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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独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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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白面男子见慧静仰面泪流,冷笑道:“神光当年威猛如龙,振翼云汉。可笑他传人却只是守寺之犬。”说罢乘慧静不备,右掌猛地按在他心口。慧静一惊,急忙涵胸实腹,出左掌搭在他肩头。那白面男子肩上一沉,内力到此通行不过,掌上便难发力,急忙右臂上缠,压住慧静左臂,左手五指如勾,拿向慧静右肋。慧静提气充于肋间,右手箕张,也作势抓向他脖颈。那白面男子先行出手,终是快了一步,慧静右手距他脖颈尚有三寸,他五指已抓上慧静右肋。

    慧静右肋间真气密布,本以为能抗此一抓,不料那白面男子指着其体,劲气立时透入,竟将他“京门”、“章门”两穴封住。慧静一招间受制于人,心中大恐,疾提右膝,撞向对方肘尖。

    那白面男子未料对方要穴被拿,仍能提膝击人,心中也是一乱。他这松溪派技法专讲抓筋拿脉,打穴击要,一旦得手,对方无不瘫倒,似慧静这般情状,还是头一遭得见。那白面男子知制他不住,掌心吐力,实实印在他右肋。松溪派掌法与别派大不相同,一掌既出,必应三穴。那白面男子心思歹毒,所击“通谷”、"石关”、“阴都”三穴,俱是足以致命之所。凡人“通谷”穴被击,肾脏内必致淤血,而“石关”穴稍受震荡,便可损害三焦,波及心脏。若前两穴已受创损,随之“阴都”穴又遭重击,则当者立时小便不通,有死亡之虞。故松溪派“一掌应三穴”之法,实乃江湖上最阴狠之武技,其拳理与医理相通,救人取命,皆在一念之间。

    慧静中了一掌,脸色大变,只觉膀胱内痛胀无比,心肾两处奇热难当,一口鲜血涌了上来,险些冲口而出。便在这时,脖颈又被那白面男子掐住。那白面男子轻易得手,大笑道:“你这护寺小狗,还敢说天下无拳么?”手上用力,直掐得慧静面赤目突,鼻孔中溢出血来。慧静落入人手,一身本领无从施展,强压住冲到口边的热血,怒目而视,并不屈服。

    那白面男子见他受此重击,犹能支撑得住,心中暗暗惊佩,手指略松道:“你若认输,我便饶你不死。”慧静呼吸稍畅,怒视其人道:“你乘我悲伤流泪,偷袭得手,我我岂能服输?”那白面男子取巧获胜,也觉不甚体面,略一沉吟,说道:“当年我与神光交手,他也曾饶我一命。也罢!你去调理片刻,咱二人再重新来过。"手臂一抖,将慧静抛了出去,随即盘膝坐下,闭目养神。

    慧静跌倒在地,半晌方才爬起,也不理会众人从旁讥笑,两掌夹抱后脑,弓腰挺膝,垂脊踮足,又做出一个古怪的姿式。

    周四见他这一式怪中有法,吸短呼长,意在胸际、腰肾,心道:“此与易筋经中‘打躬式’相仿,难道他心肾两处受了重伤?为何又踮起脚来,十趾不敢抓地?这可没有道理。”他不知慧静肾脏受损,淤血已流入膀胱,之所以要踮起脚来,全是为了减轻下腹巨痛,又想:“看来这松溪派武功,果是不同凡响。一会儿我若与那两人交手,须得全力以赴,出重手击之。"眼见二人都在场上调息理气,回头向木逢秋道:“这个笪象川,先生可是认得?”

    木逢秋点了点头,说道:“当年神光与我教为敌,屡败我教人物,最后约定在西岳华山与冷教主一决雌雄。冷教主恐敌他不过,便遣人到松溪派求援。松溪派虽与少林有怨,但其时季化南、叶继美二人均已亡故,门中只剩下吴昆山、周云泉、单思南与笪象川等人。昆山、云泉老而多病,不能远行。单思南则鄙视我教,闭门不见。最后只有笪象川一人赶来,全了冷教主脸面,故而我教人物都与象川有一面之缘。”说到此处,叹了口气道:“可惜那一次只有象川赶来,若思南也能应邀而至,我神教也不会一败涂地了。”

    周四道:“此话怎讲?”木逢秋露出惋惜之情道:“继美门下,思南独秀。假使他能与冷教主联手,神光必败无疑。”手指那白面男子,又道:“据说象川入门之时,继美年事已高,象川一身本领,皆由师兄思南所授。此传言若是实情,则思南技艺之深,当真不可揣测了。”

    周四听了,眉毛跳了几跳,猛然盯住场上那黄脸男子道:“先生可知那人是谁?”木逢秋经他一问,也是一惊:“难道这人会是思南?”想了一想,却又摇头道:“不会是他,不会是他。此人性情孤介,当世能请动他的人,那是没有的。况且他早已年逾古稀,又怎会远来蒿山,与少林后辈争强?”嘴上说得坚决,心中却想:“此人若是思南,那请他之人又会是谁?今日山门前聚集龙虎,看情形都是受人邀请而来。教主一直不敢现身,莫非担心那幕后之人突然露面,我等抵挡不住?”

    他窥破教主这层心思,也不禁生出忧虑,但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何人有此脸面,竟能将这许多销声匿迹的人物一并请来,又想:“这幕后之人既有吞灭少林之心,必有称霸江湖之志。如此大事,惟有深谋远虑,布置周密,才望有成。今日众僧与各派僵持,两下均无胜算,教主一旦现身,胜负更难预料。此人没有十分把握,必不敢轻易跳出,以真面目示人。”想到此处,低声冲周四道:“教主蓄势不发,想是对那人有所顾忌吧?依属下看来,今日无论谁胜谁负,他都不会置身其中。"

    周四被他点破心事,倒也佩服他料事明白,轻叹一声道:“何以见得?”木逢秋道:“此人请来这多帮手,足见心中没底,对此战信心不足。少时教主大显神威,如能尽灭其场上爪牙,此人心胆必寒,又哪敢倾力一搏?是以教主越早登场,他越不敢与我等争衡。”周四点了点头,心想:“今日若非众僧苦战不屈,那人恐怕早已跳将出来,屠灭少林了。他若果真抢先而出,占了形势,我想要相助少林,也为时已晚。木先生所言有理,我须及早助战,唬退此人。”言念及此,又不禁后怕起来,暗怪自己不辨形势,险将众僧推入死地。

    木逢秋观其神色,知他终于拿定了主意,眼望盖天行等人,露出会心的微笑。盖天行、萧问道两人暗挑大指,赞许他劝人有方;叶凌烟则跃跃欲试,盼着与教主大出风头。

    应无变缩在教主胯下,连着看了十数场好戏,愈看兴致愈浓,只盼高潮迭起,热闹不断,浑似小儿观戏一般,只要热烈火爆,他便兴高采烈,至于谁胜谁负,那是丝毫也不放在心上。谁料正看在兴头上,那白面男子和慧静突然偃旗息鼓,停了争斗。他瞪大眼睛等了半天,也不见二人有何举动,心中甚是不耐,呸地一声,冲场上唾了一口,随即扯了扯周四衣襟,故意只露出半个脑袋道:“教主,一会儿你老人家上场,可要打得热闹些,最好让属下看得魂飞魄散,屎也憋不住,尿也止不住,眼珠子也要吓出来,那才过瘾。可千万别像场上那两个熊货,一个闭目合眼,一个气喘如牛地较劲。”几人听他说得龌龊,都轻声笑了起来。

    盖天行知教主即刻便要现身,心怀大畅,抬腿踢了应无变一脚,笑道:“你要弄脏了教主衣袍,可要罚你用嘴舔干净。”应无变闭上眼睛,呻吟道:“啊唷,啊唷!长老这一脚踢得好重,我这泡尿怕是真的止不住了。"

    几人正说笑间,忽见慧静站了起来,双手抱肩,长长地嘘了口气。那白面男子睁开双目,只向他看了一眼,便知他伤势已愈,不觉赞道:“好个神光,内功心法果然天下无对!”缓缓起身,向前走来。

    慧静并不迎上,反而向天心走去,及至近前,突然跪倒在地道:“弟子投身佛门,数年来不敢妄杀一命,但今日若不以重手相拼,实难与那位施主一较高低。倘弟子一时失手,竟犯杀戒,还望方丈开恩免罪,容弟子耗尽余生,忏悔修行。”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委实出人意料,而出家人竟言杀生之事,更是罕见罕闻。众僧齐宣佛号,都知二人争斗若非凶险无比,慧静绝不致说出这种话来,一时提心吊胆,都怕慧静稍有不慎,便要命赴黄泉。那白面男子静静听来,脸上肌肉也抽搐了几下,旋即又现骄情,嘿嘿冷笑。

    天心默然良久,说道:“我寺僧众虽诚心礼佛,与世无争,然刀斧在项,也不能逆来顺受,任人宰割。昔日昙宗助秦王建功,觉敏破虎牢关金兵之围,及近世月空大师率众平灭倭寇,均是以佛心行杀戮之事,而功德巍巍,生灵仰望,谁又能指责其非?你舍身护寺,神佛亦当感怜,纵有犯戒之举,也是情有可原。”说罢叹息一声,垂头默许。

    慧静精神一振,冲方丈拜了几拜,挺身站起,向那白面男子走来。众人知此番龙争虎斗,非比寻常,一颗心都怦怦乱跳,呼吸骤然急促。

    应无变眼见又有好戏可瞧,直喜得全身颤抖,目中泛出光亮,连扯周四衣襟道:“教主,你老人家此时可别上场,先让这两个东西斗上一斗,谁死谁活,都不打紧。”周四注视场中,并不理他。

    那白面男子调息已久,神完气足,待慧静走近,突然发出一掌,击向他面门。松溪派技法原是以静御动,不慕先机,但慧静功力太强,如不抢占形势,实无获胜之望。这一掌深沉大度,极具气象,掌风扑卷而来,大有铺天盖地之势。慧静与他斗了几招,对松溪派武功已有所识,知此门技艺以跌拿为法,寻穴击要为用,似此横空出掌,显露气象,实非其长。他料来掌乃是虚招,随之必有歹毒后招为续,当下略一侧身,右掌似拍似按,搭在来掌之上,掌力只吐出三层,撞向那白面男子胸口,实则取了守势,谨防有变。

    那白面男子一掌受阻,全不理会当胸撞来的掌力,另一掌跟着挥起,又向慧静面门打来。这一掌激如风飙,怒似雷霆,一掌甫出,异声大作。恍惚看去,竟与那华服老者所施的“五行雷电手”如出一辙,而凌厉之势,更强了数倍。周、木等人见了,都是一呆:“他为何舍高就低,如此相斗?”

    那黄脸男子从旁观斗,也皱起眉头,甚以为奇。原来这“五行雷电手”虽是上乘武功,然较之松溪所传之技,毕竟逊色许多,以之行走江湖,固然绰绰有余,但要与慧静这等人物相拼,却无异于自寻死路。

    那白面男子出掌之际,慧静虽觉迎面似有闪电划来,但立时看出这一掌图于眩人之象,并无坚实后力。他与那白面男子相差无多,若要寻出对方破绽,实比登天还难,此刻良机忽现,哪容错过?忙提气充于左掌,呼地一声,向那白面男子当胸打去。

    白面男子见来掌有实无虚,猛恶之极,面上忽露喜色,霍地矮下身形,猱身向前贴靠。这一下大是行险,却着实出人意料。慧静一掌自他头顶擦过,真气仍似决堤之水,向掌端冲涌不竭。这一来全身力道集于左臂,胸腹已是虚弱无防,待要撤臂回救,那白面男子已长身而起,几乎与他紧贴在一处。

    松溪派所有高明手段,俱要贴近敌身方好施展,与敌挨得越近,越能尽展其长,大占上风。那白面男子巧计得售,心中大喜,连环三招,都攻向慧静胸腹。这三招并不十分凌厉,但每招中都含了几种怪异手法,或两指戮点,或拇指翘按,或斫拍,或掌印,或膝盖撞顶,或手拐崩弹,发力又怪又巧,令人防不胜防,登时弄得慧静手忙脚乱,心惊汗流。众人见两人身贴臂缠,粘连难分,每一举手投足,俱是险恶到了极处,都惊得眉耸眼跳。

    慧静一招失先,只觉眼前掌动指摇,实不知对方要攻己何处,惟有气运周身,奋力格挡。眨眼工夫,身上七八处穴道已被搠中,亏得那白面男子心存顾忌,不敢发劲太实,才未将他穴道封住,但劲气穿透肌肤,仍刺得他肉伤骨痛,气阻身僵。

    那白面男子连连中的,并无丝毫喜意,但觉每一次击中对方身体,均有极大的反力回撞,而对方受击之处,或柔软滑腻,或坚硬如铁,似乎能随他运劲之不同而任意潜变。愈到后来,劲力愈难透入。他连番得手,却不能致敌死命,优势已耗损过半。慧静乘机连出重手,急欲挽回败势。

    那白面男子接下慧静发来的几股大力,真息渐感不畅,知对方斗得性起,周身暗劲密布,自家与他连同一体,倘若受得实了,必有性命之忧,当下拳势一变,右手五指微分,掌心虚涵,轻轻柔柔地向慧静左肘托去。他此时尚占了三分优势,这一下料敌机先,手掌正托住慧静左肘。慧静见这一式怪模怪样,并无实用,正待上步发力,一拳见功,不料那白面男子手托其肘,五根指头忽向斜上方一推,跟着掌心吐劲,轻轻弹在肘尖。这一推一弹几乎是在同时。慧静猛觉肘部一痛,拳上力道骤失,手臂竟似脱臼了一般,好不僵硬。一惊之下,急忙收曲手臂,出腿踢向对方小腹。

