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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花开盛世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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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深夜的城市,有一种坚硬而迷人的空寂。出租车如同飞翔一样在流光溢彩的马路上疾驶,大风呼啸着从玻璃窗上擦过,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嚣。我一直坐在临窗的位置,看见初春的夜色里弥漫着的淡淡雾气,路边盛开如海的洁白花树,以及不远处的卖可乐和烟的杂货铺里流淌出来的清冷昏黄的光。

    车子在近郊的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下停住。透过车窗,我忽然看见一个女孩像风一样在斑马线上奔跑,她的身后是已经空旷寂寥下来的灰白色公路,迎面的劲风将她的黑色棉布风衣高高扬起,僵硬的奔跑姿势宛如一只在一场迁徙里落单的候鸟,有一种令人心疼的孤寂和忧伤。

    当年,我就是这样认识了米夏,是一场没有任何预兆的邂逅。

    已经遥远的那个早春深夜,我从实习的电台下班,坐着出租车回郊区的学校,在偶然的瞬间被车窗外遽然掠过的一团光影打动。车子穿过绿灯之后,我莫名其妙地下了车,迎着不远处的一座立交桥上的灯光跑过去。那个女孩子当时正趴在斑驳的栏杆上呕吐,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像枝头一片欲坠未坠的孤零零的叶子。我靠近她,夜风裹着她破碎的哭泣声和浓郁的酒气兜头灌进我的耳鼻,我站在她的身后试图用温和的声音抚慰她。她转过头凝视我,我看见一张素净的脸和一双泪水涟涟的眼睛。忽然的一瞬间,她像一只失控的陀螺一样倒进我的怀抱,她凄艾地喃喃着,我叫米夏,请带我回家。

    我搂着这个陌生而冰凉的身体,怅惘而无措。然后我听见细碎而轻微的坠落声,我在黄昏的灯光下看见从她手里滑落的纸包,一把黑褐色的细小颗粒散了一地,宛如绝望的眼泪。

    (二)

    大四实习的时候,我搬到外面居住,在学校附近的很有些年头的老旧建筑里。租的房子在一个背风的边角,有一面朝南开的窗户,对着一个邋遢杂芜的小院子,摆放着陈年的坛罐和柴薪,隐隐约约地飘散着霉腐味。

    米夏喜欢坐在那里晒太阳,一整天都寤寐朦胧的样子。偶尔漫不经心地环视四周,依然神色迷惘而慵懒,像一只嗜睡的猫。我轻悄地走过去,她会惺忪着眼睛凝视我。她微微仰起下颌,和煦的春阳温柔地洒了一脸,晶亮亮的很好看。

    遇见我之前,米夏像吉卜塞女郎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流浪。我收留了她,把卧室腾出来给她住,她淡漠地接受这一切。她是个少言寡语的女孩子,偶尔会对我浅浅微笑着致谢。她眉眼周正精致,沉默的时候,流溢着大团的忧伤。这样的女孩子,内心一定曾经被一些人与事凌厉地穿凿了,才会如此小心翼翼地忘却和遮掩。她对那些过往守口如瓶,我也就一直缄默不问。

    过完整个二月,春天的气息浓郁起来。一个暖和的午后,米夏一反常态,她细致地将整个院落收拾得齐整而洁净,又勤力地将铺在地上的碎瓦砾铲掉,露出一层黄汤汤的干燥沙土。傍晚我从电台领了当月的薪水回来,看见她正微微弯着身子将一些黑褐色的种子播撒下去。我想起当初遇见她的早春深夜,那个包裹着种子的纸包从她手里滑落,细小的颗粒曾经散了一地。

    米夏倏忽一抬头,就看见倚在门边的表情入迷的男孩子,她喜欢他的温善和沉静。她嫣然一笑,程宇宣,你终于回来了,我想把你的整个院子种上薰衣草,到了夏天就会满满地开出好看的一片紫。

    (三)

