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茶馆里的千千阕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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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是什么。邂逅是什么。
就像你见到了那朵花。就像，我见到了你。
也许结局并不一定完满，但一定
清沁肺腑。
1。是追逐，还是放逐。很多人喜欢遥远。
2006年一月，我25岁，辞掉工作。
夜晚开着跑车到环城路上。速度很快。干燥寒冷的风从耳边划过，张狂凛冽。头发亦往后飞奔，但始终挣脱不了束缚，它们左摇右摆。车辆不多，偶尔一辆或两三辆车从对面驶来，灯光会让视觉短暂的盲失。擦肩而走时，中间形成的回旋气流让人寻不着方向。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畅快的飙车，自工作以后便一直忙于业务。疲于奔命的结果就是淡忘，自残，直至麻木。彼时的心情像竹花，一生开一次，然后死掉。再记不起。
世事多如此，见怪不怪。追忆徒然，不过是觊觎。
转完一圈，然后折回，把车停妥当。
独自漫步街头。长长的街，振聋发聩的嘈扰，穿过去，左拐。顿时静谧。莹白的灯光倾洒遍地。道两旁有许多店铺招牌，并不招摇的亮着。
转过九十度，两个迥然的世界。
红茶馆在安静的路边。红茶馆，这就是它的馆名，朴实无华，没有修饰。
一连几天，下午或晚上，我都会去红茶馆里喝茶。一杯，或者两杯。小小的咖啡色茶杯，茶壶也是小小的，不比巴掌大，上面有好看的古典山水画浮刻。有的是竹子，荷花等等。一杯茶往往足够我呆上半个多小时。
装修精美，粉红色墙壁。茶色的古式木雕椅，亮铛铛的，上面放一个蒲团。印花无色玻璃窗，很大，光线从外面照进来，透亮了整个茶馆。还有装裱完毕的画，是西洋油画。不过，这些画对茶馆的整个布局来说却并不突兀，甚或和谐，相得益彰。
服务员是两个小姐，二十岁左右年纪。生意通常是比较清冷的，她们会放好听的怀旧老歌。那些曾经传唱一时，而现在却已被人遗忘的老歌。
先生，你每天都来哦。其中一个清水挂面直发的小姐对我说。她有纯净而俏皮的眼睛。这种眼睛最容易洞彻人心。
这里很好，暖暖的，下午阳光可以射进来。我说，而且，这张桌子上的花与其他桌上的不一样。它叫什么。
风信子。她笑，如是说。
好美的名字。它散发馥郁的馨香。紫色，自然界脱俗的颜色。
她又说，风信子，风中的信使。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把它一直留在这里。
不会枯萎么。
不会的。以后你还来么。她问。
以后。我游移不定，大概会吧，我自己也不明白。
飙车，泡茶馆，其余时间睡觉，漫无目的的走。
我是在追逐什么么，抑或，仅仅只是放逐。
对面的小姐呵呵的笑起来，一颤一颤的。那就天天来吧，不要浪费了我的花。
天天来。
可以停留么。我问自己。
茶馆很守规矩，午夜十二点以前关门。然后灯光和音乐就都消失了。一月的天气很冷。
守规矩的地方之所以守规矩，是因为那里有守规矩的人。他们讲原则，不会为一己之私而打破游戏规则。他们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亦知道倘若违背了规则，便什么都得不到。
还是要回去的。
十五分钟步行回家，洗脸刷牙，用印有抽象图案的毛毯裹紧身体躺在沙发上。午夜的电视节目有很多电影。比较喜欢一些平淡的文艺片。警匪和反腐以及喜剧，只看片名我就会换频道。它们太遥远，但很多人喜欢幻想。
所以，很多人喜欢遥远。
2。一次莫名其妙的邂逅。
雪很大，洋洋洒洒，踩着积雪去车库，可以听见它们发出诡异的尖叫。锁被雪埋住了。我脱下手套扒开积雪，开锁取车。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下的，道路仍没有使用融雪剂。被无数车轮碾压过的路像一滩烂泥。风倒是很小，似乎有雪的时候，风便自动退出舞台。就像一个人，他不能同时爱上两个人。
所有的车都慢，立交桥下面的公交车开得甚至比自行车还慢。道路湿滑，只得小心翼翼的驾驶。忽然讨厌起下雪来，不能随心所欲。由速度与疾风制造的快感荡然无存。开了一阵，最后还是怏怏的折回。
敏贞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扬手站在路中间将我拦下的时候，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带我去墓地。紧急刹车，但仍滑行了一段，直至触碰到她的橙色大棉衣才停下。她不闪不躲。
带我去墓地。命令的口气。
她坐在前座，我旁边，一言不发。我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她。乱而有序的卷发，覆在上面的雪花正在融化。没有化妆，隐约可以看见细小的毛孔。她的皮肤红润。没有聚焦点的目光。手肘横放在车门上。粗糙的优雅。
不怕死么，刚才为什么不躲。我问她。
因为等不到车。她答非所问。
一定要去吗，呆会儿很可能这个路段会被封行。
那你刚才就不应该让我上车。
古怪的脾气，尖锐的言辞里渗透让人难以抵御的坚毅与激越。我判断一个人的标准很简单，只要几句话，就知道对方时候会在我身上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这个方式有点感性的草率，但对我却极为适用。衡量一件事物，以第六感作为首要依据的人，爱永远是蒙胧的。
但却执着，无怨无悔。
因为记得。
自墓地出来已是夜晚七点。大雪，路被封行。我们只好在郊外一家小旅馆投宿。
你说大雪会覆盖所有惆怅的记忆，可以冰封所有的疼痛，对吗。她喝烈性酒，一杯接一杯，一直不停的喝。眼睛已经被酒水淹没，一片迷茫。
你喝太多了。我按住她的杯子，阻止她再用酒麻醉自己。她笑，歇斯底里。眼睛看着我，充满嘲弄和戏谑。
旅馆的门微掩着，细小的冷意钻进来。透过缝隙可以看见阴霾的天宇和黑暗中的雪花。它们像一颗一颗的眼泪，飞扬以后，坠落无声。
她最后还是喝醉了。我松手，没再阻止她。我知道一个人在难过的时候需要寻求一种释放的方式。纵容，只因为自己也曾有过。
她是被我和服务生扶上楼休息的，那个时候她一直睁着眼睛歪头看我，无言。我帮她脱掉被雪润湿的大棉衣和鞋子。那是一双很旧的adidas运动鞋，鞋后部已经小小的损坏。给她盖上毛毯，并调了空调的温度，然后离开。
我睡隔壁。半夜惊醒，一个人的寂静。
楼下有食客喊酒令的喧哗。穿过喧哗，听到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它们落在我的车上，里面没人。
一个人的寂静。
邂逅敏贞，第一站是墓地。
莫名其妙。
离死亡太近，它象征分离。
3。突然就走不掉了
次日，天空放晴。远远的可以看见银装素裹的山峦和早已收割的麦田。公路上有许多人穿着黄色制服在铲雪，有车开过去喷洒融雪剂。清新的空气。