    那白面男子见他仍能收臂,倒是一怔,右手五指勾曲,中指骨节微突,向来腿膝缝处击去。慧静知他这手法大有古怪,连忙收腿。那白面男子哼了一声,手臂暴伸,拿住慧静膝盖,指尖似扣似提,掌心推揉使力,欲将他膝骨卸下。

    慧静听骨内格格有声,心知不妙,大吼一声,一掌直击对方头颅。那白面男子见他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只得松手闪身,脸上却露出极惊讶的神情。原来他两次出手,使的都是松溪派秘传卸骨之法,此法神秘无方,堪称松溪派最上乘之武技。

    通常的卸骨之法,宋代时便已有之,但须补以擒法、拿法,方能趁机发力,令人脱臼。张松溪一代巨匠,思悟如神,中年时竟抛开擒拿两法,独创出一套前所未有的卸骨之术,其要旨全在随人而动,乘便制敌。凡人抡拳出腿,关节处必然松活,如能在此一瞬间施以手法,逆其生理方向发力,则关节必致脱离。但此法行来异常艰难,时机稍纵即逝,极不容易得力。一旦差之毫厘,便成无的放矢,反要受制于人,故非经亲授,实难了悟精微。那白面男子自师兄处得此秘术,尽窥堂奥,非但出手快捷无伦,且于攒、捏、按、推诸法之上,更创出弹、带两法,为此绝学锦上添花。但凡与人交手,只要略施此技,对手无不脱骱屈服,似今日这般两次无功,实属生平仅遇。

    慧静收回腿来,膝间又酸又胀,心中好不慌乱,眼见那白面男子又抓向左肩,连忙曲肘上步,撞向他胸口。那白面男子这一抓只是引手,料他必会上步来攻,手腕突然向下一转,四根指头迅疾无比地在他臂上托了一下。这一托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慧静使力凶猛,胛骨处骨缝大开,受此外力一托,一条臂膀险些被卸了下来,一时惊怒交迸,呼呼几拳,都击向那白面男子要害。

    那白面男子不慌不忙,左一推,右一带,轻轻巧巧地化开来掌,其间巧借慧静之力,慧静拳劲越强,他越是大显神通,寻机施术。几招一过,慧静处处掣肘,拳劲大收,只觉每一处被他碰过的关节都似支离破碎了一般,两臂回护胸前,再不敢贸然出拳。高手较艺,贵在得机得势,一旦到了这步田地,已是必败无疑。

    那白面男子见慧静全然取了守势,心下再无顾忌,右掌一挥,疾拍其面,左手顺势一探,将他右腕叼住。慧静此时心胆已寒,明知应该翻腕反拿,脱其掌握,却又怕用力过猛,被他借力带脱骨节。稍一迟疑,迎面一掌已到。他举臂上格,正不知该如何使力,忽听右腕喀然一响,原来那白面男子趁他犹豫,已将他腕骨震脱。

    那白面男子卸脱其腕,知他右臂形同虚设,当即腾出左手,拿向他耳根处死穴。慧静一条手臂动弹不得,另一条手臂又用来格挡迎面而至的一掌,眼见对方拿向自己耳根,自知大限已到,不由得浑身栗抖。哪知这一抖牵动臂上筋肉,竟生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右腕处嗒地一响,腕骨居然回复原位。他不知自家神功有成,全身骨缝关节与常人大不相同,还道是神佛暗中护佑,狂喜之下,右掌不假思索地向那白面男子心口按去。

    那白面男子处处料敌机先,却料不到他腕骨脱臼,会自行复位,五指拿向他耳根,胸腹袒露无遗。慧静生死关头,出手哪还留情?一掌重重击来,正印在那白面男子心口。那白面男子周身一颤,手上却是不缓,五指钢勾一般,扣在慧静耳后。慧静大惊,翻掌又拍中他锁骨。那白面男子闷哼一声,向下坐倒,锁骨碎裂,五指缓缓松开。

    慧静死里逃生,正要向后退开,不料那白面男子坐倒之际,突然向前疾扑,抱住了他双腿。慧静两腿一麻,仰面便倒。那白面男子单手撑地,陡然跃起,凌空抓向他咽喉。慧静惊呼出掌,直奔他小腹打去。那白面男子竟不自顾,猛地落下身来,扼住慧静脖颈。慧静惊骇无比,全身力道都聚在掌上,砰地一声,直将对方击上半空。

    那白面男子连受重创,伤势极重,一头栽了下来,五指仍作势下抓,齐根插入土中。这几下兔起鹘落,快逾闪电。众人发一声喊,都惊得张大嘴巴,合拢不上。

    周、木等人既惊且疑:“这白面男子明明占在上风,为何顷刻间胜负逆转,败得如此狼狈?"

    忽见人影一闪,那黄脸男子已晃到同伴面前,出手点了他几处穴道,急声唤道:“象川,你怎么了?”那白面男子到了这时,一口血方喷了出来,双目半睁半闭,并不答话。众僧见他连受重击,还能保住性命,无不骇然。慧静惶惶而起,也露出惊惧之情。

    那头陀等人见那白面男子口吐鲜血,都围拢过来,人人心情沉重。那疤脸老者怒视慧静,恨不得上前与他拼命。忽听那黄脸男子冷冷的道:“你等不是他对手,休要枉送性命。”那疤脸老者虽怒火满腔,对这黄脸男子却十分恭顺,垂手退在一旁,不敢再轻举妄动。

    那黄脸男子说完一句话后,似乎费了许多气力,脸上又露出浓浓的倦意,背着手走开两步,于同伴伤势竟似不甚关心。此人乍一看去,比那白面男子还要年轻几岁,这时心有所想,不觉现出老态,双眉微微皱起,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那白面男子望着此人背影,一脸的惶恐不安,似小儿做了错事,生怕尊长责罚,任腹内蹈海翻江,也不敢哼上一哼。那头陀见他牙关紧咬,知他若非疼痛已极,绝不会露此情态,心道:“这小秃驴果然了得!竟能将笪先生打成重伤。适才我三人还想与他拼命,那不是找死么?”他一向对那白面男子心怀崇敬,从未想过他也会败于人手,眼见他支持不住,正要俯身搀扶,忽听那黄脸男子低沉着嗓音道:“我劝你不要理会他人之事,你却偏要拉我前来。这一回脸面丢尽,你让我如何下山?”那白面男子心中一急,哇地吐出一口黑血,双目一翻,竟晕了过去。

    众人见状,无不诧愕:“这人怎地如此薄情?他同伙被人击伤,他还要恶语相讥。这等性情可实在少见!"

    那黄脸男子明知同伴昏倒,却不回头,负手望天,缓缓地道:“洪转,你说今日之事,我该如何是好?”那头陀应声跑到他身后,诚惶诚恐地道:“前辈神功无敌,理当教训一下那小秃驴,好教他知知道”那黄脸男子不待他说完,突然反手一掌,将他打飞了出去,跟着晃动身形,欺到那书生和疤脸老者身旁,全不见手臂有何动作,那两人已离地而起,直摔在三四丈外。这一下变起仓促,那三人怦然倒地,几乎是在同时。周四大吃一惊,脸色骤变,以他这等眼光,竟没看清那黄脸男子如何出手。此人举手间便将三人打飞,武功之高,委实不可思议。

    那黄脸男子击飞几人,怒气不消,点指几人道:“你们几个东西本不成器,却偏要依强附势,帮他人做那清秋大梦。今日斗不过人家,便要我去争回脸面么!”那几人跌在远处,摔得着实不轻,却无人敢向他看上一眼,心中都想:“早闻他性情古怪,喜怒不定,未想竟至于此。难道笪先生被人打伤,是我等之错?如此迁怒于人,可没半点道理。”各自虽觉委屈,心下却不怨恨,似乎能被此人打上一回,是一生中极大的荣耀。

    那红衣人自几人露面之后,便在场边悄立不语,这时见那黄脸男子发怒,更是一声不吭,惟恐惹祸上身。

    那黄脸男子气乎乎地站了一会儿,迈步走到慧静面前,逼视慧静道:“你既然侥幸得手,为何不杀了象川?难道少林方丈许你杀生,你也不敢大开杀戒么?”慧静见他一双眸子冷得出奇,先自怯了,不自觉地退后两步。那黄脸男子见状,冷笑道:“没用的东西,定要我教你怎样杀人么!”右臂倏伸,奔慧静当胸抓来。这一抓平淡无奇,却快得难以想象。慧静闪身出掌,拍拨来臂,不料触及其臂,手掌突然滑开。那黄脸男子臂转掌翻,变招极快,仍向他面门打来。慧静向下蹲身,猛觉眉心一痛,原来已被对方指尖拂中,虽未受伤,眉间却热辣辣地难受。

    那黄脸男子小胜半招,本可乘势摧敌,却忽然停下手来,冷哼一声道:“我若以本门武功赢你,倒显得我以大欺小了;况且当世配单某以本门武功与之相搏者,实已所剩无几。你且退在一旁,容我思谋出一个斗法,教你输得口服心服。”说罢不再理睬慧静,低头沉吟。

    周、木等人听他自称“单某”都吃一惊:“原来真的是他!这可大是不妙。”几人两次见那黄脸男子出手,均各叹服,自忖与之交手,实无半点把握,一时忧从中来,既为慧静担心,又怕自家技不如人,此行徒劳无功。天心料慧静绝非此人敌手,心中大急,有意将他唤回,又怕慧静一退,更无人挡此锋锐。众僧见方丈焦虑,也都躁急无比,但自知力薄技浅,并无半点对策。

    那黄脸男子想了一会儿,似已有了主意,环顾四周道:“今日各派围攻少林,声势倒也不小,不知场上都来了哪几派的英雄好汉?”各派人物猜不出他要做什么,都不敢随便搭言。

    那黄脸男子问了几声,不见有人答话,脸色一变道:“难道各派的英雄都已死光了?少林山门前站的都是天聋地哑,听不懂人话的废物?”这句话无礼已极,满场人众均受其辱,但众人心存畏惧,仍是无人吭声。那黄脸男子见此情景,叹了口气道:“一群没有血性的东西!只知道缩头自保。难怪那人要痴心妄想了!”言说至此,露出一丝哀悯之情,忽然提高声音道:“华山、崆峒两派,今日可有人来?”

    慕若禅、徐不清听他点到本派头上,不好再缩首人后,只得走出人群。慕若禅先施一礼,恭声道:“晚辈慕若禅,忝为华山派之长。不知前辈有何见教?”那黄脸男子打量他两眼,问道:“你是慕天鸣的弟子?”慕若禅点头称是。那黄脸男子摇了摇头,又瞥向徐不清道:“你是何人?”徐不清为一派之长,原极自傲,但在这黄脸男子面前,却觉得十分心虚,听他问话,忙躬身道:“小子崆峒派掌门徐不清,拱听前辈明诲。”那黄脸男子冷笑道:“崆峒派三十六路大劈风掌,最讲究步法身架。你站没站相,连一成功夫也未学到,竟能做一派掌门?”言下甚是怀疑。众人见徐不清立如松柏,身形极为凝重,只道他故意嘲讽。徐不清满脸涨红,低头不语。

    那黄脸男子对二人颇为失望,又冲四下大声道:“峨嵋、点苍、昆仑、青城、衡山、桐城几派,可有人来?”冲霄、岳中祥、顾成竹、赵崇、凌入精等人无法回避,都惶惶然走出人群。几人不知凶吉,报了名姓后,有意聚在一起,防那黄脸男子忽起歹意。

    那黄脸男子见只有这几派人物走出,脸一沉道:“昆仑、青城、衡山几派,为何没人出来!”声音异常严厉。慕若禅等人见他面带怒容,都向后退开一步,胆战心寒。几人身为一派掌门,原不该受人摆布,但不知为了什么,心中都似着了魔法一般,不由自主地对那黄脸男子生出畏服之意,似乎此人生来便有权颐指气使,任何人在他面前,都立时矮了一截。

    那黄脸男子不见有人答话,知昆仑、衡山、青城几派并未赶来,失望之余,斜睨冲霄、凌入精等人道:“未想数十年间,各派竟凋零至此!今以尔等这般不郎不秀之徒虚充其内,正如朽木为梁,崩塌之日不久矣!”慕若禅、冲霄等人面红耳赤,羞惭不语。

    那黄脸男子将几人奚落一番,又向人群中望去,突然间似发现了什么,手指人群道:“咦?你这人倒有些站相,快出来让我瞧瞧。”语中大有喜意。那人站在人群当中,本不容易瞅见,挡在他前面的许多人被那黄脸男子一指,都激凌凌打个冷战,忙不迭地闪向两旁,将此人露了出来。

    周四顺那黄脸男子手指方向望去,只见人群中那人中等身材,目光精亮,葛巾布袍,皂绦乌履,气度甚是不凡。他所识江湖人物不多,这人却是认得,心道:“此人武功尚可,只是内功上不识关窍。那黄脸男子将他选出,不知看中了他什么?”原来那人正是心意六合拳掌门戴之诚。

    戴之诚藏在人群深处,猛然听到那黄脸男子召唤,心中大乱。他此次来在少林,原是念同宗之谊,有相助之意,及后见各派人多势众,能手倍出,心胆渐寒,躲在众人背后,再不敢妄生援手之念。这时退避无路,低着头走了出来,无颜与众僧对视。

