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祭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1.

    馋猫旺兴不吃鱼了!

    这消息像长了腿,抹上油似的,传遍了旺兴这个名字曾经覆盖过的每一个角落。

    起初,乍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以为这个消息的始作蛹者脑筋错乱,唯恐天下不乱,一个嗜鱼如命的馋猫哪有不吃鱼的道理?换在现在,人们都会不以为然地嗤之以鼻:“不会吧,馋猫会不吃鱼,炒作!”然后把它当娱乐新闻,一笑带过。后来——也就是小半天的工夫,传的人多了,就引起了人们的疑心。世上本无问题,问的人多了,也就成了问题,都是好事惹的祸。旺兴现在真成了一个人物了。大家一见面,两个脑袋一碰,都不约而同地问了一声:“你说,旺兴真不吃鱼了?”然后又面面相觑,得不到确定答案。大家都有猎奇的心理,越不知道答案,越想知道答案。

    2.

    旺兴少时是只彻头彻尾的馋猫,见鱼便眼红嘴馋。因为家里穷,想吃鱼便跟村里几个开裆裤的哥们拎着水桶儿,扛着鱼网兜儿,到村外小沟里捞鱼。有时弄得一身污水,一脸泥巴,才捉到几条不知名的鱼崽。烧饭时,母亲将鱼儿一古脑儿下锅煎熟,别人舍不得沾嘴,旺兴就用心地匀三顿吃了。

    还有一次,旺兴刚从河里捉到两条小鱼,没留神让邻居的一只馋猫给叼走了。当旺兴回过神来,已经找不到猫的影子。旺兴对于鱼有着天然的灵敏嗅觉,循着鱼味一路寻去,找到那只偷鱼的馋猫时,鱼已成猫的腹中餐,只剩下一丁点的鱼尾巴可怜巴巴躺在那里,馋猫还来不及消灭最后的罪证,见到旺兴,十分通人性地朝他打了声“招呼”掉头就逃。

    旺兴气急败坏,操起地上一根木棒,夺命地狂追,把猫逼到墙根下,瞄了个准儿,一棒打中猫的“天灵盖”干脆利落把猫就地正法。本来,旺兴打死了猫,解了气,也就罢了,偏偏转身想躲离现场的当儿,冥冥中感觉猫儿肚腹里的鱼还没被完全消化掉,那味道还在向他招手。他一不做,二不休,提着猫耳朵,把猫拎回家。那时候,父母下田还没回来,他就自己煮了一大锅沸水,把猫整个儿烫了一通沸水,扯去毛,开了膛,掏去内脏,又自己搞了一点红糖,煮起了猫肉。他看过邻居怎样煮猫肉,这程序也不复杂,没小半天工夫,香喷喷的猫肉就让人垂涎三尺。当然,旺兴吃猫肉的感觉与别人不一样,原因不外两个:首先,他吃猫肉是为了解气,其次,鱼味还在猫肉里。后来,他嚼不出鱼味,一来气,就嚼得咬牙切齿,还是为了解气,也是硬要嚼出鱼味。

    让他没想到的是,邻居找不到猫,竟循着猫肉味找上门来。物证就在眼前,旺兴并不辩解,也不认错。他有充分的理由证实猫作奸犯科在先。当然,他的歪理自然起不到开脱错误的效果,最终,是他的父母出面,赔了猫的钱。后来,旺兴的父母就埋怨他,说他小不忍,乱了大谋,赔人家的猫钱可以买几条不小的鱼呢。

    但旺兴决然说他不悔,那样子还不是很解恨。

    旺兴的父亲生怕旺兴再闯祸,把人家的猫又给杀了,三头两次,他们是赔不起的,就养起一小池塘的鱼。没想到,一小池塘的鱼还没长到“少年”就在“儿童时代”一夜之间全死了。旺兴还没尝到自家养的一条鱼,就眼巴巴地看着它们翻着白肚皮死个干净。这一池塘鱼花了父亲许多心血,父亲因此一病不起。不久竟抱憾而去。

    父亲死后,母亲认定那个池塘有问题,不让旺兴再养鱼,步他父亲的后尘。旺兴就是不信那个邪,反而认为那池塘水肥草茂,是养鱼的风水宝地。那次整个池塘鱼全死光了,肯定是别人看得眼红,昧着良心,背地里下的毒。他不但不退缩,这次,反而在池塘边搭起了一个草寮,卷起被席,在草寮里守起夜来。

    旺兴的胆子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大,除了他父母,谁都没怕过。他去守夜,果然池塘平安无事。甚至连村里夜间一度的偷窃现象有所好转。人们都说是旺兴这只夜猫子的功劳。

    其实,旺兴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根本就没做过什么,有时侯夜里睡得很死,一躺下就没翻过一个身。真要有盗贼光顾,他也浑然不觉。

    都说头上三尺有神明,做贼自然心虚,那贼怕的眼睛不是在明处,而是冥冥中的那双眼。

    3.

