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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卧听南窗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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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哀婉凄绝、回肠荡气的半死桐

    我相信很多人都是通过青玉案和感皇恩两首词而初识北宋著名词人贺铸的。这两首词,置景造势的清丽绝俗,用词炼句的简约精雅,意脉流贯的轻灵曲婉,情感抒发的幽隐蕴藉,在两宋词坛上都是屈指可数、堪称一绝的。宋史?文苑传称其“工语言,深婉丽密,如次组绣”特别是青玉案一词,被人誉为:“词情词律,高压千秋”较之柳永、晏殊、欧阳修、苏轼、黄庭坚、李清照等一代词宗泰斗,尽管贺铸稍逊才情,但因于这两首煌煌杰作而得名“贺梅子”在中国词史上散射着不可磨灭的光辉!

    贺铸(1052—1125),字方回,号庆湖遗老。卫州共城(今河南辉县)人。宋太祖孝恵皇后五代族孙。宋神宗熙宁年间,以恩授右班殿直兼军器库门。元祐中,通判泗州,又倅太平州。晚年退居吴下,后卒于常州。著有东山集,一名东山寓声乐府。

    在此,首先让我们回顾一下词人的两首扛鼎之作:

    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首词的大意是:

    宛如凌波仙子,你,衣袂轻扬、翩跹而至。恍若河洛女神,非凡的风姿神韵,令人惊艳而倾慕。谁知你竟不到我身处的横塘路。我出神地凝望你,目送你的倩影,挽一抹芳尘,飘然远去。真想知道谁能有幸与你执手相伴,于良辰美景之中,共度锦瑟年华。你的闺阁,是在姹紫嫣红、群芳竞妍的月桥院内,还是在雕梁画栋、朱阁绮户的深宅庭院?我苦思冥想,无路可访,看来只有春风才知晓。我若有所失地伫立在水之湄的高地。冥色渐阖时,天边的云朵冉冉飘过,水边的杜衡香草也显得朦胧迷离。我,才华横溢,更有江淹彩笔,赋就黯然神伤的新诗句。若问我的思恋愁苦有几多,一如这春夏交替时节,更行更远还生的萋萋芳草,满城迷乱飘飞的杨花柳絮,和那梅黄时节,淅淅沥沥、绵绵不止的淫雨!

    与这首青玉案堪称姊妹篇的感皇恩(又名人南渡),在立意、造势、意境、情感、用词等方面有诸多相近之处,只不过前者浓墨重彩、盛丽婉腻,而后者更倾向于清疏淡雅、明隽幽洁,可见二者的风格迥异。

    感皇恩(人南渡):

    兰芷满汀州,游丝横路。罗袜尘生步,迎顾。整鬟颦黛,脉脉两情难语。细风吹柳絮、人南渡。回首旧游,山无重数。花底深朱户,何处?半黄梅子,向晚一帘疏雨。断魂吩咐与、春将去。

    这首词的大意是:

    在水一方,香兰和芳芷郁郁葱葱、芬芳袭人;路边的绿树间,小虫子吐出的游丝飘飘悠悠、横过幽径。你,罗袜生香、步履轻盈,犹如仙子一般款款凌波。低眉迎顾之间,你,略整秀鬟、微蹙娥眉。我与你凝目而视、深情脉脉,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难以娓娓诉说。春风骀荡、柳絮飘舞,你却掩袖而去、登船南渡。回首旧游之地,层峦叠嶂、绵延不止,隔断了我寻觅觅觅的视线。千娇百媚、花团锦簇,何处才是你的朱门深闺?正是梅子半黄、春意阑珊之时,向晚一阵疏雨,浸染我双襟愁思,几欲心伤断魂。唉,且将揉碎的心交给残春吧——随它,魂归天涯。

    五十八岁那年致仕客居江左时,贺铸在苏州城盘门之南十余里处筑有“企鸿居”此地正是“横塘”之所在。曹植在洛神赋中曾把宓妃喻为“翩若惊鸿”“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而贺铸在这两首词中又把自己心仪的妙龄女郎拟作款款凌波的仙子,似有“惊鸿一瞥,顾盼生辉”之意,由此可见他的“企鸿居”之精神寄托何在。

