽的人为什么会得到人们的赞许?而为了追求精神上的快乐,为什么就要受到别人的嘲笑、指责、刁难?!我每天喝的都是生活的苦酒,难道这苦酒都是我自己酿造的吗?!

    不知过了多久,俺家那只小狗——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跟我过来的,看见我伤心难过的样子,也显得十分焦急不安。我就俯下身去抚摸着它的头说到:‘小狗啊小狗,这个世界的人都不理解我,难道只有你才了解我的痛苦吗?可惜你不是一个人 ,要不,你肯定会过来安慰我几句的,是吗?”

    她的眼睛忽然一亮:

    “它似乎真的听懂了我的话呢!一边‘嗯嗯’地叫,还边向我不住的点着头。”

    窗外的天空完全黑了下来,我的灵魂好象飞向了另一个世界,我这是在那里?我使自己回过神来:

    “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段难忘的经历,我以为你生活得很快乐很开心呢!”

    她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

    “那只不过是我的外表而已!你来我家的前两天,我正在构思我的一篇散文,题目就是我的朋友。”

    “是讲诉你和狗的故事吧?”

    “是的。”

    “但愿它也能成为‘我的朋友’”

    “啊,我想会的!”

    五

    我的胆子大了起来,润红出去放羊,我也跟去了。

    出来村子,穿过那片高高的皂荚树,眼前是空旷寂寞的田野,它们向着远方铺展开去,消失在冬日的苍茫之中。

    润红手拿牧羊鞭,左右驱赶着羊群,黄狗断后;那羊群在一只公羊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向着原野深处进发,踩得冻僵的土地发出咚咚的闷响。我吐出一口沉醉的气息:

    “啊,多么自由自在啊!记得小时候在麦地里捉迷藏就是这种感觉!”

    “是啊,生活的变化太大了!想不到今天我们又走到一起了!”

    童年时何起,我与她就形影不离的在一起玩耍,后来我家进了城市,我们之间就出现了隔阂,因为我们都长大了;长辈们常说男女有别。而今,相同的身事、共同的爱好,使得我们忘记了男女的分别。

    “小的时候,特别向往城里的高楼大厦,”我说到:

    “现在又非常渴望农村淳朴自然的气息了。”

    “你不了解农民,农民好苦啊!”一只蒲公英缓缓地飘了过去,我一下子又动了诗人的兴致,用手指点道:

    “看啊,蒲公英!”

    我们伫立田野上,深情地凝望着,直到那小生命在我们的视野里消失。她的语调听起来有些伤感:

    “有时,我真的觉得自己太渺小了!尽管我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向往,你知道,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种生存的本领啊!我就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了。”

    我感到有些压抑,便安慰到:

    “只要我们不放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说一个人思想单纯好还是复杂好呢?我想要是一个人思想单纯,就没有那么多烦恼了吧?”

    我想了一会,慢条斯理地说到:

    “一个人要是思想很单纯,肯定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了,可是我总觉得那不是我所要走的路。”

    我们就这样聊着,不觉日已偏西,羊儿都吃饱了,开始迷茫地望着村子的方向。村子上空已生起了缕缕炊烟。

    我和润红把羊赶进羊圈。大表哥正聚精会神地在院子里修理农具,舅妈也正在屋子里烧火做饭。我伫立在房门前,看着冬日的斜阳把村前的皂荚树和远处的山岚都染成了暗红的色调,在落日的余晖里,麻雀们成群结队的飞回来了,密密麻麻的挤满了院前的栅栏,欢噪声连成一片;狗发现了“敌情”冲着栅栏汪汪直叫,麻雀受了惊吓呼啦一下飞跑了,如同平地忽然刮起一阵旋风——

    我如醉如痴地观赏着眼前的这一切,胸中激荡起无限的诗情画意,我的幻想也好象长了轻柔的翅膀,轻轻地在梦幻的天空里自由的飞翔

    六

    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是在乡下度过的,那些日子也因了润红而变得美丽和充实。那种美丽和充实也在后来的书信往来中持续着,并在父亲严厉、挑剔的眼光下面期待着、渴望着。就在那期待与渴望中我隐约看到:冰封的河面裂开了,积雪在明媚的青光下面蒸腾着,小苗从黑的土里钻了出来,就像婴儿嫩白的小手。

