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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如夏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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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一些

    一些花开一些花败

    一些浮躁的喝彩和一些深沉的期待

    some make me smile

    some make me cry

    我用今天的每一次骄傲等明天到来看着昨天离开

    ——朴树一些

    回忆何时成为我生命中必行的事,是记不得了。每天都有大把时间花在过去的记忆当中,枕着往事入睡。回忆始于失去。不曾失去的东西,不会有人去想它。商业社会里像我这样的回忆被认为是大逆不道的,浪费生命是该杀的。没有回忆或者失去记忆我想我都是无法活下去的。过去的预示着未来,回忆是为了将来打算。我不能安稳的享受当下,也不曾缜密地考虑以后。然而当我憧憬的时候,所有的意境都是似曾相识的。对我而言,未来是没有遗憾的完美过去。经过太多失去就会明白现在的一刻终将成为某一天的回忆。

    初中在一个普通的小镇度过。现在想起那三年的时光几乎都是冬天,有刮不完的西北风,积雪也仿佛成年累月从来没有融化。印象最深刻的应该是满天的星光,为了中考刻苦攻读,每天披星戴月,看不见日出日落。我想习惯走夜路,就是在那时养成的。

    记得初二冬季的几个凌晨总是可以看见流星滑过夜空,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流星,璀璨如钻石一般,稍纵即逝,让我心底不得安宁。那时候我绝不曾想到,就在我惊叹的同时,身在异地的永也注视着相同的光芒。后来我们在师范宿舍的窗前等待狮子座流星雨爆发的那个夜晚,我才清楚原来几年前我们已经在同一时刻注视着同一片天空。缘真是妙不可言,我对生命充满了感激,亦觉得和永的相遇确实是命中注定。

    因为学校离家比较远,晚上我一般住到小镇上的外公家。外婆在我上小学的时候与世长辞,外公一个人住。他是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干净老头,平常喜欢坐在电视机旁看新闻和电视剧。我记着他最爱看刘保田主演的那部宰相刘罗锅,每次电台重播他都要像小孩子一样追着看。每个星期他会到集市上去买鱼一次,回来耐心的烹调,他跟我说吃鱼是补脑的。他一辈子在镇上做会计,退休以后每个月有一些零花钱,自己的生活还算可以。

    初中三年是我开始蜕变的三年。那三年有那么多的第一次接踵而至,让我措手不及。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上,都渐渐趋向成熟。我能感觉到小学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我正像家长和老师们说的慢慢长大懂事。

    和外公住在一起,让我有了私人空间,有了自己加锁的日记本。开始注意打扮自己,买衣服也要自己去挑选。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有所改变,少了孩子的稚气,多了淡淡愁容,仿佛满腹心事。

    我总能想起灯下苦读的寂静夜晚。每天晚上我都在11点到12点之间睡觉,早上5点就要起床。到了初三,我反倒变得不再着急了。晚上一边算数学题一边看电视剧,印象最为深刻的一部电视剧是还珠格格。也许是为了中考,压力太大的原因才会对这个为所欲为的小燕子崇拜的五体投地。她唤醒了我的孩提时代,以及我性格中潜藏的率真和叛逆。

    很多时候,人都是为了那些而去做这些,根本不可能像小燕子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几乎都是为了钱去做心中本来不愿意去做的事情。为了钱本身就是一个不清醒的理由,当真的有了钱之后,更多不可告人的目的自然层出不穷。当然也有很多成功的人生,所谓名利双收,但那是大众定义而已。一个人的得失只有自己最清楚,问心无愧是首要的。

    后来我还是如父母所愿,考上了师范学校。如果我的分数再低一分的话就不可能去那所学校,自然不会遇到永。生命将是什么样子不可预测,可以肯定的是我仍然像现在一样孜孜不倦地探索内心的需要。也许尘世间本来就没有我想要的,这个世界不符合我原始的欲望。