    旺兴有了自己的鱼池,再也不愁鱼吃。别人养鱼,自己都把鱼吃腻了,只有旺兴一点不觉得腻。越吃越吃出兴致,这辈子就像跟鱼结亲。

    旺兴的鱼池越养越多,鱼越养越大。养着养着,就把自己养出了一条鱼尾巴。

    “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风潮在旺兴还弄不明白怎么回事时,就彻底地把他掀倒了。据说,一家子只能养三只鸡,你养多一只,你就长“资本主义的尾巴”了。试想,旺兴一个人就养了好几亩的鱼,还不是长出更可怕的“资本主义尾巴”?。旺兴书不是读得很多,是个结结实实的庄稼人,不知道这阵子风是从哪吹来的,也不敢问,因为好多像他这种性质的“资本主义尾巴”都到村大队的破祠堂里受教育。他惦着家里的老娘,一点不敢犯事,忍痛割爱,彻底自割“资本主义尾巴”鱼塘拱手充公。但他人离开辛辛苦苦养起来的鱼塘,心还绑在那里。好在村大队长是他族亲,好说话,理解他的心事,给了他一份差事,安排他割鱼草,一大担鱼草一个工分,那时一个工分是七毛五分。鱼塘虽然不再是“自家业”旺兴却没当它“生分”把它当自己的事业来做。看到这个痴劲,有人不小心开了一个玩笑,说,旺兴,你真是个痴哥,你真把鱼塘当自己家,那鱼不成了你的老婆了?这话不知怎么传的,钻进了队长的耳里去。那个开玩笑的人当晚就被带到祠堂批评教育了一番。

    虽然如此,人们对旺兴嗜鱼如命的谈论却没停止过,他的几个哥儿甚至断言:旺兴今后若娶媳妇,肯定非“美人鱼”莫娶。

    旺兴还没娶妻,母亲也猝然去世了。母亲死得有点冤,就让一根鱼刺儿鲠着喉咙,一时换不过气,鲠死了。

    那天,是中秋节,旺兴突然病了。平时没鱼吃,他还能忍,人一病下来,口干舌燥,特想吃鱼。幸好逢上了中秋节,他家分到一条大草鱼,活蹦乱跳,多新鲜。看到这鱼,旺兴的病差不多好了一半。他母亲看到儿子那个眼神,特心疼,甚至怀疑儿子这病是让鱼给憋出来的。老人家把鱼煎熟,愣是把鱼肉剔下来,盛了整整一大碗,端到儿子的床前。旺兴看到那鲜嫩诱人的鱼肉,整个人就从床上爬起来。可当他看到母亲那深凹的眼眶露出热切的神色,又犹豫了,说:“妈,你吃吧。”母亲笑着说:“你吃,我看着你吃,心里就饱了。”旺兴还是把碗推到母亲面前:“妈,咱就一起吃。”母亲把碗推回去:“你吃,我那边还有呢。那么一大条的鱼,够咱娘俩吃了。”旺兴信以为真,托起碗,细嚼慢吞,舍不得很快吃完。

    旺兴吃了鱼,精神一爽,病好了一大半,下床想看看母亲吃了没有,一到厨房,只见母亲背着他吃着什么。他叫了一声,母亲一怔。这一怔,惹出大祸了,母亲愣是被一根鱼刺儿鲠着了,两眼一瞪,连话都说不出来,整个人僵在那儿。旺兴觉知是怎么回事,惊吓出一身冷汗,母亲竟背着他偷偷嚼着鱼骨。旺兴既悲又愧,哭叫一声,俯下身,又揉胸口又搓背,母亲张大嘴巴,难受得直摇头,眼泪都流了出来。旺兴吓得脸色青紫,背起母亲直奔村里的诊所。还没到诊所,母亲就背不过气来,歪着脑袋在他的背上永远地睡了。

    那一晚,旺兴守了母亲一夜,对着再也不会说话的母亲,狠狠地抽了自己的嘴巴,把嘴巴都抽肿了,快不成人样了。他恨自己这张嘴,两个生命中最亲最爱的人都因为他这张馋嘴,先后死了,他固执地认为,他这张嘴就是间接地害死自己的父母。要不是左邻右舍的劝说,他还会继续抽自己的嘴巴,要真抽下去,他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母亲入土为安了,他却丢了魂魄似的。

    第二天下午,旺兴突然玩起了失踪。他家大门紧锁,人却去向不明。有人就担心旺兴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不过,了解旺兴的哥儿们都说旺兴不会做这种很低级的傻事。

    4.

