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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的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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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生于塞外,夏短冬长,由于花期短,举目所见无非雪花,对百花的见识甚少。“岁寒三友”里只见过苍松“梅兰竹菊”虽心仪,却只充斥耳闻,无缘目睹。

    走南闯北之后,腊梅、竹篁、素菊三者,而立之年已一一尽赏了,唯独兰花锁于眼界的深山幽谷,其本来面目不得窥探。

    因大学同窗喜欢集邮,89年底,我看见中国兰花一套五枚的特种邮票,约略知道了兰花有春兰、蕙兰、建兰、墨兰、寒兰等诸多品种,见识了大一品、龙字、大凤素、银边墨兰的纸上神韵与乾坤。

    兰花邮票,票面诗、书、画搭配别具匠心,草体书法,犹如兰画的题款,不自觉地喜欢上了邮票上的咏兰佳句。

    龙字票上的宋代诗人杨傑的“春兰如美人,不采羞自献。时闻风露香,蓬艾深不见”诗画一体,妙不可言。

    大一品票,选自清代诗人何绍基素心兰诗“香逾淡处偏成蜜,色到真时欲化云”恰到好处地注释馨香飘逸的蕙兰名品“大一品”画龙点晴,渲染旨趣。

    银边墨兰票,匹配李世民的芳兰诗“日丽参差影,风传轻重香。会须君子折,佩里作芬芳”乍现绿如翡翠的墨兰芳姿。

    大凤素票,选用明代张羽的咏兰诗“泣露光偏乱,含风影自斜。俗人那解此,看叶胜看花。”把建兰香、色、韵、神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最钟爱的还是小型张。朱德元帅咏兰诗“幽兰吐秀乔林下,仍自盘根众草旁。纵使无人见欣赏,依然得地自含芳。”突破了传统的古朴,平添了几分时代感。欣赏兰花之余,因读毛泽东、陈毅诗词多,老帅的“敏于行、讷于言”后,偶发赏兰的寥寥数语,当是其人格的无意旁白与流露了吧。

    纸上学来总觉浅。98年起,我每年都去厦门参加投资贸易洽谈会,闲暇尽品闽地茶香,忽见举办“台湾兰花展”我兴冲冲地去观瞻,那琳琅满目姹紫嫣红的色彩,痴态憨态尽显,任何夸饰皆是赘言。现在回想起来,只剩下一句话:浑似假花!

    06年客居杭州,去了绍兴郊外大禹墓比邻的兰亭。在细雨里观鹅池、赏“曲水流觞”遗迹,把玩兰亭集序各种拓本之际,竟然没有看见一束兰花。不免纳闷与诧异,自古以来越地就盛产兰花,王羲之等挚友,在此放荡形骸之时,应该就是兰花盛开的时节,我来的时令也恰选其时。

    如果说,8年前厦门赏兰是秋天,想必是当今养兰技术日新月异的缘故。那么,绍兴人竟然把兰花的“市花”摈弃于举世著名的兰亭胜迹之外,实在难于理喻了!

    几乎与此同时,我也路过北京,去了二姐家。见窗台上,摆放着多盆蝴蝶兰,但其中有的已奄奄一息,看着很不忍。姐姐戏答:这花矜贵,不好伺候,我与你姐夫起初精心打理,也是如此病怏怏的,现在无暇顾及,亦是这般!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想起自己在杭州,也写了空谷幽兰为题的组诗,也同样没有见证过真正的空谷幽兰。即或看过,也无非是园丁移植于温室,养兰技艺随市场需要水涨船高,才让兰花走入寻常百姓家的。

    日前,我偶尔翻阅了明代人陶望龄的养兰说,意外地豁然开朗,醍醐灌顶般愉悦。他开篇提及“养之之法,喜润而忌湿,喜澡而畏日,喜风而避寒,如富家小儿女,特多态难奉”于是,他凭传言而臆断,用茶叶浇灌高洁的兰花,而不用污秽之物,结果“叶日短,色日萃,无何其一槁矣”