    我很喜欢玩味生活中的某个细节,对于冗长过去习惯笼统的记起。记忆中没有不能回首的岁月,真实的面对一切,面对一切真实我才能安心。有时候,我想要把以往的快乐穿在一起,却发现所谓的幸福只有一种感觉。满足和无知带来的幸福感小时候才有,对世界了解得越多,幸福也会越少。当我们不断渴望占有更多的物质时,幸福早已灰飞烟灭。

    童年对人的一生都会产生重要影响。这类人感情很丰富,不容易遗忘,若有阴影多半会伴其一生。无情的人从来不会感情用事,每一步都很理智,不会因此失彼。理论上讲,他们具有成就事业的先天优势。他们的幸福标准就是外界事物的得失,让他们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很难。

    5岁的时候,我从小镇搬到了小村。妈妈认为这次搬家非常失败,对我的前程甚至具有毁灭性。如果在镇上的话,上学不用跑那么远,就连赚钱也有很多机会,要比在这个小村里好得多。可我不那样认为,而且觉得这是父亲做得最成功的一次决定。有时我想天生我就是属于自然的,因为在那里我就像活在水中的鱼一样惬意。

    我觉得城市长大的人面孔干净,一点愁绪挥之即去。乡下长大的人面庞上似乎总是笼罩着一层愁云。其实那就是乡愁,是日夜对故土的思念堆积而成。在外漂泊时间够长的人也许看不出什么,心底的归宿却始终只有一个地方。

    对自由向往的人,童年是不能忘却的。因那为所欲为、自以为是的岁月注定不会重来,亦不需要重来。怀念已足够。

    一条清澈的河,两岸有茂密的树,树下有青草和牛羊,河里有戏水的鸭群。远处的山峦仿佛沉睡的兽,随着季节换装。冬天会穿上白色的“毛皮衣裳”夏季就穿绿色的裙子。天空的蓝色清澈真切,大朵白云对着河面欣赏自己。农忙季节,田里有穿着颜色流俗的妇女一边干活一边说笑。她们爽朗的笑声浸透着对世俗生活满足的喜悦。

    在如此安静祥和的环境中长大,骨子里有着端庄朴实的性情。亲近自然,让人变得宽容,因为自然无限的给予,从不索取。

    自从搬家以后,每天我都在野外奔跑。树林草地沟渠小河野花芦苇对我的吸引实在是太强烈了。我不是单纯的去寻找自己好奇的东西,而是去享受一种感觉。虽然我会在外面跑,但从来不曾拉帮结派,只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傍晚我经常坐在桥头,看着浑圆鲜红的落日发呆。天边有飞鸟掠过,玫瑰色的剪影让我心驰神往。我幻想着那里有不同于身边白天一样的世界,虽然好奇却有着高处不胜寒的担忧。我不清楚到底这样欣赏过落日多少次,总之记住了它在不同季节的色彩差异,还有形态各异的火烧云几乎都能凭着记忆画下来。

    小时候就像两栖动物。炎夏时节除了睡觉完全生活在水中。不管是水坑还是小河,都是那么清澈,倒影着蓝天白云绿树,日落时水面闪耀着桔红色的光芒。最喜欢在水中畅游,当视线与水面平行接近几乎相交的那一刻有说不出的激动。感觉是如此的轻松,是从心底的一种自觉,仿佛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个人,轻飘如同一阵烟。很多时候,我是仰面躺在水中任其漂流,好自在。

    上学后,学习成绩很好。依然习惯单枪匹马,不与任何人为伍。不合群的孩子常成为个别团体攻击的对象。因为与众不同而刺眼,即使低调亦会引人注目。感情细腻,动作沉稳,言语极少,这些特性在常人眼里都认为是女孩子应该有的。那些男生都不曾与我为伍,而且他们常常戏弄我。除了藏起我的东西,对我侮辱性的语言攻击也是常事。我根本没有过试图反抗,最为直截了当的解释就是我很清高。我在心里告诫自己大人不计小人过,跟他们说话有损我自尊和人格。