    众僧多数不知他来历,也不觉得怎样,天心与众位老僧却叹息不已,心想:“我少林俗家弟子遍及江湖,逢此大难,却无人赶来救急。此人能来嵩山,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戴之诚走入场中,距那黄脸男子尚有两丈远近,便止步不前。那黄脸男子面带微笑,突然跨上一步,向戴之诚胸口抓来。二人相距丈余,这一抓原是无用,岂料他手臂刚伸,戴之诚忽似被什么东西吸住,身不由己地向前跌撞。那黄脸男子哈哈大笑,一把揪住他前襟,正要将他举起,戴之诚忽然崩出一拳,击向他小腹。

    那黄脸男子两根指头轻轻一拨,欲将来拳带在一旁,不想戴之诚拳劲古怪,这一拨竟未将他功架拨散。那黄脸男子微微一惊,猛然将戴之诚举在空中,信手舞弄了几下。戴之诚只觉地转天旋,烦恶欲呕,当下拳脚并用,胡踢乱打。

    那黄脸男子见他身在半空,有两拳打得仍是大有模样,不觉笑道:“果然不错!可惜内功太差,运劲也全然不对。你师祖是谁?”说话间将戴之诚放落在地。戴之诚气血翻涌,又羞又急,心道:“我若说出神光祖师的名字,可给他老人家丢尽了脸面。今日有死而已,岂能玷污前人?”强自拿桩站定,咬牙不语。

    那黄脸男子见他并不跌倒,点了点头道:“你这人有些门道,比那几个掌门可强了许多。只可惜你是少林弟子,不能为我所用。”手臂一划,戴之诚突然跌了出去,在空中连翻古怪筋斗,落地时半跪半蹲,幸未摔倒。

    那黄脸男子一怔之间,猛然醒悟,惊道:“你是神光的传人?武功很了不起啊!”戴之诚虽未跌仆,五脏六腑却翻滚欲裂,听他出言赞誉,只当是正话反说,直羞得掩面疾窜,飞也似地冲出人群。

    冲霄、岳中祥等人听那黄脸男子夸奖戴之诚,心道:“这人武功与我等相若,又有什么了不起?”几人暗暗不忿,却不知适才那黄脸男子将戴之诚击出,手上已使出三成力道,江湖上能当此一击者,实是少之又少。戴之诚所以能落地不倒,只因他心意六合门中本有一套克制松溪派武功的独特方法。

    原来当年神光虽不能与季化南一较高下,暗地里却针对松溪派武功,独创出一套克敌制胜的拳法,只待有一天将松溪门徒尽伏于拳下。斯后他愤然离寺,在临汾广收徒众,自然将这套拳法传于门人。戴之诚猝然受击,不假思索地用上此拳中卸劲的法门,落地时虽然狼狈,却将对方大半劲力卸去。那黄脸男子何等眼光,一看之下,便知他所用之法神妙无方,正是本门武功的克星。略一闪念,已猜出这法门必是由神光所创,一时茫然若失,竟呆住了。

    慧静愣愣地站在一旁,不知他为何将几派人物唤出,更猜不透他为何发呆,心道:“难道他见我非他敌手,便唤出这些人来,做我帮手么?”正疑时,忽听那黄脸男子笑了一声,昂首自语道:“神光虽有虚名,我看却是痴人。难道凭此一法,便想压倒我派?”说罢大袖一摆,不再以此事为念,手指南面两人道:“你两个过来,让我试试筋骨。”

    众人侧目望去,只见南面这俩人一高一矮,年纪俱已老迈。其中那高个老者满面红光,体态肥胖;那矮个老者却又瘦又黑,一脸穷苦之相。二人听那黄脸男子召唤,身子都抖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谁也不迈步上前。那黄脸男子登现怒色,身形微动,飘到二人面前,双手一伸,揪住二人衣袍。

    那两人全神戒备,仍被对方抓住,心中大恐,四掌齐出,击向那黄脸男子胸膛;手法又狠又辣,掌风阴冷强劲。那黄脸男子咦了一声,略显吃惊地道:“武功很高啊!你二人是谁?”话音未落,已从四只手掌中穿了过去,绕到二人身后。

    那两人眼前一花,强敌已然不见,急忙撤回掌来,向后反踢。那黄脸男子出手如电,按住两人背心大穴,虽见两只大脚踢向心口,却不闪避。那两人踢到中途,背心痛麻难当,一条腿软软垂落,脸色大变。那黄脸男子制住二人,又问道:“你二人是谁?”那矮个老者回头不得,怒声道:“湘西周纪、卜原,宁死也不受辱!”那黄脸男子笑道:“要死却也容易,但我今日有用你二人之处,你休要再逞刚强。”那矮个老者虽有硬性,也不敢一味抗拒,垂下头道:“前辈有用我兄弟之处,我二人绝不敢推辞,但以武力相逼,却令人不能忍受。”那黄脸男子道:“不能忍受又怎地?难道要我赔罪不成!”掌心一弹,二人平平飞起,直向场中掼去。堪堪跌倒之时,上半身忽然折起,笔直地跪在场心,似木偶一般,一动不动。二人被他戏于股掌之间,羞愤已极,但自知与他有霄壤之殊,却又发作不得,含羞爬起,都紧闭双目,面色铁青。

    那黄脸男子朗声而笑,正要走回场中,忽见人群中走出两名中年道士。这二人服饰相同,背上各负长剑,一人方颐巨口,面黑眼圆,生得十分凶恶;另一人则细目长眉,容貌清俊,飘飘然有出尘之态。二人一同走来,便似上方仙人与下界恶神结伴,令人大为嗟讶。

    二道来在那黄脸男子面前,那清俊道士打个稽首道:“小道昆仑派玉阳子,此番奉师命远来中原,欲真心向各派高士取长补短,开阔眼界。适蒙前辈召唤,不知有何驱策?”态度不卑不亢,颇有名门正派的端庄气象。众人听他自报家门,都是一怔:“昆仑派远在西域,近几十年来绝少涉足中原。这道士老远赶来,难道只是为了取长补短?"

    那黄脸男子眼望二道,微露不快道:“我适才点到昆仑派之名,你二人为何不出?”那清俊道士脸上一红,连忙避开话头,手指同伴道:“这是敝师弟纯阳子。我二人远在偏荒,久欲结识中原豪杰,今日得见前辈,足慰平生渴想之思。”这句话半真伴假,虽露谄谀之情,却将对方问话敷衍过去。纯阳子见师兄言语乖巧,哼了一声,扭头望向别处。

    那黄脸男子见纯阳子甚是无礼,愈发不快,冷着脸道:“昆仑派长生道人,你当怎样称呼?”玉阳子道:“长生真人乃是小道师祖。”那黄脸男子哦了一声,沉吟道:“长生道人剑法尚可,渺道人、萧敬石之流都不及他。你二人学到了几分呢?”

    玉阳子未及答话,忽听背后“呛啷”一响,长剑已自鞘中飞出,一惊之下,正要跃开,不想那口剑竟莫明其妙地到了手中。他一时无暇多想,刷刷两剑,刺向那黄脸男子右肋。

    那黄脸男子以极快的手法抽剑,塞剑,同时侧转身形,又向纯阳子背上抓去。纯阳子与他正面相对,料不到他臂如软蛇,抓来的方位十分古怪刁钻,待要蹲下身去,剑柄已被他捏住,嗤地一声,长剑出鞘尺余。纯阳子大惊,双脚骤然发力,向下跺震,全身力道霎时冲上后背。那黄脸男子这一抓手法细腻妙巧,故而抽剑之时,只以拇食二指捏住剑柄,猛然间一股大力袭来,竟将他两根指头震脱。那口剑直似蛟龙出海,呼啸着飞向半空。众人仰头上望,惊呼声犹未出口,纯阳子已腾空跃起,向长剑抓去。那黄脸男子虽然失手,却露喜色,左掌一挥,劈空奔纯阳子打去。他只想一试纯阳子武功,这一掌力道并不堪强,但掌上附了几种不同劲力,要看纯阳子怎生拆解。

    纯阳子身在半空,忽觉背后有一股极特异的气流袭来,便似有几人扑在身畔,一人揪住他背心,一人拽住他双足,另有两人抻住他手臂,运劲推搡,各不相让。他平生从未遇过这等奇事,登时手忙脚乱,颠倒欲坠,情急之下,双腿奋力虚踢,凭空蹿起三尺,一把抓住长剑,向四下胡乱劈去。众人见他挥剑不停,身子似陀螺一般愈转愈快,直带得地上泥土也飞旋起来,不禁齐声喝彩。

    那黄脸男子所发劲气被对方割得支离破碎,一笑收掌,向前走来。他对纯阳子大生兴趣,竟忘了玉阳子尚在背后。玉阳子恐师弟有失,纵身上前,顷刻间连刺三剑。他知对方武功高极,不敢将剑招使老,这三剑一并刺出,剑剑飘忽难测,剑点迷离,剑身上白光闪耀,好不眩人眼目。众人多半不曾见过昆仑派剑法,但见这几剑不露不张,方向莫辨,端的是极高明的招术,都暗暗叫好。

    那黄脸男子回过头来,并不理会长剑刺到胸口,右手食指伸出,穿针引线一般,向玉阳子点了几下。说也奇怪,他出指虚点,指尖距玉阳子本有三尺远近,玉阳子却脸色大变,忙不迭地撤剑招架。左一剑,右一剑,上一剑,下一剑,连着挡了数剑,猛然大叫一声,直楞楞立住不动,脸上一片死灰,长剑脱手落地。众人见他突然弃剑认输,无不惊奇。周四等人目光犀利,却没看清玉阳子如何着道儿,一时面面相觑,大是惊疑。

    那黄脸男子与玉阳子交手之际,纯阳子已落下身来。他在空中疾旋不停,落地时又转了几转,方才拿桩站定,及见师兄弃剑不动,只道他遭了毒手,怒吼一声,运剑向那黄脸男子心口刺来。

    那黄脸男子见来剑突兀雄奇,大有阔立江天,惟我独豪之意,赞道:“好!以势驭剑,傲岸不群。这才是昆仑剑法!”大袖一抖,将长剑震在一旁,右手食指又起,点向纯阳子额头。众人见他出指甚缓,似乎有意让纯阳子来看,都甚为不解。

    纯阳子挥剑上撩,本要削其手指,忽然咦了一声,撤回长剑道:“这这是本门风雷剑法,你如何会使?”那黄脸男子笑道:“区区风雷剑法,又算得了什么?”指尖晃动,点向纯阳子胸口。纯阳子见来指虽缓,但以指为剑,使的确是本门风雷剑法,长剑斜划,疾挑对方手腕。那黄脸男子不理不睬,指尖动了几动,突然凝在中途。纯阳子见了,竟似着了定身之法,收住剑势,脸色大变。呆立半晌,方才运剑向斜上方挂去,跟着转臂横抹,就势向后退开。

    那黄脸男子见状,点头道:“悟性不错!比你师兄强了许多。”声落指动,又向纯阳子虚点了几下。纯阳子退开身来,本要乘机攻上,一瞥眼间,神色又变,嘿了一声,垂剑陷入沉思。这一回用时更久,足足过了一袋烟的工夫,方才打起精神,刺出一剑。这一剑斜斜刺来,中途曲曲折折,连变了十余式剑招,未至对方胸前,已露水尽山穷之象。

    那黄脸男子摇了摇头,略带惋惜地道:“也难为你能想出如此巧妙的招式,可惜过于求变,反而失了根本。倘若以带为削,撩挂时少些痕迹,这一剑我便不能不应了。”说着信手指了几下,又道:"我这几下已封住你所有剑路,你还有何妙法?”纯阳子低下头去,品味他指端细微变化,长剑微微抖动,脸上肌肉也颤个不停。愈想下去,愈觉对方这几下变化无穷,似乎每一动中都有风雷剑几十式剑招的影子,自家休说变招脱困,便想动上一动,也是险恶万分。

    他幼年即入昆仑派学剑,自然知道这风雷剑法快如疾风;对方缓缓使来,已迫得自家动不敢动,如若倾力一击,自身眨眼间已成蜂窝,又哪能有长考之机?一时又羞又喜,羞的是此番远来中原,本以为可技惊群雄,却不料数年磨剑,仍是雕虫;喜的是本门剑法竟如此神妙难测,如江如海。当下长叹一声,抛开长剑,对那黄脸男子心悦诚服。

    那黄脸男子见他虽已认输,却无懊恼之情,笑道:“你这道士有些悟性,较之中原剑派的弟子可强了许多。一会儿我传你几套昆仑剑法,保教你光大门楣,纵横江湖。”纯阳子听了,喜形于色,忙躬身道:“前辈若肯指点,小道必终身受用不尽。”

    那黄脸男子不再理他,转望场中几派人物道:“我唤尔等出来,尔等可知用意?”慕若禅、冲霄等人一直提心吊胆,不知他做何打算,听他问话,都不敢应声。

    忽听赵崇叫道:“是啊,你将大伙叫出,究竟要做什么?”岳中祥、顾成竹两人听他如此讲话,大吃一惊,拉住他手臂,连使眼色。赵崇抖脱二人,高声道:“你们怕个什么!他既然问我,我自然这么问他。”岳、顾二人冷汗直流,心道:“师弟鲁莽,必招杀身之祸。也罢,咱仨人便一同死了吧。”决心一定,惧意稍去,盯住那黄脸男子,只待他来下毒手。那黄脸男子却未恼火,扫视几派人物道:“尔等来到嵩山,既是为了声讨少林,便当各展所长,与众僧争强。为何人人存心观望,不顾名门正派的体面?难道怕了众僧不成?”场中数人垂头自羞,俱无声息。

    那黄脸男子叹了口气道:“尔等妄自菲薄,对前人所传武功并无深识。其实中原任何一派技法,都较少林武功为高,便是江湖上无名邪教,下流帮会,也代有专巧之技,远胜少林。故少林实乃武林中之最末者,其所有内功拳法,俱浅陋可笑,不值高士之一哂。我若随手一指,立时漏洞百出,羞死群僧!”这番话尖酸妄悖,耸人听闻,倘若从别人口中说出,众人必要齐声唾骂,指为疯獒,但自他嘴里吐出,却令人信疑两难,神智昏乱。

