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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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阿三是在二十一天大的时候被送到李家村的。

    当时阿三有一个三岁,一个五岁的姐姐。母亲为了要一个男丁延续“香火”又怕生得太多,抚养不易,加上当时阿三瘦弱细小,大有难以存活的趋势,母亲再三权衡利弊,便一狠心将阿三送了人。

    收养阿三的是李家村一对年过半百的老年夫妇。他们二十出头的儿子是个警察,在一次捉拿罪犯的过程中不幸被枪子击中,死了,后被追认为烈士。儿子死后,老两口倍感寂寞,一方面又为了避免沉浸在湎怀儿子的伤痛中,于是,他们决定收养阿三。这个可怜瘦弱的小女孩。她被母亲抛弃了,只因她母亲要为她生个弟弟,以延续“香火”

    在阿三母亲所在的黎庄,只有男的才被认为是一个家庭的“根”他们负有传宗接代的“高尚”使命。而一个断了“香火”的家庭是要被人扯笑的,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个家庭衰败的象征。而阿三是个女孩。用阿三母亲的话说是:女孩子,贱。耐活。

    因此,可以说从一开始阿三就注定了被抛弃的命运。她是个女孩。她改变不了这一点。母亲也不能。

    阿三记得自己被送去李家村时,那两个丧子的老夫妇问母亲:娃她娘,这娃叫啥?

    母亲听后扑哧一声笑了。可能先前嘴巴抿得太紧,口水都喷了出来。有一粒漏了下来,落在怀中阿三的嘴唇上。阿三伸出舌头将飞沫舔进嘴里,一边傻傻地笑,露出光秃秃的粉红牙板来。

    看,这娃虽瘦小,多精神。还没满月呢。心头一块肉哇----母亲声音很大,很粗地说道。一边抱紧阿三,竟有点不舍。

    老夫妇见此情景,忙上前去,一把抓住阿三的小胳膊,作势要往怀里拉:娃她娘,放心吧,娃在这不会吃亏的。保证长得白白胖胖的。

    阿三的母亲顿时便眉开眼笑了。一边作势抹眼泪:那——那我就放心了。一边对阿三说,三儿,在这儿过好日子,别想娘。

    阿三只是傻笑着,眯缝着双眼,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的嘴巴一张一闭着。阿三还想不通“娘”是个什么东西,她才二十一天而已。

    临走时,母亲说,女孩嘛,排行第三,就叫阿三吧。起个贱名,耐活。说完母亲就走了,很高兴的样子,咧着一张嘴。

    这对老夫妇本就口讷嘴拙,想也没想,便应道:中,就叫阿三吧,贱,耐活。模样像极了跟在老师后背书的小学生。只是教他们背字的不是老师,而是阿三的母亲。

    就这样,阿三从她二十一天大起,由一个丰满女人的怀里落到了两双松树皮似的手上。

    阿三在“松树皮”上一活就是二十年。

    二

    阿三自从到了李家村后,被老夫妇视若珍宝。

    一岁时,阿三学会了叫他们:老爹。老娘。吐字清晰,声音清脆。喜得老两口合不拢嘴。

    三岁时,阿三学会了双手叉腰骂人:x你妈。还打人。大她一半的孩子,尤其是男孩,见了阿三就双腿发怵。阿三被人称作:“野孩子”“小泼妇”

    那时,阿三总是傻呵呵地笑,露出那颗刚长出不久的门牙,一边牙齿灌风地跟着学:“野鸭子——小皮货——”

    六岁时,阿三跟老娘去庄稼地割草,喂猪;跟老爹学种菜,锄草。锄草时,阿三拿不动锄头,就用手薅。干得又快又好。老爹喜得眉开眼笑。

    七岁时,老爹送阿三去读书。老爹觉得阿三不会是一般的孩子,他要培养她,长大了像自己的儿子一样,有出息。全村的人都骂老爹疯了:女娃有啥好培养的?还读书?还是抱的呢!

    老爹总是笑笑,并不搭理那些村民们。

    去上学那天,阿三穿了老娘给她新做的小格褂,并特意找来一根红头绳让老娘将她的头发绑成了个辫。老娘笑她,三儿知道爱美了。阿三脸一羞,便直往老娘怀里钻。

    去报到时,一个跟村妇没什么两样的据说叫“老师”的人问阿三,同学,告诉老师,你叫什么名字?