敏贞的神情舒朗了很多。淡淡的酒气。
时近中午，我到盥洗室剃胡须。然后到她房间里等她洗完回来，一起去吃饭。她的鞋放在床下，手摸着有些潮湿。钱包已经从衣架的大棉衣口袋里掉出来，我捡起来放回去。
等了很久，仍未见她出来。我推门，探身张望。狭长的楼道劲头，她正走过来。光线阴暗。
她在戴假发。那头卷发，原来是假的。
我赶忙缩回房间。
我们吃的是海鲜杂烩。她把乌贼的腕都夹出来扔在一边。
这种东西真恶心。她皱眉。你倒吃得挺欢。
人生得意须尽欢。不得意，也要设法让自己得意，哪怕是欺骗自己。对不对。我说完，望着她。
她显得无所适从。问，我昨晚，有说什么吗。
没有，你什么都没说。我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我想她现在应该平静，不应再想起那些什么。她昨晚的失态，以及，酒后吐真言。
她很快吃完，要了开水漱口，向老板付账以后走到门口。
谢谢。她忽然转身。
你去哪儿。
离开。
没车。这里离市区很远。我说。
她犹豫片刻，又坐了回来。
下午四点左右，道路终于通行。我仍不敢把车开快，敞篷车最坏的特点是没有任何抵防，可以轻易遭到炎热和寒冷的侵蚀。以及其他。
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哪儿都不住。
旅行。我问。
是。
不错。下一站呢。
还不清楚。
谈话结束。她的语言简单干练，短暂得让人疼痛。心中有阴影的人，一般都不愿意说话，他们害怕曝露。
中途加油，工作人员把油管插上去的时候，我对她说，知道为什么加油站总设在远郊吗，只有那样，我们才能够走完这条路，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她笑，无谓的苍白的笑。车子也会抛锚的不是吗。
既然没什么事，去逛逛街吧。我低头看见她潮湿的运动鞋。冷吗，要不要去买双鞋，如果真没什么事的话。
随便。
近郊的偏僻路段，出现了很多忙碌的人影。逐一穿过覆雪的街，有小商场和多如牛毛的理发店，车站以及市场。我把车停在临时停车处，带她去买鞋。一夜的雪积得很厚，可以埋没整只脚，我已经冻得发麻。
在阳光能照到的地方有小贩摆摊卖盗版光碟和旧书。他们把雪扫净，铺一张尼龙摆上碟片和书，然后坐在一边悠闲的抽烟。那些物件一般涉及色情，也只有这些偏僻地方他们才敢卖。不时还有一些老人在大的空油桶里烤地瓜，浓郁的香味散发开来。我们就近来到一家皮革店，她选了一双纯黑色高筒皮靴。鞋面镶有彩色玻璃片，鞋带很长，一直可以系到膝盖下方的鞋眼，一孔不漏。我跟老板讨价还价。老板是个中年妇女，妖冶的妆化得极没品位，耐性却好。年龄与经历往往会使女人变得不近人情。一口价，四百五，爱要不要。
敏贞推开我，从钱包里取了五张一百递给老板。不用找了。然后提着鞋子拉我离开。她在车上换鞋，抖掉旧鞋上的雪，然后装进塑料袋里。
何苦还要多给她五十。我显得郁闷。
谢谢，过去我买东西，他从来都不还价的。
他。我装作疑惑的样子。
她从兜里掏出香烟，软壳的玉溪。别装了，我记得我昨晚做了什么。你很善解人意。抽吗。
不抽，谢谢。
她叼上烟，低头点燃，深吸一口，然后仰头长长的呼出。并不洁白的脖子，上面有阳光的气息。她是一个走过很多路的人。烟雾在天空的蔚蓝中渐渐消散。
接下来去哪儿。我问。
不知道。随便逛逛吧。
你没行李。
在酒吧里，我自己可以过去的。是东镇路的酒吧。
不住旅社。我问。东镇路，正好是我去红茶馆必经的那条繁华长街。
讨厌安静。
我笑，说，我也讨厌安静，所以我会经常飙车，或者去一家茶馆听老歌。同样的，我也讨厌嘈杂，茶馆适中，刚刚好。
那种地方有浪漫的回忆对吗。她的脸上绽放调侃的笑。
对，浪漫到不切实际。所以得不到，也不是回忆。
在车子的徐行中，楼层逐渐多起来，还有仓促的人流和车流。之所以选择这条路线，是因为由这里走比从环城路走到东镇路近许多。
晃过许多写字楼，走走停停。面对堵车，更多的人是心烦意乱甚至唾口大骂。无事一身轻，我无聊的按着喇叭。
这里经常出车祸。我说，那条隧道是四年前建的，设计和建造上有问题，太过狭窄，弧度很大而光线不足。
我知道。她说。似乎不当一回事。
几分钟后，道路被紧急疏通。我们在长龙的中腹一点一点蠕动。阳光斜照入隧道，车身慢慢的探进去，最后一点阳光消失在我们的脑后。眼前，是一片巨大的阴影。
车子熄火。
我们突然就走不掉了。
我尝试发动几次，都没有成功。身后是一片抱怨声，谩骂一浪高过一浪。她无所事事的坐在副驾驶座上，说，又一次。交警过来询问，然后打电话。过了一会儿，一辆车进来给我的车拴上绳索。交警开罚单，说，例行公事。
车被送到附近的修理厂。我和她从车上下来。无奈的笑。
很倒霉，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回头远远的望着来时的路。
你应该感到庆幸。
我不解。为什么。
他就是死在那里。
突然熄火，我们就都走不掉了。
4。白天与黑夜，原来是截然不同的
那天我和敏贞在修车厂分别之前谈了很多，她的故事，以及我的。没有任何征兆的，我感觉对面的她变得好远好渺小。她拎着装鞋子的塑料袋，黑色的鞋子被肮脏的雪水溅污。背影模糊。那件橙色的宽大棉衣。
一直在走，而有些地方是永远也走不出的。她说。
阳光透明，倾斜的掉落下来，碎花花的晃眼。
我打车回家，痛痛快快的泡热水澡。浅绿色的水和沐浴露的馨香把人浸泡得酥软蓬松，仿佛要浮起来，飘飘欲仙。然后洗衣服，晾在阳台。中午播报的都是新闻，枉称热点。出门想去飙车，才想起仍在修理中。
还是去了红茶馆。
刚刚到那儿，那个清水挂面发的服务员就发现了我。
昨天没来哟。
出了点意外，大雪封路回不来了。你在干吗。
单车链条脱了，正上呢。
她摊开黑油油的手给我看。这么漂亮的手怎么能干这个呢，我来吧。我笑着猫下腰说，也不知道戴个手套。像这样，拉住链条，踏板回旋，然后再把链条一提就可以了。我边说边演示给她看。
她非常欢喜，嚷着也要试一次，又把链条弄脱，却怎么也弄不好了。我哭笑不得，只好再帮她一次。她带我去洗手。
对不起啦。待会儿的那杯茶算我请你的。她显得无限愧悔。
你就这么肯定我是来喝茶的。我边用干毛巾擦手边问。
不是么。难道你是专程来看我的。
我呵呵的笑，我是专程赶来修车的。
茶馆有两位客人，五十岁光景，这里的常客。现在比较年轻的人都不怎么爱喝茶，生活节奏的加快令他们无法抽出时间来享受悠闲的消遣。抑或，只是不肯。
音乐忽然响起，是寂静之声。她端来两杯红碎茶，一杯给我，自己坐在对面。
我的狗死了，消化不良。她的样子有些难过。
就是那条穿衣服穿得比我还有风度的可卡狗么。我曾见过那条狗，不是纯种狗，类似可卡，除了腹部，全身都是黑的，毛长得拖到地上。身上套有碎花棉布保暖，耳朵总是耷拉着。见到我的时候就会抬起它短短的两条前腿趴在我的腿上，尾巴摇得甚是欢快。还一个劲儿的叫。我通常吧它的叫声理解为，嘿小子，跑哪儿去了，我想你了。
我接着说，那条狗应该还未成年吧，小小年纪就给它吃肉，自然是不行的。她的确给它吃肉，还挺大块儿。
她撅撅嘴，不高兴的说，你不也喂过吗。