    阳春三月里的黄昏,空气中飘散着花草与泥土的芬芳,玫瑰色的夕阳余晖泼溅下来,淹没了我与米夏之间的距离。她对我粲然微笑,声音湿润而清越。那一刻她没有任何心事的样子,鼻尖上一粒细碎的汗珠微微颤动,闪着熠熠的光泽。

    米夏是在流光里受了伤的小孩,一旦她从那些悲怆的往事里解脱,她的内心依然澄澈而柔软。春天的风情像一双手一样捂住了她的那些血痂,疼痛才暂时不会侵袭。

    我帮衬着米夏在翻新过的土壤上掏了许多细密的穴,然后播种,平复。忙完所有的细节,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空气湿漉漉的。我有意趁着才领了薪水请她去市区吃饭,她却坚持要要待家里,由她掌勺做一顿丰盛的晚宴。米夏不喜欢城市里奢靡而甜蜜的气息,她说,我在这里流浪了太久,它侵蚀了我所有的美好。

    半个多月来,我第一次见到米夏如此鲜活快乐。她做出来的饭菜精致而美味,一点都不像她生长的西部的那种粗糙。后来我才知道她的手艺承学于她的母亲,一个命运多舛的姑苏女人。

    那晚我们喝掉了一整瓶的红酒,彼此醉意微醺。她的脸洇开淡淡的粉色光泽,宛如这一季盛开的桃花,站在暧昧的灯光下楚楚动人。那些酒精恣意地流淌在我们的身体里,像一群狂欢的淘顽孩童。后来我们都恍惚起来,就像两只需要依偎取暖的兔子一样纠缠在一起。

    她忽然一把推开我,脸上弥漫着忧伤与痛楚。她低沉着声音说,对不起,我始终没有办法把你当成他。

    我冷静下来,佯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其实,我们都喝多了。静默了很长时间,我借着酒意第一次勇敢地探问她的过往,我可以知道那个人是谁么?

    兰经深。米夏轻缓缓地吐出这三个字,柔糯的音韵如同黄昏里的炊烟,在空气中袅袅地散开来。然后,我仿佛听见米夏的声音像潮汐一样,在整个屋子里恣肆地涌动,终于将她的故事撞开一道口子。

    (四)

    米夏一直记得母亲一闪而过的脸,悲凄而美丽,像柔软的苍白的栀子花。在西部长大的米夏没有见过这种南方的花朵,她只是曾经在母亲那里听过一些细致的描述。当米夏十岁的夏天,看见母亲带着一种解脱的微笑从窗口跃下,她留给她最后的一瞥,仿若凄然凋落的花朵。后来米夏始终无端且固执地觉得,就是一朵在风里翩跹的栀子花。这个念头一直伴随着她成长,心悸而疼痛。

    母亲是江南水乡的女子。米夏在墙上的镜框里见过母亲年轻时的容颜,陈年的黑白照片里的女孩子,睁着水汪汪的眼睛,些许的迷惘中透着逼人的灵气,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那是母亲与父亲结婚那年的照片,那一年也是母亲恬美的少女时代的终结。

    母亲时常对米夏说起迢遥的苏州,她出生和成长的南方城市。澄碧的河流和细长的街道,墨绿色的低矮的屋檐,和善的人与淡雅的花朵。这些细细末末,天长日久地,全部幻化成一种气息穿流于她的骨髓与脉络。当她十七岁的时候随着支边的队伍,山高路远地来到新疆,依然可以捋起袖子,循着肌肤上的芬芳想念起苏州的万种风情。

    母亲在乡下一所僻陋的小学里教书。那是方圆数十里唯一的一所学校,母亲也是唯一的老师。她为那些整日吆喝着羊群的孩子带来文字,梦想,还有属于城市的温馨气息。她袅袅婷婷地在教室里走动与吟诵,微微飞扬起来的裙裾像天上的白云一样美丽,轻易地就打动了所有的孩子。

    打动的还有扒在教室窗棂上的一群乡民中的一个少年。他恍惚起来,脚步轻飘飘地跨了进去,像天真的小孩一样说,老师,我也要做你的学生。

    那是母亲第一次见到父亲。十七岁的姑苏女孩长久地凝视着面前的少年,他的脸庞俊秀而健孥,她看见她眉宇间的认真和倔强,还有她眼神里流溢的深情与迷恋。她就忽然浅浅地笑了。