    这种孤独情结在我心底一直沉淀,甚至没有过倾诉的渴求。我也从没有感到过寂寞,如果寂寞是指独处的话,那我更愿意始终拥有个人的思考空间。我很容易就陷入自己的感情漩涡,对外界漠然置之。

    初中的时候,大把的时间交给复习题,偶尔的聚会能让我意犹未尽,和别人说上几句心里话都让我心潮澎湃好几天。毕业前夕,才发现校园内的一切是那么让人依依不舍。那几日我常常对着操场上的篮球桩发呆。因为我是喜静的人,至少那个时候是这样的。所以体育课是让我最为头疼的,而体育老师则是我最害怕的,我经常躲着他走路。那是体育加试时期,他就像一个幽灵一样跟着我。如果下课我没有在单杠旁边,他一定会找到我,在众目睽睽下带我到单杠下看我练习。没有想到即将毕业,却是这个平时让我畏惧的人打开了我感情的闸门。那些面目平庸的人和寻常的破旧教室让我开始产生留恋。这是我第一次对除了亲人以外的事物有这种感觉。

    死亡与生命对峙,让我费解和着迷。小时候觉得死亡可怕,刺眼的花圈、白色的孝服、揪人心魄的唢呐声以及燃绕纸钱的火焰和灰烬都让我望而生畏。外婆去世的时候,妈妈撕心裂肺的痛哭令我感到害怕。本来我是不伤心的,但想到她没有了妈妈,我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泪,那是因为同情和可怜。

    外公在我上师范的第二年哮喘发作而去世。曾经有过几次病危,他都觉得大限已到,嘱咐我的只有好好学习一句话。在他去世的那个夜晚我从县城骑着自行车回到小镇,但我没有去看他。素来我都是不喜欢很多人在一起的场合。是十一月晴朗的夜晚,月亮满满的在树梢挂着,有稀薄的雾气渐渐笼罩。万籁俱寂,耳边只有橡胶车带与路面摩擦的沙沙声。能看见自己的影子不断和树影重叠。

    我心中并无悲伤,只觉得他的死去对于他自己亦是解脱。病痛的折磨让人不堪忍受,每当哮喘发作他的脸就会憋成紫色,床单已经被他抓坏了好几个洞。生命到了进退两难生不如死的地步,真的不如干脆点。

    在死亡面前,平凡的人亦是动物,维持生命是唯一的愿望。留得青山在,生命是延续欲望的资本。

    自杀的人是因为绝望或者没有欲望的麻木。

    死亡有时候来得突兀。在我师范三年级的时候,我的祖父患上白血病。没出一个月便驾鹤西游。我依然是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但我并没有什么感觉。失去了,悲伤亦是无用。

    依稀记得那是早春时节,华北平原惯有的沙尘暴天气。在去火葬场的路上,路边的桃花正开得鲜艳,在狂风中凌乱不堪。落下的花瓣被风卷起,消失在漫天沙尘之中。祖父的生命就如这桃花,在他死去后,留下了我们这些果实。

    祖父生前喜欢花草。狗和猫甚至驴马牛羊他都很有耐心的侍弄。每逢春夏,他的小院里总会花团锦簇,翠绿欲滴。虽是些叫不出名字的乡下野花,却自有一番韵致。那时候我常常坐在旁边看上半天,总觉得那是世间最为纯洁和美丽的事物。为它们绚丽的色彩着迷。有时候祖父会在旁边修剪花草:剪掉多余的枝叶,拔掉杂草。被剪掉的枝叶和杂草混在一起,散发着辛辣的芳香。冬天,祖父经常一只手抚摸把身子蜷作一团的花猫,另一只手扶着叼在口中的长长的烟袋坐在热炕头上喷云吐雾。他抽的烟劲儿很大,我们兄妹几个经常联合起来反对他。受不了浓重的烟味,却眷恋小屋内的温暖而不想出去。这时候,他会停止吸烟,拔出烟袋头,认真清理里面的烟灰。然后放在布口袋里,系好口绳,再平放在盛着烟叶的精致篮子里。那个篮子是用一种野草晒干的茎编制而成。没有上学的冬天,我们几个经常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听祖母讲故事。当天色逐渐暗下来,他们会让我们赶快回家。祖父会在煤炉上炒一个鸡蛋下酒,不放盐,黄灿灿的仿佛一块质地上好的绸缎铺在黑亮的锅底。香味充满整个小屋。