我无言以对，转而说，我还没搞清楚它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洗发水，毛长得那么漂亮，死了可惜。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谈论那条狗，她给我讲它每天的生活状况，还有性情。
中间她跑到楼上拿来几张她和它的相片，是在茶馆里和公园的湖边拍的。照片里的她笑得很灿烂。
我离开的时候，她送我出来，说，谢谢你陪我。
到底是我陪她，还是她陪我。
路面冻结，夜幕沉降。一如人的心情。
修车的老板给我开单子。换了很多部件，上面有写，这车太老了，又缺乏保养，二手的吧。
是二手的。我接过单子，照着标价付钱，然后慢慢的驶离那里。
驱车徐行，空荡荡的冷风，被楼层分割的天空。夜行的动物都在此刻复活。争吵，酒令，车鸣，暴烈的电子音乐。被车轮挤压得扭曲的积雪像人的脸，残破而脏杂。光秃秃的树枝撕裂霓虹闪烁的灯光。空气里流散着怪异的酸腐气味，像是什么东西发酵的气味。
冰冷气候里，什么能发酵呢。
至东镇路停下车。我看到了敏贞，她蹲在一家酒吧的门口抽烟。酒吧的名字是nacisse。酒吧里的人进进出出，走起路来 高低起落。
我走过去。敏贞。
她抬起头，空洞的表情。被冻得暗红的手指夹着烟，长风衣，脖子上绕一条紫色毛围巾，深色牛仔裤，还是那双高筒皮靴。
你怎么来了。
路过。
喝点什么吗，我请客。她站起来。上次忘了答谢你。
我们走进酒吧，她要了威士忌，而我只要了热咖啡。灯光昏暗，舞池里的人影恍惚不定。
你就在这里过每一天。我问她。
上面有客房。
为什么不住店，这里很贵。
我花得起，我有什么花不起。
因为他。
对。
很明显她已经放弃了自己。你应该对自己有规划，你还可以重新开始。我说。
你有资格说我吗。她有些激动。
至少我有家。
家。一个人能算是家吗。只不过是个窝。你不敢面对，所以你辞职了。
你跟我来。我放下咖啡，扯她的手。
干吗。
回家。
你有病。
也许真如她所说，我的确是有病。彼此认识不到三天，我竟然想带她走。但直觉告诉我这么做。生命有阙如的人，就像股票，资产重组往往会有绩优表现。又或者，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放开了她。
夜晚躺在床上，耳机里回绕着广播主持人甜美温慈的嗓音。一些心灵谈话节目，岁于听友提出的疑问，主持人对答如流。但说与不说，其实没什么两样。没有一针见血的效果。
我关掉广播。望着窗外的阳台。
夜阑人静，阳台上影影绰绰的飘荡游离着一些影子，不是人影，只不过是我白天洗净的衣服还没有被收进屋里，它们张牙舞爪的在风里摇曳。白日高悬时它们的身上被镶上一道道金边，熠熠发亮，现在是午夜三点，它们还要用如此傲慢的姿态肆意的向我挥霍孤独，不寒而栗。是不是身边一旦没有了任何依傍，就只能在凄风苦雨里怅然飘摇，得不到救赎？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宁愿就此凄然睡去，永不醒来。
依稀的，我看见我们开车驶进隧道那个明暗交界的瞬间。服务员小姐笼罩在红茶雾气里的脸，敏贞手里的香烟。
有些地方是永远也走不出的。
原来，白天与黑夜，真的截然不同。
5。这是一个错乱纠结的世界
冻雪时下时停，阴云始终不肯散去，偶尔会出现一条缝，泻下一些阳光，但终究是吝啬的。它不会长久。
无法再飙车，日子一天难熬过一天。有时候一觉醒来，发觉眼前是一片空荡荡的盲。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地扫过一遍又一遍，衣服洗了一次又一次。百无聊赖。度日如年。
红茶馆里的那位服务员每天都陪我喝茶，有时候另一个也在她身边坐下，三人一同聊天。下午的光景在闲暇中消耗得很快。就像冬日里茶冷的速度。
她会因为脸上变粗的小毛孔跟我哀怨半天，我对她说，先用热水敷脸，然后用洗面奶搓洗，再用热水洗净，最后用冷水再敷一次，这样可以起到清洁和收缩毛孔的作用。她听完便欢喜非常，跃跃欲试。
我们已经混得很熟，没客人的时候我就教她做桃子酱和鱼子酱薄煎饼，还有意大利空心粉。而她就每天都会把桌子上的旧花换掉，依然是风信子，不同颜色和不同种类的，气味浓烈芬芳。
有一回我突然问她，天天喝茶，你知道各种红茶应该怎么制作吗。
怎么做呢。她俏皮的眨眼睛。把茶叶扔进去，倒上开水就可以了，最多，再插一根吸管。
她的回答总是让我感觉滑稽。
各种红茶的制作大同小异。发酵度达80～90%的全发酵茶。制作过程不经杀菁，而是直接萎雕、揉切，然后进行完整发酵，使茶叶中所含的茶多酚氧化成为茶红素，因而形成红茶所特有暗红色茶叶、红色茶汤。然而有趣的是，在英文中，红茶并不称红茶，而称black tea。多喝红茶有益健康，对皮肤也好哦。
那，一个人的爱情是不是也要经过这些工序呢。她的脸在缝隙的阳光里跳跃着莹白的幻化光彩。
我说也许。但时间和金钱便能让它变味。
为什么。
例如，钱不够多的话，就买不到好茶。
下午的时光是短暂的。
晚上去nacisse酒吧。敏贞夹着烟坐在我旁边，彼此无言。我喝咖啡，偶尔有简短的交谈。她与这酒吧里的人都已熟悉，不时有人请她跳舞。她从不拒绝任何男人的邀请。
她们在舞池中若隐若现，灯火忽而闪过她舞动的清瘦而妖娆的身体。然后一片漆黑，许久才浮现扭动的轮廓。像电影胶片闪过的片断。殴打，疼痛，悔恨，爱，创伤，阴影，卡车，已经那头卷发。
阴影突然淹没了她，然后她就走不掉了。
我们都走不掉了。
一直都打算留在这里吗。好几次，我这样问她。
快走了。
准备去哪儿。
还没想好。
不如跟我回家。
你先替你自己做打算吧，现在的你能给我什么。
谈话无疾而终。
酒吧里除了盲，沉沦和阴影，没有更多丰富的语言和情节。
我从来都不走近舞池，只是坐着，在两个世界之间徘徊。
结果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世界是错乱纠结的。包括红茶馆的服务员小姐，敏贞，和我。
6。最接近神的地方。
直到那天，敏贞才知道她将何去何从。
意外发生在午夜零点，敏贞把酒泼在了另一个女人身上，并动手打了和那女人在一起的中年男人。
她表现得异常从容，冷冷的看着我，说，我帮你报仇了，你这个懦夫。
我尽量使自己镇定。你不应该打他们。
为什么不应该，那样一个水性杨花见钱眼开的女人和一个贼头色鬼大腹便便横刀夺爱的丑男人，遇见了我，就该有此报应。
这是我的罪错，我给不起她安逸奢华的生活。那个时候，我不应认出他们。
她无奈的摇头。这不是你的罪，是他们的罪，懂吗。
她喝很多的酒，歇业的时候，已经醉意醺然。
今天晚上，带我回家。她口舌迟滞的说。
我帮她把大衣披上，然后背着她走出酒吧。狂躁的寒风卷裹着酒气，雪地上有错杂凌乱的肮脏脚印，浑浊的黑色雪水。
她在浴室洗澡，哗哗的流水声冲刷无望的凝重。我帮她找来换穿的内衣挂在浴室的门把上，说，换的衣服挂在门上，以前她买的。放心，没穿过。
那是有蕾丝花边和刺绣的银色连体内衣，在橘红色灯光下散发些许奢华气息。
她突然把门打开，赤裸着全身站在我面前。假发已经除去。
我完全呆住了。
左侧太阳穴上部，有一条长约七公分，宽约一公分的大伤疤。阴森惨白。彻入骨髓的寒冷。