    明媚的阳光铺进教室,亮闪闪地包裹了他们,他们的身影是两团亲近的光朵。而窗外,七月的伊犁,薰衣草开得遍山蔽野。

    (五)

    那段爱情,在它的开始,也是它的结束。幸福与劫难同时降临。

    父亲和母亲生长于两种迥异的环境,他们着迷于对方身上的那种陌生而独特的气质,一开始那些感觉萌芽了他们的爱情,可是也成为往后生活里的抵牾与桎梏,到底毁灭了他们幸福的憧憬。

    母亲喜欢这个西部小镇的安宁与美好,仿佛接近天堂。少年的父亲带着母亲打马过草地,种苜蓿,挖甜菜,睡在柔软而清馨的薰衣草里,仰望着洁白的云朵悠悠地飘动。那些澄澈的时光里,微微闭上眼睛,就仿佛真的可以天荒地老,至死不渝了。

    到了返城那年,母亲坚决地留在了伊犁,远在千里之外的苏州的家人只能在一份儿女情长上妥协了,最终同意了她与父亲的婚事。

    母亲二十二岁的时候生下了米夏。那根一度隐藏在父母爱情里的刺终于也长大了,开始凌厉地刺痛彼此。母亲到底讨厌了小镇的闭塞和荒索,一望无垠的枯草与黄沙。父亲也已经厌恶母亲的洁癖与娇气,后来他甚至不许母亲对米夏说起江南,他害怕他深爱着的这个女人会突然带着孩子离弃了他,苏州离他是遥远的,他无力控制那里的一切,他只有硬下心来将妻女禁锢在身边。

    他们夜以继日地争吵,彼此相爱又彼此诋毁,像两只长满尖刺的刺猬,依偎着取暖却还是伤害了对方。

    一些年后,母亲心性里的脆弱终于展现了出来。她在一个晴媚的早晨,决绝地从米夏房间的窗台上一跃而下。这是一种轻盈而残酷的解脱方式,米夏朦胧中目睹了整个过程。当楼下传来短促而混乱的声响,米夏的整个身体仿佛瞬间訇然炸裂开来。

    米夏僵硬地躺在床上,静默地流泪,许久之后才喃喃自语,栀子,栀子。轻微而忧伤的声音。

    (六)

    米夏曾经站在窗口俯望过那一幕死亡。母亲的身体砸破了花园里的一只水缸,流溢出来的清水把她身体上的血液冲洗成淡淡的粉色。她寂静地躺在一簇薰衣草里,像是一场寂寞而深沉的睡眠。米夏恍惚着想起,在不久之前的睡梦里,母亲柔软而暖和的手抚摩过自己的脸,她的唇印过自己的额与眉,她似乎在耳畔有过喃喃的叮咛,可是米夏如何都想不起来,那个女人说的到底是什么了。

    米夏站在高高的地方,失神地凝望着母亲已经冷却的身体,扁扁的。起了风,有细碎的黄沙眯到了米夏的眼睛,泪水婆娑中,她仿佛看见母亲的身体飞了起来,轻飘飘的,像一块光滑柔韧的江南锦缎。那一刻,米夏失掉了声音。而她也终于知道,母亲说的是,江南,江南,江南。

    父亲沉陷于漫无边际的悲伤与愧恨。他开始颓然而糜烂地饮酒,醉了之后,他会把米夏当成亲人,敌人和陌生人,反反复复。这个中年男人把对妻子的思念,愧疚与痛恨全部转移到了女儿身上。

    米夏总是沉默地忍受着来自父亲的辱骂和毒打,她等待着自己的翅膀硬起来,然后穿山越岭地飞到南方。她冥冥地听见母亲的召唤,她会循着她的声音在水乡找到她。这些幻想,让米夏轻易地忘记了身体上的痛楚。