    丢魂失魄的旺兴此时沿着漫长的堤岸,漫无目的地遛着,自然听不到大家的担心和议论。旺兴昨晚秘密出走,为什么出走,走到哪里,他什么都没想,他就觉得一个人呆在家里太恐怖了,他会疯的。

    堤下的江水显得很平静,碧波粼粼。

    堤坝上,不远处有一个臂弯勾着一只竹篮子的青年女子,在那里徘徊着,形迹让人猜疑。旺兴心如死水,一点没在意,也跟着在堤坝上踯蹰不前。

    忽然,眼前骤然发生的情景让他惊诧了,在他迷离的视线中,那个青年女子正往堤坝下走去,走得急,娇弱的身子有点摇晃,差点打个踉跄。旺兴头脑忽然清醒过来,明白眼前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急速走下堤坝,直奔过去。青年女子刚好走到江边,只差一步,江水就要就要舔到她的脚丫子。说时迟,那时快,旺兴在最后的冲刺中一个箭步跑过去,拽住那个女子的胳膊,猛劲地往上拉。青年女子叫了一声,本能地甩了胳膊,臂弯里的竹篮抛到堤坝的半坡上,竹篮里的东西撒了一地,尽是一些食物。

    旺兴和青年女子面面相觑。

    青年女子看着撒了一地的食物,柳眉微蹙,一跺脚,有点恼火:“干什么,你?想抢东西呀?”

    旺兴让她一抢白,喉咙口像堵了什么,言语无措:“你、你不是想、想寻死?”

    “你才想寻死。”青年女子把食物捡起来,放进竹篮里,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你以为我真赌气说的,我都注意你好久了,你自己恍恍惚惚,不是傻子,就是想找死的。”

    旺兴明白了,心里莫名唤起了感动:“你是怕我找死?”

    青年女子别过脸:“我不是担心你找死,是怕你耽误了我的事。”

    “耽误你什么事?”旺兴看她把捡起来的食物又摆在江边,有点疑惑“你想干什么?”

    “祭拜我爸。”

    “你爸死了?”

    “死了十几年了。”

    “你爸怎么死的?”

    “你问这干什么?”

    “我爸也死了。”旺兴不十分明白自己问这话的动机,或许什么动机都没有,只是想到自己死去的父亲,就很自然地问了。

    “我爸是渔民,一次出海遇到风暴,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妈说,我爸肯定葬身鱼腹。”青年女子回头看他一眼“喂,你爸又是怎么死的?”

    “是我害死的。”旺兴脸上罩上一层阴云,不愿再触及经年的隐痛“你现在就跟你妈住?”

    青年女子摇摇头:“我妈几年前也去世了,大概想我爸了,等不及,就去见我爸了。”

    “我妈也去见我爸了。”旺兴不问自答,低语喃喃。

    “你妈也死了?”

    “也是我害死的。”

    “怎么又是你害死的?”

    旺兴像在茫茫人烟中找到唯一可以说话的伴儿,干脆盘腿坐下来,把昨天刚刚发生的事一吐为快告诉了她。青年女子沉思默想了一会,坐到他身边,用一种并不生分的目光看着他,说:“就因为这样,你就想不开,想死?”

    旺兴迷惘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也不全是你的错,或许你妈也想你爸了,等不及,也去见你爸了。”

    “你真这么想的?”

    青年女子点点头。

    旺兴吁了口气,想起什么,说:“你家里就剩你一个人?”

    “我跟我大伯一家住,不过,我一直想搬回我原来的家。但我大伯不肯。”

    “那就一起住,你一个女孩子家,谁都不放心。”

    “你不懂的。”青年女子似有难言之隐,转身点了香,跪在江边祭拜,拜完插了香。起身时,旺兴忽然说:“我能拜吗?”

    青年女子点点头。旺兴刚拜两拜,就被青年女子一把拉起来,有点莫名其妙。青年女子忽然说:“拜不得,拜不得。”

    “怎么拜不得?”

    “咱这里的风俗,没沾亲带旧的拜了会不吉利。”

    旺兴一怔,随即手一摆:“拜都拜了,还怕什么不吉利。就当咱有亲戚关系吧。”

    青年女子笑了,挺大方地说:“那你认我是啥亲戚?”

    旺兴一愣,搔着头皮,不好意思地嗫嚅道:“你说啥亲戚就啥亲戚。”

    “想得美呀,我跟你啥亲戚都不是。”

    青年女子烧起纸钱,旺兴也帮她。她也没拒绝。

    祭拜好了,她本想把供品放回篮里,忽又回头问他:“饿了吧?”

    旺兴实在也饿,点了头。她把供品放在他面前,说:“吃吧。你拜都拜了,不用顾忌太多。”

    两人便坐在堤坝下边吃边谈着,直到夕阳把人影拉得很长很长。

    5.