看到了吗。她伸手取下内衣。我永远都走不掉了，就像永远无法抹去这道疤。
我们相拥而卧，面对面。我闻到她鼻子呼出来的夹着烟草味的气体，丰盛而凛冽的，且寂寞充斥每一个气体分子。
就这样好么，直至天亮。她说。
我的手绕到她的背部，她的皮肤粗糙冰冷。尽管盖了双层毛毯，空调亦开到三十度。可
还是冷。
我打算去西藏。六点的车。
为什么去那里。
传说西藏是最接近神的地方。我想，他的灵魂也许就在那里。
黑暗中我睁着双眼。
但我却看不到她。
她离开时静悄悄的，只有穿衣鞋时悉悉簌簌的声音。门被打开，吱的一声呻吟。她站在门口，空荡荡的冷风钻进来，还有对面大楼的灯光。恍惚的灯光下，她哼了一声，充满轻蔑与嘲讽的。
她是一簇火，而我，却不是飞蛾。我无法跟她走，或者让她停留。
门，随即被合上。
我起身打亮灯，五点半。
隐约从楼道传来愈飘愈远的脚步声，铿锵而空洞。
她走了。追寻回忆。若爱情黯淡，那么，唯一能做的，便只有让回忆灿烂。
声音像一条河，它的方向，是最接近神的地方。
7。红茶馆里的千千阕歌
足不出户呆了两天，看无聊枯燥的电视剧，吃泡面，听广播。安静生活的心情没有一丝涟漪。如同一汪死水。
雪已经停了，天色有不真实的蓝，蓝得像一场梦。遥远而虚缈。
日历翻过一日。2006年二也，我开车在大街小巷兜兜转转，无意间又到了红茶馆。恍惚着记起了什么，于是停车。
两天没来了哟。服务员小姐坐在对面，口齿洁白，皮肤亦白得如同夹在我们之间的风信子。
是啊。所以今天特地赶来。
是不是陪女朋友去了而忘了我们的红茶。她神秘的笑。
我有些尴尬，说，像我这样不务正业的人又怎么会有女朋友呢。
真的没有。很显然，她打算刨根究底。
真的没有。我肯定的说。
难道也没有想起过什么女孩吗。
没有呢。我没女朋友又怎么有女孩愿意让我想呢。
或者有，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我放下茶杯，抬眼看她。红茶腾起的雾气暧昧了她的眼。
茶馆散射着明媚的下午阳光。她一直坐在我对面，对其他的客人完全不理会。茶馆的生意似乎兴隆起来了，另一名服务员忙得不亦乐乎。
她回忆了许多我没在一起的时光。那条爱吃肉的小可卡狗，那辆脱链的单车，各种食物和红茶的做法，还有两日一换的风信子。
其实它们的花期不是这个时候的，不过现在的温室，任何季节的花都可以培育出来。只要你尽心。去了解，去体会。她凝望着我，水雾水雾的眼神。
我记得你曾对我说，风信子，风中的信使。我说。
对呢，没想到你还记得。她扭头望了望厅堂的大钟。五点了，我得走了。
去哪儿。不是晚上才下班么。
有急事。晚上你来么。
晚上。我疑惑。
她站起身。对，晚上。晚上你一定要来啊。说完快步跑到柜台后面，过了一会，把制服，帽子和手套都扔在柜台上，又走到门边。回头，定了定神，宛而一笑，慢慢的说，再见。
晚上八点半，我再度来到红茶馆。刚刚坐定，服务员就走过来对我说，你来啦。
是的。她呢，就是跟你一起的那个。是她让我来的，怎么不见人。
你说淅晨啊。
她叫淅晨。我恍然大悟。
你们认识那么久，你竟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显得相当吃惊。
从没问过。所以。
她把一个薄薄的小盒子放在桌上，是用印有风信子玻璃纸包装好的。她让我把这个给你。
是什么。
礼物呗。我想她是喜欢你了。真浪漫。
怎么可能。我笑，说，浪漫意味着遥远，而遥远，就是永远得不到。
为什么。
给你讲个故事。有一对情侣去海上划船，是他们决定分手那天，因为女孩认为男孩太懦弱。船愈划愈远，一个大浪打来，突然就翻了。他们在水里挣扎着游，好久都看不见陆地。女孩问男孩，要是鲨鱼来了，怎么办。男孩说，我会去跟鲨鱼搏斗，让你先走。女孩轻蔑的笑他，就凭你。她完全不相信男孩的话。后来，鲨鱼果然来了。女孩惊叫着拉住男孩。这时他们发现远方有一艘客轮正朝这里驶来。于是男孩拼命挣脱了女孩，向客轮游去，一边游一边回头大喊让女孩呆在那里别动。女孩完全绝望了，她以为自己马上就会死，可她看见的却是男孩被鲨鱼撕碎的身体和红色的海水。
那男的怎么能那样。她义愤填膺的说。
别急，等我说完。后来女孩被救上了船。她望着男孩死去的地方，说，报应。船长走过来问她为什么这样说。女孩回答，他抛弃了我，他想一个人逃走。船长叹了口气，说我刚才在望远镜里看到他在游开的时候用嘴咬破了自己的手腕。鲨鱼对血腥味和怪异的举动很敏感，他让你别动，是为了使你不引起鲨鱼的注意。而他舍弃了自己，帮你引开了鲨鱼。
好感动，但总觉得不真实。她说。
我微笑，那再说一个。一对情侣，他们相爱。但是
突然的变故，一夜之间让他变得一无所有。他开始酗酒，每次从外面回来，他都会把所有的怨愤都发在她的身上。她爱他，为他提供所有花销。他需要她，因为她有钱。但他又恨她，因为她的资助让他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浅薄的自尊蒙受屈辱。他开始打她，用脚踢她。她的身上常常会留下一些淤青。又一天，他们在车里争吵，很激烈。她终于无法继续忍受他，提出分手。车开到隧道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车，把她拉出来，动手打她。忽然，一片巨大的阴影淹没了他们，然后她听到尖锐的刹车声。她睁大了双眼，她看到一双手猛力的撞在她的肩膀上。她被推开了。她的身体倾斜，头撞到了洞口的护栏上。护栏没有完全修好，尖利的部分把她的头部划出了一道永远抹不去的疤痕。而他在把她推开以后，自己被刹车不及的卡车撞到，死掉了。血蔓延开，再也洗不掉。
那后来呢。她问。
后来。我深吸一口气，说，后来那女的开始四处游走，只为了遗忘。但却忘不掉。所以。每年她都会去墓地探望那个男的。穿他曾经穿过的旧运动鞋。女的只是沉默的看着墓碑，夜色沉落的时候离开。最后，她选择去西藏，传说中最接近神的地方。那里遥远。她相信那里有她的灵魂。
她呵呵的笑。还是不太相信哦。
因为是我编的嘛。我也笑，些许失落。
目光停留在那个礼物上。你还没跟我说淅晨到哪儿去了呢。
她呀，去澳大利亚读研究生去了呀。
澳大利亚。我感觉不可思议。我一直以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服务员。
她露出惊讶的表情。谁说的，她只是来这帮忙玩的，她的姨娘就是这里的老板。
我哦了一声，若有所悟。
打开玻璃包装纸。是一盒cd，陈慧娴的。哀婉的侧面，淡雅的妆。还有一张粉红色的卡片，上面清秀工整的黑体字写着：相遇是什么。邂逅是什么。就像你见到了那朵花。就像，我见到了你。也许结局并不一定完满，但一定，清沁肺腑。
我对她说，能麻烦你放一段么。
哪一首。
千千阕歌。
临行临别才顿感哀伤的漂亮
原来全是你令我的思忆漫长
何年何月才又可今宵一样
停留凝望里让眼睛讲彼此立场
当某天雨点轻敲你窗
当风声吹乱你构想
可否抽空想这张旧模样
来日纵使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怎都比不起这宵美丽亦绝不可使我更欣赏
因今宵的我可共你唱