    米夏贪恋上一种游戏,抱着膝盖坐在卧室的窗台上,仿佛能够听见花草,风与远处山川说话的声音。如此,被父亲锁在阁楼里的寂寞而苍白的时光,就会很快流逝了。

    在那些清晨和黄昏,一个俊朗的少年总是站在院墙外唱歌,清越而忧伤。有时候,少年会将缤纷的玻璃糖纸折成的飞机飞过来。有时候,他会向米夏的卧室扔进一串熟透的甜葡萄,或者一把鲜艳的薰衣草。米夏一直对此熟视无睹,直到十岁的夏天完全过去,米夏终于对着墙外脆生生地喊,兰经深,你的老师已经不在了,你不要再来了。

    (七)

    兰经深的父母死于一场巨大的地震。他是被镇子上的乡民轮流抚养长大的,他的血脉里流淌着无数人的恩慈。米夏第一次见到兰经深是在母亲的教室里,他坐在最后面临窗的位子,趁着母亲在板书的时候做一些琐碎的动作。母亲一向很疼爱这个凄苦而善良的孩子,私下里给予他一些纸,笔和衣物。逢到做了可口的饭菜,就会带他回家一起吃饭。

    七岁的米夏还没有到入学的年纪,每次都被母亲安置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让她一个人安静地玩火柴盒和糖果纸。有一次兰经深居然趁着母亲不注意,将头伸到窗外,对米夏小声地说话。不要玩这个了,我带你去抓鸟雀可好?

    米夏微微仰着脸看他,欣喜地说,好。

    兰经深小心翼翼地用手掩着嘴说,那你得叫我哥哥,每次去你家里吃饭你都不理我。

    米夏刚刚叫了一声哥哥,余音未落,兰经深就迅疾地闪身跃出了窗外,轻悄地落地。他拉着米夏像风一样奔跑,细长的走廊上仿佛响起了他们悠悠的足音,袅袅不散。

    多年之后的一个黄昏,当兰经深终于等到了米夏开口,他倏忽想起了这一段遥远的往事,而如今物非人非,他到底忍不住潸然泪下。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伤感而响亮地对着阁楼喊,这一次,为了老师,你不用叫我哥哥,我也会带你走。

    (八)

    兰经深无数次带着米夏逃离,都被半路截了回来。淳朴的乡民尽管同情米夏母女的遭际,可是他们依然固执地认为,凡是这方水土养育的人,都应该终老于这个镇上。他们把所有的祸端都推到兰经深身上,用鞭打来唤醒这个执迷不悟的少年,这是自古相传的一种善意的教训手段,可以让孩子变得坚强而睿智。

    兰经深带着满身的伤痕成长,他始终没有放弃带米夏去南方的念头,直到他骨头拔节的声音响成一片,整个身体茁壮成一头矫健的兽一样。他在摇曳的灯光里,轻易地制服了米夏的父亲,将他的手脚缚了起来。他凝视着这个开始衰老的男人,眼睛里迸射里仇恨的光,他忽然举起手冷酷而连绵地扇了他耳光,他说,这些是替老师和米夏打的,你是一个爱得自私而残酷的男人,她们给你的是爱,你还她们的却是疼痛和伤害。

    那个晚上,米夏和兰经深最后齐齐地跪倒在她父亲面前。兰经深坚决而肯定地说,我必须带米夏离开,我会好好地照顾她一辈子。老师没有在你那里得到的爱,我会让米夏全都得到。

    醉鬼男人一直缄默,许久之后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流淌出浑浊的泪水,纵横了整张脸。米夏和兰经深隐约着听见他发出像兽一样轻微的呜咽,他说,代我和你娘多看几眼江南。

    (九)

    他们终于看到江南,看到苏州。这里是如此的盛大和繁复,像沙漠里令人窒息的蜃楼,城市里鼎沸的声浪和奢靡的气息淹没了这对逃亡的少年。

    一些年月之后,米夏忽然怀疑当初是不是母亲欺骗了她,他们在整个苏州都没有看见青石板的街道和幽静的河流。当我告诉她,她母亲说的是数十年前的苏州。米夏终于隐忍着唏叹,越山涉水得来的,不过是一场已经被掏空的梦。