    旺兴回来时,灯火初上,发现门口围着好多人,都是他的左邻右舍,以及关系特铁的哥儿们。大家一见到他回来,都把他围了起来,问长问短。旺兴显得很潇洒,笑着说:“我没事,出去走走,你们以为我失踪了,呵呵,笑话。”

    见到旺兴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大家的心里也就落实多了。一个哥儿甚至开了玩笑:“旺兴,你再不回来,大家正商量着,准备到江边去收你的尸。”

    大家笑了,旺兴也笑:“我呀,遇到仙女了。是她指点了我,不然,你们连我的尸都找不到。”

    大家面面相觑,以为旺兴又说混话。好事的哥儿想追问下去,旺兴却卖了关子,闭口不说。

    旺兴的精神状态没什么不正常,可自从他回来后,哥儿们在他的背后总会听他自言自语,说什么“仙女”的混话。哥儿们一凑合,交头咬耳,琢磨出一个道理。就是说,旺兴好了一个心病,又患了一个心病,患花痴了。平时,旺兴有啥心事,都逃不过哥儿的耳目。这次,旺兴横竖不说。大家怕他闷出病来,就又给他琢磨出一个办法,明白旺兴想女人了,就把村里最有名的媒婆七姑叫来,托她给旺兴张罗一下亲事。

    七姑帮人做媒的年头,比她儿子的年龄还长,闺女那阵子就撮合了一个姐妹,经她两手一牵,很少有走回头路的。

    奇怪的是,旺兴见到七姑,竟一点没隐瞒自己的心事,硬是把自己对“仙女”的爱慕和思念一股脑儿告诉了七姑,那猴急的样子,巴不得七姑马上就去替他说媒,差点没认下七姑做干妈。

    可当七姑问他“仙女”住哪,叫啥名啥字时,旺兴却睁大眼睛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站在那里直抽自己的嘴巴,恨自己糊涂透顶,把这顶大的事都忘了问下来。

    热心的七姑问他在哪见过“仙女”说不定她就住在那附近,何况她家的情况他都记在了心里。七姑这一点拨,把他点醒过来,当即和七姑来到上次与青年女子相遇的地方,一村一庄地挨着问,问了附近几个村庄,都没问到“仙女”的所在。旺兴十分沮丧,甚至以为那天遇到的女子真是“仙女下凡”骗他空欢喜一场。眼看天色不早,再找下去,怕要摸黑回去。

    七姑劝他莫要灰心,第一次就能让他找到的,未必是好事。只要她跑不出这个地球,你有情她有意,天注定会在一起的。

    旺兴觉得很在理,就和七姑顺着原路回去。走过堤坝时,旺兴忽然狂奔起来,边跑边喊:“仙女”

    堤坝上,一个相貌姣美的青年女子临着江水,迎着轻风,衣带飘扬。七姑目瞪口呆:这就是旺兴说的“仙女”怪不得让他魂不守舍。

    在老地方碰到自己想要找又找不着的女人,旺兴喜出望外,比找回失落多年的亲人还欣喜若狂。可一来到她的面前,旺兴又不知所措。青年女子见到他,也很意外,不过,看出她很惊喜。

    “你来这做什么?”

    “找人。”

    “你刚才喊什么?”

    “仙女。”

    “谁是仙女。”

    “你是。”

    “乱说。”她笑了。

    “你怎么会到这?”

    她的脸罩上一层阴云:“跟我伯母吵翻了。”

    “没事吧?”

    “人大了,脾气也不好,受不了伯母的责怪,顶了几句。也不怪她,她本来孩子就多,拖携重,自己日子也不好过。所以我才想搬出来自己过。”

    旺兴看着她好看的眼睛快转出晶莹的泪水,一急,脱口而出:“那,你就跟我一起过。反正我们一个样的命。”

    她抬头怔怔看着他。旺兴已经把话说出来,反而坦荡自然了,跑过去把七姑连推带搡送到她面前,说:“七姑,就是她,你跟她说。”

    她看着七姑,一脸疑惑:“她是谁?”

    “她是七姑,我们村里的媒姨。”

    七姑还没动她那三寸不烂舌头,她就摆手说:“你们这次来,就是找我的?”

    旺兴狠狠地点了头。

    她背过身,望着平静的江水说:“你真有心,就再找个好日子,到我大伯家提亲。我们在这里相遇的事不要告诉他们。”

    “你不是不想回去?何必再受窝囊气。”

    “不,我想回去,我要你光明正大地向他们提亲,我也走得光明正大。”

    七姑一个劲地点头:“对,还是这姑娘想得周到。”

    旺兴轻轻拉起她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她轻轻地甩开手,低头走了几步,忽然回头,说:“叫我玉姑。”

    旺兴走前几步,挥挥手,兴奋地回了声:“玉姑,我叫旺兴!”

    6.