    他是生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六个儿女并没有能够真正理解他的。他和祖母也是在多年的磨合之中学会彼此宽容,年轻的时候定有过激烈的行为和言辞。伤心那是肯定的,因为他们的性情没有一丝相似。不过晚年他还是幸福的,毕竟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去自由的生活。临死的时候对世界并无多少眷恋,唯一放心不下的竟然是那头没有长大的小驴子。这个愿望最终落空。那头小驴不听别人的话,整日滴水不进最终只能被卖掉了。

    时间带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就决定要把他带走了。生即面对死,还有什么能与日月同辉,永垂不朽呢。每当思考这个问题,我顿觉生活廖无趣味,人生一世究竟为了什么存在呢。我是不会得到答案的,也许不断的体会和经历,当生命燃尽的那一刻我会明白。

    爷爷去世后,奶奶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死亡是一个人的事情,一个人离去的意义不在死亡本身,带给别人的种种才是真谛所在。两个人能够在一起生活六七十年就算是罪孽也是含着缘分在里面的。我不能理解他们当初的结合,姑且认为那是一种宿命。年少的时候对这些都是极为反感的,尤其能够激起我的叛逆情绪。那时候我不相信宿命,觉得命运把握在自己手中。更不曾注意到他们结合以后的时光中有着怎样微妙迟钝的改变。直到后来经历的事情多了,我才明白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这种必要不需道理去诠释,在时间的长河中,亦能渐渐感悟。奶奶最终是领悟了,她心里最清楚的那一刻应该是祖父弥留之际。没有人能够准确知道奶奶的想法,因我们都不是和爷爷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人。

    旁人说再多安慰的话也是隔靴搔痒。奶奶一味地苍老下去,没有几天,便拄上了拐杖。额头的皱纹更深,仿佛一时间刀刻上去的。头发懒于梳理,任它们在鬓角处乱糟糟的随风飞能说一些活人眼里的话,想象爷爷在天堂的美好生活。奶奶原是很封建的人,这时候却看透红尘似的明白过来。他对我们的话苦笑,那只是你们想的,人死如灯灭,谁知道呢!活着的时候好好过就行了。说着说着声音就变了,带着哭腔和追悔,也让我们跟着她一起感伤。

    我憎恨贫穷,因为它如影随形,无法摆脱。

    小时候,周围人们的生活水平都在一个层次,我没有发现贫穷的存在,以为富人不过是日积月累所得。时间长了,我们自然也会成为富有的人,可以说小时候的物欲从来没有得到满足。那时候喜欢吃香蕉,经常梦想着有许多的钱都拿去买香蕉,堆成山吃也吃不完。对画画着迷的时候,觉得如果哪一天拥有了它们一定能画出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每天晚上都会做梦,几乎都是突然没有任何理由的拥有了渴望已久的东西,然后就是忘乎所以的狂欢,梦醒时分亦不曾感到失落,只是对梦里的向往和追求,希望有一天美梦成真。这些都是拥有足够的钱就能实现的梦,然而小时候并不会坚持,任何想法都不会长久。现在想来它们幼稚可笑,甚至无知,却是本能的渴求。不像成人后,为了赚钱为了名利为了一切其实并不重要的东西而违背意愿和良心,乃至不择手段。