    他们在城市里落下脚来,勤力而艰涩地打造一片天地。兰经深辗转着做过许多臬兀的营生,而米夏也时常做一些繁琐的手艺活。那时候,生活尽管困顿而清苦,却始终萦绕着幸福的气息。他们把租的平房顶上填满沙土,将从家乡带来的薰衣草种子播撒下去,然后在夏天收获了赏心悦目的紫与浓郁的芬芳。这些美丽的花朵是当年母亲的最爱,如今也是他们对家乡念想的一种寄依。

    有一天,兰经深突发奇想地将薰衣草拿到市场上出售,夏秋季节卖花朵,冬春时候卖种子。虽然收入微薄,却也解了不少燃眉之急。后来兰经深拿回来的钱突然多了起来,似乎已经超出了那些花的价值了,而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对米夏无端地淡漠起来。米夏隐隐地惶惑而慌乱,终于有一天兰经深脸色苍白地告诉她,他已经爱上了一个城市女子,她有足够的金钱可以让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如鱼得水。

    米夏后来告诉我,我遇见她的那个夜晚是兰经深结婚的日子,她只想喝得酩酊大醉,让酒精彻底麻痹自己,让那个忧伤的日子在她的生命里缺失。

    米夏吐出故事的最后一个音节,终于伏在我的肩头哀伤地恸哭。我只能如此自我催眠,程宇宣。

    (十)

    我将米夏的故事在电台的一个节目里为听众讲述。两个城市,两代女人的爱情悲剧,所有的细节都被我娓娓道来。我的声音在摇曳的电波里传送,打动了夜色阑珊下无数的人,善良的或者凶狠的。

    故事讲了一个礼拜,轮到结束的那晚,我去电台上班之前,米夏忽然告诉我,她翌日要离开这座城市了。我问她打算去哪里。她说,哪里都是一样,我终于明白,没有任何一个城市是一定要我们游历与逗留的。我的母亲深爱着我父亲的那些年月,她喜欢生活在西部那个宁静的小镇上。而当她为那段桎梏的爱情所折磨,她又开始歇斯底里地怀念苏州的风情。城市是没有灵魂和味道的,是因为所爱的人在那里,所以才会觉得亲切,才会值得流连。

    当晚我引述米夏的这段话作为整个故事的结束语。而在节目的最后,突然打进来一个热线电话,是一个女子温软湿润的声音。她说,我是宋宛如,我要找米夏。

    一个小时之后,我在约定的地点见到这个洁净的女子。当时她站在两条街道交叉的风口上,柔顺的发丝被恣肆的夜风拂扬起来,她的整个身体被暖黄色的灯光罩住了,脸上是一团忧伤的灰白色。她平静地告诉我,兰经深在她身边,她就是故事里那个富贵的城市女子。可是最后她凄楚而无奈地苦笑,事实上,我连给一个病人看病的钱都没有。

    宋宛如的声音被一阵风打碎了,倏忽飘散。三月初的春天深夜,整个城市乍暖还寒。

    (十一)

    宋宛如每天下班,都要经过一段很长的林yīn道。路面铺满图案花哨的六角地砖,两边栽种着繁茂的法国梧桐,沉沉的枝叶终日散发着清新的香味。她从小生长于这个盛大的城市,可是她的骨血里没有一丝承延了这里的奢靡与浮嚣,她独独喜欢这条冗长而寂寞的林yīn道。

    她与米夏的母亲是那么相似。每个女子在她青春的最初,都有段单纯的公主梦,与心上人在森林或者旷野盖一座木头房子,天长地久地彼此相爱。她们对于那些纯朴的环境的向往与迷恋,总是胜过置身的繁华。

    宋宛如每次在林yīn道的尽头,都会从一个乡下少年手里买一束薰衣草,温暖而芳香的紫色花朵,蓬蓬地开着,放在卧室或者窗台上,纵然干枯了依然香气浓郁。卖花少年每次都低着头,整张脸沉在阴影里,从来不主动叫卖,当客人选好了花束他才声音细微地报出价格。宋宛如喜欢他的这种简洁与随意,无端地产生了探究的兴趣。