    暮春江南、草长莺飞、小桥流水、杂花生树、蘅塘兰泽、幽香沁人。在一个梅雨初霁的晴日,词人邂逅一位芳龄少女,顿时心生无限倾慕之情,于是,在失望落寞之际,写下了这些流芳千载的名篇。

    据说贺铸曾与一位才貌俱佳的女子相爱相恋,一别经年、久隔音信,女子心中极为牵念,于是赋诗以寄之。诗云:“独倚危阑泪满襟,小园春色懒追寻。深恩纵似丁香结,难展芭蕉一寸心。”贺铸见诗,感触颇深,别情悔意,油然而生。继而,他填了一阕石州引,表述了自己的离情正苦、相思成愁。

    石州引:

    薄雨收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阔。长亭柳色才黄,远客一枝先折。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鸦,东风消尽龙沙雪。还记出关来,恰而今时节。将发。画楼芳酒,红泪清歌,顿成轻别。回首经年,杳杳音尘都绝。欲知方寸,共有几许心愁?芭蕉不展丁香结。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

    “芭蕉不展丁香结”一句,源于唐代李商隐代赠一诗:“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言说自己思绪萦怀、愁心难解、相思成伤,恰如芭蕉的叶子一般卷曲而不舒展,就像丁香的花蕾一样簇拥堆积而含苞不放。结句“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表述了词人“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无奈伤感、魂牵梦绕与人各天涯的忧思怅惘之情。“厌厌”两叠字,用以描摹愁思满腹、抑郁不解的神态。

    贺铸的绝大部分词作,都蕴含浓郁的婉约风致,婉丽工巧、含蕴灵妙、浓淡相宜。初读贺词,给我的浅表印象是:词人羽扇纶巾、体貌闲丽、玉树临风、谈吐和雅,心中柔肠万转、幽思温润、情意绵绵。但读过六州歌头后,词人的形象这才渐渐水落石出。他“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贺铸原来是英雄豪气与儿女情长兼有之啊,这在两宋词坛上确属实非多见。与北宋多数著名的诗人词家有所不同,贺铸出生在一个七代担任武职的尚武世家,其本人的仕宦生涯也是从担任武弁而开始的。宋熙宁初,不满二十岁的贺铸就挥别故土、赴京求生。靠着祖荫,他觅得一份低级侍卫武官的职位。熙宁八年(1075),贺铸出监临城(今河北临城)酒税,至此,他结束了京城六七年意气风发、呼朋唤友、仗剑走马的侠少生活。南宋著名的诗词家陆游曾在老学庵笔记中颇为形象地刻画出他的模样:“貌奇丑,色青黑而有英气”也难怪时人称之为“贺鬼头”

    贺铸的词作,婉约与豪放并辉;贺铸的性情,刚强与柔美并在;贺铸的风格,落拓与流丽并存;贺铸的抱负,雄阔与消沉并有。在他的东山集二百八十余首词作中,最令人感到凄婉悲恸的,当推抚节哀鸣、声泪俱下的半死桐(又名思越人):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这首词的大意是:

    又一次走过熟悉的阊门,但我顿感人去楼空、物是人非。同来人世间,我们连理并蒂、结为伉俪,但为何难伴终老、生死两茫茫?人说“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可我们却不能相伴相守、双宿双飞。自君先谢,我已是生机索然、雪染青丝。抬眼望去,萋萋芳草、晨露渐消。我们的老屋和你的新坟两向守望。入夜,雨叩帘栊、人自凄凉、南窗空床、孤卧难眠。而今,还有谁在昏黄的油灯下,给我缝补衣裳?