    对别人的拥有(当然也是自己想要的)除了眼红嫉妒,还带着恨意算不算人的本性,我不能确定。我认为应该是的,我怀疑这个世界存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除非他经历了很多,懂得富贵如云,并且最终一无所有。小时候,父母告诫我和妹妹,别人的东西再好也是别人的,如果想要,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争取。他们自力更生,信奉求人不如求己。受他们的影响,我的生活独立完整,习惯一个人完成所有事情,这和一个人的自尊程度是紧密相关的。

    从各种事实来看,人穷志短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本来处于逆境,知难而上的人毕竟不是多数,更多的人喜欢安稳平定,自暴自弃者也有之;另外,从商业角度来说白手起家自然比不了资金雄厚者。贫穷能够消减一个人的意志,即使当时的理想多么伟大,在经历更多的挫折打击甚至血本无归时,还有几个能够站起来顽强地走下去呢,他有走下去的资本吗?更不用说那些本来就没有鸿鹄之志的人了,他们一辈子除了温饱类的世俗追求还有什么?

      我是上了师范,才明白富有的好处,同时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贫穷,以至出现那么多的尴尬。狂妄自大几乎是富人的通病,特别是那些自诩为中产阶级的家伙,从来没有低头走路的时候。我记得那是师范二年级的时候,一富家女由于篮球比赛负于我班,不分青红皂白打了我一个巴掌。凡是有血性的人我想都会还手的,当时我们就打了起来。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有这样气愤,并且对她的行为感到不解和可耻。我向来讨厌集体活动,更不用说为了所谓的荣誉像领导们说的那样去玩命似的拼搏。后来,她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且向我低下高贵的头颅来道歉。我想就这样算了吧,反正我也没有损失什么。然而我们的班主任还有那几个喜欢闹事的男生说什么也不罢休,非要讨回一个公道。他们带着我到医院检查,她不是有钱吗那就狠狠造她一笔,看她牛什么。我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也是没用,那些男生威胁我说,如果你不这样做,就是给我们班丢脸,以后别想好受。当我从校主任那里拿到她给的两百块钱检查费用时,我悔恨羞愧,我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不能让我的内心得到平静呢?难道就因为我自己拿不出那两百块钱还给班主任(去医院检查的时候是班主任花的钱),这样做我和她有什么区别,为了所谓的集体荣誉而事与愿违,和自己不屑一顾的人斤斤计较,算什么东西。假如那个时候,我自己有钱的话绝对不会向她要的,两百块钱对那时的我来说是三个月的生活费,我不敢向家里索要,一方面不想让他们担心,另外父亲叫我省着花,不要乱花的叮嘱我早就听烦了。在父亲看来除了维持基本的吃穿外,其他的花销都属于乱花的范畴。有一段时间,我买书和磁带都是背着他的,每天的饭费坚持不超过三块钱。还记得我工作后第一次发了3000多元工资的那个月,我全部用来买喜欢的衣服、鞋子、随身听、订了好几种文学、旅游、电影方面的杂志,然后再去魏公村的西餐厅和酒吧。我迫不及待想操纵和尽情享受这个社会的横流物欲,却不清楚这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在师范的时候,宿舍里面有几个比较有钱的人。至少在我们这些从农村走来的孩子眼里来看是很阔绰的。他们花钱大手大脚,但还不至于挥金如土,常在我们面前显摆他们的穿戴,唾沫横飞地谈论他们经历过的奢靡排场,又说到过上海、北京这些大的城市。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跑到操场上散步,我不怀疑他们谈话内容的真实性,然而我真的不想听这些。一个思想平庸的人穿得再好也只是衣服架子,去过再多的地方只能是给铁路局和民航作点贡献,除了这些,还有什么。那个时候,就知道自己的想法与众不同,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也不想听他们说话。所以除了睡觉我都不会在宿舍里面,实在不能离开的时候(比如熄灯后的卧谈会),我练就充耳不闻,我想象着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之后,就会去世外隐居:有一个很小的木屋,里面除了书就是直抵心灵的磁带,房前的空地上种着喜欢的蔬菜和各种花草,屋后是成片的果树,树下有悠闲的鸡和鸭在觅食。蔬菜水果和蛋用来维持我的生命,口渴的时候喝井底的水;早晨看带着露珠的花瓣,黄昏欣赏西山落日;夏夜倾听闪电雷雨的交响曲,秋夜有蛐虫低吟,雪夜最美就是围炉读书。在没有认识永之前,这个美梦中只有我一个人存在。而初试情爱便欲罢不能,渴望有一个知己作陪,却不是红颜,于是这个梦愈发缥缈。