    须知千百年来,任你是怎样不可一世的人物,也不敢在嵩山上如此鄙视少林。这黄脸男子一番高论,当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惊煞满场俗众。

    那黄脸男子见众人呆若木鸡,连众僧也张口结舌,蒙耻忘辩,笑道:“诸位听我一言,并未深信,却不知各派能久立江湖,皆因技有专攻,代出名俊。单只华山剑法,便曾领尽风骚,远胜少林诸技!”话音未落,突然闪到慕若禅身后,飞起一脚,将他踢了起来,直向慧静飞去。

    慕若禅腾空而起,猛觉手中多了一物,不须掂量,也知是自家背上长剑,一惊之下,正要使力下坠,忽然间身子转了起来,手中长剑不由自主地向前刺去,剑身上异声大作。众僧见他居高临下,这一剑奇险无比,尽皆惊呼失声。

    慕若禅一剑刺出,只觉臂上蓄力无穷,身子愈是疾转,长剑愈增凌厉之势。他一生习剑,却不想一剑之威,竟至如斯,慌乱之下,猛然惊觉:“这不是本门‘玉女剑法’中的一招‘儿视诸峰’么?”此念方生,长剑已刺到慧静胸前。

    慧静直到此时,方知那黄脸男子是要借他人之身,施各派之法,来与自家见个高低,当下大袖扬起,向来剑卷去。他武功之高,较慕若禅何止强了百倍,不意卷及剑身,对方剑气极盛,竟将他袖角削去半边。慕若禅被他袖上大力所弹,也向后折了回去。

    那黄脸男子接住慕若禅,冷笑道:“这招‘儿视诸峰’,是你这么使的么?”言落腿出,又将徐不清、凌入精二人踢起,撞向慧静。徐、凌二人飞了起来,初时手足无措,四下抓踢,待到慧静面前,忽似有了主旨,竟一下子换了位置,徐不清两掌交叠,按向慧静心口;凌入精则怪叫一声,抡掌扫向慧静面颊。二人武功原属平常,但这两招使出,却较一流高手毫不逊色,尤其凌入精挟风扫来的一掌,更是刁钻得出奇,便似手中拿了一把扇子,作势批人脸颊。

    慧静料不到二人突然换位,一怔之间,面上已被凌入精扫中。凌入精莫名其妙地得手,觉出这一招乃是门中失传已久的铁扇拂穴之法,一时惊诧不已,反不知下一招该如何出手。忽然一股大力袭来,将他撞得跟头连连,向后飞去。原来慧静中招之时,徐不清双掌已然拍到,慧静知对方掌力必强,连忙举掌相迎,使出七成力道。这一来不但将徐不清震飞,凌入精也做了断线风筝,飘荡而去。

    那黄脸男子见凌入精先行飞回,骂道:“不争气的东西!稍占便宜,便抢着后退么?”出掌托在凌入精腰间,将他放落在地,跟着接住徐不清道:“这一回你可知道‘大劈风掌’的模样么?”徐不清与慧静实实对了一掌,只道必死无疑,不想飞了回来,居然毫发无损,直惊得大瞪双目,哪还说得出话来?

    那黄脸男子哈哈大笑,叫道:“华山剑意守‘神阙’,崆峒掌气凝‘中庭’,再去试上一回!”双臂一震,将慕、徐二人抛出,又向慧静射去。二人飞出之时,情不自禁地依法而行。慕若禅前次飞起,只觉长剑犹如活物,全不听他使唤,这时意守‘神阙’,顿感剑沉身轻,人剑极为相合,虽不知这一剑威力如何,但剑身上不再发出异样声响,却令他心神稍定。徐不清气凝‘中庭’,初时并无异感,飞在中途,忽觉胸口一堵,身子急落下来,双膝刚刚着地,猛地滑出数尺,一头顶向慧静小腹。

    这一变谁也料想不到。徐不清撞入敌怀,才发觉这一招乃是‘大劈风掌’中拼命的招式,唤做‘无掌无敌’。顾名思义,自是敌强我弱,我舍弃掌法,与敌同归于尽之意。身当此时,已知被那黄脸男子蒙骗,哀呼一声,惟有闭目等死。哪知慧静见他撞来,竟忘了闪避,盯住慕若禅手中长剑,忽露惊恐之色。稍一迟疑,肩头已被长剑刺中,随听砰地一响,徐不清一头撞中其腹。

    慧静中剑被撞,身子微微摇晃,直至二人余势已尽,方伸出手掌,将二人拨在一旁。二人经他一拨,登时滚在两丈开外,如同小儿一般,毫无抵御之能。

    那黄脸男子见慧静并无大损,摇头道:“华山弟子真是笨得可怜。我这招‘乱云飞渡’,中藏十七种变化;那小和尚心神已分,你却只能刺中他肩头,当真愚不可及!”又望向徐不清道:“我虽借你分敌心神,但你既已得势,为何不乘便出掌?难道那招‘无掌无敌’,只能如此刻板使用么?”慕、徐二人惊魂未定,连喘粗气,头不敢抬。

    那黄脸男子失望之余,叹口气道:“虽说各派技法较少林为优,奈何门人资质太差,实难领悟高深。我初时尚有逐一指点之心,期尔等单打独斗,便能挫败此僧。目下看来,尔等是不能称我本心了。”蓦然晃到岳中祥、顾成竹背后,喝道:“你二人先做个开场!”言犹未绝,二人倏地飞出,如离弦之箭,疾射向前。赵崇大吃一惊,尚未看清那黄脸男子身在何处,脖颈已被掐住,猛地飞了起来,赶上岳、顾二人。

    那黄脸男子掷罢三人,已然飘到冲霄背后,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只见冲霄飞起之时,背上剑鞘突然碎裂,那口剑颤动如蛇,跟着他一起向慧静射去。众人见冲霄与剑齐飞,长剑距他头皮只有两寸远近,端的险到极处,目光均被吸住。便在这时,忽听惊呼声起,那高个老者与矮个老者不知如何着道儿,也一同飞了起来。二人武功较冲霄等人为高,虽被抛起,并不慌乱,在空中挥掌拍击,极欲挽住其势。只拍了几掌,周遭已大生寒意。纯阳子见六人已在空中,知自家也难久立,冲玉阳子叫道:“师兄,快些拾剑。”说着从地上拾起长剑,紧紧握在手中。

    玉阳子听他喊叫,登时会意:“不错,我二人拳脚上用功较少,手中若无长剑,怎能保住性命?”刚刚拾起剑来,便觉背后有大力涌到。他虽不知那黄脸男子如何到了身后,但想此去攻敌,大是凶险,如不听凭此人摆布,实无克敌制胜的妙招,故此吸气一口,并不抗拒。纯阳子对那黄脸男子早已心服,大力袭上其身,更是听之任之,毫不相抗。二人既存此心,受力飞起,自然格外劲疾,湘西二老先行飞出,倏忽间却被二人赶了过去。只听那黄脸男子在背后赞道:“昆仑弟子,果然见识不凡!"

    纯阳子飞起之际,只觉背后‘神道’穴内炽热非常,一股大力透入其体,迅即分做两股,直向他右臂、左足冲去。这两股力道势如洪流,逼得他长剑疾刺,左足向前勾踢。这一式姿态怪异,却是昆仑派极高明的剑招。纯阳子虽不知其名,但见师兄长剑斜出,右足横扫,与自家这一招大有相辅相成之意,已知二人所用必是门中威力极强的“两仪剑法”心想这剑法我二人练得纯熟无比,却不料还有这等古怪变化,今日得此良机,倒要从中求些真知。玉阳子与他一般心思,也想看这一招有何妙用。二人心意专注,剑上威力大增,一招既出,声势远超前面六人。

    慧静见数人相继飞来,大是惶恐,双掌连拍,欲阻挡几人近身。岳中祥、顾成竹、赵崇率先飞到,身上都附了极强的力道,但几人心慌意乱,便不能依那黄脸男子之意,将点苍派精妙掌法使出。饶是如此,六只大掌胡乱拍击,仍将慧静逼退半步。三人与慧静各对一掌,力道耗尽,登时翻滚而去,跌在几丈开外。与此同时,冲霄又已飞至。

    慧静见冲霄头前脚后,全然失了主旨,心下稍宽,虽见来剑势道劲疾,也不慌乱。谁料冲霄飞到他头顶,双腿突然向上荡起,上半身疾坠而下,一头撞向慧静面门。那口剑自他头顶飞过,好似活了一般,中途打个转折,疾刺慧静背心。慧静大惊,右手上抓,揪住冲霄发髻,大袖后卷,裹住长剑。便在这时,纯阳子和玉阳子已飞到身前。

    二人在中途运剑出腿,本不知这一招妙用何在,及见慧静高举一人,胸腹间露出破绽,方知那黄脸男子料敌机先,原来早算准慧静必有此状。二人一个向前勾踢,一个起足横扫,本心并不求中,但一来配合巧妙,二来攻敌所不防,这两脚便都踢在慧静前胸。慧静连中两脚,体内气血翻腾,松手放脱冲霄,捂胸向下蹲身。这一来破绽更大,周身几乎都暴露在二人剑下。

    纯阳子、玉阳子见状,俱生恻悯之心:“这和尚独抗各派,大是不易。我与他无怨无仇,何苦坏了他性命?”怎奈两口剑上既已使出“两仪剑法”端的威力无穷,欲挽不能,急切间松臂转腕,虽将剑点刺偏,慧静左右肩头仍立时现出两个血口,鲜血迸溅而出。二人一招得手,只觉剑尖在对方肌肤上一滑,随之剑身大震,竟有些拿捏不住,急忙向后跃开。尚未落地,湘西二老已扑了上去,四只肉掌重重地击在慧静后背。慧静中掌之下,背上奇寒无比,猛然倒飞出掌,将湘西二老手臂抓住。二人臂膀酸麻,唉哟一声,齐齐跪下身去。冲霄跌在一旁,本欲寻机脱身,眼见慧静怒目切齿,神情狠恶,直吓得两腿发软,又瘫坐在地。

    那黄脸男子先后掷出八人,却有三个被慧静伏住,自觉脸上无光,笑道:“小和尚吃了点亏,便要行凶么?嘿嘿,若非昆仑弟子妇人心肠,你此刻哪还有命在?”慧静闻言,怒容稍敛,双臂一抖,将湘西二老抛了回去,手指冲霄道:“我中剑被击,皆因存了善心,不忍伤害此道。如若再斗,必不入你奸彀。”挥了挥手,令冲霄退回。冲霄魂亡胆落,爬起身来,扭头便逃。

    慧静见他弃剑不拾,喝道:“还你长剑!”足尖一勾,那口剑从地上跃起,直向冲霄飞去,噗地一声,正插入冲霄高纂的发髻之中。冲霄惊呼一声,一头栽倒,长剑割断发髻,落在他身前。众人见慧静连受重创,斗志不减,无不暗挑大指。天心与众老僧却提心吊胆,惟恐有失。

    那黄脸男子斜睨慧静,冷笑道:“虽是守户之犬,难得有这份蛮勇。可惜不自量力,竟以顽石之身,而与泰山争高下!”语声未息,形踪忽渺。众人只见一条青影闪了几闪,场上十余人竟相继飞起,好似漫天风卷,向慧静扑去。这十几人此番飞出,人人心存乖巧,大力袭上身来,谁也不再抵抗,虽是不由自主地使出本门招术,但一任那黄脸男子摆布,威力便较前番为巨。

    慧静已有教训,眼见数人重又飞来,哪还敢容其近身?当下连摧内劲,发掌不停。他武功虽不及那黄脸男子,内力却浑厚无匹,取用不竭,适才之所以中剑着拳,只因存心良善,不愿伤及无辜,这时掌力狂涌而出,直似怒浪层层,奔腾向前。那十几人身上虽蓄大力,也受不得如此冲击,各翻筋斗,向后飞跌。

    那黄脸男子不待众人落地,便即妙手频施,重行抛掷,手法愈来愈奇,毫不雷同。那十几人被慧静掌力弹回,尚未得空喘息,又已飞了出去,眨眼间往返数次,个个胆战心惊,面无人色。这番较量,个人功力尽数显露出来。顾成竹、赵崇、凌入精三人飞在中途,功架已被撞散,返身折回,竟比去时还要劲疾。岳中祥、徐不清虽较几人略胜一筹,也只多飞出一丈来远。总算二人功力较深,能极力控制身形,弹回之际,方不致狼狈万状。相较之下,倒是玉阳子、纯阳子、冲霄、慕若禅飞得最远,四口剑寒光闪闪,只在慧静身前丈余处削刺。如此往返数遭,剑法竟愈来愈是凌厉,将湘西二老也抛在了后面。

    其实说到功力,四人较之湘西二老原本不及,只是四人各持长剑,一来剑气锋锐,易刺破慧静掌力包罗;二来昆仑剑法气势雄豪,华山剑法险绝巧妙,峨嵋剑法又飘忽难测,三派剑法各展其长,互为援手,自然威力大增。慧静一时未解其妙,便难掌掌击实,遏其剑势,而湘西二老掌力虽强,他却能探准虚实,一掌退之。

    此时场上虽有十余人往返扑击,慧静大半心思却在冲霄等四人身上。这四人剑法使开,原本颇占上风,但毕竟身不由己,每每得了良机,终又错了过去。斗得稍久,慕若禅、冲霄被迎面掌风所击,全身无处不痛,再出剑时,已没了初时的锐气。玉阳子、纯阳子无二人死命相助,剑势骤衰,四口剑翻飞遮挡,人人只求自保。