    这首词的词牌其实就是鹧鸪天。白香词谱有云,鹧鸪天又名思佳客、于中好、思越人、千叶莲等。贺铸均弃之不用,独以半死桐命名词调,可见其对夫人的新殁哀恸至极。西汉辞赋家枚乘在他的名篇七发中有载:“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其根半死半生斫斩以为琴此亦天下之至悲也”唐代诗人李峤有诗云:“簟怆孤生竹,琴哀半死桐”(天官崔侍郎夫人吴氏挽歌)。由此可见,用半死桐题篇,贺铸意在取其悼亡之含义,以寄托自己深沉的哀思。

    词中的“阊门”乃苏州城的西门。哲宗元符元年(1098)六月末至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九月初,贺铸因为母亲服丧,停官丁忧,赋闲苏州。其间曾于元符三年(1100)冬北上过一次,而爱妻极有可能在词人北上之前就不幸长逝,而半死桐则作于北行返后。

    贺铸亡妻赵氏,乃皇族宗室的金枝玉叶(宋宗室济国公赵克彰之千金)。嫁给词人后,她温良贤惠、勤俭持家、安守清贫,夫妻间更是情投意合、举案齐眉、情谊甚笃。贺铸生性耿介、胸襟旷达、为人忠厚、清正廉洁。他一生屈居下僚,郁郁不得志,生活上颇为拮据,其诗作中叹贫之辞斑斑可见,而宋程俱贺公墓志铭和叶梦得贺铸传里也对此都有相应的记载。贺铸多病早衰,又因喜谈时事,每忤权贵,屡遭排挤、悒郁难平。

    贺铸二十九岁时在磁州(今河北磁县)独作院(管理军器制造的机构)供职,当时曾赋诗问内,描述了爱妻于酷暑炎夏之际为他缝补冬衣的情景(庆湖遗老诗集):

    庚伏厌蒸暑,细君弄针缕。乌绨百结裘,茹茧加弥补。劳问‘汝何为,经营特先期?’‘妇功乃我职,一日安敢隳?尝闻古俚语,君子勿见嗤。瘿女将有行,始求燃艾衣。须衣待僵冻,何异斯人痴?蕉葛此时好,冰霜非所宜。’

    贺铸以词著名,但“诗文俱高,不独工长短句(陆游老学庵笔记)”他曾自诩:“吾笔下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奔命不暇(宋史贺铸传)”

    这首诗讲的是,爱妻赵氏在酷暑盛夏就开始忙不迭地为他补缀破旧的冬衣。贺铸问她为何这般操之过急,夫人心平气和、不紧不慢、娓娓道出个中缘由:俗传古时候有一个人,眼看女儿就要出嫁了,这才临时抱佛脚,想到去请大夫医治女儿脖子上的瘿。若待天寒地冻、风雪交加的数九隆冬,该是穿棉衣的时候,再去缝补衣裳,岂不是像这位古人一样临阵磨枪、为时已晚、落下笑柄吗?这首诗通过“炎夏补衣”这个活灵活现的生活小插曲,既表现了爱妻的善理家务、未雨绸缪、勤劳贤惠和对夫君的知冷知热、体贴入微,同时也体现出夫妻之间平实无华、安贫乐道、关心备至的琴瑟和鸣与温馨恬美。

    半死桐的结句:“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一句,正是基于现实生活中的具体而真实的细节,加之删繁就简地剪裁与重点刻画,才达到一种真实细腻、撼人心魄的艺术境界,散发出动之以情、催人泪下的艺术感染力,从而使亡妻的形象栩栩如生、细致入微、历历在目。无怪乎词人当此夜雨敲窗、灯影绰约、孤枕难眠之际,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竟是爱妻“挑灯补衣”的纯朴形象。结句的提炼与升华,将全词一直酝酿、抑而待发的情感渐次推向高潮。

    这首词与贺铸的绝大多数词作迥然不同,缺少浓妆淡抹的辞藻,没有清丽尖巧的婉约,毫无迤逦回转的跌宕,看不到丝毫精雕细琢、悉心打磨的痕迹,以朴实的语言、具体的细节、真切的意象、写实的手法,倾诉了感人至深的真挚情感。它发出的正是心灵深处的呐喊,体现的正是人性的深度与高度。

    贺铸的这首半死桐与苏轼的江城子异曲同工、各有千秋、双璧并辉。在文学史上,半死桐、江城子两首词与西晋潘岳(又名潘安)的悼亡(三首)、唐代元稹的遣悲怀(三首)皆为同题材作品中出类拔萃、并传不朽的。它们均以情感真挚、痛彻肺腑、长歌当哭而千古彪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