    养兰园丁告诉他:“奥腐之极,复为神奇,物皆然矣。”最后,他复归了“运粪而渍之,遂盛”的养兰之道。并从离骚“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里有所悟,感慨自己因担心兰花难养,反而“好心”虐杀了兰花。

    据说孔子周游列国后无功而返,在深山幽谷瞥见芳兰独茂,喟然叹曰:“兰,当为王者香!”于是停车鼓琴作猗兰操,自伤不逢时,托词于兰。由于圣人的推崇,几千年来百花里唯独兰花,得到文人无以复加的钟爱“香祖”、“国香”、“王者香”、“天下第一香”的美誉不胫而走。

    大概古人认为,花品的高下是天地所赋。兰花生长在穷山僻野却奇香扑鼻,不与群芳邀宠,不求闻达于世,正是君子必备的品质,于是把花品与人品纠结一起,以纵论之。

    时下的兰花,已经不复是孔子与屈原时代山野里所见的幽兰了,王羲之们的兰亭自是游客们接踵而至、人满为患,人籁与异味的充斥,早已盖过了兰花的那缕淡雅馨香。没见识过空谷幽兰的比比皆是,除了上述寥寥诸君,无非如我一样,凭借那点主观臆断、却欣然命笔遑论个中兰花之美了。

    陶望龄先生的养兰感悟,只能隐灭在浩如烟海的典籍最不起眼的角落,现在是高科技养兰,一年四季都可嗅到那并非空谷里的兰花芬芳了。

    倘若联想开来,何止是莽莽乡野间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兰花,不复存在了呢。衣食住行里夹杂着的农药、化肥、化学物质,无孔不入地侵蚀着芸芸众生的肌体,何必计较文人去以“娇骄二气”颇盛的兰花为寄托、尽述那桀骜不驯的高雅之志呢,还是谛听曹雪芹“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的告诫吧。

    文章里没有真正的空谷幽兰,我转而去绘画里寻找其蛛丝马迹。在杭州期间,我先后赏玩了齐白石、张大千、黄宾虹、刘海粟、朱屺瞻、丰子恺、程十发、陆俨少、黄胄等一系列大师墨宝真迹,发现只有吴昌硕、潘天寿两位作品里画了兰花。但是他俩笔下的兰花,神形似乎出自同一机杼,与我所日常见的迥然不同。

    在通往灵隐寺的路边、毗邻植物园,我常去金庸先生出资修建的松云书舍,免费观看那里的诸多藏书。因特别喜欢“八大山人”朱耷的字画,发现他画的兰花特别怪,笔法往往出人意表、旁逸斜出的淋漓酣畅,其境界大概早已不拘于笔的原宥,完全超越传统与意象之外,自是方外神来之笔了。

    后世大师虽仍以兰花为人格圭臬标尺,画作却绝少涉及兰花。是出于兰花难以画工,还是因无法企及“扬州八怪”里那怪诞离谱的朱耷,而羞于命笔,抑或是有更不可言说的顾虑,局外人的我,自是不得而知了。

    清明前后的西湖,桃花于湖畔开得绝顶浓艳,那种妖冶是任何亲临者搜肠刮肚,也难有恰如其分语汇形容的,毋宁干脆悄然路过看过,千篇一律地贪婪地摄入眼帘心河即可。

    漫步桃花从中,我总百思不得其解。兰花是公评的春季代表花卉,其香之浓郁扑鼻,不及茉莉、栀子花;其美艳俏丽,逊于桃花、杏花,为何却独享殊荣偏爱呢?

    世人总以桃花来形容美女,自诗经“灼灼其华、艳如桃李”以下,莫非千百年来痴男怨女共同的追求与梦想,甚至连“桃花劫”都乐而不疲地消受“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帝王将相层出不穷!

    却偏偏把藏匿在深山、貌不惊人甚至寒酸的兰花,奉为姹紫嫣红春天的稀罕物,把柳绿桃红摈弃不顾,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2010年1月22日于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