音乐结束的时候，她正忙着给其他刚进来的客人倒茶。我把桌上花瓶里的风信子取出来，插在大衣胸前的口袋里。默默的走出红茶馆。
深蓝色的天空，繁星璀璨。
一个人的音乐。
一个人的寂静。
相遇是什么。邂逅是什么。
就像你见到了那朵花。就像，我见到了你。
也许结局并不一定完满，但一定
清沁肺腑。
1。是追逐，还是放逐。很多人喜欢遥远。
2006年一月，我25岁，辞掉工作。
夜晚开着跑车到环城路上。速度很快。干燥寒冷的风从耳边划过，张狂凛冽。头发亦往后飞奔，但始终挣脱不了束缚，它们左摇右摆。车辆不多，偶尔一辆或两三辆车从对面驶来，灯光会让视觉短暂的盲失。擦肩而走时，中间形成的回旋气流让人寻不着方向。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畅快的飙车，自工作以后便一直忙于业务。疲于奔命的结果就是淡忘，自残，直至麻木。彼时的心情像竹花，一生开一次，然后死掉。再记不起。
世事多如此，见怪不怪。追忆徒然，不过是觊觎。
转完一圈，然后折回，把车停妥当。
独自漫步街头。长长的街，振聋发聩的嘈扰，穿过去，左拐。顿时静谧。莹白的灯光倾洒遍地。道两旁有许多店铺招牌，并不招摇的亮着。
转过九十度，两个迥然的世界。
红茶馆在安静的路边。红茶馆，这就是它的馆名，朴实无华，没有修饰。
一连几天，下午或晚上，我都会去红茶馆里喝茶。一杯，或者两杯。小小的咖啡色茶杯，茶壶也是小小的，不比巴掌大，上面有好看的古典山水画浮刻。有的是竹子，荷花等等。一杯茶往往足够我呆上半个多小时。
装修精美，粉红色墙壁。茶色的古式木雕椅，亮铛铛的，上面放一个蒲团。印花无色玻璃窗，很大，光线从外面照进来，透亮了整个茶馆。还有装裱完毕的画，是西洋油画。不过，这些画对茶馆的整个布局来说却并不突兀，甚或和谐，相得益彰。
服务员是两个小姐，二十岁左右年纪。生意通常是比较清冷的，她们会放好听的怀旧老歌。那些曾经传唱一时，而现在却已被人遗忘的老歌。
先生，你每天都来哦。其中一个清水挂面直发的小姐对我说。她有纯净而俏皮的眼睛。这种眼睛最容易洞彻人心。
这里很好，暖暖的，下午阳光可以射进来。我说，而且，这张桌子上的花与其他桌上的不一样。它叫什么。
风信子。她笑，如是说。
好美的名字。它散发馥郁的馨香。紫色，自然界脱俗的颜色。
她又说，风信子，风中的信使。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把它一直留在这里。
不会枯萎么。
不会的。以后你还来么。她问。
以后。我游移不定，大概会吧，我自己也不明白。
飙车，泡茶馆，其余时间睡觉，漫无目的的走。
我是在追逐什么么，抑或，仅仅只是放逐。
对面的小姐呵呵的笑起来，一颤一颤的。那就天天来吧，不要浪费了我的花。
天天来。
可以停留么。我问自己。
茶馆很守规矩，午夜十二点以前关门。然后灯光和音乐就都消失了。一月的天气很冷。
守规矩的地方之所以守规矩，是因为那里有守规矩的人。他们讲原则，不会为一己之私而打破游戏规则。他们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亦知道倘若违背了规则，便什么都得不到。
还是要回去的。
十五分钟步行回家，洗脸刷牙，用印有抽象图案的毛毯裹紧身体躺在沙发上。午夜的电视节目有很多电影。比较喜欢一些平淡的文艺片。警匪和反腐以及喜剧，只看片名我就会换频道。它们太遥远，但很多人喜欢幻想。
所以，很多人喜欢遥远。
2。一次莫名其妙的邂逅。
雪很大，洋洋洒洒，踩着积雪去车库，可以听见它们发出诡异的尖叫。锁被雪埋住了。我脱下手套扒开积雪，开锁取车。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下的，道路仍没有使用融雪剂。被无数车轮碾压过的路像一滩烂泥。风倒是很小，似乎有雪的时候，风便自动退出舞台。就像一个人，他不能同时爱上两个人。
所有的车都慢，立交桥下面的公交车开得甚至比自行车还慢。道路湿滑，只得小心翼翼的驾驶。忽然讨厌起下雪来，不能随心所欲。由速度与疾风制造的快感荡然无存。开了一阵，最后还是怏怏的折回。
敏贞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扬手站在路中间将我拦下的时候，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带我去墓地。紧急刹车，但仍滑行了一段，直至触碰到她的橙色大棉衣才停下。她不闪不躲。
带我去墓地。命令的口气。
她坐在前座，我旁边，一言不发。我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她。乱而有序的卷发，覆在上面的雪花正在融化。没有化妆，隐约可以看见细小的毛孔。她的皮肤红润。没有聚焦点的目光。手肘横放在车门上。粗糙的优雅。
不怕死么，刚才为什么不躲。我问她。
因为等不到车。她答非所问。
一定要去吗，呆会儿很可能这个路段会被封行。
那你刚才就不应该让我上车。
古怪的脾气，尖锐的言辞里渗透让人难以抵御的坚毅与激越。我判断一个人的标准很简单，只要几句话，就知道对方时候会在我身上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这个方式有点感性的草率，但对我却极为适用。衡量一件事物，以第六感作为首要依据的人，爱永远是蒙胧的。
但却执着，无怨无悔。
因为记得。
自墓地出来已是夜晚七点。大雪，路被封行。我们只好在郊外一家小旅馆投宿。
你说大雪会覆盖所有惆怅的记忆，可以冰封所有的疼痛，对吗。她喝烈性酒，一杯接一杯，一直不停的喝。眼睛已经被酒水淹没，一片迷茫。
你喝太多了。我按住她的杯子，阻止她再用酒麻醉自己。她笑，歇斯底里。眼睛看着我，充满嘲弄和戏谑。
旅馆的门微掩着，细小的冷意钻进来。透过缝隙可以看见阴霾的天宇和黑暗中的雪花。它们像一颗一颗的眼泪，飞扬以后，坠落无声。
她最后还是喝醉了。我松手，没再阻止她。我知道一个人在难过的时候需要寻求一种释放的方式。纵容，只因为自己也曾有过。
她是被我和服务生扶上楼休息的，那个时候她一直睁着眼睛歪头看我，无言。我帮她脱掉被雪润湿的大棉衣和鞋子。那是一双很旧的adidas运动鞋，鞋后部已经小小的损坏。给她盖上毛毯，并调了空调的温度，然后离开。
我睡隔壁。半夜惊醒，一个人的寂静。
楼下有食客喊酒令的喧哗。穿过喧哗，听到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它们落在我的车上，里面没人。
一个人的寂静。
邂逅敏贞，第一站是墓地。
莫名其妙。
离死亡太近，它象征分离。
3。突然就走不掉了
次日，天空放晴。远远的可以看见银装素裹的山峦和早已收割的麦田。公路上有许多人穿着黄色制服在铲雪，有车开过去喷洒融雪剂。清新的空气。
敏贞的神情舒朗了很多。淡淡的酒气。
时近中午，我到盥洗室剃胡须。然后到她房间里等她洗完回来，一起去吃饭。她的鞋放在床下，手摸着有些潮湿。钱包已经从衣架的大棉衣口袋里掉出来，我捡起来放回去。
