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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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烈日炎炎的三伏天,一吃过早饭,火辣辣的阳光就从高空沉沉地往下压,使人直喘不过气来。

    浮躁的夏蝉,躲在早已让烈日炽烤得叶子耷拉着的梧桐树上,拼着沙哑的嗓子,歇斯底里地鸣叫着,让人得不到片刻安宁。

    在这躁热难耐的晌午,一想及柳叶河滩上平缓流过的清凉的河水,和在阵阵河风的吹拂下,思索和想象因此获得的片刻张扬,我不禁横下了心,扛上叉子,快步走出了家门。

    走出幽深曲折的小巷,只见路两边的玉米地里,早已卷成了筒儿的玉米叶灰屑屑地低垂着。伏天的暑气在白亮亮的土路上颤栗地跳着。村里的翻斗车从眼前跑过后,高高扬起的道道飞尘,更是白闪闪地刺眼。

    我和村里的同伴像晒蔫似的,弯着腰,一边前言不搭后语地胡吹乱侃着,一边拖着拖鞋没精打采地往前赶着。

    到了柳叶河河滩,我们把肩上的叉子插进沙堆,快步跑到水潭边,猛一弯腰,只听“嗵”地一声就钻进深深的潭底,欢快地游了起来。一时间,在水的诱惑下,心底对人生的怀疑之心也遽然烟消云散了。

    我钻出水底,仰起身子,在清浅明亮的水面缓缓游着。河水从身上平缓流过时,眼前浮现的万千情景都渗透了我对生活的激情。

    在难得的清静里,蓦然传来的苍鹰的鸣叫,激起了我对云天的向往。

    我翻起身子,凫在水中,向不远处望去:只见在白亮亮的河滩上空,一只苍鹰在舒展着长翅,悠悠地倾侧,悠悠地盘旋,时而又发出短促而悠远的唳鸣。

    它在太阳底下久久倾侧着,盘旋着,仿佛这就是它的一切,除此以外,似乎也就无所思了,无所感了。

    一阵遥远而又模糊的回忆在我的心头翻滚着。

    当我再次闭上双眼,在水面缓缓仰游时,我的想象也随之展开双翅飞翔了起来。在愉悦里,烈日和沙石已从我的眼底消失了。我的内心早已为大自然内在的、单纯而神圣的生命力感动着。

    在这火热的伏天,又有什么比飞鹰更能唤醒我对生活的激情呢?

    我的潜意识有如暖流一般,在天地间了无声息地流淌起来。

    当绚丽的场景有意无意地闪现在眼前时,我紧跟着挤进了虚拟的云天,学着苍鹰的神态,悠悠地盘旋着。兴高采烈时,以高亢的嗓音夸张地传送着愉悦。不久,我思索和想象完全沉溺在了虚拟里,以至于潜意识里的旋舞也变得更加雄浑起来。

    恍然间,我似乎感到自己好似在逃离梦魇似的,逃避着现实,似乎虚拟的世界才是我所向往着的。

    我感到有些愕然。可事实上,也谈不上愕然,只是感到有不对的地方。我试着理清思绪,可暗暗袭来的烦乱和不安却打消了心底的冲动。

    一时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心头悄然流转,前后往复。一道紧接一道涌动起来的意识流,让我的心底不停生出似曾有过的感受。

    不知怎的,斗转星移,我的思索和想象又回到了从前。我感到旋舞着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我一直暗恋着的朋友。

    我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上所具有的独特之处,不仅是我,凡是和她认识的人都怀着一种意外的心情。在她的身上我一再感觉到心的颤动。

    在思索和想象的托举下,她从虚拟的世界里冉冉升起。

    只见在热烈的旋舞中,她柔韧的腰身,随同鹰的飞翔展现出妙不可言的动感。从她气韵张扬的旋舞中,我无时无刻不从中感触到撩人心动的旋律。

    她悠悠地向上扶摇,悠悠地向下盘旋。翩翩起舞间,一阵空灵缥缈的合声,从云天里传了过来,紧跟着,丝丝缕缕的合声又变得渐趋清晰明亮起来。在充满音响的云天里,她与飞翔的苍鹰配合默契。她的激情,她的天赋,她年青的生命所具有的无限魅力,在丝丝入扣的旋舞中得到了完美的展示。

    在瓦蓝的天空下,这风行水上一般即兴式的虚拟,让我尽情展示了我所向往着的亮丽的世界。可坐在河边,弯下身子,看着自己那漂浮在水面上的写满浮躁的眼神,以及藏在棱角不甚分明的嘴角和眉宇间的抑郁的情绪,我断然失去了对虚拟满怀的激情。在落寞里,我想起了给朋友写的诗静夜:

    湖

    以为月

    已溶在了

    夜的宁静里

    风

    一吹月

    却碎在了

    湖的涟漪上

    我

    以为你

    依然等待

    鹅黄的希望

    春雨

    飘落你

    却空留了

    腊梅的暗香

    渐趋平淡下来的意识流,又给了我残碎的诗意:想你的眼/早已没了/小河的清澈/和漂浮在河面上的/春月的碎片这单薄的诗句,顽固地盘踞在我心灵的深处,使我陷入不可名状的尴尬境地。