    阿三木然呆立,浑然不觉。

    穿小格褂的,叫你呢,发什么呆!你叫啥?“村妇”不耐烦地叫道。

    阿三先是一怔,随即便镇定下来,心想,一个村妇,有啥好怕的。

    报告村妇,我没有名字,老娘叫我阿三。阿三站在那里,鼓着小嘴,气定神闲地说道。

    在阿三的心中,她不知道“老师”和“村妇”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二者是有着天壤之别的。在此之前,阿三只见过村妇和有着村妇行为的人。阿三才七岁,她懂不了那么多。

    接下来是众多孩子的一阵哄堂大笑。而那个村妇模样的老师则在哄笑声中像只变色龙般不停地转换脸色:由黄变红,又变白,再变青,最后变紫,一直到变灰。然后昏了过去。

    从此“阿三”这个名字便出名了。阿三上学第一天就气昏老师的事件很快地成了李家村的头条新闻,在村子里广泛地传讲着。

    而阿三却因众人的哄笑对“阿三”这两个字耿耿于怀了。她的心中日渐生出一些恨意来,恨什么却不晓得。阿三只知道,别人都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张飞,李逵,王真真----等等。而“阿三”不是一个正式的名字。阿三学会识字后就查过了百家姓,姓氏中没有姓“阿”的。“阿三”只是一个“野名”也就是说自己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

    阿三觉得自己和别人没什么两样,却不懂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而只有一个野名。阿三也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的爹娘都是那么年轻,丰满,而自己的老爹老娘却老得似核桃。

    日渐地,阿三开始觉出自己与别人的许多不一样来,概括起来就有几大点:1)阿三没有正名;2)阿三没有丰满的爹娘;3)阿三没有新衣裳;4)老师“村妇”不喜欢她;5)别人都有弟弟,尤其是女孩子,阿三没有。

    后来,阿三便带着这几大问题缠着她老娘问:

    1)老娘,阿三为什么没有正名?

    答曰:“阿三”好,名贱,耐活。看你,多结实。

    2)老娘,阿三为什么没有丰满的爹娘?(“丰满”一词是阿三跟大人学的,阿三还未足够大,她不懂“丰满”为何物)

    答曰:你是我们的宝贝。我们是老来得阿三。

    3)老娘,阿三为什么没有新衣裳?

    答曰:阿三用功读书,长大了就什么都有了。

    4)老娘“村妇”为什么不喜欢阿三?

    答曰:她红眼你,说你不够傻。

    5)老娘,阿三为什么没有弟弟?

    答曰:老娘只爱阿三一个。我们不要弟弟。

    问完老娘五个问题后,阿三只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乖乖上学去。

    按理说,问也提了,答案也有了,阿三应该快乐,应该放心了才对。却不知怎的,阿三竟一日一日地郁闷起来。她时而欢欣,时而愁怅,时而自信满满,时而又自卑得要命。总之,阿三自此便再不能够单纯地快乐起来。

    她成了一个有很多心事的人。

    在骨子里,阿三总是固执地认为,自己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她开始渐渐地跟别的人隔膜起来。阿三学会了独来独往。这一直持续到她十八岁高中毕业那年。

    三

    上学后,阿三一天天地长大了。长得飞快。老爹老娘的头发已经渐渐地白了。他们走路时的步子也迟缓起来。

    阿三知道了这是人衰老的象征。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像老爹老娘一样,满头白发,步履蹒跚。

    阿三在等着那一时刻的自己。阿三想,多漫长的一段路呵,得到死吧。阿三有的是时间,想东西,等另一个老掉的自己。她除了读书,此外无事可做。

    阿三渐渐地长大了,小时候的事却日渐模糊起来。阿三从二十一天大起开始记事。她记得母亲抱着那个小肉团似的自己去李家村;记得母亲抛掉自己时那副如释重负的表情;记得自己呵呵傻笑,露出两排粉红色的牙板;记得老娘用松树皮似的手抱住她,逗她乐,用干瘪的嘴亲她粉嫩的小脸----

    阿三曾记得许多事,现在,这一切竟都模糊了,远去了,陌生了。它们就像阿三叠的一只只纸船,顺着水流飘向远方去了。它们各自经历了不同的命运:有的漂进大海,有的则被水洇湿,沉到河底去了。有的被风掀翻,损坏了。阿三不知道它们的事儿,它们回不来了。伴随着阿三的童稚年少,永远地一去不返了。

    阿三想,似乎昨天还记得的,今天竟就忘了那个女人的模样了。那个女人说,就叫阿三吧,贱,耐活。阿三什么都不记得,她记不清那个女人的容颜,但她记得这句话,并一直耿耿于怀。

    阿三想她应是仇恨那个丢弃自己的女人的。她令自己受羞辱了。她竟不给自己起一个正名。阿三多想自己能有个正名呵,像别的人一样,读书,快乐,恋爱。可阿三是与人不一样的。她没有正名,她一上学就因为名字而被人扯笑,老师不喜欢她。是“阿三”这个野名逼着她走上了一道与别人不一样的不归路。

    阿三只想平淡地活着,不想出格。她不想骂脏话,打人,被人笑称为“野孩子”“小泼妇”阿三不想这样的。可她缺少一个亲娘,还缺一个正名。阿三想自己活着什么都不缺,她就缺这两样东西。