等了很久，仍未见她出来。我推门，探身张望。狭长的楼道劲头，她正走过来。光线阴暗。
她在戴假发。那头卷发，原来是假的。
我赶忙缩回房间。
我们吃的是海鲜杂烩。她把乌贼的腕都夹出来扔在一边。
这种东西真恶心。她皱眉。你倒吃得挺欢。
人生得意须尽欢。不得意，也要设法让自己得意，哪怕是欺骗自己。对不对。我说完，望着她。
她显得无所适从。问，我昨晚，有说什么吗。
没有，你什么都没说。我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我想她现在应该平静，不应再想起那些什么。她昨晚的失态，以及，酒后吐真言。
她很快吃完，要了开水漱口，向老板付账以后走到门口。
谢谢。她忽然转身。
你去哪儿。
离开。
没车。这里离市区很远。我说。
她犹豫片刻，又坐了回来。
下午四点左右，道路终于通行。我仍不敢把车开快，敞篷车最坏的特点是没有任何抵防，可以轻易遭到炎热和寒冷的侵蚀。以及其他。
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哪儿都不住。
旅行。我问。
是。
不错。下一站呢。
还不清楚。
谈话结束。她的语言简单干练，短暂得让人疼痛。心中有阴影的人，一般都不愿意说话，他们害怕曝露。
中途加油，工作人员把油管插上去的时候，我对她说，知道为什么加油站总设在远郊吗，只有那样，我们才能够走完这条路，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她笑，无谓的苍白的笑。车子也会抛锚的不是吗。
既然没什么事，去逛逛街吧。我低头看见她潮湿的运动鞋。冷吗，要不要去买双鞋，如果真没什么事的话。
随便。
近郊的偏僻路段，出现了很多忙碌的人影。逐一穿过覆雪的街，有小商场和多如牛毛的理发店，车站以及市场。我把车停在临时停车处，带她去买鞋。一夜的雪积得很厚，可以埋没整只脚，我已经冻得发麻。
在阳光能照到的地方有小贩摆摊卖盗版光碟和旧书。他们把雪扫净，铺一张尼龙摆上碟片和书，然后坐在一边悠闲的抽烟。那些物件一般涉及色情，也只有这些偏僻地方他们才敢卖。不时还有一些老人在大的空油桶里烤地瓜，浓郁的香味散发开来。我们就近来到一家皮革店，她选了一双纯黑色高筒皮靴。鞋面镶有彩色玻璃片，鞋带很长，一直可以系到膝盖下方的鞋眼，一孔不漏。我跟老板讨价还价。老板是个中年妇女，妖冶的妆化得极没品位，耐性却好。年龄与经历往往会使女人变得不近人情。一口价，四百五，爱要不要。
敏贞推开我，从钱包里取了五张一百递给老板。不用找了。然后提着鞋子拉我离开。她在车上换鞋，抖掉旧鞋上的雪，然后装进塑料袋里。
何苦还要多给她五十。我显得郁闷。
谢谢，过去我买东西，他从来都不还价的。
他。我装作疑惑的样子。
她从兜里掏出香烟，软壳的玉溪。别装了，我记得我昨晚做了什么。你很善解人意。抽吗。
不抽，谢谢。
她叼上烟，低头点燃，深吸一口，然后仰头长长的呼出。并不洁白的脖子，上面有阳光的气息。她是一个走过很多路的人。烟雾在天空的蔚蓝中渐渐消散。
接下来去哪儿。我问。
不知道。随便逛逛吧。
你没行李。
在酒吧里，我自己可以过去的。是东镇路的酒吧。
不住旅社。我问。东镇路，正好是我去红茶馆必经的那条繁华长街。
讨厌安静。
我笑，说，我也讨厌安静，所以我会经常飙车，或者去一家茶馆听老歌。同样的，我也讨厌嘈杂，茶馆适中，刚刚好。
那种地方有浪漫的回忆对吗。她的脸上绽放调侃的笑。
对，浪漫到不切实际。所以得不到，也不是回忆。
在车子的徐行中，楼层逐渐多起来，还有仓促的人流和车流。之所以选择这条路线，是因为由这里走比从环城路走到东镇路近许多。
晃过许多写字楼，走走停停。面对堵车，更多的人是心烦意乱甚至唾口大骂。无事一身轻，我无聊的按着喇叭。
这里经常出车祸。我说，那条隧道是四年前建的，设计和建造上有问题，太过狭窄，弧度很大而光线不足。
我知道。她说。似乎不当一回事。
几分钟后，道路被紧急疏通。我们在长龙的中腹一点一点蠕动。阳光斜照入隧道，车身慢慢的探进去，最后一点阳光消失在我们的脑后。眼前，是一片巨大的阴影。
车子熄火。
我们突然就走不掉了。
我尝试发动几次，都没有成功。身后是一片抱怨声，谩骂一浪高过一浪。她无所事事的坐在副驾驶座上，说，又一次。交警过来询问，然后打电话。过了一会儿，一辆车进来给我的车拴上绳索。交警开罚单，说，例行公事。
车被送到附近的修理厂。我和她从车上下来。无奈的笑。
很倒霉，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回头远远的望着来时的路。
你应该感到庆幸。
我不解。为什么。
他就是死在那里。
突然熄火，我们就都走不掉了。
4。白天与黑夜，原来是截然不同的
那天我和敏贞在修车厂分别之前谈了很多，她的故事，以及我的。没有任何征兆的，我感觉对面的她变得好远好渺小。她拎着装鞋子的塑料袋，黑色的鞋子被肮脏的雪水溅污。背影模糊。那件橙色的宽大棉衣。
一直在走，而有些地方是永远也走不出的。她说。
阳光透明，倾斜的掉落下来，碎花花的晃眼。
我打车回家，痛痛快快的泡热水澡。浅绿色的水和沐浴露的馨香把人浸泡得酥软蓬松，仿佛要浮起来，飘飘欲仙。然后洗衣服，晾在阳台。中午播报的都是新闻，枉称热点。出门想去飙车，才想起仍在修理中。
还是去了红茶馆。
刚刚到那儿，那个清水挂面发的服务员就发现了我。
昨天没来哟。
出了点意外，大雪封路回不来了。你在干吗。
单车链条脱了，正上呢。
她摊开黑油油的手给我看。这么漂亮的手怎么能干这个呢，我来吧。我笑着猫下腰说，也不知道戴个手套。像这样，拉住链条，踏板回旋，然后再把链条一提就可以了。我边说边演示给她看。
她非常欢喜，嚷着也要试一次，又把链条弄脱，却怎么也弄不好了。我哭笑不得，只好再帮她一次。她带我去洗手。
对不起啦。待会儿的那杯茶算我请你的。她显得无限愧悔。
你就这么肯定我是来喝茶的。我边用干毛巾擦手边问。
不是么。难道你是专程来看我的。
我呵呵的笑，我是专程赶来修车的。
茶馆有两位客人，五十岁光景，这里的常客。现在比较年轻的人都不怎么爱喝茶，生活节奏的加快令他们无法抽出时间来享受悠闲的消遣。抑或，只是不肯。
音乐忽然响起，是寂静之声。她端来两杯红碎茶，一杯给我，自己坐在对面。
我的狗死了，消化不良。她的样子有些难过。
就是那条穿衣服穿得比我还有风度的可卡狗么。我曾见过那条狗，不是纯种狗，类似可卡，除了腹部，全身都是黑的，毛长得拖到地上。身上套有碎花棉布保暖，耳朵总是耷拉着。见到我的时候就会抬起它短短的两条前腿趴在我的腿上，尾巴摇得甚是欢快。还一个劲儿的叫。我通常吧它的叫声理解为，嘿小子，跑哪儿去了，我想你了。
我接着说，那条狗应该还未成年吧，小小年纪就给它吃肉，自然是不行的。她的确给它吃肉，还挺大块儿。
她撅撅嘴，不高兴的说，你不也喂过吗。
我无言以对，转而说，我还没搞清楚它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洗发水，毛长得那么漂亮，死了可惜。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谈论那条狗，她给我讲它每天的生活状况，还有性情。