    为了摆脱往事的纠缠,我撩起背心擦把额头的汗水后,握紧钢叉,把叉把搁在腿上,腰猛一沉,将叉头狠狠地踏进砸塌在坑底的沙石堆里,紧接着,以敏捷的,富有弹性的动作,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叉子后把上,猛一抬腰,闪一闪叉头,往后抽抽叉身,随后,迅速挺直前胸,灵活地转动叉子,将一叉叉拳头大小的顽石抛进翻斗车车斗里。身心投入时,一叉紧接一叉的劳作,让我的心情明快了许多。

    和父亲一道,叉净了沙石堆里的顽石后,汗滴雨淋过似的粘满了手脸。

    我跑到河边,把河水一掬掬地泼在脸上,冲洗了手脸上的沙土,一下子感到凉快了许多。可是回到沙坑的阴凉处没坐多久,一片片颗粒饱满的汗珠又渗了出来。

    我坐在铣把上,向河滩望去,只见白刺刺的阳光如同利箭一般,灼灼地射在父亲的背上,把他黑黝黝的皮肤炙烤得似乎可以闻到一股剌鼻的焦臭味儿。

    随着他手中的大锤一起一落,脖子上蚯蚓般蜿蜒着的根根青筋,让我感到这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重复着的几个面目划一、恒古不变的动作,早已在我的心底定格了下来。

    默默无语间,我对父亲的关注变成了远处的观察,对他的艰辛已无动于衷。我的心突然高兴也高兴不到顶,消沉也消沉不到底,激动也激动不到头,失落也失落不到尾,以至有些慌然失措起来。

    我不懂得宿命,可他人生的轨迹已成为我命运的写照。面对烈日和沙石,人生显得有些过于漫长。我暗想,我希望的人生历程,也许犹如夜空中一闪而过的流星,它灿烂的跌落,就是人生的价值。面对倏忽而过的绚丽场景,我随意勾勒着神思梦想的世界。

    眼看着河水向远方平缓地流淌着,粼粼波光也紧随着荡漾开来。不经意间,无边的隐痛在内心延伸开来。

    去石渣厂喝了几口白开水后,我来到河堰上。只见阳光从遥远的天空直直地射下来,在河滩上溅起一道道光柱,白炽炽地刺眼。在三五人高的河堰下,银光闪烁的河水,挨着乡亲们掏沙的沙坑,向前平缓地流淌着。

    在河堰上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见沙车来拉沙,我便走下河堰,坐在河边的沙石上歇歇。

    看着几尾小鱼在忽隐忽现的水涡下快乐地追逐着,我忍不住捏了捏细沙向水面投了下去。它们以为是些可吃的食物,匆忙旋动身子,呼朋唤友地俯冲到水底,欢快地抢夺着摇曳下落的沙粒。当它们一吞进去,才知道受到了欺骗,这方才急忙将口里的沙粒吐了出来。鱼儿摆动尾巴,轻快地旋转身子时,肚子底下银白色的鳞片,反射出几点白森森的亮光。

    在清亮的河水里,缕缕水藻深绿色的叶片,随着流水轻柔地舒展开来的,散发出细微的鱼腥味儿。河边的泥潭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草,油腻得绿里泛红的叶片,漂浮在水面。叶片周围不时突突地冒出一串串细碎的水泡。泥潭边上,早已枯萎的,干巴巴的叶子,摊在龟裂的烂泥上,落满了尘土。和在水面上漂浮的油绿的叶片比较起来,它们了无生机的样子实在是丑陋不堪。

    我由此心想,若不是流水在潜移默化中,以明快的节奏,给我的思索和想象注入活力,我的人生又怎能从中获得丰富而深刻的内涵。心怀感激,我感到了一丝愉悦,这愉悦又让我的心神兴奋起来。

    我坐在沙坑的阴凉处,抬起头来,搜寻的目光执着而又焦躁地掠过烈日底下的天空,居然又看见了那只苍鹰。它正在苍翠欲滴的南山前,鼓着修长的褐翅,悠悠地倾侧,悠悠在盘旋。它愈旋愈高。它的翅膀一直动也不动地舒展着,显得威风凛凛。突然间,它均匀地鼓动长翅,在空中停住,仿佛透过实打实的生活想到了什么。

    在我凝神注视时,它忽然迅疾地俯冲向河滩,然后又扶摇直上。隐隐约约,可以听见它短促而悠远的唳鸣。

    我说不清它为什么要飞。我以为这旋舞就代表了一切。

    蓦然间,一阵巨大的振翅搏击声在我的心底升腾了起来。在令人忙于应付的生活里,借着天光云影里的翅膀,我的心灵被一点一滴地唤醒,空落落的心,任凭空灵缥缈的潜意识去填充。

    当我再次向苍天望去时,只见苍鹰正迅疾地挥动长翅,直直地往上飞,飞得矫健而又平稳,可潜意识里的影子,却一直在柳叶河上轻快地飘浮着。渐渐地,鹰和影子的相似之处越来越少。它们再也无法像鹰当初俯冲向河面时那么相亲相近。

    恍然间,我只觉得我的灵灵魂拼尽了力气要往上飞,身子却是一味地往下沉。

    我的脚已轻飘飘地失去了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