    有一天宋宛如开玩笑地问他,你只卖花朵与种子么,卖不卖种花的技术,或者别的。

    有。少年蓦然抬起来头来,铿锵地说。我卖我的眼睛,你要么。

    宋宛如告诉我,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兰经深的脸,瘦削而冷峻,眼睛里的认真与绝望像尖锐的冰块一样刺痛了她。最后,她说,程宇宣,你知道吗,两个人之间有缘,或者有孽,都可以相遇。

    (十二)

    米夏再一次见到兰经深,她失掉了声音和眼泪,像一只被掏空了灵魂的木偶。她用一种很可怕的平静语调对医生说,把他的眼睛剜下来吧,我不卖了,我要带在身边。

    当初宋宛如决定带兰经深回家,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但是她依然坚定地打算帮助他。

    兰经深曾经在一次黑市卖血的时候晕倒了,被一群人送到医院检查之后,才知道他患了绝症。他的生命不久就会像枯萎的花朵一样凋谢,再也没有时间去实现给米夏丰厚的爱的承诺了,他对她隐瞒了所有的真相。然后他流窜各处,疯狂地卖血筹钱,他希望在自己消失之前给米夏留下一些物质。

    兰经深遇见宋宛如,这个陌生人的女子让他觉得亲切,他请求她扮演一个迷恋自己的女子,然后带她去见米夏。兰经深故意与宋宛如假扮亲昵与缠绵,恣肆而凌厉地伤害米夏。

    那么多年的爱情终于瞬间崩塌。兰经深只能隐忍着悲切,他对宋宛如说,我不想让她一直爱着我,我要她恨我。爱是一生一世的折磨,而恨终究会烟消云散。我注定要消失,如果我的容颜铭刻在她心上,那些思念会比仇恨更残酷。

    兰经深被病痛困囿了一个月之后,寂静地离世。他留下遗言,让宋宛如将他的眼睛卖掉,然后隐匿着将那些钱送给米夏。这是,他给她最后的温暖。

    (十三)

    米夏从这个喧嚣的城市里彻底地消失了,带着兰经深那一对明亮的眼睛。在火车开动的瞬间,我和宋宛如隐隐约约地听见风里鼓荡起她的声音。我要一直陪伴着你走天涯。我父亲没有给我母亲的爱,我全部在你这里得到了

    我与宋宛如继续留在这个城市,之后再也未曾谋面。我毕业之后转到一家电视台工作,因为一些琐碎的因由必须退掉郊区的房子,而南窗院子里的那一坪薰衣草即将盛开。我无法预料这里会被什么人继续租住,他或她会不会毁掉那一片绚烂的紫。我莫名地心疼而难过起来。

    两年之后的夏天,在西部发生了一场微小的地震,却涌现出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一个年轻的女教师在慌乱中救出一群孩子,自己却被倒塌的房屋埋葬了。我随电视台去那里做记录片,最后一次遇见了米夏。

    她面容安和地躺在一丛薰衣草里,等待着火焰燃起,将整个身体化成齑粉。那一刻,我没有悲哀,这或许是这个流离的女子最好的归宿。她回到这个小镇上,承续了她母亲的事业,必定是原谅了这里所有的人事与山水了。从一个夏天到另一个夏天,中间涉过数十年的流光,两代女人终于可以安宁下来。

    在回程的火车上,我无端地想念那个远在郊外的小院落。一到城市,我就迫不及待地赶了过去,叫开门,一个面容洁净而忧伤的女子对我微笑,彼此都没有迷惑与惊异。她淡淡地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我说,我也知道,我们都把假的当成了真的人,困了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宛如。

    我微微眯起眼睛,看见在她的身后,院落里的薰衣草开了一茬又一茬,依然绚烂,宛如一片宁静的紫海。那是只有内心洁净充满了爱与恩慈的人,才看得见的一场盛世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