    旺兴和玉姑的恋爱没有现在年轻人的罗漫罗蒂,玉姑的伯母觉得少了一个累赘,伯父觉得省了一桩心事,都很爽快地答应亲事。两个同一根藤上的苦瓜,捆在了一起,他们都说一辈子不分开,结婚的日子定下来。算命的给他们定了几个好日子,他们选了一个挨得最近的。他们毕竟不比现在的年轻人,刚确定恋爱关系就住在一起。玉姑在伯母那里又磕磕碰碰,巴不得快点搬出来呢。

    婚庆之日,亲朋满座,喜气洋洋。入席前,大家都在猜测着新娘子的个人喜好,别的各说各的,惟独一个结论是惊人的一致,那就是,新娘子一定爱吃鱼。

    亲朋入席坐定,却惊诧地发现,满桌菜肴,竟找不到一样带鱼沾腥的。几个好事的哥儿心里纳闷,按捺不住,就把旺兴从新房里揪出来,按在桌上,愤愤不平地叫嚷:“旺兴,你这见了鱼不要命的馋猫,跟哥儿们说过不吃鱼宁死,今天大喜之日,有菜有肉,就是没鱼,怎么下酒?哥儿们就是不明白,是什么魔力让你改得面目全非。说出来,也让兄弟几个改改那些改不了的坏毛病。”

    旺兴动弹不得,只得轻轻叹口气:“不是我不吃鱼,是唉,这事该问你嫂子。”

    这时,门帘掀起,新娘子玉姑款款走出,仪容端庄,落落大方,把几个铁汉一下给镇住了,按住旺兴的手也不自觉松开了。

    玉姑亲自把盏,巡回敬了酒,然后缓缓道来:“我今天就给叔叔们讲个故事。在我小时候,我爸出海打鱼,不幸遇到风暴,遭了难。我妈说我爸一定葬身鱼腹,从此再不吃鱼,也不让我吃鱼,因为她一见到鱼,就会想起鱼腹里的丈夫。”

    玉姑的声音不大,却像鼓槌重重敲打在大伙的心坎上,深受震撼。好事的哥儿放了旺兴,嘴里却仍不依不饶:“旺兴你真浑球,嫂子不让吃鱼就不吃鱼,叫咱大老爷们多没面子。你今天不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就休想进洞房。”

    旺兴整了整衣冠,清亮了嗓门道:“老实说,跟你嫂子说亲时,她就跟我谈了一个条件,结了婚,不许吃鱼。你们说,这哪里是谈条件,这是无条件服从。你嫂子给了我三天时间考虑。我回来以后,让你们给我一天弄来一条大鱼,天天吃鱼,你们不都觉得很奇怪?那时,我以为顿顿吃鱼,吃腻了,以后见到鱼就会害怕。可第三天,我就不敢吃了。鱼不但没吃腻,而且越吃越吃出滋味。我不再浪费时间了,鱼不管多好吃,也不过填饱肚子,老婆却是要守一辈子的。玉姑是我碰到的最好的女人,我没理由为了鱼放弃玉姑的。”

    不知是谁带头鼓掌,全场哗然,掌声如雷。

    落落大方的玉姑羞红了脸,陶醉在旺兴的臂弯里。

    7.

    旺兴是个守信的人,婚后不单没买过鱼,连鱼腥味儿也没嗅过。他负责池塘鱼草的任务,早在结婚前一天就做了移交,浑身上下,跟鱼彻底地脱离了关系。

    那一阵子,村里人一提到旺兴,无不拿他做模范。碰到谁改不了坏毛病、坏习惯的,就拿旺兴这个活教材,开导疏通。闹得一些让老婆硬逼着戒烟戒酒的大老爷们,对旺兴心生抱怨,说他别的不好戒,戒什么吃鱼,盘古开天地就听到这一回。其实,旺兴心里有苦难言。虽说他心爱着玉姑,不会为图一时嘴巴的痛快,破了钉板上钉钉子改不了的例。但连狗都改不了吃屎的,人怎么会一点不回头就戒了一辈子培养起来的嗜好?旺兴是能忍,但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有一次,他去好哥儿铁锤家,铁锤不在,却碰到他儿子贵儿在门口吃饭。那小崽子托着一个大海碗,大海碗上横着一大截肉花花的大草鱼,正津津有味地剔着鱼肉吃。他早听铁锤说这小崽子也挺喜欢吃鱼,没鱼吃不了饭。有人就偷偷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二号旺兴”还有甚者,背地里开玩笑说,贵儿这小崽子说不定是旺兴的私生子。让旺兴好几天不敢踏上铁锤家里一步。

    现在,旺兴看到贵儿贪婪吃鱼的样子,自然勾起当年的回忆,仿佛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看着,想着,人就像碰到了磁铁,鼻子像被什么拉长似的凑了过去,把好端端吃鱼的贵儿吓得叫了起来。这一叫,把旺兴的魂魄差点吓出了窍。他缓过神时,只见贵儿把端碗的手拐到背后,眼里怀有敌意地看着他,撅着嘴说:“旺叔,你想吃鱼?我可告诉玉姑了。”

    旺兴不禁脸红,忽然觉得自己一点脸面都没有,连小孩都这样笑话他。

    这时,铁锤的老婆刚好出来,听了贵儿的话,叱喝了小孩一声,把他吓得缩着脑袋钻进屋里。铁锤的老婆四下张望了一眼,对旺兴说:“旺叔,你就进来吧,家里还有一截鱼尾,铁锤出门办事,午饭前怕是回不来,你忍不了,就破个例,吃了,再刷几口牙,玉姑也未必就察得到。”