    疾病可以夺去生命,贫穷无疑火上加油,加快了死亡的过程。爷爷的死是和钱有着很大关系的,假如我们有钱做手术和住院进行长期治疗的话,爷爷也许现在还活在世上。爷爷刚刚病倒的时候,父亲和两个伯伯便带着他到医院检查。记得那天傍晚回家的时候,我看见放在院中的木棺,工匠在上面刷着暗红色的油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接着小姑从屋里出来,一看那张强颜欢笑脸,我就什么都明白了。虽然不做手术是爷爷和所有儿女的意愿,然而我十分清楚如果不是那么贫穷,如果有足够的钱,谁会眼睁睁地任凭病魔夺去一个鲜活的生命呢?在生命面前,如果有钱,钱又算得了什么;如果没有钱,它又显得多么重要。真矛盾,不过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有了一个愿望——将来要赚很多很多的钱。想到这些,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爸爸在爷爷的棺盖被钉上钉子将要抬走下葬的那一刻,眼泪鼻涕纵横于他布满皱纹的脸,痛彻心肺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相互交织。

    本来我是不应该去思考婚姻的。我是不喜欢束缚和规矩的人,而且又是同志,如果能够按照本性自然成长的话,和婚姻根本不搭杠,那是属于平常人的生活方式。可是我并没有在充分自由开放的环境中成长,而是和众人一样在世俗中渐渐长大。没有人发现我的迥异,就像一棵芳草在品种众多的杂草之间默默无闻的吸收阳光和水分,任何人都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来要求我,他们期待着我像其他野草长得一样茁壮肥美,好成为牛羊的美餐。除了我自己,没有人知道我是一棵芳草,并且最终能够开放惊艳的花朵。为了那一刻,我应该反抗,不能让他们将我的心底之火湮灭。

    他们活着为了吃饭,为了工作,为了每天生发的卑微想法,一辈子活给别人看,为了脸面不敢面对内心的真实想法。当然这还是比较好的,毕竟他们还有活着的充足理由。不像我的奶奶是为了等待死亡而存在的,失去自我,家人的生活状态是她最为关心的。她很清楚自己已经到了过一天少俩儿半晌的时候,经常看着我说:不知道临死前还能不能看见重孙子,过了年都二十四了,是在家里说一个,还是在外面搞呢?起初我只是笑笑说没有,后来次数多了我什么都不说了,装作没有听见。人活到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任何意思了,还不如自己了断,当我看见那些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耄耋老者就会这样想。假如有一天我也老得不能自理了,我一定不会拖累别人,选择一个适合自己的方式来结束生命,一定是在开满鲜花的草地静静躺着,然后呼出最后一口气。我的尸体已经不在属于我,随他怎么样,风干或者被鸟兽啄食然后留下皑皑白骨,想象一下有多酷。

    别做梦,你已二十四岁了,生活已经严厉得像传达室李老伯朴树这样唱着的时候却忍不住迷恋着远方,花两年的时间走遍全国。我今年也是二十四岁了,对婚姻根本没有任何想法,尽管家里人特别是父母还有奶奶姑姑等等,几乎看到我就会扯到这个问题上。每次我都说不着急,想着能过几天算几天。我无法想象他们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一个同性恋会有怎样的举动,妈妈脆弱的神经能否承受这样的事实。