    是她亲娘将阿三毁了。阿三恨她亲娘。

    而阿三的亲娘说,女孩子,贱。阿三的娘想要一个能够延续香火的男丁,要个“根”可阿三是个女孩,阿三改变不了,阿三的娘也改变不了。

    所以,阿三的娘抛弃了她,并在七年后生下了一个“根”阿三的弟弟,亲弟弟。

    长大后的阿三开始懂得了许多事。

    阿三知道了原来老爹老娘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爹娘。他们是阿三的养父母。他们的警察儿子死了,然后收养了自己。

    阿三知道了自己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大自己三岁,一个大自己五岁。阿三不知道这两个姐姐是否过得好,她们跟自己像吗。她们是不是比自己快乐。她们有男友了吗。等等。阿三都不知道这些。所有这些都是阿三问老娘外加上自己揣测的结果。

    此外,阿三还知道自己的亲娘在抛弃自己七年后都没有怀孕,只到阿三上学那年,阿三气昏了“村妇”老师那年,她的亲娘才怀上了现在的弟弟,她们家的“根”或者更确切地说,阿三十一天大之前那个家的“根”(现在阿三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她的爹娘是一对老夫妇,很善良。阿三习惯叫他们老爹,老娘)。

    现在,阿三的那个弟弟也已经长大了,据说跟自己很像,还有个正名。

    阿三有时就会觉得不可思议:一个跟自己很像的男人,他是自己的弟弟,亲弟弟,还有个正名。

    想着想着,阿三就会变得有点生气了。她发觉那或许不能算是生气,是嫉妒。是的,嫉妒。阿三嫉妒那个叫作“弟弟”的人,作凭什么跟自己长得很像,他竟有个正名。

    再想下去,阿三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有时自己都毫无知觉,泪就流了下来。擦干眼泪,阿三总会恨恨地想:我不要什么正名,我要将“阿三”这个野名正过来。有一天,我要将“阿三”签在一个什么东西上,让别的人都记住阿三这个人,记住曾有个叫“阿三”的人,她活过。而再不是一场略过戏剧化的哄堂大笑。阿三想,现在不是时兴“笔名”么?再有人那么笑有就点悲哀了吧?

    阿三不知道自己本来一个多么单纯的人,什么时候竟就变得这样有点痴癫了。

    阿三清楚地记得上学那天说过的话,她说,报告村妇,我没有名字,老娘叫我阿三。接着便是一阵哄笑。

    阿三清楚地记着这件事,她想,自己不会忘记的,死都不会。

    阿三说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个转折点,她的长大这是从那时开始的。她的复杂,冷漠,无情,不快乐,怨恨的习性就是从那时滋生的。

    阿三想,从小留下的根,改不了了。

    阿三人生中第二个转折点是她高考落榜。阿三原来以为自己可以继续读书的,却没能够。

    她太高估了自己。其实她除了写一手漂亮的字外,成绩并不好。

    以后的阿三成了一个无业游民。她并没有发展成老爹希望的样子——跟他的儿子一样,有出息。

    阿三想自己总是这么差劲的。

    有时,她会心血来潮,写几句怨郁的词句,然后在末尾处潇洒地签上“阿三”两个大字。

    签完后,阿三总会盯着名字看,看着看着她觉得自己就不是自己了,而是一个叫作“阿三”的xx家来。

    而有时竟也会有小报之类的东西将她的词句登在上面。只是上面是铅印的“阿三”而非阿三笔下那两个漂亮的字体。

    阿三当时会略感遗憾,之后便忘了。

    四

    阿三十九岁那年,她亲爹因一场车祸死了。随即不久她亲娘也因哀伤过度,加上生弟弟时落下的病根而撒手人寰。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阿三流不下一滴眼泪。那两个与阿三有着至亲血缘关系的人,他们的面容已经离她渐渐远去了,模糊了。

    阿三想,她亲爹亲娘一生都在为得着一个“根”——弟弟而奋斗着,他们等了七年,无怨无恨,还落下病根。他们该瞑目了吧。

    阿三另外想到的则是,就因为她的弟弟,使得自己被抛弃,被人收养,没有正名,然后,从一个单纯泼辣的孩童变成为一个坚硬,冷漠,无趣的人。

    阿三想是这样的,罪恶不死,罪恶是有延续性的,母亲死了,一切便都是弟弟的错。是弟弟毁了阿三,阿三恨她的弟弟。

    弟弟成了他们家的“根”阿三则在自己身上种下了一辈子也抹不去的根。她不可能回到过去那个单纯快乐的自己,永远不可能了。

    五

    阿三二十岁那年,年愈古稀的养父母先后离开人世。阿三披麻戴孝,哭得撕心裂肺,她觉得自己灵魂深处的一部分也随着斯人逝去而变得空虚了,飘无了。

    之后,阿三一个人生活在老屋里,坚硬,冷漠,面无表情。没有人能够猜透她的心思。阿三每天都要拿笔写着,做着一个梦,亦并不和她的姐弟往来。

    阿三认为,他们是互不相欠的,一切的爱恨都没有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