    旺兴因戒鱼的事,在哥儿们背地里的谈资中落下了笑柄,但在妇女同志的心目中,却是个彻头彻尾、不折不扣的模范男人,是受保护的人物。铁锤的老婆出于同情,一句话就把个铁打的汉子感动了。但旺兴有自己的准则,当然更多的是站在玉姑的角度,他点到为止,手一摆,很坚决地说:“嫂子,你还是给铁锤留着吧,吃了鱼,玉姑就是闻不出我嘴里的味道,我心里也洗刷不干净。”说完,逃瘟疫似的遁逃了。

    晚上,吃饭时,玉姑给旺兴添了菜,温柔地说:“旺哥,以后,只要不在家里,你出门在外,可以自己买鱼吃,我不怪你。”

    旺兴一激灵,抓住玉姑的手说:“玉姑,谁告诉你什么了?”

    玉姑摇摇头,笑着说:“没人告诉我什么。”

    “玉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一点都没改变什么。如果说这一生中改变过什么,那也是为了你改变的。”旺兴一激动,就放下了饭碗,坐到玉姑身边,信誓旦旦“你放心,不是我夸口。为了你,就是在我面前摆上几盘红烧鲤鱼,我也横竖不想看它一眼半眼。”

    玉姑也动情,眼波汪汪:“旺哥,不是我存心为难你,见到鱼,我心里真的很难受,我不单是指鱼的味道。”

    “玉姑,我明白你的意思,鱼本来无辜,人的感情更脆弱,我没理由只顾自己的快活,不顾你的难受。”旺兴自始至终是深爱着身边这个女人,搂住她的肩,感受到她来自内心的颤动,这时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惬意更幸福的呢。

    8.

    幸福的玉姑给旺兴生了两个机灵活泼的儿子,由于玉姑的言传身教,潜移默化,两个儿子也像修道一样,对鱼缺少感情,心里潜在着一种抗体,嗅到鱼味儿就捏起鼻子,惟恐避之不及。玉姑见两个儿子也随着自己的习性,上下一条心,步调一致,心里腾升着说不出的欣慰和幸福感。四邻五舍每天都有鸡犬不宁的时候,她家就是相安无事,一团和气。别人问起她的生活经验,她颇有成就感地说:这要归功于她治家有方。

    儿子渐渐长大了,念到小学,据说念书用功,禀赋极佳,在所有的学生中最听话,很讨老师的喜爱。玉姑也满心欢喜。

    但这一天,玉姑就发现问题了。大儿子放学回到家里,小小年纪就玩起深沉,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玉姑对家庭教育抓得严格,一看到儿子有不良的苗头,就会马上在源头或堵或疏,两个儿子才服服帖帖,甚至多次把她写进作文里。

    玉姑把大儿子叫到跟前,搂着他的肩膀柔声问:“孩子,你是不是碰到不开心的事?”

    大儿子低头不语。

    “跟人打架了?”第一句没问出什么,玉姑就加重了语气。

    “人家才不呢。”大儿子嗫嚅着“今天老师在课堂上念了几个同学的作文,说他们写得好。”

    “你呢,你的作文在班里不是最好的?”

    “妈,鱼真的有那么好玩,那么好吃的?”大儿子鼓足勇气,眼眸闪出电光般的亮光。

    “胡说!别人说狗屎吃了能长身体,你就信了?”

    大儿子似乎有觉醒的迹象,玉姑愤怒起来:“以后再跟妈提个‘鱼’字,你就不是妈的好儿子!”

    大儿子把头埋低了:“可是,老师说,撒谎不是好孩子,我不想撒谎,作文却写不好妈,老师让你下午去学校一趟。”

    玉姑失望地摇了摇头:“你这孩子怎么搞的,变得不听话了,看来我真的得到学校去一趟。”

    下午,玉姑找到大儿子的班主任。班主任把手里的一张试卷递给她,有点恨铁不成钢:“你看看,这就是你儿子的试卷,作文竟交白卷!”

    玉姑看了作文题,转忧为喜,振振有词:“老师,这不能怪我儿子,他自爬出娘胎就没闻过鱼腥味,没摸过鱼,没吃过鱼,你让他写什么鱼的作文,他能写得出来吗?他不肯无中生有,说明他是个诚实的孩子。”

    老师不知所云,怔在那儿。

    幸好以后儿子再没碰到关于“鱼”的作文题。但这件事后,两个儿子对鱼却莫名地产生了兴趣。有时侯,就凑在一起窃窃私议。旺兴听到一点,也装作没听见。有一次,玉姑出去串门了,两个儿子忍不住了,就扯着旺兴问起鱼的话题。旺兴示意他们保密,便带着他们来到村外的池塘边,边看着池塘里或游动,或嬉戏,或吃草的鱼儿,边给他们讲过去自己与鱼之间的故事。两个儿子听得入了迷,原来鱼超出他们想象的好,而且父亲和鱼有着那么不同一般的渊源。大儿子忍不住问:“爸,你这么喜欢鱼,怎么连你也听妈的话?”