中间她跑到楼上拿来几张她和它的相片，是在茶馆里和公园的湖边拍的。照片里的她笑得很灿烂。
我离开的时候，她送我出来，说，谢谢你陪我。
到底是我陪她，还是她陪我。
路面冻结，夜幕沉降。一如人的心情。
修车的老板给我开单子。换了很多部件，上面有写，这车太老了，又缺乏保养，二手的吧。
是二手的。我接过单子，照着标价付钱，然后慢慢的驶离那里。
驱车徐行，空荡荡的冷风，被楼层分割的天空。夜行的动物都在此刻复活。争吵，酒令，车鸣，暴烈的电子音乐。被车轮挤压得扭曲的积雪像人的脸，残破而脏杂。光秃秃的树枝撕裂霓虹闪烁的灯光。空气里流散着怪异的酸腐气味，像是什么东西发酵的气味。
冰冷气候里，什么能发酵呢。
至东镇路停下车。我看到了敏贞，她蹲在一家酒吧的门口抽烟。酒吧的名字是nacisse。酒吧里的人进进出出，走起路来 高低起落。
我走过去。敏贞。
她抬起头，空洞的表情。被冻得暗红的手指夹着烟，长风衣，脖子上绕一条紫色毛围巾，深色牛仔裤，还是那双高筒皮靴。
你怎么来了。
路过。
喝点什么吗，我请客。她站起来。上次忘了答谢你。
我们走进酒吧，她要了威士忌，而我只要了热咖啡。灯光昏暗，舞池里的人影恍惚不定。
你就在这里过每一天。我问她。
上面有客房。
为什么不住店，这里很贵。
我花得起，我有什么花不起。
因为他。
对。
很明显她已经放弃了自己。你应该对自己有规划，你还可以重新开始。我说。
你有资格说我吗。她有些激动。
至少我有家。
家。一个人能算是家吗。只不过是个窝。你不敢面对，所以你辞职了。
你跟我来。我放下咖啡，扯她的手。
干吗。
回家。
你有病。
也许真如她所说，我的确是有病。彼此认识不到三天，我竟然想带她走。但直觉告诉我这么做。生命有阙如的人，就像股票，资产重组往往会有绩优表现。又或者，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放开了她。
夜晚躺在床上，耳机里回绕着广播主持人甜美温慈的嗓音。一些心灵谈话节目，岁于听友提出的疑问，主持人对答如流。但说与不说，其实没什么两样。没有一针见血的效果。
我关掉广播。望着窗外的阳台。
夜阑人静，阳台上影影绰绰的飘荡游离着一些影子，不是人影，只不过是我白天洗净的衣服还没有被收进屋里，它们张牙舞爪的在风里摇曳。白日高悬时它们的身上被镶上一道道金边，熠熠发亮，现在是午夜三点，它们还要用如此傲慢的姿态肆意的向我挥霍孤独，不寒而栗。是不是身边一旦没有了任何依傍，就只能在凄风苦雨里怅然飘摇，得不到救赎？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宁愿就此凄然睡去，永不醒来。
依稀的，我看见我们开车驶进隧道那个明暗交界的瞬间。服务员小姐笼罩在红茶雾气里的脸，敏贞手里的香烟。
有些地方是永远也走不出的。
原来，白天与黑夜，真的截然不同。
5。这是一个错乱纠结的世界
冻雪时下时停，阴云始终不肯散去，偶尔会出现一条缝，泻下一些阳光，但终究是吝啬的。它不会长久。
无法再飙车，日子一天难熬过一天。有时候一觉醒来，发觉眼前是一片空荡荡的盲。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地扫过一遍又一遍，衣服洗了一次又一次。百无聊赖。度日如年。
红茶馆里的那位服务员每天都陪我喝茶，有时候另一个也在她身边坐下，三人一同聊天。下午的光景在闲暇中消耗得很快。就像冬日里茶冷的速度。
她会因为脸上变粗的小毛孔跟我哀怨半天，我对她说，先用热水敷脸，然后用洗面奶搓洗，再用热水洗净，最后用冷水再敷一次，这样可以起到清洁和收缩毛孔的作用。她听完便欢喜非常，跃跃欲试。
我们已经混得很熟，没客人的时候我就教她做桃子酱和鱼子酱薄煎饼，还有意大利空心粉。而她就每天都会把桌子上的旧花换掉，依然是风信子，不同颜色和不同种类的，气味浓烈芬芳。
有一回我突然问她，天天喝茶，你知道各种红茶应该怎么制作吗。
怎么做呢。她俏皮的眨眼睛。把茶叶扔进去，倒上开水就可以了，最多，再插一根吸管。
她的回答总是让我感觉滑稽。
各种红茶的制作大同小异。发酵度达80～90%的全发酵茶。制作过程不经杀菁，而是直接萎雕、揉切，然后进行完整发酵，使茶叶中所含的茶多酚氧化成为茶红素，因而形成红茶所特有暗红色茶叶、红色茶汤。然而有趣的是，在英文中，红茶并不称红茶，而称black tea。多喝红茶有益健康，对皮肤也好哦。
那，一个人的爱情是不是也要经过这些工序呢。她的脸在缝隙的阳光里跳跃着莹白的幻化光彩。
我说也许。但时间和金钱便能让它变味。
为什么。
例如，钱不够多的话，就买不到好茶。
下午的时光是短暂的。
晚上去nacisse酒吧。敏贞夹着烟坐在我旁边，彼此无言。我喝咖啡，偶尔有简短的交谈。她与这酒吧里的人都已熟悉，不时有人请她跳舞。她从不拒绝任何男人的邀请。
她们在舞池中若隐若现，灯火忽而闪过她舞动的清瘦而妖娆的身体。然后一片漆黑，许久才浮现扭动的轮廓。像电影胶片闪过的片断。殴打，疼痛，悔恨，爱，创伤，阴影，卡车，已经那头卷发。
阴影突然淹没了她，然后她就走不掉了。
我们都走不掉了。
一直都打算留在这里吗。好几次，我这样问她。
快走了。
准备去哪儿。
还没想好。
不如跟我回家。
你先替你自己做打算吧，现在的你能给我什么。
谈话无疾而终。
酒吧里除了盲，沉沦和阴影，没有更多丰富的语言和情节。
我从来都不走近舞池，只是坐着，在两个世界之间徘徊。
结果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世界是错乱纠结的。包括红茶馆的服务员小姐，敏贞，和我。
6。最接近神的地方。
直到那天，敏贞才知道她将何去何从。
意外发生在午夜零点，敏贞把酒泼在了另一个女人身上，并动手打了和那女人在一起的中年男人。
她表现得异常从容，冷冷的看着我，说，我帮你报仇了，你这个懦夫。
我尽量使自己镇定。你不应该打他们。
为什么不应该，那样一个水性杨花见钱眼开的女人和一个贼头色鬼大腹便便横刀夺爱的丑男人，遇见了我，就该有此报应。
这是我的罪错，我给不起她安逸奢华的生活。那个时候，我不应认出他们。
她无奈的摇头。这不是你的罪，是他们的罪，懂吗。
她喝很多的酒，歇业的时候，已经醉意醺然。
今天晚上，带我回家。她口舌迟滞的说。
我帮她把大衣披上，然后背着她走出酒吧。狂躁的寒风卷裹着酒气，雪地上有错杂凌乱的肮脏脚印，浑浊的黑色雪水。
她在浴室洗澡，哗哗的流水声冲刷无望的凝重。我帮她找来换穿的内衣挂在浴室的门把上，说，换的衣服挂在门上，以前她买的。放心，没穿过。
那是有蕾丝花边和刺绣的银色连体内衣，在橘红色灯光下散发些许奢华气息。
她突然把门打开，赤裸着全身站在我面前。假发已经除去。
我完全呆住了。
左侧太阳穴上部，有一条长约七公分，宽约一公分的大伤疤。阴森惨白。彻入骨髓的寒冷。
看到了吗。她伸手取下内衣。我永远都走不掉了，就像永远无法抹去这道疤。
我们相拥而卧，面对面。我闻到她鼻子呼出来的夹着烟草味的气体，丰盛而凛冽的，且寂寞充斥每一个气体分子。
就这样好么，直至天亮。她说。