    那黄脸男子见状,料难取胜,忽然展动身形,绕着慧静疾奔不停。这一发足疾行,当真如星驰电走。那十几人似被裹在漩涡当中,立时飞卷而起,从四面扑向慧静。

    慧静心中慌乱,双掌飞扬,掌风袭卷八面。不想那黄脸男子奔得迅疾,绕行一周,竟比他起手发掌还快;他连发七掌,那十几人却扑来八次。眨眼工夫,身上已中了三掌一剑,其间若非玉阳子、纯阳子手下留情,另两剑也是万难躲过。正危急时,忽听那黄脸男子道:“咦!怎地忘了丐帮?”向西飞掠,直扑梁九。

    梁九站在人群前面,正看得意动神摇,忽见人影飘来,直唬得发立身僵,哪还来得及躲闪?众长老齐声惊呼,阻挡已晚,只得飞身扑上,将帮主压在身下。于、杨二老应变最快,纵身前迎,挥掌拍向那黄脸男子肩头。与此同时,又有十余名弟子扑倒在地,将帮主死命护住。

    那黄脸男子见群丐掩住梁九,知难如愿,双手一探,将于、杨二老手臂抓住,旋即疾转身形,又掠回场中。于、杨二老武功虽高,被他揪住手臂之后,却身不由己地跃入场中,两脚离地虚蹬,全然失了凭据。那黄脸男子离场抓人,只在一瞬,场上十几人被他抛起,到此尚未落地。

    那黄脸男子哈哈大笑,带着于、杨二老绕转开来,两脚随意弹踢。一踢之下,便有一人高高飘起,十几人便似十几只皮球,下坠固然极快,却谁也落不得地。于、杨二老随着他转了几圈,只觉地转天旋,哇地一声,大口呕吐。二人武功居丐帮之冠,有生以来却从未如此疾速地奔跑过,恍惚是与鬼魅同行,初时那股斗志早已伴魂飞散。

    那黄脸男子斗得性起,忽将二人抛上半空,身子向东弹射,到了那红衣人身前。那红衣人大吃一惊,陡然跃起,倏忽间倒飞数丈,落在众黑衣人身后。那黄脸男子抓他不着,甚为气恼,左掌一翻,将呆立一旁的妙清揪住。妙清惊恐万状,挥拳击向他面门。那黄脸男子随手一拨,欲将来拳带在一旁,不料妙清中途变拳为指,一股凌厉的劲气激射而出,刺中他左肩,正是“伽蓝指”中的一招“瘦竹笼烟”

    那黄脸男子中指之下,不怒反喜,右掌按在妙清头上,笑道:“天下能伤我者,屈指可数,你这和尚倒有些本事。可惜你是少林弟子,不能为我所用。”掌上用力,欲将妙清按跪于地。妙清就势跪倒,左掌斜斜击向他小腹,掌上大有邪气。那黄脸男子见了,凝眉道:“这是魔教的武功!很了不起么?”侧身抓住妙清背心,将他提在手中。妙清一掌击空,随之落入其手,直吓得颤抖不止。

    那黄脸男子道:“你这和尚既会‘大摩尼掌’,想是与魔教有些渊源。今日各派围攻少林,正缺群魔助兴。你便代他们耍上一回吧!”提了妙清,飞身跃回场中。

    此时场上十几人均已落地,人人摇摇晃晃,站立不稳。那黄脸男子刚一返回,便将众人一一踢起,连妙清也混入其中。这一回多了三人参战,场上更是热闹非常,十几人起落不停,千姿百态,众人登时又眼花缭乱。

    木、盖等人初听“大摩尼掌”四字,人人面带惊疑。及见妙清被那黄脸男子抛起,果然掌掌怪异,非同一般,均想:“这和尚是何许人?怎地会使本教掌法?难道他真与本教有些渊源?”周四见几人都望向妙清,问道:“那和尚使的可是‘大摩尼掌’么?”

    木逢秋满面疑云道:“本教心经中载有五大掌法,‘大摩尼掌’乃其中之一。按说自周教主去后,教中只有司马欲飞兄弟才会此技。这和尚竟得其传,难道与司马兄弟素有深交?”盖天行摇头道:“本教武功向不外传,我看他这掌法或许是从莫疯子那里学来的。”几人听了这话,触动了心事,都皱起眉头。

    正这时,忽听场上有几人叫了起来,叫声中大有痛楚之意。原来场上数人与慧静久斗之下,脏腑俱被劲气震伤,功力稍弱之人,忍不住叫出声来。余者虽极力忍耐,但知如此下去,势必丢了性命,故而出手之时,都不再留半点情面,只盼将慧静早早击毙,自家才有一线生机,连纯阳子、玉阳子也狠下心去,频施杀招。

    那黄脸男子见慧静连连中拳,尤其于、杨二老和妙清出掌之时,更迫得他手忙脚乱,不觉纵声笑道:“这才叫各大派围攻少林!少林小犬,到此还不认输么?”说话间暗施手法,玉阳子、纯阳子双双飞去,又在慧静背上添了两道血槽。

    慧静强忍伤痛,忽将飞到头顶的徐不清抓住,运劲之下,徐不清活赛标枪,笔直地射向那黄脸男子。那黄脸男子接住徐不清,手臂隐隐发麻,知慧静神威犹存,当下转绕更疾,掷人时力道又加了几分。那十几人被他操纵,起落愈来愈快,好似在慧静头上铺开一张大网,任慧静怎样发掌,这大网竟渐渐收合,几无缝隙。

    众人久在江湖,何曾见过这等场面,若非亲眼目睹,谁能相信仅凭一人之力,便将一十四人抛掷在空,久不落地?这等骇人景象,直是千古一回,百世难逢!众人仿佛置身梦境,各个如痴如醉,呼吸艰难,连应无变、叶凌烟这等好事之徒,到此也呆若木鸡,作声不得,平日里起哄叫好的泼性,早随着三魂七魄,飞上茫茫九霄。满场数百人众,只有周、木、盖、萧四人常态未失,但人人脸上都露出又是钦佩,又是气馁的神情。到此一步,不由几人不萌退志。

    斗在酣处,忽听慧静大喝道:“且住!”声若巨雷,惊震满场。那黄脸男子一愣停手,众人纷纷落地,除于、杨二老勉强站立,余者尽皆栽倒,口中呕血不止。慕若禅、冲霄伤得最重,落地后双目上翻,昏了过去。再看慧静时,只见他面上青肿一片,一件僧袍破裂不堪,右面大袖早已飞散,手上却提了妙清,目中神光湛湛。众僧见他满身血污,犹有威猛之态,心下无不伤悲,知如此下去,慧静迟早殒命,许多人流下泪来。

    那黄脸男子笑道:“小和尚自知不敌,这可认输了么?”慧静伤痛难忍,颤声道:“我说过既有我在,便不容他人在少林横行,这句话除死方消,那是不会更改的。但这些人功力太浅,再斗一时,俱要亡命,还望施主将他们饶过。”

    那黄脸男子冷笑道:“只怕是再斗一时,你也要魂归西天,故此才代他们乞饶吧?”慧静点头道:“施主说得不错,我既然早晚要死,又何苦赔上这多性命?今日是你我二人比拼,便请施主使出贵派武功,也好全了小僧一片护寺之心。”说罢向那黄脸男子走来,手臂抖动,欲将妙清抛出。运劲之下,妙清紧紧抓住他手臂,掌上突然生出古怪,将他所发之力尽数吸去。慧静不知妙清习过“盈虚大法”一怔之间,体内真气潮水般向外涌流,居然收敛不住。妙清幼年既入少林,内功俱是佛家一脉,慧静真气冲入其体,瞬息间便流入百骸,大增其力,当下倏出一掌,击在慧静胸口。这一掌沉实至极,力道较平时强逾数倍。慧静中掌之下,胸间大堵,一口血喷薄而出,真气就此淤在胸间。妙清拍中一掌,忽觉对方真气不再涌流,连忙松脱慧静,向旁滚去。

    慧静忍痛俯身,一把抓住妙清背心,将他揪了回来。他激愤出手,一抓用上全力,妙清背上经脉俱断,数十年苦修真功霎时全失。慧静怒火难压,运劲将妙清掷出。只听东面惊呼声起,妙清翻滚而落,正奔几名黑衣人砸来。这几名黑衣人躲闪不及,各个双臂高举,向上托擎。刚一碰到妙清身体,臂骨便被震断,齐齐跪下身去,好似孝子托着木棺,人人龇牙咧嘴,动不能动。妙清直挺挺躺在几人头上,如同死了一般。众僧见状,心中大快:“这厮久藏祸心,今日终遭此报!却不知他是死是活?"

    那黄脸男子看在眼中,心下亦惊:“这小秃驴屡受创损,居然愈挫愈奋。神光有此传人,足可笑慰九泉了!”口中却道:“凭此蛮力,便想迫我使出本门武功?只怕你还不配!”慧静此刻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双眉一轩道:“配与不配,非夸口可知。我今日即便一死,也要一睹贵派神技!”他生性忠厚老实,原不擅与人争强,这时斗得性发,激起了执拗的品性,反比常人更加倔强不屈。

    那黄脸男子怒气陡生,喝道:“小辈无知,偏要以卵击石么!”晃到慧静面前,五指微张,拿向慧静咽喉。慧静早知他出手如电,暗自已然留心,不料那黄脸男子出手之快,仍出乎他意料之外,一抓之下,正掐住他咽喉。慧静骇极,双脚腾空踢向那黄脸男子心窝、肘尖,不容他手上使力。那黄脸男子侧身出掌,托住踢到心窝的一脚,肘尖上抬,又将另一脚躲过,分神之下,指劲稍懈。

    慧静趁此机会,挣脱他五指,向地上滚去。那黄脸男子手疾眼快,一把扯住慧静右臂,手上一缠一绕,将慧静右臂反剪在背后。这一来如缚猛虎,慧静已被牢牢制住。

    那黄脸男子极是得意,俯身道:“事到如今,你说我是饶你不饶?”言犹未了,慧静突然向后倒撞,咕噜一下,从他裆中滚过,姿态虽不雅观,却正是摆脱困境的妙招。

    那黄脸男子吃了一惊,反手一掌,击在慧静头上。这一掌使力极巧,只将慧静打了个筋斗,却非真心取他性命。慧静跳起身来,肉颤心惊,额角渗出冷汗。

    那黄脸男子缓缓转身,瞥视慧静道:“我念你是忠义之人,况又有伤在身,这一次且饶你不死。再要逞强,休想活命!”欺上一步,又向慧静当胸抓来,手法简中藏巧,看似信手挥洒,实则包罗甚密,大有玄机。慧静料知拆解不得,双掌交叠,搭向来臂。那黄脸男子哼了一声,依旧作势前抓,待慧静双掌搭实,前臂突然一抖,将他两掌弹了开去。慧静双掌弹起,两条手臂竟莫名其妙地绞在一处。那黄脸男子趁机抓住他胸口,稍一运劲,将他举在空中。众僧见他一招间又将慧静制住,都失声叫了起来。周、木等人触目惊心,也都轻颤不止。

    忽见慧静在空中屈身收腿,做出了一个极古怪的动作,跟着大吼一声,双掌猛地拍向那黄脸男子顶门。那黄脸男子见状,急忙偏头躲闪,手臂向上高举。哪知当此关头,慧静胸口蓦地涌出一股狂流,好似洪炉铁水,奇热难当。那黄脸男子掌心如被火烤,神色大变,待要抛开慧静,肩上已然中了两掌,大力倏然下传,双脚登时陷入土中。慧静觉出他五指已松,急忙脱身滚逃,身子尚未着地,那黄脸男子已扑了过来,出掌拍向他背心。慧静躲闪不及,凌空将岳中祥抓住,手臂一抖,岳中祥便向来掌撞去。这一下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岳中祥大呼小叫,不由自主地出掌护身。

    那黄脸男子大怒,手掌斜划,将岳中祥带在一旁,又飞身向慧静扑来,一个起落,已赶到慧静身后。慧静难脱险境,急不择法,一面前奔,一面将地上之人一一抛起。那十几人重操旧业,各个哀呼不迭,只有于、杨二老侥幸逃脱。那黄脸男子中了慧静两掌,已受轻伤,跟着又将十几人拨翻在地,忽感到一阵胸闷。他武功虽高,毕竟年逾古稀,气血已衰,一时急怒攻心,竟生杀念:“这小秃驴筋健骨壮,如不及早杀之,只怕时间一久,我制他不住!”身形一变,从迎面飞来的湘西二老头顶掠过,挡在慧静身前。慧静大惊,硬生生收住脚步,险些站立不住。

    那黄脸男子冷笑道:“叶公好龙,其无后乎?你既要见识本门武功,为何还要奔逃?”慧静惊魂稍定,心道:“今日我独抗强敌,不是被此人所杀,便是被各派拖死。既然命运已定,何必还要窜走求免,贻笑江湖?”实则他早存死志,若非适才一招便临险境,激起了求生的本能,也不会惊窘奔躲,为人所耻。这时既看穿了结局,心中反倒坦然了许多,一闪念间,忽觉得那黄脸男子也并没有什么可怕,再看各派人物时,亦不再感到有何压力。当下嘘了口长气,漫不经心地道:“施主有何高明手段,只管一一使出。这一次我不逃便是。”说罢转过头来,冲众僧笑了一笑,神情古怪茫然,令人捉摸不透。

    那黄脸男子只当他轻视于己,杀念更盛,笑道:“小和尚果有胆色!今日老夫便教你开开眼界!”右手缓出,拿向慧静左肩。此一式意浅而韵深,手臂好似游龙一般,曲折灵通,骨气盎然,尚未抓到慧静肩头,一股怪异的力道已荡漾过来,将慧静通体包笼。

    慧静如蟒缠身,心中一寒:“这是什么武功?怎地只出半招,便收此效?”自知拆解不得,索性任对方劲力缠身,右手中食二指随意弹出,漫无目的。他死志既坚,这一弹直如儿戏一般,全不指望有何功效,心中空空洞洞,死生俱不萦怀。谁料这一下误打误撞,正是化解此招的惟一法门。

    原来那黄脸男子此番出手,使的乃是松溪派一套极具威力的“错骨缠龙手”劲力缠绵不绝,最是难以应付。慧静若以拳掌相应,无论使出何等招术,均不免被对方无形的柔劲缠住,只怕一招之间,便要重蹈覆辙。也是他吉人天相,日后当抗清成名。偏偏这时,他却随随便便地弹出两指,神意俱无,鬼神难测。那黄脸男子手上缠龙劲法虽妙,但这两指慧静尚不能识其魂魄,他自是更难揣其形踪,指力轻飘飘荡送过来,正奔向他鼻端,任他技艺通神,也不得不收招闪身,大起疑心:“前番我只用寻常手法,便将此僧擒住,为何施展真功,反被他小胜半招?难道直到此刻,这僧人武功上还有所隐瞒?"