    旺兴本来陶醉在难以忘怀的回忆中,儿子的话把他扯回到现实。他收住了满脸的陶醉,叹了口气:“你们长大了,娶了媳妇就明白了。”

    两个儿子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非要等到娶媳妇才能明白呢?他们还没问,旺兴已下了封杀令:“今天的事,不能让你妈知道。以后,也不准在你妈面前提起鱼的问题。”

    9.

    岁月在弹指间不堪消磨,儿子大了,旺兴和玉姑也变老了。其实,旺兴一点都没觉得他们变老,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

    旺兴的两个儿子学有所成,都远离父母,在外安家立业。不久,也都谈了媳妇,听说都是自由恋爱。

    又过不久,玉姑得到一个让她震惊的消息:她的两个未见面的儿媳妇都爱吃鱼,而且爱得铭心刻骨。大概是鞭长莫及,她的两个宝贝儿子都随了自己的媳妇,变得嗜鱼如命,一塌糊涂。以前跟鱼有仇,今儿跟鱼结了亲。玉姑闻知这个消息,顿足捶胸,直骂两个儿子忘本。

    旺兴倒是心平气和,一字一顿劝着玉姑:“阿玉,别再怪两个孩子了。他们随着自己老婆爱吃鱼,那是好事。你说吧,总有一个顺着另一个吧。不爱吃鱼的随着爱吃鱼的,好受点。爱吃鱼的随着不爱吃鱼的,难戒呀。何况,两个儿子早就暗心里喜欢鱼了。反正,彼此眉眼不相见,省得你操心,就由了他们吧。”

    说这话时,旺兴满脸沧桑。玉姑看着额头爬满皱纹却始终看得顺眼的旺兴,心头暖烘烘的,像寒冬里围着一只火红的炭炉。风雨相依几十年,变了模样,不变的是真情。

    两个儿子的婚礼同时举行,喜宴设于体面的豪华酒店。大喜之日,旺兴和玉姑却没有去。时间的车轮无情碾过,留下的再不是当年的尘埃。玉姑再不能像当年那样,在儿子的喜宴上一锤定音,对鱼封杀。

    就在儿子结婚的当晚,旺兴刚想下床方便,忽然间昏倒在地,不省人事,把玉姑吓得惊慌失措。大呼小叫,惊动了左邻右舍。在大家的帮忙下,旺兴被送进了医院,医生诊断为“中风”病情比较严重,很不乐观。玉姑吓得差点瘫倒。

    第二天,玉姑打电话把两个儿子都叫来。两个儿媳妇也都跟着来。

    经过抢救,旺兴总算醒过来,就是手脚麻木,说话不利索。这总算给玉姑一个安慰。

    小儿子说:“爸平时不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中风了。”

    大儿子瞥了玉姑一眼,说:“我知道爸是怎么患上中风的。”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追问原因,玉姑更是抓住大儿子的手不放。

    “妈,这都怪你。”

    “怪我,怪我什么?”玉姑奇怪了,全身上下没看出异常的迹象呀,就生气地说“你爸病成这样,你们当儿子的没一个在他身边,现在你还怪我。”

    大儿子一点没有愧疚,反有板有眼说:“我看过有关中风疾病的资料,说吃鱼是可以预防中风疾病,可以减少患中风的机率的。也就是说,一个几十年没吃上一条鱼的人,忽然患上中风,并非偶然。”

    大儿子的话里之音,显然是在埋怨玉姑。

    玉姑当然听出来了,马上跳了起来,生气地回了大儿子:“你哪是什么根据?你爸几十年没吃鱼就患中风。你妈没吃鱼的年月,比你们俩加起来的岁数还长,怎么就好端端?啥风都没中?你倒是自己问你爸,他中风是不是我害的?”

    大儿子没话说了,二十几年了,他从没跟他妈争过,现在也不想争,他知道,这是没法争的事。更何况,他媳妇正暗暗地扯他的衣襟。

    小儿子圆场说:“既然鱼可以预防中风,说不定也可以辅助治疗中风。”

    小儿子的媳妇马上顺着丈夫的话说:“是呀,亡羊补牢,为之不晚。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玉姑没读多少书,听得似懂非懂,便把目光投向小儿子。小儿子说得比较简洁:“妈,你以后多买点鱼给爸爸吃就是了。”

    玉姑默了声,半晌说:“听医生怎么说吧,我不信鱼能当药吃。”

    医生进来时,玉姑便问了医生。医生说:“病人现在吞咽还有困难,等以后再说,除了鱼,还有更多的食物和补品更适合中风病人吃呢。”