    每个周末,父母都会给我打电话的。每次的内容基本一样,我差不多可以背下来了。无非是吃饱穿暖,好好工作,不要惦记着家里之类的话。我很清楚他们的需要,也知道他们是为我好,每次只能耐心听着,直到挂掉电话。记得刚到北京的时候,几乎两周回家一次,后来是三周一次,一个月一次,两个月一次,现在已经半年没有回家了。不是我忘了它,实在是回家没什么意思,父母总会过问我的终身大事。有好几次,我想告诉他们真相,但总是欲言又止。我不能伤他们的心,这是大逆不道的。不过我想,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的,能瞒多久算多久吧。

    我觉得婚姻是可怕的,至少在我熟悉的婚姻中没有发现真正的幸福。感情和诺言都不被保证,况且一张签字盖章的纸,没有任何意义。然而不知道这张纸让多少人失去了自由和方向。姑姑就是这样,她和姑父结合前只是看过相片,然后通过媒妁之言就敲定了。由于姑父常年在外面奔波,两人之间根本没有感情。况且见过世面的姑父根本瞧不起姑姑这个乡下的丫头。当他提出离婚的时候,姑姑根本没有同意,她为的是孩子和以后的生活着想。那个年代,离婚后的女人是不容易找到对象的。我想可能从那个时候起,姑父就把姑姑当成他传宗接代的工具和在家里照顾父母的保姆来对待了吧。我真不能想象,没有感情,还能够做ài,甚至有了三个孩子。

    在我的老家,年轻人的婚姻依然沿袭老的方式,相亲-交往-订亲-结婚。我了解这是多少代人的规律,按规律办事才能手到擒来,简简单单,风风光光,保证不会出错。如果谁没有按照规律来走,必然付出代价。堂妹的年龄和我一样大,今年她结婚的时候,我没有参加,不是没有时间而是不忍心看着大好的青春就这样葬送在酱醋油盐之中。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结婚,对我而言,结婚就意味着一切都完蛋了。即使有一天,中国的法律认可同性婚姻,我也是不可能结婚的。婚姻是带有强迫性质的,我讨厌被动,不管什么事情,只有心甘情愿才会变得简单。虽然说双方都是自愿的,然而那不过是暂时而已,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婚姻成为一种习惯,很大程度上是在习惯的力量下而生活在一起,而并非真心实意。人都是有惰性的,当眼前的生活能够满足她所有欲望的一半时,就不会生发改变当前生活的想法。

    在我没有毕业之前,我梦想着有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朝九晚五,出入于有着明亮宽阔落地窗的高级写字楼,下了班和一群人去唱ktv,周末相约去商场购物慰劳自己一周的辛勤。我这样生活了两年多,从小城一直来到北京,从三室一厅的民宅到冷气十足的高楼大厦,从每个月几百块钱到几千块钱,就在别人看来生活越来越好的时候,我辞职了,那一天是2005年一月的最后一天。那是一种毫无意思的重复,包含着太多无聊的事和人。我没有耐性再做下去,任凭时光流逝,除了工资,任何表示成就的东西都不曾做出。我和印钞机唯一的区别就是速度慢而且数量太少,而且每个月只有固定的数目,几乎用尽我所有的精力。

    特别是当我们公司被行业内的老大收购后,我彻底崩溃,对这种生活失去了信心。新的经理是一个毫无人味的工作狂,把我们当成没有感情的机器一样,努力塑造我们像他一样为了工作,为了利益不惜舍弃健康、快乐、假日。每天加班到晚上十点钟,就算我能忍受,但我不想再为了生存而忘记自己,随波逐流。我始终坚信热爱要比单纯的履行职责的力量更大。我不能认同其他人那样整天抱怨,却还舍不得放手,就因为害怕不能每个月都拿工资,不能买好看的衣服,不能去吃比萨和肯德基。