    慧静糊里糊涂地逼开对手,心中亦奇:“这一招如以正法拆解,实是百途难通。为何我胡乱出指,却将他迫退?”一念及此,脑海中忽有灵光闪现,待要抓住这缕思绪,那黄脸男子又向他抓来。

    慧静见那黄脸男子抓来之时,大袖舒卷而起,好似波涛夜惊,卷荡孤舟,自家整个身躯几乎都被裹住,不禁暗笑:“这一式波澜开合,劲气回荡,神仙也未必应付得了。我适才侥幸躲过一招,便想要思谋出应对之法,那不是白日做梦么?”他捐生之念已固,这时又平添了几分气馁,明知死在目前,却微笑着拍出一掌,以全蝼蚁撼树之志。他苦撑多时,先后被十余人击中,全身掌印剑痕几达数十余处,体力已然不支。这一掌打了出去,初时尚有激昂迅烈之势,到了中途,真气再难接续,手掌轻飘飘晃动,自己也不知该落向何处。

    那黄脸男子不知来掌有表无实,只觉这一掌遒转空妙,莫测高深。他本已疑心慧静别有深功,急忙跃开一步,收住拳势。

    慧静又一次死中得活,脸上溢满自嘲的笑容。那黄脸男子见状,更加疑恼不定,随后几招攻来,招招务虚,不敢猝下杀手。慧静此时此刻,便如垂死之人一般,早将生死荣辱抛在脑后,既无求生之念,亦无伤敌之心,故此招招莫名其妙,不依常理。间或拍出一掌,竟将数处要害袒露出来,任那黄脸男子来击。

    那黄脸男子不明他凄苦心境,只当他有意诱敌,愈发不肯贸然直击。如此斗了十余招,那黄脸男子虽大占上风,一时却奈何慧静不得。慧静笑容不敛,心中却想:“这位施主武功之高,也不知强我多少?我今日能跟他斗过十招,已是超乎所愿,即使下一招便赴黄泉,也该知足了。”有此一念,出手愈发从容,只想着对方这一招我接下固然可喜,万一拆解不得,那也是在情理之中。如此一来,居然又接下那黄脸男子八记妙招,化解第六招时,竟偶得余暇,向对方攻了一掌。

    那黄脸男子连攻数招,每一次都不明不白地半途而止,以他这等眼光,竟寻不出慧静手法的痕迹。他自艺成以来,从无人能在他手上走过五招,便是乃师叶继美,在临终前也吐露真言,许他为松溪派两代之魁。今日慧静与其单打独斗,竟撑在十余招上,实乃自张松溪与少林结怨以来,少林僧战绩之最佳者。

    那黄脸男子久斗心焦,忽想起师叔独挑少林之事,面上顿现愧色,猛然清啸一声,变了拳势,双掌迭彩纷呈,向慧静击来。

    慧静与他斗了多时,只见他出手抓、拿、点、拍,使些小巧省力的手段,这时见他忽施掌法,不由一呆:“天下竟有这等奇异绝伦的掌法,委实羞煞世人!我今日能死在此套掌法之下,也算不虚此生了。”他久撑不败,心愿已足,既知无法与抗,索性全不理会来掌,只想你既打来,我自要打去,又何必费心拆解这套掌法,把自己弄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当下呼呼几拳,直击向前。

    他体力已亏,这几拳力道本不甚强,那黄脸男子掌法使开,身周气流回旋,登时将来拳荡开。慧静拳上受阻,换式已晚,不得不以怪为法,寻径而入,姿态险绝诡异,大违厚道。

    那黄脸男子见了这几下怪模怪样的拳法,忽露躁急之情,拨开来拳,跟着掌法幻变,又向慧静拍击不停。慧静拆解无方,只得故技重施,招招因感而生,不由自主,连他自己也暗暗吃惊,疑有鬼神相助。二人拳来掌去,斗了三十余招,慧静竟未落败,但那黄脸男子掌法愈衍愈奇,慧静已是险象环生。

    那黄脸男子掌法使到妙处,当真来如惊雷,去若飘风。来则陡然而至,令人应接不暇;去则倏然而逝,使人余悸难消。其用掌之奇特瑰丽,实已到了迷心乱目、摧人神智的地步。周四等人见了,人人心驰魄动,亦惊亦恐。木、盖二人情不能禁,都盯住那黄脸男子,暗自在心中拆解他所发奇招。拆到第十七招时,盖天行面如死灰,垂下头去。二十招一过,木逢秋也长叹一声,一脸沮丧。二人相继心寒,各怀深忧,眼见慧静在场上左支右绌,怪状连连,都为他难过起来。

    慧静并不知有人在为他难过,久斗之下,心中忽起了异样的感觉,竟忘了与他争斗之人是谁,不管那黄脸男子如何来攻,皆不假思索地出手化解,招术虽怪诞不经,内心却波平浪静,不以为奇。

    那黄脸男子久战不胜,只觉慧静愈斗愈强,竟与适才判若两人,出手非但险诈无比,且偶一反攻,居然用上少林、点苍、崆峒等几派迥然不同的手法,似是而非,别有诡谲之意。他虽占尽主动,但对慧静稀奇古怪的招术一无所知,一时也心境大坏,难以猝胜。慧静神意专注,渐渐万虑皆消,与对方斗在六十招上,兀自不知。

    二人用心争强,并不知其间几多凶险,众人局外旁观,却唬得眉歪目斜,不住声地惊叫。原来那黄脸男子每出一招,似乎都将慧静逼入了绝境,任谁看来,慧静均已回天乏术。但每每这时,慧静却从绝不可能的方位,使出绝无道理的招术,一击之下,立时起死回生,转危为安。

    这般斗法,直是险恶万分。慧静每接一招,都如同在鬼门关绕了一回,次次赴死之状相同,得生之法有异。众人看得痴了,仿佛亲身与那黄脸男子相斗,怎不惊怪连声,遍体汗流?

    木、盖二人初见慧静狼狈招架,都叹息摇头,心情沉重,及见他撑在六十招上,出手仍神出鬼没,求生有法,不觉猛醒过来:“我若与思南交手,也支撑不到此刻。这和尚竟然还未落败,难道他拳法在我之上?”看了一会儿,却又犯疑:“这和尚出手只图险怪,招招韵浅味淡,毫无义理可寻。如此拳法,直似门外汉一般,又哪能及我万一?”正这时,那黄脸男子又向慧静连攻七招,招招奇幻绝伦,人不能识。二人见了,相顾失色:“这几招如若向我攻来,我虽可勉强拆解,但要求得万全之法,周身不损分毫,那可有所不能。这和尚以邪侵正,只怕要败在这几招上。”

    哪知慧静见那黄脸男子攻来,竟根本不去揣摩他招式中的精妙所在,起手便打出五拳,每一拳都似盲人摸象,不顾全局。五拳打罢,硬是将那黄脸男子逼开一步。二人看在眼中,同时皱起眉头,细品之下,忽觉得这五拳运劲之巧,落点之奇,实是妙到毫巅,大胆到了极点,若换做自家,便绝不敢如此行拳。二人又是惊服,又是喜慰,都忍不住望向教主,欲看他是何表情。

    周四观斗多时,也自折服,以他这等眼光,竟也要愣上一愣,才能悟出慧静每一招中的匠心所在,有几招盘恒于心,居然久难释疑,不禁暗想:“此僧拳法离奇莫测,似已在我之上。为何适才一招便败,几乎丧命在那黄脸男子掌下?难道他生死关头,还敢故示以虚,耍戏对方?”他心中虽存了老大的疑问,但既看出慧静堪与那黄脸男子匹敌,斗志便又复苏,当下暗养精神,目中光芒俱隐。

    实则慧静虽悟出了“天下无拳”的大义,但此义乃是与那头陀等人争斗时偶然悟得,那三人武功未臻极境,他初识大道,便难水涨船高,尽窥堂奥。周四疑他先时怀技不显,倒是高估了他。

    须知神光所传之法,最讲究心平气和,视实如虚,只有到了无法无心,万物入眼皆幻的地步,临变时方能随生奇感,信手却敌。慧静初窥门径,若要对付那头陀等人,尚能做到平心静意,不慌不忙,但那黄脸男子是何等人物?休说慧静不能视之如同无物,便是当世最登峰造极之士,亦不能等闲视之,交手时毫不惊慌。慧静自知不敌,初始便气躁心浮,自然难入佳境,与之争衡。然则物极必反,福祸相伴,连那黄脸男子也不会想到,慧静危急时刻,竟会看透生死,心境大变。此后攻出几招,既无生机,亦无死气,每一招都无魂无魄,无体无心。那黄脸男子不知底细,便容他在手上走过了十招,这一来正使慧静度过了一道极险恶的难关。试想慧静有他这样的对手从旁激发,何止强过那头陀等人百倍千倍,加之他心境与神光所传之法暗合,久而久之,终于达到物我两忘,万象皆空的深境,一时福至心灵,竟悟出了武学中最大的关窍。无奈那黄脸男子武功委实太强,慧静虽获至法,仍难以正招与之争锋,于是不由自主地脱离常轨,以怪图存。但自来邪不压正,那黄脸男子掌法堂堂皇皇,气象渐渐庄严,终究胜过他所施诡异之术。松溪派技法之玄奇高渺,由此可见一斑,相较之下,少林武功毕竟逊色一筹。此刻众人有眼如盲,还道是二人旗鼓相当,输赢难定,二人却都知百余招上,胜负可判。

    慧静奇感已通,自觉如有神助,却眼见撑不到百招,不禁暗想:“这位施主艺高如天,看来从无人能与他斗足百招。我今日纵有一死,也要拼过此数,如此则其人傲气必挫,我死之后,他也无颜再杀害众僧了。”此念一生,出手更加刁钻,先一拳虎头蛇尾,令人费解,后一拳忽又风骨峥嵘,气势豪健,招招完密飘忽,诡变之极。数招一过,通身邪气弥漫,仿佛有鬼神附体,暗中推波助澜。

    那黄脸男子见他目中异光迸射,知他幻自心生,已然跌入魔境,出掌波澜横生、境象愈发壮美,大有涤瑕荡秽、震妖伏邪之势。慧静反其道而行,出拳颠三倒四,丑态毕现,其间连声尖叫,全然不由自主。众人见他一身戾气,满面狰狞,都疑他是鬼非人。天心等一班老僧,也不敢相信场上那人,便是一向忠厚朴实的慧静。

    便在这时,忽听那头陀高声喝道:“兀那和尚!你既是少林弟子,为何却使出魔教的手段?你以为魔教那些三脚猫的功夫,便能保你性命?呸!一会儿单老前辈发了神威,只一掌便将你拍成肉饼!”他高声喊喝,只为惊扰慧静,及见慧静毫无反应,又冲四外嚷道:“都说少林僧偷练魔功,这事可还有假么?大伙快看看场上那个和尚,他大好的少林弟子不做,却甘心去做魔教崽子。你们说他还是人不是?”众人魂魄都被场上二人勾去,听他吵嚷,谁也无心理睬。

    那疤脸老者见同伙大呼小叫,也欲讨那黄脸男子欢心,接过话头道:“说到魔教武功,我倒想起一事。二位说魔教人物,自来以谁武功为最?”那头陀和书生知他话中有话,都乐呵呵地道:“当然是周应扬那个王八羔子。”

    那疤脸老者点头道:“照说周应扬有些巧技,也确是他教中第一人。但他能在江湖上风光一时,号称天下第一,二位可知这其中的缘故?”那头陀和书生被他问住,都摇了摇头,猜不出他要说什么。那疤脸男子笑道:“其实周应扬所以能横行天下,猖獗一时,只因他出道之前,单老前辈便已归隐山林,不问江湖中事;加之这厮生性乖巧,每年都到单老前辈处叩头请安,说些软话。单老前辈念他这份孝心,也便许他在江湖上行走,不去理会虚名。实则他老人家才真是天下第一,亘古无双。休说魔教不在他老人家眼中,便是所有习武之人捆在一块,也赶不上他老人家一根小指头。今日那少林和尚竟使出魔教伎俩与他老人家相斗,真是无知到了极点。若让老一辈人知道此事,定要笑掉大牙,骂不绝声。"