    玉姑回头看了两个儿子一眼,没说啥,但眼神分明告诉他们,不吃鱼,你爸还可以吃别的东西。

    旺兴住院期间,基本上都是玉姑守在病床边。不是两个儿子和儿媳妇不孝顺,也不是对他们照顾旺兴不放心。反正玉姑觉得自己应该第一个守在旺兴身边。两个儿子和两个儿媳妇反而显得无所事事。

    一个月后,旺兴好了许多,自己提出出院。医院这地方,他没清醒时没觉得怎样,一清醒过来,就觉得恐怖,不敢呆下去。

    玉姑本来想让他多住几天,旺兴执意要回去,医生也说可以回去慢慢吃药,也就随了旺兴。旺兴显得很高兴,虽然说话还不是很利索,他还是很灿烂地笑着说:“阿玉,结婚到现在,就这一次,你最痛快地随了我一次。”

    当着儿子儿媳妇的面,旺兴开这玩笑,玉姑心里不是滋味,但她还是为旺兴能开玩笑感到欣慰。

    旺兴回到家里,玉姑一切按照医生的嘱咐,给旺兴买了一些适合中风病人吃的食物和补品,就是没一样是带“鱼”的。两个儿子看在眼里,没再说什么。

    几天后,两个儿子和儿媳妇都因工作原因要走了,临走时,各留下了一些钱。玉姑钱照收,脸却挂着阴云:“我不是不让你们走,我是怕你爸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再见不到他了。”

    大儿子说:“妈,我们也是没办法。再不回去,工作会丢的。”

    旺兴躺在床上却催着儿子儿媳妇回去。

    玉姑嘴上还唠念:“早知道你们都在外面,就不让你爸辛辛苦苦地赚钱供你们上大学了。”

    两个儿媳妇都说,妈,我们还会常回来的。

    玉姑叹了口气:“就算你们长住下来,我也怕你们住得不习惯。”

    10.

    儿子儿媳妇走后的当天晚上,旺兴忽然把玉姑叫到身边,含笑地动着干裂的嘴唇说:“阿玉,我这一辈子对对得起你吗?”

    玉姑一怔,怎么旺兴突然说这种话,她似乎意识到什么,眼泪就溢了出来:“旺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旺兴轻轻点着头,显得有点吃力:“你能依依我一件事吗?”

    玉姑使劲地点了头。旺兴忽然有点尴尬,欲说还休。玉姑以为他胸闷,说不出话,忙匀力轻抚他的胸口。旺兴马上紧握她的手,声音虽弱,却字字清亮:“阿玉,能不能给我煎条鱼吃?”

    说到鱼,旺兴呆滞的眼神闪过一线亮光。

    玉姑心里一阵揪痛,几十年来,旺兴对鱼痴心未改!

    玉姑痛苦地闭上双眼,历经几十年人生,蓦然回首,玉姑忽然觉到了旺兴的可爱和可怜,也开始觉察到自己藏掖在心里阴暗处的狭隘和自私。

    “算了,反正我是快死的人。”旺兴知道自己的“非分”要求,对于心爱的玉姑来说,无异于一种不近人情的刁难。几十年来的心结一旦消解释放出来,心理已得到某种满足,也便心安理得了。

    “旺哥,你等着,等着我!”玉姑着慌似的跑出去,径直跑到外面的饮食摊点,买了一条活鲜乱跳的大鱼,到邻家请教杀鱼煎鱼的方法,又迫不及待地剖开鱼腹,下锅烹煎。一根烟工夫,一盘鲜鱼便端到旺兴的床前。一身瘫软的旺兴闻到久违的鱼味,激动得眼放光芒,本想强撑身体坐起来,可浑身无力,不能动弹。

    玉姑扶起旺兴,让他靠着臂弯里,用一只筷子剔了一块鱼肉,送到旺兴嘴里。奇怪的是旺兴轻轻摇了头,声音微弱而断续地说:“我吃不下了,阿玉以后,如果还记得我,别忘了在我的祭日摆上一盘鱼。”

    旺兴瞥了玉姑一眼,见玉姑使劲点了头,又低下头瞥了床头那盘鱼,忽然嘴巴一歪,头就垂落在玉姑的臂弯里。

    玉姑悲恸地凄叫一声,响彻夜空。然后,整个夜又静寂了。

    11.

    奔丧那一天,当玉姑一句话一把眼泪把旺兴临终前的遗愿说出来时,两个儿子齐声说:“妈,你早该让爸吃鱼了。”

    玉姑甩了把眼泪,跺着脚说:“你爸也是死心眼,偏要依着我。就是他不依,我当初还是跟着他。”

    两个儿子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办完旺兴的丧事,孤身一人的玉姑在儿子的劝说下,跟了儿子一起生活。后来,听说,她也改几十的生活习惯,跟了儿子儿媳妇吃上了鱼。

    一年后,旺兴的祭日上,玉姑在祭拜他的供桌上,神情肃穆地摆上了一盘鲜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