我的手绕到她的背部，她的皮肤粗糙冰冷。尽管盖了双层毛毯，空调亦开到三十度。可
还是冷。
我打算去西藏。六点的车。
为什么去那里。
传说西藏是最接近神的地方。我想，他的灵魂也许就在那里。
黑暗中我睁着双眼。
但我却看不到她。
她离开时静悄悄的，只有穿衣鞋时悉悉簌簌的声音。门被打开，吱的一声呻吟。她站在门口，空荡荡的冷风钻进来，还有对面大楼的灯光。恍惚的灯光下，她哼了一声，充满轻蔑与嘲讽的。
她是一簇火，而我，却不是飞蛾。我无法跟她走，或者让她停留。
门，随即被合上。
我起身打亮灯，五点半。
隐约从楼道传来愈飘愈远的脚步声，铿锵而空洞。
她走了。追寻回忆。若爱情黯淡，那么，唯一能做的，便只有让回忆灿烂。
声音像一条河，它的方向，是最接近神的地方。
7。红茶馆里的千千阕歌
足不出户呆了两天，看无聊枯燥的电视剧，吃泡面，听广播。安静生活的心情没有一丝涟漪。如同一汪死水。
雪已经停了，天色有不真实的蓝，蓝得像一场梦。遥远而虚缈。
日历翻过一日。2006年二也，我开车在大街小巷兜兜转转，无意间又到了红茶馆。恍惚着记起了什么，于是停车。
两天没来了哟。服务员小姐坐在对面，口齿洁白，皮肤亦白得如同夹在我们之间的风信子。
是啊。所以今天特地赶来。
是不是陪女朋友去了而忘了我们的红茶。她神秘的笑。
我有些尴尬，说，像我这样不务正业的人又怎么会有女朋友呢。
真的没有。很显然，她打算刨根究底。
真的没有。我肯定的说。
难道也没有想起过什么女孩吗。
没有呢。我没女朋友又怎么有女孩愿意让我想呢。
或者有，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我放下茶杯，抬眼看她。红茶腾起的雾气暧昧了她的眼。
茶馆散射着明媚的下午阳光。她一直坐在我对面，对其他的客人完全不理会。茶馆的生意似乎兴隆起来了，另一名服务员忙得不亦乐乎。
她回忆了许多我没在一起的时光。那条爱吃肉的小可卡狗，那辆脱链的单车，各种食物和红茶的做法，还有两日一换的风信子。
其实它们的花期不是这个时候的，不过现在的温室，任何季节的花都可以培育出来。只要你尽心。去了解，去体会。她凝望着我，水雾水雾的眼神。
我记得你曾对我说，风信子，风中的信使。我说。
对呢，没想到你还记得。她扭头望了望厅堂的大钟。五点了，我得走了。
去哪儿。不是晚上才下班么。
有急事。晚上你来么。
晚上。我疑惑。
她站起身。对，晚上。晚上你一定要来啊。说完快步跑到柜台后面，过了一会，把制服，帽子和手套都扔在柜台上，又走到门边。回头，定了定神，宛而一笑，慢慢的说，再见。
晚上八点半，我再度来到红茶馆。刚刚坐定，服务员就走过来对我说，你来啦。
是的。她呢，就是跟你一起的那个。是她让我来的，怎么不见人。
你说淅晨啊。
她叫淅晨。我恍然大悟。
你们认识那么久，你竟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显得相当吃惊。
从没问过。所以。
她把一个薄薄的小盒子放在桌上，是用印有风信子玻璃纸包装好的。她让我把这个给你。
是什么。
礼物呗。我想她是喜欢你了。真浪漫。
怎么可能。我笑，说，浪漫意味着遥远，而遥远，就是永远得不到。
为什么。
给你讲个故事。有一对情侣去海上划船，是他们决定分手那天，因为女孩认为男孩太懦弱。船愈划愈远，一个大浪打来，突然就翻了。他们在水里挣扎着游，好久都看不见陆地。女孩问男孩，要是鲨鱼来了，怎么办。男孩说，我会去跟鲨鱼搏斗，让你先走。女孩轻蔑的笑他，就凭你。她完全不相信男孩的话。后来，鲨鱼果然来了。女孩惊叫着拉住男孩。这时他们发现远方有一艘客轮正朝这里驶来。于是男孩拼命挣脱了女孩，向客轮游去，一边游一边回头大喊让女孩呆在那里别动。女孩完全绝望了，她以为自己马上就会死，可她看见的却是男孩被鲨鱼撕碎的身体和红色的海水。
那男的怎么能那样。她义愤填膺的说。
别急，等我说完。后来女孩被救上了船。她望着男孩死去的地方，说，报应。船长走过来问她为什么这样说。女孩回答，他抛弃了我，他想一个人逃走。船长叹了口气，说我刚才在望远镜里看到他在游开的时候用嘴咬破了自己的手腕。鲨鱼对血腥味和怪异的举动很敏感，他让你别动，是为了使你不引起鲨鱼的注意。而他舍弃了自己，帮你引开了鲨鱼。
好感动，但总觉得不真实。她说。
我微笑，那再说一个。一对情侣，他们相爱。但是
突然的变故，一夜之间让他变得一无所有。他开始酗酒，每次从外面回来，他都会把所有的怨愤都发在她的身上。她爱他，为他提供所有花销。他需要她，因为她有钱。但他又恨她，因为她的资助让他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浅薄的自尊蒙受屈辱。他开始打她，用脚踢她。她的身上常常会留下一些淤青。又一天，他们在车里争吵，很激烈。她终于无法继续忍受他，提出分手。车开到隧道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车，把她拉出来，动手打她。忽然，一片巨大的阴影淹没了他们，然后她听到尖锐的刹车声。她睁大了双眼，她看到一双手猛力的撞在她的肩膀上。她被推开了。她的身体倾斜，头撞到了洞口的护栏上。护栏没有完全修好，尖利的部分把她的头部划出了一道永远抹不去的疤痕。而他在把她推开以后，自己被刹车不及的卡车撞到，死掉了。血蔓延开，再也洗不掉。
那后来呢。她问。
后来。我深吸一口气，说，后来那女的开始四处游走，只为了遗忘。但却忘不掉。所以。每年她都会去墓地探望那个男的。穿他曾经穿过的旧运动鞋。女的只是沉默的看着墓碑，夜色沉落的时候离开。最后，她选择去西藏，传说中最接近神的地方。那里遥远。她相信那里有她的灵魂。
她呵呵的笑。还是不太相信哦。
因为是我编的嘛。我也笑，些许失落。
目光停留在那个礼物上。你还没跟我说淅晨到哪儿去了呢。
她呀，去澳大利亚读研究生去了呀。
澳大利亚。我感觉不可思议。我一直以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服务员。
她露出惊讶的表情。谁说的，她只是来这帮忙玩的，她的姨娘就是这里的老板。
我哦了一声，若有所悟。
打开玻璃包装纸。是一盒cd，陈慧娴的。哀婉的侧面，淡雅的妆。还有一张粉红色的卡片，上面清秀工整的黑体字写着：相遇是什么。邂逅是什么。就像你见到了那朵花。就像，我见到了你。也许结局并不一定完满，但一定，清沁肺腑。
我对她说，能麻烦你放一段么。
哪一首。
千千阕歌。
临行临别才顿感哀伤的漂亮
原来全是你令我的思忆漫长
何年何月才又可今宵一样
停留凝望里让眼睛讲彼此立场
当某天雨点轻敲你窗
当风声吹乱你构想
可否抽空想这张旧模样
来日纵使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怎都比不起这宵美丽亦绝不可使我更欣赏
因今宵的我可共你唱
音乐结束的时候，她正忙着给其他刚进来的客人倒茶。我把桌上花瓶里的风信子取出来，插在大衣胸前的口袋里。默默的走出红茶馆。
深蓝色的天空，繁星璀璨。
一个人的音乐。
一个人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