    那书生见他摇唇鼓舌,说出这番谄语,心道:“今日单先生久战不胜,必然心焦。他性格古怪,最易迁怒旁人,我若不奉承几句,只怕要吃苦头。”于是故意笑了几声,引那黄脸男子注意,随即朗声道:“靳大哥提到周应扬那些丑事,小弟也有所耳闻。听说这厮每年去见单老前辈时,必得在庭前长跪,自责耳光逾百,下人们方许他整衣入见。而这厮每次见到单老前辈,又都死皮赖脸地求他老人家传授武功。有一回单老前辈恼了起来,信手打了他一记耳光。这厮捂面而回,一路上参想单老前辈出手模样,竟悟出了一套极高明的掌法,后来以之临敌,居然百战百胜。群魔不知底细,还道他此项绝技乃由天授,却不知那只是从单老前辈手缝中漏出的一点灵光。”说到这里,又指向慧静道:“周应扬为群魔领袖,久习魔教心经,尚且要从单老前辈那里偷招补拙,这小秃驴只学了魔教武功的一点皮毛,又哪能是单老前辈的对手?我看他老人家必是久居仙府,长抱寂寞之志,今日驾临凡尘,存了消遣戏乐之心,方容这小秃驴撑到此时。如若真实比拚,无须半招,这贼秃已成齑粉了。”这番话信口胡诌,直把周应扬描绘得丑陋不堪,更将明教武功贬得一无是处。周四等人怒不可遏,衣袂都飘荡而起,目射凶光。

    应无变缩在教主胯下,忽从怀中取出一只细细的铜管,凑在嘴上轻轻一吹,一件牛毛小物便自管中飞出,无声无息,直奔那书生左脚跟射去。那书生只顾信口开河,浑不料有人会施放暗器,且是向他脚跟射来。那件暗器飞至,立时钻入他肉中,神不知鬼不觉,谁也未曾留意。

    那书生只觉脚后如被蚊虫咬了一下,随之全身血液竟似凝固了一般,一口气再也吸不进来,扑通栽倒在地,转眼间没了气息。

    周四见状,心中一紧:“这是什么暗器?怎地如此歹毒?”低头望向应无变,心下称奇。应无变缩头上望,见教主露出惊羡之意,正欲自吹自擂一番,表功邀宠,忽听那疤脸老者高声道:“却才说到周应扬,在下还留了几分余地。其实这厮不但厚颜无耻,且生性淫乱,不顾伦常。他年轻之时,便与教中数名女魔苟且偷欢,那场上的小和尚,便是他私生子之一。”众人见那书生突然毙命,已然吓得不轻,及见那疤脸老者不睬同伙,仍自造谣生事,都当他恐惧过度,得了失心疯。

    应无变欲在教主面前再显手段,铜管微扬,又向那疤脸老者吹出一枚毒针,若非周四目光锐利,几乎看不清毒针的去向。不料那疤脸老者突然凌空飞起,大喝道:“鼠辈!”一掠数丈,直奔周四扑来。原来他一见同伴倒地,便知有人偷放暗器,只因适才不曾留意,故而出言辱骂周应扬,欲引此人再发一回。应无变不知他全神贯注,只为寻找自家藏身所在,第二枚毒针射出,立时暴露了形迹。

    那疤脸老者觅得敌踪,飞扑之势迅猛异常。他想不到应无变会藏于周四胯下,只道周四便是真凶,右手暴伸而至,直抓周四面门。周四见他抓到面前,心念电闪:“此时慧静尚能撑得一阵,我何不杀了此人,趁机现身?"

    他匿于俗列,历时已久,其间羞、恼、惊、惧在胸中搅扰,直把那万丈雄心憋得如笼中怒兽,此刻已到了破笼而出,舞爪伤人之时。左近之人初见他只是个年轻道士,都以为他必死无疑,突然之间,一股异样的气息袭来,仿佛隆冬骤至,寒人肌骨,离周四最近的十几人竟战栗不止,如堕冰窟。众人生此奇感,纷纷向后退去,周、木等人没了屏障,顿时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那疤脸老者堪堪抓上周四面门,忽见他目射凶光,一身杀气,不由大吃一惊。待要返身而退,已然不及,只得收掌出腿,向周四胸口踢去。周四一动不动,这一脚踢个正着。那疤脸老者借力后纵,一下子跃在两丈开外,尚未落地,忽觉下身一轻,一条腿竟离体飞出,落入场心。众人见状,只道自己眼花,均未醒悟过来。

    那疤脸老者虽觉下身巨痛,却也不信有此奇事。周四恨他诽谤先辈,早存残毒之念,不待他身子着地,挥起一拳,遥遥击去。此时二人离得虽远,但周四蓄锐已久,神气极是完足,这一拳劲力雄壮,直将那疤脸老者凭虚击起,向身后一株古松撞去。这古松足有一人粗细,那疤脸老者倒飞而来,立时似挂画一般,嵌在树干之内。

    周四既已现身,便欲先声夺人,惊震各派,拳劲不收,缓步向前走来。走到第三步时,古松猛地折断,轰然倒下,场上顿时尘土飞扬。众人猝不及防,各个手足失措。那黄脸男子也停了争斗,瞠目而视。

    周四突然出手,各派人物原未留意,此刻烟尘笼罩,谁也看不清他面目,但人人都知场上起了极大的变故,是以虽被飞尘遮挡,却都死死盯住周四,欲睹他庐山真容。烟尘散尽,众人见周四身穿道服,年纪甚轻,尽皆诧愕不已。忽听得一名峨嵋弟子惊呼道:“是他!他他是是”话未说完,突然钻入人群,声隐形消。众人见他如此情状,惊讶更甚。

    便在这时,只听几名华山弟子失声叫道:“他他是是几年前那个少林小僧!他他便是那个小魔头!”众人俱是一惊:“传言有一少林弟子投身魔教,难道便是此人?"

    梁九等丐帮人物见这年轻道士气势逼人,依稀便是当年来帮中捣乱的小魔,心中都是一紧。于、杨二老一瞥眼间,更将木、盖、萧、叶四人认出,不禁胆裂魂飞:“原来少林派果与魔教勾结!今日这几个魔头一到,我辈休矣!”二人见多识广,如何能不知木、盖等人的厉害,急忙奔到帮主面前,告与实情。梁九闻听诸魔来到,惊得面白唇青。饶是他通权达变,这时也状如愚子,没了主意。那红衣人见木、盖等人入场,顿失常态,呆呆地站在那里,竟似丢了魂魄。天心终于盼到周四,恍如久盲复明,一时悲喜莫辨,不觉落下泪来。众僧看透周四心肠,却都怨愤难平。

    那头陀见周四杀了同伴,大吼一声,飞身向周四扑来。周四被各派人物围在当中,杀心狂涌难抑,忽然退后一步,将叶凌烟背心抓住,跟着从胯下提起应无变,喝声:“出掌!”双臂震动,将二人抛出。应、叶二人毫无准备,眼见便要撞到那头陀身上,直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出掌护身。

    那头陀见来人一个獐头鼠目,一个形状滑稽,哪将二人放在心上,两只大拳崩出,欲将二人击个粉碎。叶凌烟见来拳暴烈之极,心生畏怯,陡然翻跃而起,轻飘飘落在那头陀身后。这一来变成了应无变一人与那头陀对掌,其状之动魄惊心,直非笔墨可描。

    木、盖二人齐声惊呼,两口剑均自鞘中飞出,射向那头陀脑颅。长剑尚未飞到,应无变枯瘦的手掌已与那头陀两只铁拳撞在一处。二人心中一沉,只道应无变必得粉身碎骨。谁料应无变摔倒在地,依旧鲜活无比;那头陀却大叫一声,四体分离,血肉迸溅,一颗硕大的头颅上插了两柄长剑,直飞出两三丈远,兀自滚个不停。

    应无变坐倒在地,半晌睛眸不转,突然间嚎啕大哭起来,便似小儿受了委屈,愈哭愈是伤心。他前时只盼教主出得场来,神威使足,最好能让自家看得屎溺失禁,方才开心。这一回周四偿其心愿,果令他屎尿齐流,吓得不轻。众人见他如此猥琐的人物,竟将那头陀打得四分五裂,都惊得毛立骨酥。及见他坐地长嚎,痛心十足,更加神智迷乱,疑是妖邪。

    那黄脸男子见洪转肢残骨断,也自心惊。适才周四掷人取命,他在一旁看得十分真切,以他识闻之广,却也是头一遭见此骇人手段。当下走到周四面前,上下打量他许久,问道:“你是魔教中人?”周四恐他猝然发难,死死盯住他肩头,不敢分神答话。

    那黄脸男子哼了一声,又扫视木、盖等人道:“你等也是魔教余孽?”言下大有轻视之意。盖、萧二人见他距教主太近,不约而同地护在教主身旁,一颗心怦怦乱跳,开口不得。

    木逢秋心定气沉,略一拱手道:“在下木逢秋,今日陪我家教主来到嵩山,只为息事宁人,保少林合寺平安。单先生久不问江湖中事,何不回东山高卧,颐养仙年?"

    众人闻听周四是魔教之主,心头大震。少数人早知木逢秋之名,更是吃惊不少:“此人尚还在世,其余几人谅是魔教宿老无疑。听说魔教诸长老武功极高,今日不知来了几个?我等轻入虎口,怕是性命难保。”众人对魔教久存畏惧,此次只因不信少林会与之勾结,方敢远来生事。这时眼见群魔现形,众僧喜悦,两家携手做奸已是昭然若揭,人人眼前都是一黑,只觉得千年古刹,已成纳秽之所,慈悲禅林,尽是狼戾之人。满场数百人众,各个胆战心惊,恨无双翅。

    那黄脸男子听说周四是一代魔尊,也感意外,重新打量他一番,忽然大笑道:“世事无奇不有,可魔教人物竟欲保少林平安,却是滑天下之大稽。魔教冷、周两代教主俱有吞并江湖之心,今日尔等又选渠魁,想是要重温此梦。我倒想看看这位新教主有何能力,敢到此兴风作浪!”盖天行大怒,厉声喝道:“松溪派老卒!安敢如此无礼!”飞身上前,一掌直击那黄脸男子胸膛。那黄脸男子不闪不让,亦出掌击向盖天行胸膛,后发先至,快如闪电。盖天行大吃一惊,斜斜纵了开去,衣袖一卷,将地上两柄长剑操入手中,一柄掷给木逢秋,叫道:"老木,你去对付东面那帮兔崽子,这里有我无妨!"

    木逢秋料他在侧,教主不会有失,长剑一抖,向东奔来。萧问道恐他势孤,紧随其后。众黑衣人见二人飞掠而至,都甚惊惶。前面几名黑衣人迎了上去,欲将木逢秋挡住。木逢秋见几人手形特别,知各自手中都捏着歹毒暗器,运剑如风,疾刺几人手腕。几名黑衣人暗器尚未发出,手筋已被挑断,齐声呼痛,让开道路。

    木逢秋健步如飞,来到那红衣人面前,长剑反刺,又将扑来的几名黑衣人手掌刺穿,跟着冲那红衣人喝道:“混帐东西!我家教主在此,为何还不速退?”那红衣人闻听此言,全身抖个不停,突然飞身而起,向人群外纵去,几个起落,已飘在十数丈外。

    众黑衣人见他逃窜,进退失据,呆呆地站在原地,尽似木偶一般。木逢秋大笑道:“一群没用的东西,站在这里等死么?”长剑划了一圈,近处七名黑衣人发髻早断。有两人大声尖叫,一人右耳落地,另一人指头少了三根。众人见他剑法如此了得,发一声喊,齐向场外奔去。这伙人初来时气焰嚣张,此刻却惊恐万状,生怕落在最后。各派人物见一班人不战而走,皆大惑不解。木逢秋却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心道:“亏得他顾念旧情,否则确是不堪设想。"

    木、萧二人向东之际,那黄脸男子已欺身上前,奔周四当胸抓来。周四久观其技,早想与他一较手法,当即单掌缠丝,向来臂贴压,脚下暗暗催劲,大力涌上掌端。此时二人一个斗志正旺,一个筋力已疲,周四以缠压为法,原是大占便宜。谁料那黄脸男子手上如施魔法,一搅一带之间,猛将他前臂要穴扣住。周四穴道被拿,半身竟动转不得,待要出腿救急,两条腿忽然痛胀异常,不听使唤。

    须知他内力之奇,当世绝无仅有,若想将他穴道封住,实比登天还难。那黄脸男子一抓便令其血凝脉堵,手劲之强,当真不可揆度。

    盖天行见教主命在顷刻,长剑倏出,疾刺那黄脸男子背心,剑上大发异声,骇人心胆。那黄脸男子扣住周四穴道,已然用上全力,换做旁人,手臂早被他捏得粉碎。不想这一回甚难如愿,且五指仿佛要折断了一般,大有痛裂之感。他知对方内功有异,只恐放了此人,后患无穷,急忙拽了周四,向旁躲闪。盖天行见他扯住教主不放,突然向他抓住周四的手臂刺去,一连几剑,剑剑似疾风暴雨,骤密无歇。那黄脸男子一面闪避,一面赞道:“剑法很高啊!你是魔教哪一位?”说话间手指轻出,将来剑一一弹开。

    盖天行半臂隐隐发麻,出剑略缓。那黄脸男子得了空隙,挥掌拍向周四前额。周四险境难脱,惊怒已极,突然纵声大喝。这一喝大有雷霆万钧之势。那黄脸男子心中微乱,手掌凝在半空。

    周四得此良机,奋力挣脱,嗤地一声,袍袖扯破半边,那黄脸男子随发一掌,正击在他肩头。周四气血不畅,不敢运气实受,顺势飞出,向前滚滑。那黄脸男子见他在空中翻腾卸劲,姿态曼妙无比,忍不住赞道:“好个魔头!轻功倒是天下无双!”脚尖一点,向周四飘来。盖天行见状,急忙拦住去路,长剑雨点般刺落,俱是平生得意的招术。那黄脸男子知他剑法甚高,不敢怠慢,双掌飞动,欲将他先行击毙。

    周四惶惶落地,眼见臂上青肿一片,愈发胆裂心寒。他这一日旁观取巧,并不知场上风险几多,待到亲身实受,方知慧静能与其人斗在数十招上,是何等的不易。

    忽听盖天行大叫一声,长剑脱手飞出,直上青天。那黄脸男子击飞他手中长剑,随施杀招,左手一探之间,已抓上他肩头,右掌饱蓄神力,直向他胸口按来。这一掌峻骨高风,气势壮迈已极,当者除了出掌相迎,确无别法可图。盖天行虽知化解之法,苦于肩头被拿,实是力不从心,勉强抬起手掌,与来掌抵在一处,心中却暗暗叫苦,度无生望。那黄脸男子施出此招,只为看他螳臂挡车的窘状,掌力缓缓催送,直压得盖天行面赤如血,五内翻腾。

    周四见状,飞身来救,怎奈相距数丈,终是晚了一步。盖天行见他一脸惶急,心道:“教主此举,总算有情,可惜他心思不在神教。我今日为他而死,也不知是否值得?”他脏腑大受震创,自知生机已渺,突然攒足气力,大吼道:“松溪派老狗!为何还不取命?”话音未落,背后忽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传来,滚滚如潮,冲荡全身。他纵声吼叫,真气上浮,受此大力一激,热血顿时喷出,溅在那黄脸男子身上。那黄脸男子一惊之下,只觉对方掌力骤增,定睛看时,却是慧静站在盖天行身后。

    原来慧静初见周四入场,只道再不须自家忘死拚搏,在他心中,周四实有通天彻地之能。哪知周四入得场来,着手既败,反似不如自家。斯后盖天行又遇险情,他不得不挺身相救,心中却想:“这位施主昨夜在寺中长啸,我闻之亦气脉躁跳,几难把持。为何那黄脸施主不甚精妙的一招,他却拆解不了?”