    当我决定要走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这是一个赌注。我将以后的时间和精力全部用来实现我的理想,无所谓成功。因为那是永无止境的,像是一条自己开辟的路,披荆斩棘一直走到生命终止。如果我为了赚钱去工作,当青春荒废的时候,我想我定能后悔到自杀的地步。没有什么可以掩盖美丽,那都是暂时的,天才只要努力终究能够破茧成蝶,自由飞舞。即使错过一生的时机,一败涂地亦无愧于心。世界是令人绝望的黑洞,我要像烟火燃尽自己,照亮真相,令人瞩目。

    我尊敬真实活着的人们。朴树。安妮宝贝。还有一些像我一样默默追求自我,却不被世人所知的人们。想着有一天死去,理解我的人对别人介绍说,他是一个真正活过的人,这样一句是我一生所追求的,是我要用一生的时间和精力来争取的。曾经很想出名,出名要趁早这句话让我受用一段时间。那些时日彻夜爬格子,期待一朝成名,摆脱窘迫的生活。现在虽然也还存着成名的心态,却已明白心灵的宁静要比任何身外之物都重要,是活着的根本。

    有很多看不惯老板作风的人先后辞职,他们问我,想找什么样的工作。我笑而不答,后来当他们都找到了工作,重新归于原位,还是问我,你还没有找到工作呀。

    我说不找了,就这样沉淀一下吧,我应该好好想一想我的未来。

    那还用想呀,赚钱、买房、买车、娶老婆、吃香喝辣呗。

    我笑了,是为了掩饰我的惊讶,那一刻我有马上挂掉电话的冲动。出于礼貌,毕竟是老朋友,我还是耐心听了下去,在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这次对话。幸好我们用的不是可视电话,看不见对方,否则他一定发现我在假装好气地跟他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当然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发着牢骚,说着近期公司发生的让他开怀大笑抑或郁闷至极的事情。我想他的感情中心已经圈定在了这个公司,随着它的发展改变而波及情绪,就像受人类摆弄观赏的动物一样忘记了还有属于自己的灵魂。

    他的未来除了买车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而且我们买车的目的绝对是不一样的。他们不外乎上下班购物郊游的家用。如果是我一定会买一辆越野车,开着它去想去的地方,走遍全国乃至天下。带着适合自己的摄影机留下让我感动的瞬间。我不想我的生命就这样平平常常地度过,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就像不曾来过一样,仔细想想就知道有多么心痛了。

    想着他们每天早上被闹铃惊醒,然后匆忙的去挤公交车,坐在电脑前开始一天繁忙的工作。和天南海北的客户口干舌燥地周旋,目的只是他们多掏一些钱,自己的工资提成和奖金高点而已。而我却坐在家里,听着音乐,写着自己对生命的感悟,试图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累了的时候,可以乘电梯到宽阔的马路上散步,在天桥上欣赏循规蹈矩的各色人等。他们面无表情,各怀心事。真不清楚他们真实的表情哪里去了,难道他们生下来就是这样吗,肯定不是的。

    我在呼啸的车流中想着他们丢失的表情:幼小时有着如日出前的天空一样白里透红的脸蛋,那时候快乐就会笑,兴奋可以手舞足蹈,生气时会撅嘴,愤怒时可以大打出手,悲伤时会闷闷不乐,压抑时可以大吼或者痛哭流涕;后来我们被无情的长大,渐渐适应了现实,脸上的表情不知不觉也发生了变化,好像演戏一样,只有晚上在肌肉疼痛的提醒下才对着镜子看看真实的那张脸。他们不可思议,一张脸可以装出那么多表情:和客户皮笑肉不笑,对上司努力挤出笑容,和对头貌合神离的讲话,高兴只能偷着乐,伤心了还要找没有人的地方暗自流泪。

    我也时常感觉到自己的渺小。特别是一个人在沙尘漫天中步履维艰的时候,觉得自己不过是一粒用显微镜才能看见的尘埃,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贡献,不如任何一个平凡踏实的劳动者。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能做些什么?那个时候心如死灰,几近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