    古语云“恨铁不成钢”很可以体现父亲当时的心情,可是我呢,早跟农民连在了一起,巴望着苗儿迅速地抽穗、拔节,因为当庄稼结果时,我便可以再回到润红身边了。

    那年的秋天也不同往年的秋天,农民的日子刚刚见到了点回头,家家户户都在打麦子,一派丰收的景象。舅舅家的羊卖掉了,得了一笔现款。本该让我和润红都惊喜的事,她见到我时,反而皱起眉头。

    有好几天,润红都在有意回避着我,我心里感到压抑。那天傍晚,大队部门前放电影蓝桥会,我看了一会,就回到舅舅家。我穿过南菜地来到院子里,刚好润红也从北门走了进来。她问到:

    “没看完呢?”

    “没意思,就回来了。”

    我也是。”

    她停住脚步,我也象脚底下生了跟。

    白天她去山坡给责任田除草,晚上做家务,然后就跟伙伴们呆在一起,今天,似乎那戒律一下子被解除了。

    月亮升起来了,圆圆的,象一面擦亮的银盘;白杨树高大的树影隐藏在月光里,秋虫拉长了声音在地里鸣叫。润红靠在牲口棚的木柱上想着心事,我也在沉默中感受着无边的月色。

    “哥,你这回考试考得怎样,有把握考上没?”

    她的问话是严肃的。

    “应该没有问题,我考的是技校。”

    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那就好!不然我对你和你家所欠的债恐怕就没有办法还清了!”

    “为什么这么讲?”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原来,打从冬天我离开此地,有关我和润红的绯闻便在整个村子传扬开了,导火线就是西屋的二婶,她掌握着我和润红“不轨”的第一手资料。她逢人便讲 见人就说,那第一句话就是:你看那老汪家二丫那眼光该有多正!由此引出下文,编出来的瞎话不堪入耳。

    “如果仅仅是这些,我还能经受得住。那回大姑爷送你奶回来到了俺家,我给到了一杯茶他也没接,脸色很难看的样子。后来我才知道的,原来是你奶在大姑爷跟前说了瞎话。

    唉!真不知道那些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只有拼命干活才能使心情平静下来。”

    “没想到,事情会演变的这么复杂!”

    “都怪我们太单纯了,把人们想象的跟我们一样,当面和背后却完全两个样子。我甚至要给你写信,要你无论如何也要考上个什么,可是后来,你也发现了,你再没有接到我的信了,我”

    “是我连累了你,让你蒙受了这样的痛苦。”

    平静了一会,她说到:

    “我倒没什么,时间会医好我的创伤,过一阵子我自然就会把它忘记掉,可是,我们不可能在这条道路上共同走下去了,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的多。”

    “你会不会因此而放弃它呢?”

    “我觉得无论到任何时候,我们都不应该放弃,只是”

    我想要打破眼前的压抑,就又捡起旧日的话题。她又笑出声来,于是,我们就又沉浸在昔日的欢乐中了。

    月亮已经升得老高,房屋和树影的轮廓愈加分明起来。润红微垂着头,轻轻地抚弄着辫梢,脸上的神情可以说是幸福的了。皎洁的月色照着她苗条的身影,那件淡蓝色碎花粗布外套在月色中朦胧地发白。

    我一生中从没有见过那样的月光,好象人间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七

    生活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人们都在忙碌着。十年后的一天,大表姐夫进城,还领来一个年轻人,他笑了笑说:

    “是海哥吗?润红经常提起你,说你这块儿书挺多的,她要你给她找几本。”

    我的心中泛起无边的惆怅,我唯一所希望的就是她能够

    找到一个喜欢书的伴侣,使得她未来的人生不至于太寂寞。

    “你喜欢看书吗?”