    其实他有所不知,松溪派所以能代出巨擘,傲睨天下,皆因张松溪所传手法太过玄奥奇绝,不同凡俗。常人无论武功多高,如是第一次与松溪门下交手,均不免一招便败。当年季化南能够独挑少林,也是因众僧不识他奇幻绝伦的手法,方才一战功成。慧静未明此理,对周四大失所望,却不知周四一招间能脱出身来,已是虽败犹荣,十分难能。

    盖天行得慧静相助,雄心又起,嘿了一声,抖掌发力。这一掌乃是两人功力之所聚,那黄脸男子纵有神鬼莫测之功,也一般消受不得,连着退了两步,方才拿桩站定。慧静眼见他下盘不固,心道:“这几位施主虽已露面,毕竟无甚大用,看来还得我独斗此人。”飞身上前,挥拳击向那黄脸男子小腹。

    他才脱险境,又入修罗战场,心中甚是悲惶,一拳打出,怪态复现,所击之处,忽由小腹转至对方左腋。那黄脸男子匆忙招架,落在下风,突然飞起一脚,踢在慧静左胯。盖天行见状,忍痛拾起长剑,向那黄脸男子掷去。他伤势颇重,手劲大减,长剑破空飞行,势头极是缓慢。

    便在这时,周四已到近前,大袖在剑身上轻轻一拂,长剑忽似得了新生,呼啸着射向那黄脸男子咽喉。那黄脸男子傲然不惧,伸指弹向剑身,不料长剑蓦然碎裂,化做数十片白光,分袭他全身各处。那黄脸男子心头一震,急忙纵身而起,挥袖扫拨,应变虽然极快,袖角上仍被碎片穿了几个窟窿。慧静见了,暗暗心惊:“这位施主好强的内劲!换做是我,可不能将长剑震成数十片。”眼望周四,信念又生。周四震碎长剑,也向他望来。二人四目相对,敌忾同心,齐齐跃起,扑向强敌。

    周四适才一招既北,羞恨在心,飞身之际,左掌暗运“易筋经”中的内劲,右掌则附了心经上的神功,欲与那黄脸男子一决雌雄。慧静见他去势太疾,恐其遭遇不测,抢先上前,与那黄脸男子斗在一处。那黄脸男子虽见二人齐上,却不慌乱,连发几掌,将慧静逼在一旁,随即向周四迎来。周四身在半空,并不坠落,双掌齐出,缓缓下按。

    那黄脸男子见他大犯拳法之忌,冷笑一声,亦出双掌相迎。孰料周四两股大力一并摧发,身下顿生漩涡,砰地一声气浪冲腾。那黄脸男子惊呼一声,陡然跃上半空,气浪追身撞到,又将他弹起一丈多高,兀自收身不住。慧静站在下面,虽距漩涡甚远,仍被震得肉颤骨软,面皮裂开几道血口。

    那黄脸男子受此一惊,已知周四身有邪法,不能力敌,疾落而下,抓向周四脑后“风府”"天柱”两穴。周四刚刚落地,便觉脑后如被针刺,情知回身不得,急忙向前纵跃。那黄脸男子如影随形,紧跟不舍,连变手法,抓拿他背心大穴。

    慧静魂魄归窍,眼见周四处境窘迫,飞身上前,挥掌拦截。那黄脸男子恐周四脱出身来,再施邪技,只用单掌与慧静周旋,身子仍疾纵不停,始终距周四三尺远近。

    周四大急,猛然向一株古松飞去,双掌重重地拍在树干,掌力回撞,倏然传至后背。那黄脸男子抓上他背心大穴,五指被震得麻木不仁,一惊收手,退开半步。周四得以转身,两掌疾出,击向那黄脸男子胸膛。那黄脸男子不待他掌力发出,忽然点向他“极泉”、“侠白”两穴,指发如箭,快捷无伦。这两处穴道分居左右两臂,一属手少阴心经,一属手太阴肺经。此时周四左掌运了心经上的内劲,真气正是从手少阴心经通过;而右掌附了“易筋经”的力道,也是欲从手太阴肺经发放。那黄脸男子一眼便看穿他行掌发力的途径,眼光可谓极毒。

    周四见他点向紧要所在,不敢摧放大力,双掌微收,掌法随之一变,暗暗遣运真息,掌上的两股力道倏然易置。他内功登峰造极,两股力道自任何经络发出均无不可,这时随意一变“易筋经”的劲力已行入手少阳三焦经中,而心经上的内劲则流到手厥阴心包经内。那黄脸男子不知个中机巧,眼见他掌法无甚新奇,仍向他“侠白”“极泉”两穴点来。周四心中窃喜,正欲吐放掌力,那黄脸男子猛然醒悟,手臂一折,点向他“会”、“天泉”两穴。

    周四被他识破机关,心中大急:“这人怎地如此了得!我暗遣真息,他如何能够知道?”当下连变数式掌法,内劲愈催愈疾,不走常轨,期对方判断有误。

    那黄脸男子虽每一次都料敌机先,不容他发力狂逞,暗自却惊讶不已:“这小魔头不过二十几岁,内功怎就到了这般火候?我今日仗了眼光,勉强将他迫住,斗得久了,可难保不出意外。”须知他如此争斗,最是耗损心神,其间只要判断稍稍有误,或出手略微慢了一些,都不能将周四来掌封死。而周四一旦抢了先手,便会大施魔功,摧残其体,那时任他有通天本领,也是休想活命。他应付周四一人,已大感艰难,再加上慧静从旁助拳,招招没个法度,更如雪上加霜,故此数十招上,已落下风。好在他拳艺极高,非周四、慧静可比,尽管疲于应付,一时却无败象。

    慧静一面频施怪招,一面偷瞧周四,眼见他虽被那黄脸男子封得紧密,出手却愈发正大,竟于雄豪激昂之中,渐露恢宏王霸之气,不禁暗暗称奇:“都说魔教武功残毒邪恶,可这位施主义正功醇,哪有半点诡诈之相?我今日领悟大道,犹不敢以正招与对方拆解,他单单能够做到,可见武功在我之上。一会儿他气魄渐大,那黄脸施主必然制他不住。”言念及此,出拳更怪,只盼将那黄脸男子吸引过来,周四便可乘机建功。

    三人这番较量,真可谓别开生面。慧静明明是少林弟子,出手却怪异荒诞,毫无万流之宗的端庄气象。周四身为魔教巨枭,偏偏术正法严,不露乖张。三人之中,独那黄脸男子不改本色,无论处境如何,均如岱宗峙立天东,卓傲不群,神采非凡。这三人无一不是当世顶尖的人物,此番斗在一处,实是百年不遇的奇观。

    众人眼见三人往来如电,各显神通,直似三条怒龙搅在一处,一时都心醉魂迷,不能自持。渐渐地神志也恍惚起来,只觉得周遭地暗天昏,无物不动,连山门前几十株古松也仿佛成了活物,随着场上几人不住地飞旋。

    此时木、萧二人早将众黑衣人逐走。木逢秋原想上前助战,一举将那黄脸男子击败,又想到:“我等此来,明为保少林平安,实欲扬圣教声威。如我也入场去,便是三人合斗思南,即便获胜,这脸面可也丢个干净。”他本是洁身自爱的高士,从不肯做毁誉污名之事,当下仗剑立在场外,二目四下扫寻,谨防有人暗中生事。

    萧问道伴在其侧,只看到场上三人斗得难解难分。却不知教主与慧静已占在上风。他此番与周四重逢,愧喜交集,只盼能为教主粉身碎骨,以赎前愆。看了一会儿,再也难耐焦心,纵身入场,直向那黄脸男子扑去。

    木逢秋见状,急叫:“不可!”语声未绝,萧问道忽似被重物撞中,摇晃着定住身形。木逢秋心往下沉,只道他已被劲气震伤。谁料萧问道喘息片刻,又迈步向前走去,步伐凝重之极,每走一步,都显得十分吃力。但听得嗤嗤声响,一件道袍竟被割得条条缕缕,不成模样,颏下银髯也转眼间没了大半。

    周四匆忙间瞥见,惊呼道:“先生快快退回!”萧问道恍如不闻,仍艰难前行,却是向盖天行走来。盖天行久立场心,如被汹涌的波涛卷裹,这时已软软坐倒,动弹不得。萧问道来到近前,费力将他搀起。二人相互扶持,走离险境。尚未到得场边,萧问道已然支持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盖天行感他相救之情,急忙出掌抵在他背心,运气之下,眼前忽然一黑,手掌缓缓滑落。

    木逢秋见二人伤得甚重,忙扶他们坐倒在地。应无变跑上前来,取出数枚细长的金针,刺在二人“鱼际”、“天枢”、“劳宫”、“行间”、“神门”、“上星”、“大陵”等处穴道上,跟着又拿出两粒褐色的药丸,送入二人口中。二人得他医治,伤痛略减,面上仍惨白如纸,没半点血色。

    此时萧、盖两人重伤难动,各派群雄又环伺在旁,木逢秋愈发不敢轻离半步。应无变见教主久战不胜,直急得抓耳挠腮,恨不能变成一只小鸟,去啄那黄脸男子的眼睛。焦躁之下,忽使出无赖手段,俯身拾起几粒石子,向那黄脸男子掷去。他本领低微,手上十分差劲,石子飞在中途,便被场内纵横的劲气撞回,有一枚正奔他额头飞来,吓得他哎哟一声,捂头转身,把屁股冲向场心。

    叶凌烟见他如此丢人,骂道:“没深没浅的混球!这里也是你现世的地方?”应无变因他前时弃自家逃命,已有怨气,听了这话,心道:“叶长老一向欺耍于我,到了危急关头,却又不够朋友。我今日倒要借少林这块宝地,教他出次大丑。”放落捂在头上的手臂,嘻嘻笑道:“小弟我虽是没深没浅的破烂货,可适才却将那大脑袋和尚打得烂肉一堆,连筋带骨也剩不下二斤。长老瞧不起小弟,那一定是有更惊人的手段了?此时教主正在犯难,长老何不入得场去,帮他老人家一点小忙?如此长老大出风头,小弟也可大饱眼福。”

    叶凌烟见他嘻皮笑脸,话中却有讥讽之意,怒道:“没大没小的东西!敢跟你叶大爷抬扛拌嘴?你以为我不敢跟那黄脸老驴动手么?好!大爷我这就去指点他几招。”说着揎拳攘臂,做出跃跃欲试的姿态,过去半天,却不见挪动半步。

    应无变看出他心虚,越发不肯罢休,眼珠子滴溜乱转,忽然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跺脚道:“唉!其实小弟也知道长老为难,本不该逼长老冒险。可可这口气咱实在是咽不下去!”

    叶凌烟莫名其妙,问道:“你说什么?”应无变故做吃惊地盯了他一会,继而点了点头,露出钦敬之意道:“那黄脸老狗说出这番话来,长老犹能忍受,这份心胸当真宽如江海。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便无话可说了。”说罢转过身去,不再理睬叶凌烟。

    叶凌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把揪住他脖颈,喝道:“他都说了什么?”应无变回过头来,胸口不住地起伏,嘴唇动了几动,欲言又止。叶凌烟大急,吼道:“你快说他讲了什么!”应无变听他叫喝,猛然挣脱他手掌,义愤填膺地道:“那黄脸老狗适才夸教主轻功无双,这分明是指桑骂槐,嘲笑长老轻功粗浅之极。天下谁不知道长老乃是世外的飞仙,跳高的鼻祖。那黄脸老狗如此讲话,连小弟也愤愤不平,长老你怎就咽下了这口恶气?”

    叶凌烟闻听此言,智乱神昏,哪还辨得真伪?突然平平飞起,向场中飘去。木逢秋等人见了,尽皆惊呼失声。