    他笑了笑,似乎在笑一个数学家搞不懂加减乘除。

    “我们那块儿一天就是干活,哪有时间看书啊!”原来润红早已结婚了,他们此行是来买建房的材料的。

    那一夜我失眠了,让那支古曲高山流水陪了我一夜,一边听一边流泪,那低回婉转、起伏跌宕的旋律,似乎俞伯牙专为钟子期而写的。

    八

    风依然疯狂地肆虐着,卷起的尘土打在窗户上咔咔作响。我心里边忽然有了一个强烈的渴望:如果不是这么大风,我还可以步行到润红所在的村子,我们见了面会是怎么一种情形啊!

    傍晚,风终于停了,舅舅牵着牛和大表哥从地里回来了。见到外甥来了,自然很高兴;自从他笃信耶稣以来,一扫昔日的愁苦。

    吃过了晚饭,舅舅一边 坐在炕头品茶一边津津乐道地讲着他的“挪亚方舟”这当口外屋门响了一下,不大工夫跑进来一个男孩,一进来就坐在舅妈怀中。

    “呀!快让姥姥看看!好久没来了,跟谁来的?哦,跟妈妈来的。”

    我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我马上就要见到她了!

    “啊,你来了!”

    不知谁在问,也不知谁在答,一时间我们都感到非常意外。她压根没想到十年后我们又会在这间土屋里相见,我则惊诧于她的变化。她已不是十年前那个苗条的少女了,身体胖得变了形;一般农村生过孩子、终日从事田间劳动的妇女大致如此。原来白净的脸颊由于风吹日晒变成了刺眼的粉红色。那双眼睛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却再也没有昔日那快乐的光彩,透过这双眼睛,我似乎看到了一片茫茫的荒野。就在我们的目光相遇时那闪电般的一笑,包藏了多少人生的苦涩与无奈啊!

    她是来帮舅舅家种麦子的。

    我感到有些压抑,便来到屋外。乡村的夜晚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星星在高高的树顶闪着微弱的寒光。

    我的一颗激动的心一下子跌进了空空的深谷,顷刻间好象突如袭来一阵暴风骤雨,那幅一直珍藏在我心灵深处的美丽图画被撕扯得粉碎!卷走了,什么也没留下。我又感到有些后悔,如果不是因为重逢,那个月光下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的少女的情影,会永远的存活在我的心中。

    乡村的夜晚死一般的寂静,屋子里也全然没有了十年前的欢笑,而十年前我留在这里的一个美丽的梦,此时此刻也醒转过来了。

    夜深了,我无法入睡。润红那沉重的叹息声针一般刺痛着我的心。舅舅凭了耶稣的 爱而获救,润红呢,却又跌回舅舅从前的旧路了。农业税、土地税、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苛捐杂税、猛增的费用,她还要承受着家庭的重负,艰难的走着所谓的人生。

    尾声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睁开眼时天已放亮。当我迎着蒙蒙细雨踏上山路时,本来已经麻木了的灵魂又涌起新的悲哀。

    辛亥革命到如今,似乎总有一个幽灵在农村的各个角落里徘徊,它嗜杀成性,在国人的麻木与冷漠中肆虐着。这样想着,就不仅仅是悲哀了!

    忽然想到了希望。其实这个世界并不缺少所谓希望的,没有了希望,人们也就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那么我所谓的希望又是什么呢?

    刚刚上路时,舅舅还再三叮嘱我:千万别拜偶相了,罪过啊!我想,信什么,以什么方式信,全在乎个人的缘分,正如从前的我一贯把文学当成是自己的宗教。那“神瑛侍者”和“绛株仙草”的传说并非虚构,那不正是我所希望的“天国”吗?而要在更多人心目中构建起善良美好的“天国”或许那一天还很遥远,然而,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

    我一边走着一边这样想,不觉天已经大亮,回头再望故乡时,只见村子里的房屋、树木以及那不断变幻的山形都已经和漫天的雨丝扯在了一起。

    我的一切有关故乡的记忆也随之而模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